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生代表了一個傳統,一個偉大又突出的傳統。傳統這個東西會傳下去,是力量所在,這一點我覺得我看得很準。杜潤生整個這一套傳統,包括他的思想、理論、作風、風格、人格、魅力都不會限于他那一代,會往下走的。
大概幾年前,像我們這些當年有幸在杜老的指導下從事過農村研究的人,好像得過一個稱號,據說原話是這樣的,無非是杜潤生的徒子徒孫。不是很雅的一個稱號。但是我在今天這個場合講,這是一個很了不得的對我們的一個恭維。我是想不到今生今世會有哪個稱號,會像這個稱號,能讓我們引以為自豪。

杜潤生代表的這個傳統就是科學,科學這個事情講起來很復雜,但是也很簡單,它就是相信大千世界,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凡是現象后面一定有規律,科學就是找這個規律。從某個角度講,科學也是信念。因為我們掌握的規律很少,很多現象還不知道規律在哪里,你怎么知道一定有規律。人群當中,是分開的,相信現象后面有規律的,就會走科學的道路。杜老這個傳統有非常強的科學傾向。不管在什么狀況下,他對真實的現象,永遠有興趣。90高齡還有興趣,無論哪里發生的事情。他更有興趣的是現象后面的規律,他不斷地探究這個規律。這是科學精神,這是杜老的傳統中最有價值的東西。
杜老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你要不就別遇到他,你只要遇到他,就不能不受他的影響,很怪的。他從來不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你,從來沒有過。他聽你講,他問你問題,他鼓勵你跟他辯論。你講著講著,你發現你就受了他的影響,這是杜老的本事。從中國改革的過程來看,這個風格這個傳統是其它所有理論政策的基礎。
杜潤生的長項就是調查研究,調查就是面對現象,研究就是探究規律。調查研究是他的工作,是他的樂趣,也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就帶著這一代一代人從事調查研究。杜老的調查研究自成一家,我體會到重點是兩個,有些事情他是不調查的,你想農民需要什么?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農民需要什么。他調查的重點,是農民要的東西在我國現在這個狀況下怎么能要到,他調查這個現實條件,這是杜老調查研究非常厲害的一個法門。第二個厲害的法門是他非常注重調查主觀世界,他不是調查客觀的數據,他調查主觀世界,調查人們的想法。因為不單是物質利益和既得利益的沖突會構成我們進一步選擇的限制,而且人們的想法,對將來怎么想,對利益怎么想,這些不同的想法,構成了現實的限制。杜老是對各種各樣的思想、流派,都有興趣,都能夠敞開聽的人。他是真正的所謂聽不同意見的人,主動聽不同意見,對不同意見像生理的需要一樣,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他能在不同意見當中找到可能性的空間,找到什么地方可以往前推一步,真正去解決問題。所以杜老調查研究,他求規律,求是,從解決問題出發,根據約束條件來排問題的輕重,把適合提出的問題,恰當地提出來,然后尋找解決的條件。所以沒有人否認杜老是解決問題的高手,我認為杜老是會被寫入歷史的。
農村改革不單單是幾億農民吃飽飯的問題。一個強大的國家,革命、戰爭、動亂、獨立,造成強大的國家機器,幾十年與私人產權、與農民的產權為敵。要在這樣的現實條件下走出來,我不認為西方有什么現成的理論可以指導我們,那都是幾百年前逐步演化形成的產權結構、憲法體制。中國的情況是剝奪剝奪再剝奪,怎么重建?農村改革通過聯產承包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東西,逐步就把農民的財產權利建立起來了。聯產承包是一個合約,通過合約,就逐步把我們這個社會個人的產權明確建立起來了,以至于我們整個憲法逐步地一次一次地改,改得適應這個現實。這個工作是杜潤生領導農村改革中首先奠定的,我認為這是我們這樣一個國家長治久安、長久繁榮的基礎,這個東西將來歷史學家是不會忘記的。
杜潤生的這個傳統很好地處理了人與權力的關系,因為他曾經位高權重,他把權力看作是認知規律,實現規律的工具,他是很少的那種不被權力侵蝕的人。他曾經在10億人口的大國,作過農村政策的制定,參與經濟決策,這到哪里講都是不得了的。但是他不認為權力在手,就一定能夠認知規律,他還是細心地調查,聽取不同意見,尋找可能性空間,這是杜老非常了不得的地方。所以中國農村改革可以在那么一個起點一步一步走出來,所有在座的人可以作證,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較可惜的是,杜潤生主持農村政策研究工作結束得偏早了,這不是一個位置的問題,不是他個人的榮辱問題。關鍵是從一個合約奠定一個產權制度,要一步一步來,先從使用權開始,使用權到農民手里,要慢慢強化、硬化,習以為常,才能成為一個社會其它行為的基礎。使用權有了,要有收益權,只有使用權沒有收益權,那個使用權沒有意義。所以,大體上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把這個問題提上日程。我所知道,最早是宋國青同志提出要改統購統銷,在座很多人都知道,宋國青是這一代人中想法高人幾節的人,他講的話,我們當時不大能聽得懂,杜潤生能聽懂,杜老認為要改,他們開始好像找了國務院一個副秘書長匯報,完全沒有聽懂,說完全不可行。但是我們有信心,只要杜老聽懂,他總有辦法說服中央領導人同意這個事情,逐步就把統購統銷市場放開了。從微觀來看,這就是農民的收益權,再下一步就是轉讓權。其實80年代的中期,杜老就在考慮、調查、琢磨這個轉讓權。首先是農業領域里的轉讓權,然后是農業到非農業領域里的轉讓權,這是產權里最重要的一個環節。遺憾的是這個環節,沒有最后完成。我們現在還是國家工業化時期的土地制度,農用土地一旦劃歸城市用地,工業用地,立馬轉為國有,土地升值不得了。如果80年代末,90年代初可以順利地解決轉讓權,城市化再加速,都不會有今天農民收入問題的嚴峻局面。遺憾的是這一步沒有做成。現在的問題是,轉讓權沒有解決,城市化大幅度加快,這個利益大了去了,再要改,很難。好在徒子徒孫中出了個陳錫文,看你的了,怎么繼承杜老的傳統,在今天的約束條件下解決這類問題,否則擺不平的。農產品價格下去,政府去補,你看看最后補成了什么結果,好幾千個億,是很好的心,但補不動的。市場讓農民發財的地方,你要讓他發。日本是這樣的,韓國是這樣的,臺灣是這樣的,當年的英國、美國也是這樣的,它會大大推動城市化,推動大搬遷,所以有一點可惜。但是我想不要緊的,杜潤生這個傳統的力量很大,思想風貌,行為方式,會影響很多人,要用這個傳統,去面對這個問題,尋找解決的條件,實事求是,一步一步推動解決這些大問題,我認為,這是杜潤生傳統對中國將來發展的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