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是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在“七七”紀念日之后一個多月,我收到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聯署頒發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說明上指稱,紀念章圍繞“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愛和平、開創未來的主題設計”。據此,我也算得上一個“抗日老兵”了,因而聯想到大半生平,感慨良多。
(一)從接受抗日啟蒙到出任日本所長
我開始私塾學習的同一年就發生了“九一八”事變,當時就參加了國民黨的縣教育局組織的游行示威活動。我們打著小旗,在農村宣傳反日。上高小的時候開始接觸新文化,還同那時駐扎在我老家臨潼的東北軍混得很熟,并且開始參加救亡運動。啟蒙是普世性的歷史進程。我一直認為,在中國,抗日救亡是一個時期啟蒙的主要內容。當時到延安去的愛國青年,都是既為抗日也為追求民主自由。我本人就是因此棄家奔赴延安,走上革命道路的。
在延安抗大的學習和工作,是我認識日本的起點。完全出乎意料,多年之后,既沒專門研究過日本(當然,建國后我一直從事國際問題研究,對日本問題并不生疏),又不懂日語的我,竟當了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所長,曾被一些媒體稱為日本問題專家,還被日本一些報刊列為所謂“知日派”中的“鴿派”。
奉命籌辦和主持日本所的工作后,我擔任過全國日本學科規劃組長,提出研究日本必須去日本進行實地考察和學習,并組織全國日本研究機構的領導人訪日。
在我擔任日本所所長期間,中日關系很好。中國學習、借鑒日本發展經濟的經驗,引進日本的技術,得到日本的幫助。中國對日本也是不念舊惡,友好相待。鄧小平等領導人一直強調要向前看,“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成了兩國交往的主旋律。其時,正值中國開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并同日本締結了和平友好條約,中國興起學習日本發展經驗的熱潮與日本興起的“中國熱”交相輝映。在此背景下應運而生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不但受到中國有關方面的重視和支持,也受到日本官方和民間的歡迎和幫助。中日友好的熱潮一直持續了十來年。此后,我也離開了日本所。
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我漸漸感到中日關系出現轉折,開始走下坡路。一方面,日本政治在右傾,對中國的發展和強大感到不安;另一方面,中國領導人和輿論又強調起了歷史問題,認為歷史問題是“中日關系的基礎”,“中日世代友好”提得越來越少,一些日本人則對多提歷史問題感到厭煩。對此,我應約在《環球時報》發表《我們能同日本友好下去嗎?》一文。據新華社駐日記者說,這篇文章在日本產生了“爆炸效應”,后來還被人們稱為“開啟對日關系新思維的先導”。其實,我寫這篇文章是遵照鄧小平指示:“考慮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主要應該從國家自身的戰略利益出發。著眼于自身長遠的戰略利益,同時也尊重對方的利益,而不去計較歷史的恩怨,不去計較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差別,并且國家不分大小強弱都相互尊重,平等對待。這樣,什么問題都可以妥善解決。”我的文章就是闡述這個思想的,文中提出中日關系應以友好合作、平等互惠為主軸。
(二)怎樣“以史為鑒”和“面向未來”
當然,中日關系要“以史為鑒”。但我以為,“以史為鑒”應擴大范圍來談。不僅要以日本侵華50年的歷史為鑒,也要拿兩千年的友好來往,特別是戰后歷史(亦即當代史)為鑒,吸取正反兩面的經驗教訓。對于戰后70年中日關系的歷史,也應看到:前20多年,日本執行敵視中國的政策,雙方尖銳對立,對誰也沒好處;后40多年,走上和平共處的道路,不僅對雙方有利,而且還對亞太地區的穩定和發展做出了貢獻。所以,中國方面強調的“以史為鑒”(“九三”閱兵時提出“銘記歷史”),其結論就是“和則兩利,斗則兩傷”。那種認為中國強調歷史問題是算老賬,甚至要報仇雪恨的觀點,應該說純屬誤解。我們對日本少數右翼分子的居心叵測,當然不能漠然置之。但與此同時,我們也需要放眼世界,以西方史為鑒。為什么曾為世仇的德法兩國,能在戰后正確對待歷史,捐棄前嫌,攜手合作,成為推動歐洲團結與發展的主力,而作為亞洲兩個偉大民族的中國和日本就做不到這一點呢?
