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專政”的原意及其古典傳統
專政作為一種政治制度起源于古羅馬共和國。古羅馬共和國遵循共和主義的政治倫理,設計了多元共存、相互制約的復雜權力體系,貴族、平民、軍隊各自占有彼此承認的政治地位。兩個執政官負責行政權,執政管由成年男性公民組成的公民大會選舉,而由貴族組成的元老會掌握著立法權。這種混合的均衡政體與之前一權獨大的王政時代相區別,被稱為共和政體。
但由于均衡政體固有的制衡性,在面對重大危機時,往往缺乏有力的政治決斷,而導致共和國陷入危險。所以羅馬人設計了一種臨時措施:當國家處于緊急狀態的時候,臨時中斷共和,賦予執政官或軍事統帥臨時不受議會制約的獨裁權力,成為獨裁官,可以將之稱為“古典專政”。《羅馬史》中記載:“遇到非常情勢,兩個元首(執政官,作者注)之旁便出現一個獨一的元首,在某種意義上由這獨一的元首代替那兩個由國家選舉的元首,此人就是‘陸軍統領’‘magister populi’,又稱獨裁官dictator”。注1“其特殊用意,在于一旦有戰事,可免除分權之害于一時”注2
“專政”是與“共和原則”對立的非常措施,由于其與共和體制性質對立,為了防止共和體制被臨時性的專政反噬,獨裁官和古典專政被賦予很多嚴格的限制性條件。首先專政被規定有明確的過渡性和臨時性:“獨裁官的任期受雙層限制:第一,他即是兩個執政官的同僚,而且是其中一人所推舉的,所以他的在位期限不能超過他們的法定任期;第二,他的任期依規定以六個月為最高限度”注3。其次“專政”必須經議會合法授權,沒經過議會授權,或者違背議會授權擅自延長專政時間則是僭主政治。同時專政期間獨裁官也要尊重基本的憲制和法治原則,不能妄圖改變共和體制。
所以,古典專政本意上是經過合法授權的“非共和”的臨時性獨裁。它在本質上是遵守共和憲制的,其目的被嚴格限制在應對突發軍事狀況,保護共和國的范圍內。為了防止其破壞共和政體,其具有法定授權、限期結束和尊重憲制并對元老會負責等諸多嚴格限制。
二、近代專政的“雅各賓傳統”及其暴力循環
法國大革命的爆發是現代性誕生的重要政治標志,但發生在1793年—1794年雅各賓派專政期間的“大恐怖”因其非正義性而廣受批評,大量無辜者的生命斷送在“革命專政的斷頭機”之下。雅各賓派專政不同于古典專政,它改變了古典專政作為臨時中斷共和的應急措施的本意,將專政打造成某一黨派依靠暴力獨占政權的體制。而且雅各賓專政具有一個“暴力專政加速循環”的制度陷阱:它最先以專政鎮壓革命的敵人即“反動派”;革命取得初步成功后,它利用暴力鎮壓其它與自己政見不同的革命派系,即鎮壓反對派;最后它將專政對象擴散到整個社會,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被鎮壓者,直至以專政的方法進行專政集團內部的自我清洗,即“自我鎮壓”。我們可以從雅各賓派專政建立到實施的過程中,窺見其“暴力加速循環”是如何展開的。
第一階段“消滅反動派”——打倒國王、貴族和僧侶
1789年巴黎爆發起義,國王被迫妥協,接受“國民議會”改名“制憲會議”,廢除了貴族和僧侶的封建特權,通過憲法,由此確立了法國君主立憲制的憲政體制?!爸茟棔h”閉幕后重新選舉成立“立法議會”掌握國家立法權,在“立法議會”中支持革命的力量以吉倫特派為代表的溫和共和派勢力占主導,而坐在議會最左側階梯上方的激進雅各賓派,當時處于議會權力的邊緣地帶。
1792年法國對奧地利的戰爭中接連失敗,雅各賓派借此機會成立“起義公社”,并于8月10日發起暴動,推翻了君主立憲制政府,逮捕了國王,并成立了由雅各賓派控制的巴黎市政當局——巴黎起義公社。隨后起義公社在9月2日對監獄中政治囚犯和刑事罪犯實施了大屠殺,極大震懾了立法議會的議員。9月20日“立法議會”重新選舉,成立了新的最高權力機關“國民公會”,雖然在“國民公會”中吉倫特派依然占優勢,但雅各賓派憑借暴力和恐怖已經獲得了極大的政治影響力。1793年1月在雅各賓派的策動和運作下,“國民公會”處死了國王路易十六。在這個階段革命的主要敵人是國王以及不愿放棄特權的貴族和教士階層,以革命的話語來說,革命的鎮壓目標是“反動派”。
