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感到分外可笑,使我想起俞平伯先生上世紀80年代給《中國烹飪》寫的一篇文章。大意是:一輩子只會吃,不會做,從未下過廚房,卻供稿給《中國烹飪》,十分可笑。我比俞平老更可笑,不是學經濟,更沒有管過外匯,甚至沒接觸過外匯,可以說一輩子與外匯毫無關系,卻寫什么談外匯的文章,簡直是匪夷所思。沒退休時,有時寫點與古典文學沒大關系的文章,就被批評過“不務正業”;現在退休了,“正業”已經沒有可“務”了,任憑寫什么也沒人說三道四,自然耳邊清靜許多了。
不過寫這篇文章還是有緣由的,而且七八年前就答應過一位年輕的編輯,因為忙,拖久而忘。上個月立三兄約稿,突然又想起這個題目,立三說很好,快寫。這兩天恰好有空,正好加個塞,以了七八年前的心愿。
1.遙遠的記憶
“外匯”本來指外來匯款,可是這個詞在老百姓心目就是可以花用、兌換并能保值的外幣。小時候(1940年代)不知道這些詞兒,耳熟能詳的是“美金”,在老北京看來就是外國錢。1948年的北平,解放軍正在圍城,老北京人似乎不為此擔憂,他們像《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一樣相信“咱們這是寶地,多大的亂子也過不去三個月!咱們可也別太粗心大意,起碼得有窩頭和咸菜吃!”那時人們見了面說到圍城打炮,往往會用手比個“八”字、神秘地說“快來了”!但不緊張;如果聊起過日子、也就是祁老太爺說的“窩頭和咸菜”沒有不搖頭嘆息的。
當時“通脹”如脫韁野馬,物價一天三漲,記得我妹妹患病請大夫,看完病,大夫提了一手提包錢走了,超過她的體重。人們手頭有了錢(先是“法幣”,后是“金圓券”),在最緊張的時候不敢拿在手里過夜,過一宿,一沓子錢可能統統變成廢紙。
怎么辦呢?按照經濟情況,北平人分四等:一等人,換美金,也許人家根本用不著換,拿到手的都是美金(有位朋友跟我說他母親在銀行工作,每月薪金就發美金);二等人換現大洋。離我家不遠的宣武門曉市,最喧鬧的就是“買兩塊,賣兩塊”!只要不是擺攤兒的,在曉市里轉來轉去大都是倒騰現大洋的。洋錢在他們袖口里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三等人拿來錢就買東西,不管有用沒用,見到就買。我們屬于三等,家里存了不少“猴牌火柴”“駱駝牌愛爾染色”各種洋蠟堆了半屋子,傳統相聲《夸住宅》中有個包袱說“家大業大,有的是洋蠟”(正詞兒應該是“家大業大,有的是騾馬”)就是諷刺這種現象的。四等人手中有了紙幣就奔糧店跑。
有美金的自然覺得高人一等,如果他到曉市去倒騰(現在稱之為“倒匯”),大家會追著他們跑。我叔叔患肺結核,要注射鏈霉素,買這種進口藥,沒有美金是不行的。家里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當時我心里好奇怪:“美金”是什么呢?這么金貴?住在我們家賦閑的趙叔叔告訴我:“是錢,是美國錢,錢上錢!”
有件事給我留的印象更深。某天夜里,鄰居院中一聲巨響,主人以為是炮彈,恐懼地趴在地上,但半天沒有聲響,膽大的到院子里去看是不是啞炮?突然,院子里傳來了驚恐之聲“不是炮彈,是人腿”!大家跑出來一看原來是只女人腿,血淋淋的,然而引起人們熱議的不是事情的悲慘,而是女人腿上絲襪子襪口上掖著的20元美金(當年時髦女性,冬天也穿長筒“玻璃絲襪”——即現今的尼龍絲襪,旗袍沒兜,往往把錢掖在襪口)。真是世亂命如螻蟻,遠抵不過錢,特別是“錢上錢”。
1950年代以后,國有化、計劃經濟與閉關鎖國的政策,外幣被逐出私人的生活圈、與老百姓更是絕緣。三年饑荒時期我正上大學,班里有一半是華僑,他們大多是59年印尼排華時,政府用“民主十號”海輪接回來上學的華僑青年。華僑同學常有外匯寄來,但外幣到不了他們手中,而是給他們叫做“僑匯券”的票證注。僑匯券能買用人民幣根本買不到的東西,我又一次感到外幣的力量,真是“錢上錢”!
