讀羅爾綱先生《太平天國史》(中華書局2000年版),總感覺太平天國有些東西有點似曾相識。原來,太平天國與文革在某些現象上如出一轍。五十年前的文革竟與一百多年前的太平天國有相似處,說來有些匪夷所思,然細考細思之,又頗覺平常——不同時空間的歷史存在某些內在聯系,從而造成所謂“歷史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乃是一個帶規律性的現象。
衣冠“革命化”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三十一《志第九·刑律》記:“凡剪發、剃胡、刮面,皆是不脫妖氣,斬首不留。”又卷三十一《志第十·禮制》記:婦女短衫長褲,禁穿裙,以便勞動和作戰。《金陵紀事》詩注云:“賊人不準穿裙,途間相遇者,盡行扯去。”
文革:破四舊,掃除時髦發型,不許留發髻,不許燙發,不許穿“奇裝異服”。“剪刀要革命,專剪牛仔褲;推子要造反,專剃阿飛頭”。婦女必須穿長褲,無人敢穿裙子。女紅衛兵戴軍帽,系皮帶,不穿裙子,大寨鐵姑娘更不穿裙子。
評曰:二者皆搞衣冠“革命化”。衣冠服飾,本屬私人愛好,卻強力干涉,不惜以暴力加之。傳統與時髦的衣冠服飾,本為歷史和生活的自然選擇,卻統統視為壞東西。明清以來,衣冠發式之受到強力干涉,除清初剃發易服、清末民初剪辮易服外,便是太平天國一次,文革一次。只有清末一次具有進步性。
開大會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二十二《志第一·上帝教》記:“太平天國常有對廣大群眾的宣講,叫做‘講道理’”,“講道理的場所,都在空曠的地方搭高臺,到期,群眾齊集臺下,經常是萬眾聽講……這種由政府對群眾進行的宣傳大會,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文革:經常開萬人、十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的大會,有動員會、批斗會,誓師會、代表會等各種名目,目的是發動群眾,宣傳、落實領導人的戰略部署。
評曰:開大規模會議“講道理”,搞宣傳,確是太平天國的一大創舉。陳勝吳廣以來雖多有“聚義”,但非政府行為,且聚會方式和頻率也非太平天國那樣“經常是萬眾聽講”。國民革命、土地革命常舉行向群眾講道理的大會,對推進革命起了重要作用,其開會方式與太平天國的宣講大會酷似,可謂一脈相承之概。文革為打倒“走資派”,必須發動下層民眾,故動輒舉行群眾大會。太平天國的“講道理”大會與文革的“不講道理”的大會有一點很不同:前者不動武,后者常伴有暴力。
勞動者做官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四十二《傳第一·洪秀全洪天貴福》記:洪秀全被侵略者鄙視為“苦力王”,太平天國政權被敵人譏為“滿朝文武三百六十行全”。
文革:大批工農兵以火箭速度升官,甚至至高位。王洪文當副主席,陳永貴、吳桂賢、孫健當副總理,李素文、姚連蔚當副委員長,尉鳳英當中央委員,孫玉國當沈陽軍區副司令員。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農兵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學”。
評曰:滿朝文武的階級出身,決定不了政權的性質,即使三百六十行全,也未必代表三百六十行的利益,苦力做官,政權也可能變質。朱元璋、向忠發、顧順章都曾是勞苦人民。文革刻意讓工農做官,是“苦力出身拜物教”,是土改時“貧雇農打天下坐天下”的翻版,是民粹主義的干部路線。
反孔批孔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七十八《會黨起義傳一·焦亮》記:洪秀全的顧問焦亮勸諫道:“臣觀天王所為,大類秦政……秦政掘孔墓,而天王鞭撻遺像;秦政燒書,而天王以經史置污穢中。”《太平天國史·序論》記:“太平天國掀起了一場群眾性反孔大運動”,“鞭撻孔子像,把儒家書丟到糞坑里去”。蕭朝貴宣布孔子書“一概要焚燒”。《山曲寄人題壁·禁孔孟書》云:“敢將孔孟橫稱妖,經史文章盡日燒。”《金陵癸甲新樂府·禁妖書》云:“搜得藏書論擔挑,行過廁溷隨手拋,拋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讀者斬,收者斬,買者賣者一同斬。”《太平天國史》卷四十二《傳第一·洪秀全洪天貴福》記:洪秀全“自圣公然蔑古圣”,將周文王、武王的名字加“犬”旁,稱為“文狂”、“武狂”。還親自動手刪改《四書》,把“夫子”改為“孔丘”。