第二階段,消滅“反對派”——鎮壓革命的同路人
雅各賓派對重新選舉的“國民公會”中吉倫特派占優勢地位非常不滿,于是在1793年3月10日雅各賓派再次成立“暴動委員會”,策動了密謀暴動,準備在代表們在國民公會開會的時候殺害他們。注4結果由于多方阻撓,暴動流產。5月31日羅伯斯庇爾和馬拉再次發動政變,武裝包圍國民公會,并將兩門大炮對準國民公會全體議員,當場抓捕了議會中的吉倫特派領導人。7月28日吉倫特派被宣布為非法組織,180余名吉倫特派議員中,有140人被監禁或被消滅,24人想辦法逃跑了。注5雅各賓派通過暴力政變掌握了政權。
雅各賓派的暴力政變激起了強烈反彈,公開鼓吹獨裁統治和屠殺的馬拉在當年7月遇刺身亡,里昂、旺代等各郡爆發了吉倫特派反對雅各賓派的暴亂。面對內憂外患,雅各賓派決定采取恐怖手段維持“革命政權”:吉倫特派22名領袖被處死,隨后5個月吉倫特派又有98人被處死,其中很多人是1789年革命時的革命元勛。在鎮壓旺代和里昂的反叛后,雅各賓派對當地居民進行報復性屠殺,大量平民包括婦女、兒童甚至嬰兒被作為“革命的敵人”未經審判即被集體處死。僅旺代呂克斯一個村就有564人慘死,其中110人為未滿7歲的兒童,7人為1歲以下,最小的只有15天。注6
在這個階段雅各賓派鎮壓的主要對象已不是反對法國革命或支持王政的“反動派”,而是一切涉嫌威脅或挑戰了雅各賓派獨裁權力的政治勢力。即使這些政治勢力在政治原則上是支持革命的,但只要他們不服從雅各賓派就都是鎮壓對象,無論是裹挾其中的平民還是早期的革命元勛都不能幸免。
第三階段:自我鎮壓——統治集團內部的自我清洗
獲得政權后,雅各賓派改組并控制了國民公會下設的“救國委員會”,從而實際控制了國家的最高權力。隨后在9月成立“治安委員會”專門負責肅清“反革命分子”,并通過其控制的“革命法庭”進行政治審判。1793年國民公會制定了新的共和制憲法,但雅各賓派控制的救國委員會成立“革命政府”,并宣布暫停實施新憲法,同時“經過改組的‘革命委員會’立刻查封了除雅各賓俱樂部以外的其他俱樂部,所有黨派都被粉碎了”。法國徹底進入了一個非憲政和非分權的一黨專政時代。
當年9月雅各賓派頒布嫌疑犯法令,“治安委員會”可以對政治上持反對意見以及政治立場可疑的人甚至他們的親屬進行全面鎮壓,并開創性地提出嫌疑犯有自證無罪的義務,而“凡革命法庭審定的罪行,僅有一種刑法即死刑?!弊?大量的無辜平民被送上斷頭臺。1794年通過著名的《牧月二十二日》法令之后,死刑的規模進一步擴大,革命法庭可以在沒有辯護和任何證人證言的情況下,集體審判嫌疑人并處以死刑。死刑的適用從過去的單個處死,變成了批量處決。整個雅各賓專政期間“判處死刑的犯罪嫌疑人16594人至4萬人,還有未經宣判處決者及獄中死亡者近 4萬人”。注8
雅各賓派專政在鎮壓整個社會的同時并沒有放過它自己。斷頭機不但是打擊反動派和反對派的利器,此時也成了雅各賓派處理內部矛盾的工具。當時雅各賓派內部主要有三股勢力:埃貝爾為首的極左派,羅伯斯庇爾為首的實權派,丹東為首的右派。埃貝爾主張實施更激進的全面恐怖,而丹東則主張取消恐怖實行溫和的政策。1794年3月,羅伯斯庇爾聯合丹東鎮壓了埃貝爾的挑戰,3月24日埃貝爾被以陰謀暴動的罪名送上了斷頭臺,他的派系也遭到了清洗,肖梅特等人也被一并處死。消滅埃貝爾派之后羅伯斯庇爾和圣茹斯特立即著手對付丹東派勢力,埃貝爾被處死一周后,3月31日丹東及其盟友德穆蘭、拉克魯瓦、菲利波等人被捕,隨后被送上斷頭臺。羅伯斯庇爾、圣茹斯特和庫通一派消滅了內部的異己力量,實現了絕對獨裁。至此,雅各賓專政完成了先殺“反動派”,再殺“反對派”,最后殺“自己人”的暴力專政加速循環。