改革開放,老百姓又能接觸到外幣了,但做了許多限制,首先是量的限制,1980年代出國只能兌換幾十美元,隨著經濟的發展、外匯儲備的增加,這個“量”也在增長,現在外匯儲備世界第一,達到5萬億美元;其次就是控制人民幣兌換價值,從1953年到1971年美元與人民幣之比1∶2.4;1971到77年1∶1.75,1980年1∶1.45。顯然這些比值是不能反映外幣的真實價值的,但計劃經濟條件下商品價格都是政府制定的,作為特殊商品的貨幣更是這樣。于是,倒匯的活躍起來,但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不敢問津。后來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人民幣大幅度貶值。1993年比值是1∶5.7。第二年突然調為1∶8.61,聽說黑市超過了12元。匯率調整反映了國內諸方面對于外匯的迫切需求。
這種迫切需求,不僅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感受;從經濟建設的實際來看確實也是這樣。凡是關注時事,留心看報的人們大約都不會忘記,主流輿論評價某個經濟單位對國家、社會的貢獻時,“為國家創匯”是很重要一項。為了創匯,出口商品的價格往往低于在國內銷售的價格,質量高于國內銷售的同類商品。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過來的人大約都不會忘記人們是如何排長隊購買“出口轉內銷”商品的,繁華的鬧市有專門出售這類商品的門市部。所謂“出口轉內銷”大多是由于質量不達標而不能出口的,但就是這樣也比國內同類商品質量高,價格低。為什么這些企業不掙國內的大錢,費盡心力做出口呢?關鍵是滿足國家的外匯需求。
“掙外匯”原來只是政府的號召,企業的事兒;改革開放以后,許多年輕人也加入這個行列。80年代看到年輕人忙著辦護照簽證時,如果問一句“干什么去”?十有八九會回答“掙外匯去”!然而護照寫的也許是“上學”,也許是“訪問學者”。于是,有人感慨一百多年來,國人負笈外洋,沒有像這一次出洋目的如此之低的。批評者忘了這正是普遍需要錢、特別是外國錢的時代。
外匯與中國貨幣一樣,同樣是一張紙,為什么“外匯”在近七八十年來獨享國人的膜拜呢?因為外匯背后有真金白銀(這一點后文詳說),可以購買所需要的商品;而中國錢或因貶值急速,或因不具備貨幣的所有職能(如計劃經濟時期),所以被國人冷落。
2.硬通貨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白銀在國人心目中有不可替代的最高位置,戲曲理論家齊如山先生所做的《戲文警句》(流行于老北京口頭熟語)就收有《朱砂痣》中的“銀子是個好寶貝”(文革中換成了“面包會有的”)。讀老舍的作品自然能體會到響當當、白花花的“現大洋”所引起的震動。連茅盾《子夜》中交易所里人們常說的“頭寸”都是指“袁大頭”十枚摞起來高一寸。白銀在人們心目中就是財富,但它的形成卻只有四五百年的歷史。
中國銅、銀、黃金產量都不多,與我們這個地域廣大,人口眾多的國家不相稱。現在國人都懂了發展經濟的動力的一是生產,二是市場。生產不必說了,中華民族就是一個崇尚“苦作”極為勤勞的民族;市場經濟在中國很早就產生,滅夏的成湯七世祖王亥就有趕著牛到有易之國貿易傳說,被后世尊為商業的始祖。可是三四千年來中國沒有發展到成熟的工商社會。我認為阻礙中國市場經濟發展的主要有兩條,一是政治太強勢,而強勢的政治又過度重農抑商,市場經濟長期被壓抑(統治者認為農業有助于社會穩定;而工商業容易造成社會的潰敗);二是可用鑄幣的貴金屬如黃金白銀、包括銅的產量都很低,這極大限制了商品的流動、市場繁榮、經濟發展,使得市場長期擺脫不了以物易物的原始操作方式。
