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2015年中國共產黨與世界對話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紀委書記王岐山出席并講話。他在會上提出中共執政的“合法性”這一敏感話題,頓時引起了海內外各方的關注。各路媒體和網絡上出現了很多議論的聲音。畢竟,“合法性”這個概念來自西方,雖然過去也有不少中共高層的理論闡述對此有所涉及,但由現任常委級別的官員一語道出,多少還是有點出人意外,難怪被外界視作一個“政治動作”了。
執政的合法性問題,確實是個不容回避的現實問題,不僅要有所回答,而且必須回答得令人信服。根據微信公眾號“學習大國”轉載的署名趙再興的文章披露,王岐山在會見60多位外國政要及知名學者時表示:“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源自歷史,是人心向背決定的,是人民的選擇。”趙文評論說,過去中共認為革命“打江山”,自然可以“坐江山”,但如今已經愿意面對執政合法性問題,不再回避“合法性”這一來自西方的概念。趙文認為,即使以西方的話語體系來審視,中共的執政也完全是理直氣壯的。
其實,判斷一個政權是否具有“合法性”,并不在于以哪種話語體系來審視,也不在于這個概念來自何方。執政的合法性的問題,是始終存在在那里的。大家一定記得毛澤東曾經說過“進京趕考”的話。已經勝利在望了,為什么還要說去“趕考”?因為,即將建立的政權需要取得合法性。考試合格,才算合法。可見合法性不是出自槍桿子,而是出自“考試”。槍桿子能夠帶來一時的勝利,卻不一定能帶來執政的合法性。考試失敗的話,合法性乃至政權還是會喪失的。當年的李自成,就是一個例子。李自成進了北京城,坐了龍庭,建立了大順政權,卻沒有通過“考試”,最后落荒而走,身死九宮山。毛澤東提出“進京趕考”,說明他盡管表達過“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腦子里沒有離開“打江山,坐江山”的觀念,但對通過暴力革命奪得的政權,多少還是有一點合法性的擔憂的。
說到考試,必定有被考者和主考兩方面。既然中共是被考者,那么主考者是誰呢?王岐山的回答是人民。其實,不止是王岐山,毛澤東、鄧小平、胡耀邦等都說過類似的話。所謂歷史的選擇,其實就是人民的選擇。雖然毛澤東、鄧小平、胡耀邦他們并沒有用“合法性”這個詞,但他們其實都是在回答合法性這個問題。不管采用什么方式考試,人民一定是主考官,人民的選擇一定具有合法性。不管古今,無論中西,概莫能外。
所以,我們說,政權的取得是一個問題,這個政權是否具有合法性,是另一個問題。現在一般認為,一個政權的合法性,存在于兩個層面:一個是法律層面上的,也就是說,這個政權的執政者的行為,是否符合憲法、法律;而另一個層面,則是政治意義上的,也就是這個政權的產生及其執政行為是否贏得人民的支持而具有合法性。
大家都知道,在人類歷史進程中,有相當長的一個時期,政權的取得,權力的維護,都離不開暴力,是一個集團用暴力的方式把原來居于統治地位的另一個集團打倒,從而成為新的統治者。中國歷史上的歷次改朝換代,大部分都是如此。有時甚至是一個集團內部,發生血腥的爭斗,從而使政權易手。政權的合法性似乎與人民的認同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盡管如此,那些封建王朝的帝王們,對其政權的合法性也并不是毫不措意,他們總是想方設法來給自己尋找合法性的外衣。
封建王朝的帝王們,給自己政權的合法性所尋找的依據,是君權天授,所以皇帝又被稱為真命天子,是天之子。秦始皇的傳國玉璽,上面刻的八個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我們在很多反映宮廷斗爭的古裝劇里,經常會聽到太監宣讀皇帝的詔書,開頭四個字,總是“奉天承運”。也就是說,皇帝的詔書,是天的意志,皇帝只是為天代言。但是這個既無法證偽又無法驗證的說辭,本身絕對不能令人信服。所以,項羽遇見秦始皇,就會說出“彼可取而代也”的話,說明他并不相信所謂真命天子的鬼話。皇帝的合法性外衣,其實是“皇帝的新衣”,人們不敢輕易道破,否則會付出千刀萬剮、株連九族的代價。最極端的例子,是方孝孺。他不愿意為篡奪帝位的朱棣起草即位詔書,被誅滅了十族——連他的門生弟子,也作為第十族,一起被誅殺殆盡。不允許有挑戰者,用暴力恫嚇的方式維護政權,正是專制皇權的特征。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歷朝歷代文字獄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
其實朱棣的這個例子,還沒有從根本上涉及到朱家皇朝的“合法性”,天下還是朱家的天下,但是卻牽涉到了執政者的“合法性”。封建帝王之家,也存在著一套程序的正義,來保證其政權的“合法性”。破壞了這個程序,其合法性就會被質疑。皇權延續最大的合法性基礎是血統。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項羽他們造反,要找個孩子來充當楚懷王的子孫、劉備要以皇叔的面目示人。在皇家血統之中,又規定了以嫡長制為主(也有兄終弟及)的繼承次序,以保證政權延續的程序正義。破壞這個程序,意味著其合法性的不足。所以,同為朱元璋的子孫,朱棣要被方孝孺斥為亂臣賊子。朱棣取得了政權,但是在方孝孺眼里,他并沒有取得合法性。在近現代歷史上,政變的例子也不少,有時政變并沒有改變政權的性質,只是更換了執政者(領導人),但這個政權或始終或在一個時期內會不被承認。不承認執政者(領導人)的合法性,進而連帶不承認政權的合法性。可見,執政者(領導人)的合法性也是政權合法性的一部分。