雅各賓專政的傳統是“古典專政”在近代革命過程中的一個激進變種,雖然名義上兩者同樣是對“共和”的保護,也都有軍事壓力的背景,但從形式到內容都有根本區別,已經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專政傳統:第一,“古典專政”是合法授權專政,而雅各賓專政通過非法暴動以武力威脅國民公會而獲得專政權力,并停止憲法實施,通過非法定程序屠殺“政治敵人”等措施則帶有明顯的反程序性特征。第二,“古典專政”不涉及意識形態以及黨派競爭,更不會以暴力的形式進行內部政治清洗。而“雅各賓專政”則是意識形態性極強的“一黨專政”,其力圖建立只體現自己黨派意志的政治獨裁,并以暴力手段排除并消滅所有其他政治派系,追求對政權的絕對壟斷,可以說“雅各賓專政”開創了近代歷史上最早的“一黨專政”傳統。
三、馬克思“無產階級專政”思想的古典傳統
我們今天高度重視的“無產階級專政”思想當然是從西方政治傳統中發展而來的。馬克思的政治作品中關于專政的表述很少,主要集中在1848年《新萊茵報》上的《危機和反革命》,1850年《1848年至1850年法蘭西階級斗爭》,1852年《致魏得邁的信》,1875年《法蘭西內戰》等文本中,但馬克思使用專政概念基本都沒有展開闡釋。不過這些文本都有一個共同的語境:馬克思每次提到專政幾乎都與一次革命失敗相關。馬克思作品中的“專政”概念的出現主要與以下三次革命失敗相關:1848年德國民主革命的失敗、1848年法國六月起義的失敗和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的失敗。
1848年,康普豪森為首的資產階級自由派沒有及時鞏固德國民主革命的軍事成果而失敗,馬克思提到:“在革命之后,任何臨時性的政局下都需要專政,并且是強有力的專政。我們一開始就指責康普豪森沒有實行專政?!弊?馬克思這里對專政是有嚴格限定的,就是“臨時性的政局”,后文中他又進一步闡述:“臨時局面下有兩個平等的權力!正是康普豪森先生向借以‘拯救自由’的這種分權,正是臨時局面下的這種分權狀態,必然會導致沖突”。注10馬克思并不反對分權原則,但他認為:“在任何一種尚未組織就緒的局面下,有決定意義的不是這種或那種原則,而是salut public,即公共安全”,“可是內閣以保障公共安全為由,在對付反革命時卻縮手縮腳”注11。馬克思第一次提專政就認為它是一個在“臨時局面下”、“尚未組織就緒的局面下”的“必需的臨時措施”,這些基本設定與古典專政的思想一脈相承。
討論德國的康普豪森臨時政府的時候,馬克思還沒有將專政概念和階級概念結合起來。而在討論法國六月起義失敗的時候,馬克思才第一次涉及“無產階級專政”的概念。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專政”思想是圍繞著1848年法國六月起義發展起來的。在馬克思看來,“無產階級專政”是對抗“資產階級專政”的必要軍事手段。1848年法國二月革命之后作為革命主力軍的工人武裝在放棄軍事領導權和政治領導權后,并沒有得到資產階級臨時政府許諾的“國家工場”的經濟福利政策,隨后工人武裝在1848年6月13號發動了“六月起義”,而資產階級臨時政府依靠“卡芬雅克專政”鎮壓了這次工人起義。
馬克思將這次暴力鎮壓定性為“資產階級專政”,在《1848年至1850年法蘭西階級斗爭》中馬克思指出:卡芬雅克不是對資產階級社會實行軍刀專政,而是靠軍刀實行資產階級專政。馬克思將其稱為“卡芬雅克專政”注12。從政治形式上看,“卡芬雅克專政”是典型的“古典專政”,即議會授予軍方人物臨時專政權,在處理危機后專政者交還權力:“24日上午8時議會開會。共和派議員帕斯卡爾·迪普拉向議會建議:宣布戒嚴,把一切權力交給卡芬雅克。議會通過了戒嚴的提議……議會立即授予卡芬雅克專政權,同時宣布自己不休會。”在鎮壓“六月起義”后,“28日卡芬雅克把全權交還給制憲會議”。注13