中古時期,貨幣的短缺成為經濟發展的瓶頸。宋代手工業、商業、服務業都很繁榮,士大夫也不歧視商人,許多官員在職務調動時往往要捎上一些當地特產到異地出售,有點全民經商的氣勢。為了適應經濟發展的需要,宋代鑄幣量是唐代的十倍以上,然而銅的產量少,價格畸高,老百姓熔化銅幣做銅器以儲藏財富或靜待升值,周邊的國家包括遼金、朝鮮、日本、越南乃至東南亞一些國家也都大量走私宋朝銅幣在自己國家流通,以減少鑄幣的負擔。貨幣的短缺成為統治者頭疼的問題,甚至用發行鐵幣以解決,但鐵的價值太低、又易生銹不是充當貨幣優選金屬。四川境內是鐵幣流通區域,自唐代以來這里的經濟就很發達,成都與揚州并稱——“揚一益二”。《宋史·食貨志》記載,蜀中“用鐵錢至輕,市羅一匹,為錢二萬”。“輕”不是說鐵錢的重量輕,而是指其價值低;二萬鐵錢,重量可不輕,有500斤。買一匹羅就要扛500斤重的錢,這種交易怎么進行?所以宋代出現了交子(紙幣的雛形),不是宋人聰明、很早就懂得了金融學原理,而是市場經濟發展逼出來的。
3.西方來的白銀
雖然早在兩漢期間,白銀就有了價值尺度的功能,人們把它作為財富儲藏起來,但它并沒有成為交易中普遍使用的貨幣。元明以前中國,白銀除了國內開采外,大多來源于與日本的貿易,日本白銀產量較高,符合中國市場需求商品并不多。元代以后,明清兩代國內的白銀年產量長期徘徊在一二十萬兩之間。
明中葉哥倫布發現新大陸(1492)后,歐洲殖民主義者大量開采新大陸蘊藏豐富的金銀,用以購買處于領先地位中國手工業產品和優良的農產品,如生絲、絲織品、天鵝絨、綾絹、綢緞、棉布、麻織品、珠寶、工藝品、瓷器、鋼鐵錫鉛制品、硝石、火藥、茶葉、食品、家禽、家畜等。這些東西許多是一次性消費品,而歐洲生產的商品卻很少能打入中國市場,在國際貿易中中國長期出超(有點像現今)。這樣下去,中國也許成為永久的順差國;歐洲商人只能用白銀支付貨款,以保持貿易的平衡。
雖然一開始國人對這些遠方來的“深目碧瞳、長鼻赤發”歐洲人沒有什么好印象,然而介紹他們的國家時卻說“地無他產,產白銀,國中用度以銀為錢,鑄輕重大小有差。人富,少耕種,善賈,喜中國繒絮財物,往往人挾銀錢船以出,多者數百萬、少者千余,浮大海外之旁屬國,與華人市,市漢物以歸”(《閩海贈言卷二》)。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也說“閩、粵銀多從番舶而來”。這些記載雖不準確,但從其中可見白銀是從海外、經過歐洲人之手大量流入中國的。
白銀流入還有一個渠道,就是西方金融投機客的“倒匯”。中國長期是金賤銀貴(黃金開采成本相對較低),明代的金銀比價大體在1∶5至1∶6之間;而其他地區則相反,如日本是1∶12至1∶13;歐洲更是金貴銀賤,處在1∶13至1∶15之間。商人投機逐利,投機客們將日本、美洲白銀輸入中國套換黃金,可獲利100%以上。船載白銀而來,倒換黃金而去。這是一樁風險小、獲利大交易又極簡便的行當,這也使得大批白銀滾滾而來。本來貧銀的中國一下子成為連民間低層次的貿易、甚至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支付都使用白銀了。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士農工商四業分明的國家,要多少銀兩才能滿足交易的需求?據《白銀資本》的作者弗蘭克認為,19世紀前二百多年中世界白銀流入中國大約有6萬多噸,占這個時期世界白銀總產量的一半以上。這6萬噸白銀近20億兩;據中國金融史家估計,自唐代以來至明代國內固有白銀共五億兩左右,這25億兩白銀支撐著晚明非常活躍的市場經濟。如果不是清人入侵,明王朝會不會發展成為完全的市場經濟、會不會像歐洲那樣進入工商社會?這雖屬于未定之天,但白銀大量流入,在明末的經濟生活中的正面意義是十分明顯的。
4.強橫的“大明寶鈔”與白銀貨幣化