人類社會在進步,文明在演進。數千年來,中國主導性的政治傳統是打江山者坐江山,刀把子里面出政權。江山是打江山者的江山,天下是奪天下人的天下,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次中央政治局常委王岐山提出合法性的問題,所以引起很大反響,是因為黨的主要領導人再次明確宣告,讓人民作為考官真正登場,人心向背成為檢測政權合法性的試金石。就是說,打江山和坐江山,可以不是一回事,這就改變了人們傳統的江山觀和天下觀。表明了:今日的江山是人民的江山,今天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這在一些民主國家,已成為極為普通的觀念。最著名的例子,應該是華盛頓,他領導的軍隊取得了獨立戰爭的勝利,但他在戰爭結束后馬上交出了自己的權力。他沒有成為國王或皇帝,而是經由選舉成了美國的第一任總統。在實行了君主立憲制的英國,經由選舉成為首相的邱吉爾領導人民取得了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但是戰后卻被選民拋棄。有人為他叫屈,他卻認為,他領導英國進行反法西斯戰爭并且取得勝利,正是為了保衛人民有不選他的權力。政權的合法性,經由民主選舉產生,領袖的合法性,也經由民主選舉產生。

這是人類政治文明的進步。人民終于獲得了考官的權利,他們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民主開始在越來越大的范圍內取代專制。在民主制的國家中,政權的更迭,血腥味越來越淡,越來越少。執政者由國家的統治者,一變而為國家的服務者。他們在憲法法律的約束和公民的監督之下治理國家。
民主不是壞東西。習近平主席最近訪問美國,在演講中特別提到他閱讀過《聯邦黨人文集》,這是一部宣揚民主憲政的世界名著。書中有這么一段精彩的論述:“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如果是天使統治人,也就不需要對政府有任何外來的或內在的控制了。”這說明,民眾并非天使需要政府治理,而政府也非天使,所以需要人民監管。民主實現了人類歷史上政權的合法性由天授(或曰神授)到人授(或曰民賦)的偉大轉折。民主曾經是我們黨的革命口號,民主也曾經是我們黨和人民為之流血犧牲、前仆后繼、奮斗不已的追求目標。中國共產黨就是在反對獨裁、爭取自由民主的過程中發展壯大起來,奪取政權成為執政黨的。1945年,毛澤東和黃炎培有過著名的“窯洞對”。黃炎培問中國共產黨能否跳出“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周期律,毛澤東很肯定地說,靠的是民主,就是讓人民起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在建政之初,中國共產黨就已經意識到,政權的合法性,應該來自人民。我們的國家,叫人民共和國;我們的政府,叫人民政府;我們建立了人民銀行、人民法院、人民大學、人民醫院、人民劇院,等等;我們建造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人民大會堂;我們的警察,叫人民警察;我們的教師,叫人民教師;我們的軍隊,叫人民子弟兵。我們還創立了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和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制度。
可以說,主考官是人民這一點,作為應考者的共產黨,從來沒有諱言過。問題出在考試的成績由誰說了算。人民共和國有一個時期,應考者自己宣布的偉大勝利,一個接著一個,充斥在報章雜志、廣播電臺、電視熒屏;后來卻被證明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嚴重失誤。文革時期的打倒一切,挑動全國武斗,冤案遍及域中,經濟到達崩潰邊緣,觸犯眾怒,招致全國天怒人怨。所以,“四人幫”一粉碎,舉國歡呼,民心向背一目了然。文革甫結束,我們黨一批老革命家經過沉重反思,果斷地把路線調整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對外實行開放,對內進行改革上來。鄧小平在總結了毛澤東晚年的嚴重錯誤后,明確提出:“辦好中國的事情,關鍵要看人民高興不高興、滿意不滿意、答應不答應。”