馬克思認為這個資產階級專政和民主共和的政治制度是敵對的??ǚ已趴酥С值摹按筚Y產階級中的多數是反對共和的”。注14由于民主共和的政治制度可能威脅到資產階級的統治,他們才采取了專政體制來保護自己的階級統治,因為在民主共和制中“資產階級的政治統治被憲法塞進民主主義的框子里,而這個框子時時刻刻都在幫助敵對階級取得勝利,并危及資產階級社會的基礎本身?!弊?5在馬克思看來,共和國是以普選權為基礎的,而資產階級建立專政后,廢除了共和國的普選權:“以普選權為基礎的共和國一宣告成立,那些驅使資產階級投入二月革命的有限目的和動機就無人得到了”注16?!皬U除普選權——……資產階級專政的最后結論。”注17所以對于馬克思而言,資產階級專政和民主共和有著直接的對抗性關系。為了對抗卡芬雅克式的資產階級專政,馬克思介紹了布朗基派的“革命的社會主義”:“這種社會主義就是宣布不斷革命,就是無產階級的階級專政,這種專政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差別……必然的過渡階段”。注18這是馬克思第一次提到“無產階級的階級專政”,不過這不是他自己的觀點,而是在介紹布朗基派的觀點。隨后在1852年,馬克思在《致魏得邁信》中再次談起這次革命,第一次提出了“無產階級專政”:“我所加上的新內容就是證明了下列幾點:(1)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系;(2)階級斗爭必然導致無產階級專政;(3)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注19這里很難說第二點和第三點是不是馬克思加上的新東西,很明顯這和他介紹的布朗基派的觀點幾乎一字不差。但通過以上文本梳理我們可以發現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專政”是對應著“卡芬雅克專政”式的資產階級專政展開的,而不是指向民主共和制度本身的。
之后馬克思很久都沒再討論“專政”概念,直到1871評論巴黎公社的起義,他在《法蘭西內戰》中再次提及“無產階級專政”:“巴黎公社就是工人階級奪取政權,但在此之前必需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在這里他還是將專政理解為公社起義后到建立完整政權之前的一個過渡。而他理想中的作為工人階級政權的“公社”是一個實行普選制的“自由共和聯盟”。馬克思將“公社”與敵對的“梯也爾政府”進行了對舉,在馬克思看來梯也爾的臨時政府是非普選的、要消滅法國共和制自由的注20,是僭權的政府;而公社則是堅持普選制原則的、真正反對帝國的共和自由聯盟。可以看出馬克思理解的巴黎公社并不是一個反共和體制的獨裁政權,而是一個堅持普選原則的自由共和政權。
當然,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專政”思想與古典專政也有著明顯的區別,因為其所討論的“專政”是階級的專政,雖然作為臨時措施,但帶有鮮明的階級性。但馬克思的“階級專政”也并不追求對其他階級的絕對鎮壓,在《法蘭西內戰》中,馬克思明確提出“公社”對中產階級、農民階級堅持的是“階級共和”的原則:“公社拯救了這個中產階級……真正的中等積極秩序黨就以共和聯盟的形式出現,站在公社的旗幟下”,“公社對農民說,‘公社的勝利是他們的唯一希望’,這是完全正確的?!惫鐚τ谫Y產階級也不是一味的鎮壓,由于資本家逃跑了而造成停工的工廠交給工人協作社,但“同時給企業主保留獲得補償的權利”。注21所以馬克思將“公社”稱為“共和自由聯盟”注22。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可以發現馬克思的專政思想堅持了古典專政的臨時性和過渡性特征,并尊重共和自由的基本原則。所以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專政”思想主要繼承了古典專政傳統,雖然加入了階級專政的新內容,但沒有放棄對自由共和、普選的追求,這些特征可以明確地與“雅各賓傳統”的專政區別開來。
四、列寧“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實踐與“雅各賓傳統”