明代承繼元朝傳統,發行紙幣——“大明寶鈔”作為大額貨幣流通,明初寶鈔面額自一百文至一貫,共六種。朝廷規定一貫等于銅錢一千文或白銀一兩,四貫折合黃金一兩;輔幣用朝廷鑄造的制錢。明代發行寶鈔不像元代發行“中統鈔”有硬通貨作為保障金(元代發鈔“以金銀為本,本至,乃降新鈔”),發行數量也沒有約束。它的推行完全靠國家的強制。“大明寶鈔”又是一種單向度可兌換的紙幣,明朝廷一再下詔嚴禁民間交易使用金銀,但允許民間以金銀兌換寶鈔,卻不允許用寶鈔兌換金銀。這種紙幣是只出不進,即只管投放,很少回籠、甚至根本不回籠(宋代發行交子是三年一回籠,作為“一界”,以維持出入平衡),朝廷發俸祿軍餉都是以發寶鈔為主,而向民間征收賦稅卻以銀、銅錢、糧、絹為主,寶鈔只做搭配。因此寶鈔發行不久,由于只發不回籠,社會上積累過多,從而大幅度貶值,不到20年,洪武八年發行的面額1貫的寶鈔貶值90%以上,只值50至160文了。雖然歷代發行貨幣都是統治者控制社會的一種手段,而明代發行的紙幣——寶鈔及實行的“鈔法”簡直就是在赤裸裸的掠奪和搶劫,與強盜無異。因此,老百姓從不肯使用到抵制寶鈔、并自發地使用白銀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白銀的貨幣化是百姓們認同與追逐的一條道路,當白銀走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的同時,也擺脫了國家權力通過寶鈔對百姓的控制和盤剝。白銀貨幣化造成的一個結果就是,使國家不能通過印些紙片就可以無法無天地掠奪百姓的財富,人們可以選擇價值相對穩定的白銀。現代人常說經濟是人格的獨立、思想的獨立的前提和保障,古代也如此,手中有了白銀的人們便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老北京俗語中有“腰里橫”“腰里硬”,用以指代白銀或銀元,這些俗語表達了實實在在的財富給人們帶來的勇氣,連腰板也挺直了。正像陳昆先生在《明代白銀貨幣化的社會影響·結束語》中所說的:白銀貨幣化,使貨幣擺脫了幾千年來依賴于國家權力來緩解財政困難的狀況。白銀貨幣化造成的一個結果就是,國家無法象印紙鈔時那樣輕易地把大批社會財富聚于自己控制之下。正是海外白銀的大量流入和白銀在民間的普遍使用,才對朝廷所長期堅守的錢鈔貨幣體系構成致命沖擊。實際上,白銀貨幣化沖垮了錢鈔本位而大大增加了國家財政攝取社會財富的難度和成本,中央集權專制的國家經濟權力由此受到嚴重削弱。更進一步地,白銀是民間自由貿易的象征。民間貿易制度崇尚的是平等交易的原則,與專制等級制度可以說是“形同水火”。民間海外貿易的自由發展,一個自然的結果就是對明王朝作為安身立命之本的等級秩序的致命顛覆,開創了自由思索與行事的開放氛圍,明代的社會政治生活也由前期的嚴峻冷酷到中后期的自由奔放,對于明代社會的多元化進程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5.稱量的銀兩與制度化的銀幣
自明中葉以來,白銀成為財富的象征,過去說到財富就是“銅錢”,吳人稱之“銅鈿”,文雅點的稱“孔方兄”。宋人黃庭堅就有名句“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明末變了,銅錢讓位于白銀。白銀錢兼具儲存、流通等多重功能。它與朝廷鑄造的銅錢相互補充、制約成為流通于市場的主要貨幣。老百姓從日常的花用,到繳納田租賦稅都是用白花花的銀子;銀子同時也是統治機器運轉動力和潤滑劑。
從《紅樓夢》等小說中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中花銀兩都是稱重計值,說明它是稱量貨幣,其優點是買賣雙方全都心明眼亮,有安全感,適合于缺少信用的社會使用;缺點是太麻煩,增大了交易成本。《紅樓夢》中的“胡庸醫亂用虎狼藥”一回寫賈寶玉給醫生開診金,拿了一塊銀子還得用戥子稱,夾子剪,多費事,可是四五百年中,國人始終沒有想到把它發展成為有一定規格的制度化的貨幣。
當白銀流入中國之時,歐洲、拉丁美洲銀質貨幣也隨之而至。如荷蘭的“馬洋”,西班牙的“本洋”,墨西哥的“鷹洋”,英國的“立洋”(俗稱“站人兒”,我小的時候,耳熟能詳的銀元中就三種:“袁大頭”——袁世凱當權時鑄造;“孫小頭”——中山先生去世后鑄造和英國的“站人兒”),后來還有日本的“龍洋”等。這些貨幣“計枚核值”,便于使用,受到市場的歡迎,也相應地刮走許多利益。在洋錢的壓力下,大清朝不得不改革“幣制”。宣統二年(公元1910年)頒行《幣制則例》,正式采用“銀本位”,以“元”為貨幣基本單位,每元含銀七錢二分,成色90%,下有“角”“分”“厘”,各以十進,名為大清銀幣。永為定制。雖然“永為定制”隨著清朝倒臺成為一句空話,但銀本位制建立了起來,銀元逐漸取代銀兩。