文革:破四舊,掃蕩“封資修”,燒古書古畫牌匾,藏書論斤賣,珍玩隨手拋。譚厚蘭率紅衛兵砸孔廟,挖孔墳,焚燒孔府古書。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孔子先是被改稱“孔丘”,繼而蔑稱為“孔老二”。“勸君少罵秦始皇”,秦政被高度肯定,郭沫若早期的反秦文章被批判。反對批孔者遭殃,梁漱溟被打擊。周恩來被影射為搞復辟倒退的孔老二。
評曰:羅爾綱說,“洪秀全極重視意識形態的斗爭”。此為歷代農民造反之奇事、之特例。太平天國與文革皆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皆大革文化命,皆有秦政之象。一個是上帝加秦始皇,一個是馬克思加秦始皇。然二者反孔的目的不盡相同。洪秀全意圖先摧毀孔子地位,樹起上帝權威,最終樹立自己作為上帝之子的權威。批林批孔運動則是拿批孔做幌子,反周總理,反黨內健康力量,反“反文革力量”。
太陽萬歲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二十五《志第四·政權》記:楊秀清、蕭朝貴神化洪秀全,說“洪秀全是太陽,普照萬方”,下凡“作主救民”,“凡屬萬國人民均宜贊頌,以報天恩”。主持宣傳工作的黃期陞在天京召集人民講道理說:“爾等幸有天王……爾等俱要報恩。報恩若何?打仗殺妖,是第一報恩事也。”又卷四十一《志第二十·典籍》記:洪秀全自稱為太陽。又卷三十二《志第十一·天歷》記:“伏奏我主我兄天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革:林彪、江青帶頭神化領袖,“萬歲萬歲萬萬歲”響徹中國。早請示、晚匯報,“敬祝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萬壽無疆”。“罪人”要向領袖像請罪。宣傳機器大唱“大救星”歌,號召人民緊跟偉大戰略部署。

評曰:太平天國與文革都搞個人迷信,手法都不脫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之窠臼,都稱元首為太陽,都山呼萬歲。熊十力說:“吾國帝制久,奴性深,不可不知”。太平天國與文革的個人迷信皆可溯源于長久的帝制。帝制、奴性、個人迷信,三者是相互聯系的。喊萬歲,迷信兼奴性使然;然而不喊,腦袋可能搬家。
統帥與副統帥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四十二《傳第一·洪秀全洪天貴福》記:洪秀全“臨朝不理政,擔負決策和思想指導方面的任務,國務則由具有非凡統治力的正軍師楊秀清擔任”。又卷二十五《志第四·政權》記:“天王洪秀全稱萬歲,正軍師東王稱九千歲,比天王低一級,他朝見天王,雖與群臣不同,得免拜跪于地,但卻要立在陛下。楊秀清之所以迫稱萬歲,要奪取天王寶座而掀起了滔天大禍的天京事變,即由于此。”《李自成自述原稿》說楊秀清“逼天王親到東王府封其萬歲”。天京事變后,洪秀全廢除軍師負責制,“主是朕做,軍師亦是朕做”。《太平天國史》卷四十二《傳第一·洪秀全洪天貴福》評論洪秀全這樣做是“專制獨裁,破壞了農民民主”。
文革: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祝副統帥永遠健康。副統帥待遇低一級。但黨章明定林彪為接班人,且林掌握著很大軍權。領袖擔心軍權旁落,致有“我不相信解放軍會跟著你黃永勝走”之語。名為斥黃,實則批林。林有所謂理論綱領“天才論”,政治綱領“設國家主席”,被指為覬覦最高權力。“五七一工程”、“九一三事件”,副統帥折戟沉沙。
評曰:一個是“專制獨裁,破壞了農民民主”,一個是個人說了算,取代集體領導。一個是千歲要稱萬歲,一個是要設國家主席。一個引發天京事變,一個引發“九一三事件”。都是體制弊端惹的禍,不民主惹的禍,個人專權惹的禍。
罪人游街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三十《志第九·刑律》記:杖枷罪犯,使擔枷游街,一人在前打鑼,一人執藤鞭于后,使罪人自喊道:“我犯某罪,被擔枷責打,眾兄弟莫學我。”
文革:牛鬼蛇神頭戴高帽,脖掛牌子,紅衛兵、造反派執皮帶棍棒于后,使其自打銅鑼或臉盆,喊道:“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