至于“九三”閱兵提出的“開創未來”,更是中國“面向未來”一貫主張的延伸,中國領導人曾對此作過多次說明。還在復交前的1961年,周恩來總理就曾說過:“有上萬的日本朋友見到毛主席、劉主席和我,表示謝罪。我們說,這已經過去了……我們應該往前看,應該努力促進中日兩國的友好關系。”后來(1964年)陳毅副總理還專門代表中國政府聲明:“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對待中日關系,從來是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中方的這種態度是容易理解的,因為世界各國歷史證明,一個斤斤計較算老賬和只知向后看的民族,從來都是不會有出息的。
以戰后70年歷史為鑒,人們都還記得,在中日友好的80年代,日本的資金、技術、經驗對中國的現代化建設起到了很大作用。這里,我還想舉兩個人們多已忘記的例子:50年代中期,日本眾議員帆足計等“三勇士”沖破佐藤政府的阻撓毅然訪華,簽署中日民間貿易協定;但一個孤立的“長崎國旗事件”,中國就斷絕同日本的一切貿易和人員往來,結果對兩國都造成不小損失,多少年也彌補和修復不過來。另外,對于戰后日本走和平發展道路,中國改革開放后日方對中國現代化建設的支援,都宣傳不夠,這也在日本人中造成一定隔膜。
歷史問題,這是大國之間特別是鄰國之間很難避免的,應當逐漸淡化,而不應受民族主義情緒的影響。這既與雙方的政策有關,兩國媒體也起著很大作用。中日關系友好的時候,什么東海問題、釣魚島問題,都沒有成為妨礙兩國關系的大事。后來國家關系不怎么好了,這些問題就都突出了起來。而被喚起的強烈國民情緒,反過來又成為制約政府決策和輿論動向的重要因素,特別在今天的互聯網時代。所以,關鍵在于兩國政府就相互關系制定政策的傾向。

這就要求我們從國家的基本戰略利益出發,來看待日本和中日關系。從小泉純一郎內閣起,中日政治關系走低變冷已有十多年。如果雙方都能從戰后70年這段當代史中汲取一些經驗教訓,經過共同努力,中日友好關系還是能夠逐步恢復起來的。既然自然地理環境把中日兩國“安排”成一衣帶水的近鄰,我們就必須對日本執行睦鄰友好政策。而且,正像鄧小平所說,21世紀、22世紀、23世紀,要永遠友好下去。更值得提到的是,直到1989年底,鄧小平還說:“我雖然退休了,但還是關注著中日兩國關系的發展。我們兩國畢竟是近鄰,我對中日友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表示,對于保證和實現中日友好的重要性應超過兩國間的一切問題,他還留給我們一個重要的思想武器:“對一小撮不甘心中日友好的人,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不斷加強友好、發展合作來回答他們。”老人對中日友好合作的拳拳之心,后人決不應忘記。
進入新世紀以來,國際形勢和中日兩國國力對比都逐漸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我對日本的基本看法還是一直沒有變。日本現在還是世界第三經濟大國,政局穩定,社會和諧,國民素質高,作為綜合國力基礎的經濟、技術、資金實力依然雄厚。雖然上世紀50年代日本經濟總量只有我國的一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它卻遠遠超過我們,現在我們則又超過它的40%。