馬克思雖然最早提出了“無產階級專政”思想,但是他并沒有詳細論述這一思想的內涵,馬克思有生之年世界上也沒有建立過無產階級專政。真正對這一概念給予充分詮釋,并成功實踐的是列寧。但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思想和專政實踐遠遠偏離了專政的古典傳統,更多地繼承了雅各賓傳統。從形式上看,俄國十月革命和法國的雅各賓派革命有高度的相似性,革命前兩個國家的君主專制都剛剛被推翻改造成君主立憲制政府,隨后議會中的邊緣黨通過武裝起義又推翻了臨時政府,建立了自己黨派的統治。
列寧對專政的理解與雅各賓派專政有高度的相似性。在暴力與政權的關系以及反憲制法治傳統上:列寧1920年在《關于專政問題的歷史》一文中曾經有過一段關于專政的經典定義:“專政的科學概念無非是不受任何限制、絕對不受任何法律或規章約束而直接憑借暴力的政權?!弊?3類似的定義出現過多次,《無產階級革命與叛徒考茨基》一文中他說:“專政是直接憑借暴力而不受任何法律約束的政權”。“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是由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采用暴力手段獲得和維持的政權,是不受任何法律約束的政權?!弊?4在列寧看來,專政是絕對不受任何法律和規章制度約束的,這和羅伯斯庇爾以及圣茹斯特的思想和實踐一致,甚至表述比他們更加透徹。
而在“一黨專政”的壟斷性上,列寧的專政思想與雅各賓傳統也高度相似,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一書中把無產階級專政定義為“不與任何人分掌而直接憑借群眾武裝力量的政權”。1919年7月31日列寧在《在全俄教育工作者和社會主義文化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中說:“當有人責備我們是一黨專政而提議——像你們所聽到的那樣——建立社會主義統一戰線時,我們就說:是的,是一黨專政!我們所依靠的就是一黨專政,而且我們決不能離開這個基地……”注25同時他還在《蘇維埃政權的當前任務》中說:“蘇維埃的(即社會主義的)民主制與實行個人獨裁之間,絕無任何原則上的矛盾?!弊?6。
俄國的革命專政實踐也與法國大革命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并且完整重復了雅各賓派的專政暴力加速循環模型。1917年的俄國“二月革命”類似于法國1789年巴黎革命,推翻了君主專制政權,建立了臨時政府準備召開“立憲會議”。緊接著11月7日的“十月革命”又推翻了當時資產階級臨時政府,11月12日布爾什維克依照承諾繼續舉行了立憲會議選舉。結果在選舉中社會革命黨、孟什維克等其他黨派獲得了超過60%的議席,而布爾什維克只獲得不到30%的議席,無疑布爾什維克輸掉了選舉,失去了對立憲會議的控制。于是1918年1月列寧調動軍隊抓捕了社會革命黨、立憲民主黨的委員和領袖,武力驅散了立憲會議,隨后宣布這些政黨為非法政黨并逐一取締,最后實現一切權力歸蘇維埃。這一幕幾乎重演了雅各賓派1793年5月31日武裝包圍國民公會,逮捕議會多數黨吉倫特黨議員,并宣布吉倫特黨為非法組織的一幕。
隨后的歷史劇情也極具相似性,雅各賓派消滅吉倫特派的暴動激發了刺殺馬拉的極端反彈,以及里昂、旺代等地的暴亂。而俄國在1918年也很快發生了多起針對布爾什維克領袖的刺殺行動,列寧本人身受重傷,而俄國各地出現大量白軍叛亂,1921年還爆發了彼得堡的喀瑯施塔得基地的士兵暴動。為了應對這些反抗,布爾什維克組建了類似法國大革命中“治安委員會”的“契卡”(即全俄肅反委員會)鎮壓各種反革命分子。1918年7月17日,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妻兒、醫生、仆人以及廚師,在葉卡捷琳堡被契卡未經審判集體處決。