評曰:游街,敲響器,喊話自辱,鞭撻“罪人”,這些形式和方法,文革幾乎與太平天國毫無二致。但要說文革直接取法于太平天國,恐不確。而要說文革與太平天國全無一點聯系,恐也不確。實則,當是太平天國之后的農民運動繼承了太平天國的一些做法,而文革又學農運,便與太平天國相像了。農民運動反抗剝削壓迫,好得很;然以野蠻方式整人,則糟得很。
暴力恐怖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三十一《志第九·刑律》記:太平天國嚴刑峻法。死刑有幾種,至重的是點天燈,其次是五馬分尸,再次是斬首示眾。為懲治叛徒又增舂沙、剝皮兩刑。
文革:“紅色恐怖萬歲”,暴力盛行,折磨人的刑罰花樣繁多。北京大興縣、湖南道縣發生大屠殺事件。張志新被割喉殺害。

評曰:暴力、殘酷、恐怖,太平天國與文革,一也。文革自然比太平天國文明,絕無點天燈、五馬分尸之類,然多有絕不溫良恭儉讓之各式刑罰,割喉乃其“翹楚”。點天燈因殘酷無比連清廷也不采用,然洪秀全青睞之。割喉亦為法外之刑,然四人幫打手用之。崇尚暴力的斗爭哲學能燒紅眼,令人喪失人性。太平天國實也被此種哲學所支配,只是洪氏口中無此詞而已。
天法不饒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四十一《志第二十·典籍》記:“洪秀全是個專制的人君”,他寫的《天父詩》云:“只有臣錯無主錯”,“一句半字都是旨”,“遵旨得救逆旨刀”。又云:“幾多因為一句話,五馬分尸罪不赦。一言既出馬難追,天法不饒怕不怕!”
文革:領袖絕對正確,一句頂一萬句,誰反對領袖就打倒誰。《公安六條》嚴懲所謂反對領袖者。多少人一句話蒙難。
評曰:只因說錯一句話便五馬分尸,這是何等酷烈的文字獄!洪天王令朱洪武、康雍乾愧煞。君王口含天憲,圣旨哪能有錯?最高指示乃絕對真理,《公安六條》是現代“天法”。天法不饒,誰人不怕?然較之五馬分尸,《公安六條》算是福音書矣。
農業社會主義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二十三《志第二·天朝田畝制度》記:《天朝田畝制度》是一種空想的農業社會主義,描繪出一幅農村烏托邦的圖案,在農村公社里,“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天朝田畝制度》說:“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則主有所運用,天下大家處處平均,人人飽暖矣。”按照此原則,太平天國建立了圣庫制度(公庫制),人人把錢財繳交圣庫,不許蓄私財。
文革:人民公社大割資本主義尾巴,嚴控自留地,農民養禽畜、種樹的數量受到嚴格限制,口號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農民私財甚少,甚至家徒四壁。
評曰:太平天國與人民公社皆為“一大二公”思想之實踐。有了產品私財,前者要交圣庫(公家倉庫),后者要交國家和公社。二者原本皆想“處處平均,人人飽暖”,但結果卻是人人窮困,人人不飽暖。二者實行的都是空想的農業社會主義。然《天朝田畝制度》自有其歷史地位,其所反映出的平等思想或有值得肯定之處,盡管并未認真實行過。
地震之后
太平天國:《太平天國史》卷四十三《傳第一·洪秀全洪天貴福》記:建都天京后第二個月,江蘇省發生地震,人們惶惶不安。同時天京內又發生叛逃的事。洪秀全頒布一道詔旨曰:“地轉實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軍行速追誥放膽,京守嚴巡滅叛逃。一統江山圖已到,胞們寬草(心)任逍遙。”
文革:唐山地震發生后,四人幫之幫刊《學習與批判》發表《地轉實為新地兆——讀洪秀全的〈地震詔〉》一文,稱洪秀全的《地震詔》是對舊世界的“聲討書”、新世界的“宣言書”,“莊嚴地宣布地震是摧毀舊世界,誕生新世界的征兆”,暗喻唐山地震也是摧毀舊世界,誕生新世界的好兆頭。
評曰:《地震詔》實屬封建性的讖緯政治迷信,《讀地震詔》也屬同類政治迷信,二者都想把自己的政治行為說成符合天道,因之具有無可置疑的合法性。四人幫不怕地震死人,怕的是抗震影響批鄧,一個死黨說:“中國這么大,抹掉個唐山算什么!”他們所念念不忘的是建立他們幫天下的新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