需要指出,由于地理、歷史、自然災害等原因,日本國民意識中常有一種很強的危機感和緊迫感,這“兩感”用得好,就會發憤圖強,努力發展自己;以往沒有用好,就曾對外擴張,侵略別國。長期在亞洲稱雄的日本,現在看到身旁一個過去長期落后的“龐然大物”中國竟然迅速發展起來了,就不免產生一定的逆反心理。但它忽視了兩國人口和國土面積懸殊的問題。與此同時,中國,特別是一些媒體也洋洋自得起來。對此,需要有一種客觀冷靜的態度。中國體大力強,經濟總量將來還會超過不可一世的美國,但計算人均產值我們就驕傲不起來了,目前只有日本的幾分之一。中國的現代化水平與日本相比還有很大差距。在貧富差別、生態環境等方面懸殊也不小。至于中國,今后首先是搞好自己的事,堅持和平發展,現在有些日本人談什么“中國威脅”論,不是杞人憂天就是別有用心了。
另一方面,我們也要以平常心看待日本,把它看作國際大家庭中的平等一員。這是毛澤東老早就說過的。他在1955年10月15日同日本議員團的談話中說道,“我們兩個民族現在是平等的了,是兩個偉大的民族。”如果中日兩大民族能夠以平等相待,就可以做到和平共處,友好合作。這在中國方面不會成問題,因為“以和為貴,和而不同”是中國文化的精粹和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還在日本軍國主義瘋狂侵略中國的時候,魯迅即曾希望中日間總會有“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天的到來。現在,盡管兩國政治關系還不順。但經濟上早已密不可分,客觀上有可能逐漸做到這一點了。
同時,對日本,我們也不可過高估計它軍力的加強和對中國威脅的嚴重性。我認為,日本軍國主義永遠也復活不了,最近安保法的通過也不可能使軍國主義復活。因為舊軍國主義的標志是對內實行法西斯和經濟統制,對外進行軍事侵略。這些,日本都再也恢復不了了。前些年,日本急于想做“軍事大國”,由于實際上很難辦到,后來也就放松了。日本要求取得“集體自衛權”,主要是想在美國支持下,增強軍事實力和提高國際地位。現在,日本統治集團所提主要目標是做所謂“正常國家”,也就是求得和其他大國平起平坐的地位,這同“復活軍國主義”是兩回事。二戰后國際形勢和日本國內發生的根本變化,已使“復活軍國主義”變成歷史用語,再也回不到現實中來了。
關于日本對侵略歷史的認識,我認為,以“村山談話”為標志,日本統治集團和廣大國民的主流意識已經畫上了句號。事實證明,今年的“安倍談話”表明,要讓日本再往前進已無可能。日本和德國不同。德國戰后一直是反納粹力量上臺執政,盟國對納粹也清算得徹底。戰后日本的統治勢力幾乎沒變,特別是后來又得到美國的包庇扶持,使日本的戰爭罪沒有得到徹底清算。所以德國能很快融入歐洲社會,而日本卻還想在東亞稱雄。但它已沒有這個力量,因此只能投靠和依賴美國,做美國卵翼下的“東亞大國”,二戰失敗后失去的世界大國地位,是永遠拿不回來了。安倍政府和自民黨控制下的國會剛剛通過的新安保法案,大背景是日益強大的中國讓美日都產生焦慮,因而雙方都希望加強同盟,新安保法案因此與美日新防衛指針是相互配套的關系。日本以為,矛頭指向中國,會增強美日同盟對中國的“遏制力”。但由于美國是美日同盟的主角,日本的自主性有限,西太平洋的事情首先取決于中美之間的關系。日本現在已沒有能力改變時代發展的格局,安倍搞新安保法案,在相當程度上是虛張聲勢,很難落實到行動。誰會相信,安倍集團有驅使日本年輕人上戰場,以戰爭手段遏制中國的本事和能量?