1918年9月當局又頒布了類似雅各賓派《牧月二十二日法令》的“紅色恐怖”法令,契卡獲得無需審判即可槍決“反革命”的權力,大規模的鎮壓行動隨即展開。列寧在1924年因為過度操勞離開了人世,繼任的斯大林很快完成了對蘇共黨內的大清洗。1926年斯大林聯合布哈林等人,清除了政治局中的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勢力,在1929年又將布哈林清除出中央。重演了羅伯斯庇爾先聯合丹東清洗埃貝爾派勢力,隨后再清除丹東的一幕。到了20世紀30年代斯大林將大清洗擴展到全黨,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諾維耶夫等十月革命元勛悉數被處死。由此完成了先消滅“反動派”(沙皇和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再消滅“反對派”,最后“消滅自己人”的暴力加速循環模式。無論從古典傳統還是雅各賓傳統來看,專政體制在本質上都是與共和制度相對立的,對于雅各賓傳統來說,共和依然是一個未竟的事業。
注釋:
注1、注2、注3 ,特奧多爾·蒙森著,李稼年譯,《羅馬史》第二卷,第9頁,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0頁;第10頁。
注4 ,《法國革命史》,米涅著,北京編譯社譯,第182頁,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注5 《法國大革命講稿》,阿克頓著,J.N.菲吉斯R.V.勞倫斯編,姚中秋譯,第304頁,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
注6、注7、注8 《法國政治制度史》,郭華榕,第157頁,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3頁;第155頁。
注9、注10、注11、注1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第437頁,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37頁;第437~438頁;第447頁。
注13、注14、注15、注16《法蘭西第二共和國史》,孫嫻,第144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第479頁;第480頁;第452頁。
注17、注1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第536頁,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32頁。
注19 426頁,《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注20、注21、注2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第115頁,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頁;第148頁。
注23 《列寧全集》第12卷,第258頁~259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注24 《列寧全集》第35卷,第237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注25 《列寧全集》第37卷,第??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注26 《列寧全集》第27卷,第288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