然而花用銀兩時間太久,人們的印象太深,改革之初,許多人還是“寧信‘兩’,不認‘元’”,然而習俗抵不過市場的迫切需求。交易總以簡便為主,國民政府成立后再一次“廢兩改元”。辛亥之后,歷屆政府多次鑄造銀幣,國人使用制度化銀幣漸成習慣。近讀陳友琴先生寫于1933年底和1934年上半年的《川游漫記》后附《四川復雜幣制種類表》所列各種金屬貨幣(銀、銅、錫)有數十種之多,但都鑄造成形,有一定規制。甚至還有“竹幣”(一些地方用以找零)也都有一定制度。這說明人們還是追求交易的方便,只要這個方便不附帶太多的欺詐,人們對它有足夠的信任。
6.近代貨幣登場——法幣
貨幣本來具有雙重屬性,它既是財富的象征,又是市場交易中的價值符號。在市場經濟不發達、或是信用丟失的社會、人們更多把它當作實際財富;而市場經濟發達時期人們更看重其交易功能。交易本身要求越簡便、成本越低越好。因此,1935年國民政府的幣制改革,雖然與當時國際的金融形勢有關,但更多的還是反映了江浙及上海一帶資本主義成長發展的需求。
這次改革內容很多,關鍵有兩個:一是廢除通行多年的銀本位,代以鈔票,稱為法幣。一塊銀元兌換一元法幣,法幣由國家指定銀行中央、中國、交通發行。同時宣布白銀國有,禁止白銀在民間流通。這一點給國人帶來極大的沖擊。白銀使用了幾百年了,老百姓認同的財富有三樣,土地、房產、白銀。突然拿走了一項,這一項又是最強項,讓人們很不適應。二是采用外匯本位制,國家將收歸國有的白銀移存國外,作為外匯準備金。這是國人看重外幣之始。
本來外幣(外匯)與國人毫無關系,即使出國、銀元、銀兩一樣好用。1903年,楊度在北京參加“經濟特科”考試,中第二名,但為人陷害,慈禧太后口喻捉拿,他便跑到日本。這比他回老家湖南還方便,那時還沒有簽證護照之類,帶點銀子就可以到日本生活了,而且那時日本的龍洋在中國也能用,帶龍洋就更方便了。可是使用法幣之后,剝奪了國人隨意出國的權利,要出洋首先就要兌換外幣,然后是護照簽證(1930年代已經有了)。其次,國人之所以認同法幣是因為它有外匯(主要是英鎊和美元)擔保。中央、中國、交通等銀行可以自由買賣外匯,國人持有的法幣在理論上也是可以隨時兌換外幣(當時財政部公布了“兌換法幣辦法”),因此當局宣傳說法幣就是美元或英鎊。
實際上,法幣發行不久就發生了日本全面入侵、國民政府動員全民抗戰。處于戰亂時期不僅經濟遭到嚴重破壞,而且政府信用也急速下降。金融界常言:金銀是實際擁有;紙幣則是欠條+許諾。作為紙幣的法幣需要的是政府的信用,當經濟與信用雙雙下降時必然導致法幣的貶值,政府還想依靠政治強勢維持戰前的匯價,維持匯率不變。這樣只能取消無限制提供外匯的兌換。“隨時兌換外匯”的許諾必然破產,這時開始出現黑市。人們不再歡迎自己國家的貨幣,金銀硬通貨成為人們保有財富的寵兒,外匯兼有保值和方便流通的雙重優點自然又較金銀硬氣,成為人們追逐對象。在政府強勢操縱下造成法幣在國內應用中不斷貶值、但匯率卻沒有多大變化的奇觀。
100元法幣抗戰前可以買兩頭黃牛,1945年抗戰勝利后只能買一條魚了。抗戰勝利后,本來千瘡百孔中國又陷入三年內戰,法幣到1948年100元只能買4粒大米了。從它發行算起,法幣貶了有數百萬倍。此時形同廢紙,甚至連廢紙也不如。
1948年8月面臨倒臺的國民政府再一次實行幣制改革,發行金圓券以取代法幣。但這次改革完全是上次幣制改革復制,只是它用10個月(1949年7月停止流通)走完了法幣13年(1935—1948)才走完的由貨幣變廢紙的路程。國民黨的兩次幣制改革不僅掠奪了老百姓的大量財富,還給一些國人留下崇拜外匯的病根。
7.六十年來人民幣與外匯