這一次,王岐山在談到“合法性”時,又一次說了同樣的話。既然從執政合法性角度提出這個問題,那緊接著的必定是,我們需要建立什么樣的制度來正確反映和判斷人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是答應,還是沒答應呢?這在不少國家,選舉民主成為人民對政權合法性表示意見的重要手段。選舉賦予了人民選擇、再選擇執政者的權力。人民可以藉此在一定意義上自由地表達高興不高興,滿意不滿意,答應不答應。而且這種表達不再受暴力的脅迫。有些民主國家實行的是一人一票的全民直選,有些民主國家則實行代議制。在我國,中國共產黨創立了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以及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制度。兩會制度作為民主制的一種探索,在我們國家的政治生活中開始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積極探索投票選舉與協商民主相結合,提出社會主義民主兩種重要形式。黨的十八大又進一步提出“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制度建設”,把黨派之間、政府與社會之間協商逐步擴展到社會團體、公民之間協商,形成了國家層面的政治協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社會協商和社會層面公民協商的中國特色的協商民主體系,開始受到國際上的關注和重視。
中國的協商民主制度建設,是一種有別于西方民主制度的民主新形式,比較能適應人民群眾多元性、平等性和包容性政治參與日益高漲的需求,相比較而言,其社會成本比較低,效率卻比較高,比較符合國情。當然,由于我們政治體制還存在弊端,有時不允許甚至禁絕反對聲音,協商民主往往沒有協商出民主,淪為形式擺設,或者是真主意假協商,有時甚至還淪為歌功頌德的傳聲筒、擴音器。正如恩格斯所說,歷史體現的是合力,政權的合法性其實也是合力的結果。因為每個人的訴求不一樣,各方利益的博弈不是一般協商能解決的。其實,協商是妥協的產物。協商的過程,必然是各方相互妥協的過程。絕不可能只是政府一方強勢意見的宣揚,必須有爭有論,必須體現各方的合力。從中國政治協商民主的發展過程,也可以看出民主制度的建立和發展,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達成的。協商民主的制度建設,即使方向正確,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要保證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就必須建立暢通且能夠真實反應民心民意的渠道,同時要有相應的制度保證。兩會代表委員的產生,一定要有真實的民意作基礎;兩會代表委員的構成,要在人口、區域、界別等方面具有更廣泛、更具代表性的分布;要讓代表委員們敢于、善于、樂于代表其支持者發出呼聲,不能安于只舉手表示贊成。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必須要允許批評政府的聲音存在。有批評的聲音,說明政府一定存在還沒做好或者沒有做得足夠好的地方;那么政府據此所做的改進,一定能增強其執政的合法性。
在這方面,我們的媒體做得還不夠。黨對媒體的要求,不應止于宣傳和歌頌,止于說政府想說的話。媒體,也不應安于只說政府想聽的話;還應該有人民想說、想聽的話。如果媒體上經常有基于真實表達的民意調查,有基于事實存在的批評聲音,那么,人民是否高興,是否滿意,是否答應,執政者便可以了然于胸,體現權為民所系;其所做的決策和選擇,便必然會盡可能地符合民心所向,做到權為民所用;其執政的合法性,便不會只是自說自話,而是逐步體現權為民所賦的進程。
常有人說現在的中國處在轉型時期。社會經濟的轉型,是對深化體制改革、加強制度建設的要求,也必然是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國的結果。當前我國的社會經濟轉型,包含有政治體制、經濟體制、文化體制、社會體制以及生態體制為內容的改革轉型。通過三十多年的努力,我們的經濟體制改革,基本上完成了從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型;而我們的政治體制改革,其根本點,就是要從觀念上到制度保障上實現從“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打江山,坐江山”到權力由人民授權這一轉變。這個轉變沒有實現,那么經濟體制、文化體制、生態體制的改革就無法深入下去,向公民社會轉型的社會體制改革,更是難以深化了。
尋求用民主憲政制度代替治亂循環和成王敗寇為特征的王朝政治和霸道政治,是我國近代以來一代代仁人志士持之不懈的追求。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我們不斷呼吁深化政治體制改革,也正是為了全面實現依憲治國,讓人民真正當家作主,努力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有效地限制執政者擴張權力的欲望和專橫地行使權力的沖動,以充分保障人民群眾享有憲法賦予的各項公民權利。在當今的中國,只有實現全面小康社會的建設,堅持有成效的全面深化改革,堅持切實落實的全面依憲治國,堅持從治標真正到治本的全面從嚴治黨,最終讓全國人民獲得滿意的物質財富、政治權利、文化享受和幸福生活,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和長治久安,才是必然的、毫無疑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