日本的發展終究得受戰后世界已發生的根本變化和國內外形勢的制約。實際上,二戰后的國際形勢和東亞各國的情況都已發生根本變化。亞太地區和全世界一樣,主要趨勢是和平與發展,而不再是戰爭與革命。在今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太平洋都將是太平的,不會有大國之間的戰爭,也不會有影響大的社會革命。經濟科技的發展、使爭取合作共贏成為世界的主流。日本國內的情況是,已經歷過70年的經濟市場化和政治民主化,不可能再回到統制經濟和法西斯專政。安倍以鷹派著稱,但形勢比人強。例如在釣魚島問題上,盡管日本不會完全收斂,但大約也不會和不敢再前進一步,進行大的冒險。只是它同鄰國(中、韓、俄)在領土等問題上的摩擦將會長期持續下去。
(三)調整對日本的認識
由于國際形勢瞬息萬變,我們對于日本的看法和估計曾經發生過某些偏差,這也需要調整。例如,我們就一直沒有把日本的對外侵略看成屬于“民族犯罪”,而總是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和階級斗爭的觀點,把日本的軍國主義分子(還強調他們只是“一小撮”)和支持并追隨他們的群眾嚴格區分開來。這就不如歐美人看德國。歐美人認為德國法西斯的胡作非為,既是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的罪行,也是整個德國民族的犯罪。
由于德國人自己也認識到希特勒發動的對外侵略戰爭屬于民族犯罪,特別是反法西斯勢力戰后取代了納粹的統治,所以才有了近乎全民的普遍反思;才有禁止軍國主義和法西斯活動的法治(如規定各級教育必須講法西斯罪行,對公開推崇和膜拜法西斯戰犯及仿效納粹聚會和禮儀等活動的人要追究刑事責任等);才有戰敗后東部領土被割去一大片也一直沒有再提領土問題;才有勃蘭特總理訪問波蘭時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碑前下跪,這在世界上引起很大反響。應該說,持同樣的看法,整個國家和民族勇于作出擔當,在德國人中占大多數。這就使德國比較容易融入歐洲的團結和合作發展。
這都和日本形成鮮明對照。淡化侵略戰爭歷史和盡量減輕罪責、對各鄰國挑起領土問題、參拜戰犯和侵略戰爭參與者的亡魂等,越往后就越成為日本輿論的主流,更談不上應有的民族負罪感了。我們過去一直把日本對外侵略只歸罪于一小撮軍國主義分子,一再說日本人民也和我們一樣,都是軍國主義的受害者。這就混淆了是非。我們怎么能把跑到中國來進行搶劫、欺壓和蹂躪中國老百姓的日本兵和遭受搶劫、欺壓和蹂躪的中國老百姓相提并論呢?就是沒有當兵來中國而留在日本從事生產勞動和其他工作的日本人,絕大多數也是忠于天皇、甘心在為“大東亞圣戰”作奉獻的。真正反戰的日本人恐怕是極少數。
這里還應該談談一個民族歸屬和國家認同問題。這在日本倒好解決,因為它是單一民族的國家。但國家認同還會帶出對國家的責任和義務,以及對榮辱與共的擔當。例如就國家認同而言,國家在對外所進行的正義戰爭中取得勝利,或做了其他大好事,國民當然可以也應當分享國家榮譽;但國家進行的是侵略戰爭或做的是壞事,即使自己沒有參加甚至反對,有民族歸屬和國家認同感的人,也會自覺地承擔起民族反省的責任。這種志士仁人,古今中外并不少見。中國漢朝的馬援南征交趾支那,越南的二征姊妹因誓死抵抗被后人贊為民族英雄而修廟永祀。兩千年后的中國總理周恩來在訪問越南時,曾專門前去祭拜,并以漢人后裔身份向她們致敬。德國反法西斯人士勃蘭特,在希特勒執政時期被迫長年流亡在外,二戰后才得以回國。他出任總理訪問波蘭時,在受納粹迫害猶太人的紀念碑前下跪請求恕罪。他的這一行為在全世界引起轟動,國際輿論普遍給予高度評價。只愿分享自己國家民族從事正義事業(如反對侵略和支援被壓迫民族)的榮譽,卻對國家的犯罪行為(對外侵略和對內鎮壓)視而不見或置身事外,力圖脫身,就顯得氣度不夠了。
汲取戰爭的慘痛教訓,日本戰后走了和平發展道路,但對過去侵略歷史缺乏一以貫之的“全民認罪”態度。事實證明,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相互感情越不好(甚至相互厭惡和敵視),一些“不認罪”的日本人就越不會認罪,中日歷史問題就越難以解決,只有通過努力擴大中日交流,消除部分民眾相互間的厭惡和敵意,增進兩國人民的相互理解和相互好感,才能有助于雙方在歷史問題上逐步取得較大共識。
昔讀蘇軾《前赤壁賦》,羨其為文做到戛然而止。今來效顰,就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