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貨幣到底是什么?記得在1960年代學術界曾討論過(文章多發在《光明日報》),現在很難尋覓這次討論的痕跡了。按照馬克思的理想,共產主義終將消滅私有制,自然取消了商品生產,還要貨幣(貨幣是一種特殊商品)干什么?作為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當然要為取消貨幣創造條件。許多經濟學家指出人民幣不具備貨幣的五大職能,既沒有含金量,又不可以兌換外幣,因此,它不是貨幣只是靠政府信用發行的一種代金券。據說人民幣發行是以國內生產的商品為后盾的,通俗地說就是有多少商品發行多少人民幣。
可是計劃經濟實際上都是短缺經濟,說是人民幣與商品總量掛鉤有些勉強,有人民幣買不到商品在那時幾乎是常態,為了保障人民的基本需求,除了人民幣之外還要靠票證。
改革開放之后,人民幣也在發生變化,它的變化是由外向型經濟發展道路造成的。逐漸變為以外匯為擔保的貨幣,目前我國的貨幣投放實際是“外匯本位制”。這與近十多年來經濟高速增長,外匯儲備急劇增加密切相關。過去政府為外匯短缺焦急,在改革開放中許多政策都為引進外資和創匯讓路。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往往靠外貿來帶動,長期壓低勞動力價格(經濟學家所謂的“人口紅利”),壓低人民幣匯率和消耗國家的寶貴資源以實現“出口大躍進”,從而帶來了大量的外貿順差。這使得國家手中掌握了大量的外匯,完全改變了計劃經濟時期外匯短缺的狀態。
80年代,當時干部出國考察的審批特別艱難,即使是部以上高級干部出訪給的個人零用錢也很少,一般也就二三十美元,原因就在于外匯短缺。現在的公務員,不管職務高低,出去的機會太多了。聽一位教育系統公務員說,不到十年,他幾乎去過百十個國家了,想去的幾乎都去過了,有的國家去過不止一兩次,有的國家幾乎是年年去。所以頭幾年有的政協委員呼吁控制“三公經費”時說,每年出訪的經費就在兩千億以上。沒有豐厚的外匯存底,哪能如此寬松出訪?
外匯多了,花著雖然方便了,但也帶來許多問題。外幣來了,又都由國家銀行統一管理,銀行就要按照外匯的牌價給上交外匯者以人民幣補償。例如收了一塊美元,今日美元匯率:1美元=6.2092元人民幣,這樣就要發行6.2元的人民幣,名為“外匯占款”。中國大陸2014年底外匯存底是3.95萬億美元。就要多印24.49萬億的人民幣,2014年的GDP才63萬億,可見順差形成的外匯存底是一筆不小的款項。這些年來通脹居高不下,就與外匯激增有一定的關系。
過去崇拜外匯,因為作為外匯代表的美金可以兌換真金白銀,1944年建立的“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是與黃金直接掛鉤的,美金匯率固定,持有者可以按35美元一盎司的官價向美國兌換黃金。1970年代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解體,固定匯率取消,美金淪為一般紙幣,過多儲備美元也有危險。凡事都不能過當,50年代,當局認為有了鋼就有了現代工業,1958年為了爭取鋼產量翻一番(從1957年的535萬噸到1070萬噸),舉國煉鋼,遂有“大煉鋼鐵之災”;現今粗鋼產能約12.5億噸,2014年生產粗鋼產量為8.23億噸,也可以說,這是另一種“災難”。外匯儲備會不會過當呢?“過”度大約就是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吧。
注:僑匯券,分1元、5元、10元、50元、100元以及200元等不同面值,它不是人民幣,是一種代匯券,它除了與相應的人民幣的金額等同外,還能購買一些當時按人頭供應的統籌或計劃性的商品(如糧油肉糖布肥皂等)和稀缺商品(如自行車、手表、縫紉機之類)。不同地區僑匯券有所差別。我在網上見到一張天津面額為50元的僑匯券,其中包含工業券10張,副食券2.5張,糧食10斤,油0.75斤;而廣東5元面值的僑匯券包含副食券0.5張,購物券(相當工業券)1張,糧食1斤,油0.075斤。兩者大同小異,廣東只是在副食券上較天津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