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生同志不僅是屬于農民的,他也是知識界的,是科學界的。
1956年2月,我從經濟部門調到科學院工作,第一個認識的就是杜潤生同志,到現在46年了。我不僅是他的晚輩,也是他的徒子徒孫中的一員,今天我看到杜老90高齡,身體依然健康,思維依然敏捷,特別是看到農村改革展示了新希望,我很高興。
我在杜老身邊工作這么長的時間,朝夕相處多年,我有三點感受。第一點,杜老不光是個才子,不光是個好的領導者,他還是個卓越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家的特性表現為知行合一。他到任何一個部門去工作,都能把實際工作里面具體的問題上升到政策、最后上升到理論的高度,提出很多思想見解,再來指導實際工作。我們在科學技術部門工作,深深地感受到這一條。杜老是1956年2月被貶到科學院來的,到科學院首先做的一項工作就是搞科學規劃。當時700個科學家搞科學規劃。那么多科學門類,那么多建設的問題,這個規劃怎么搞?全世界都沒有經驗,美國搞曼哈頓計劃是搞一個原子彈,一個單項計劃,我們如何搞綜合、長遠的戰略性計劃呢?700個科學家議論紛紛,意見很不一致,請了16位蘇聯專家來,也是各抒己見,怎么也弄不起來。杜老最后創造了一個我們當時非常佩服的辦法,叫任務為經,學科為緯。把建設的重大問題作為經來排列,學科作為緯,把它交叉起來,這樣把整個科學規劃工作組織起來了。十二年規劃的偉大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它奠定了中國科學現代化的一個基礎。
從1956年到l961年,杜老領導科學院的一個政策研究班子,做了大量、深層的調查研究,特別是在1960年冬到1961年4月,在他主持下,提出科學工作十四條,這是一個非常有名的文件。是第一個系統總結科技戰線三年大躍進經驗教訓的文件。在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的時候,這個文件被認為是科學工作的憲法。中央文件是這樣寫的:一切有知識分子的地方都要按照這個文件執行。不光是科學界,而是整個知識界。他在科學院工作不過四年多,就為整個科學工作的發展奠定了有理論指導的政策基礎,確實人才難得。
這個文件(十四條)概括起來,最主要的是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理論和實際的關系,這是多少年來科學界爭論不休的,一直到現在還有人在那兒瞎爭論。第二個是知識分子政策,也是紅與專的問題。第三個是黨的領導問題,就是外行和內行,政治與業務的關系問題。他把很復雜的科學工作高度概括,從這里面提出政策思想來,而且都是創新型的。

關于理論和實際問題,他研究了各國科學發展的政策,研究自然科學取得成果的經驗教訓,力排眾議。因為當時我們從來都是把科學、技術、生產聯系在一起。他經過1958到1960年,思想逐漸成熟,提出一個很完整的看法。自然科學和技術工作,它的發展有自己的特殊性,特別是自然科學。自然科學發展,它的實際不僅僅是生產實際,當然很多方面最終要和生產實際相聯系,但并不是所有的。他說應當尊重科學工作特有的方法,一個叫實驗,一個叫計算(數學推導),那么我們可以看到不管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還是其他很多的科學理論都是這樣子發展起來的,它是依靠實驗的驗證和數學的推導,不是簡單地和生產結合。而且也不能要求所有的科學都為生產服務,當然大量的技術工作是和生產結合的,許多科學工作也是與生產有聯系的,但是有一些是不和生產聯系的。比如某些天文知識,宇宙的起源等等,你就無法和今天的生產聯系,難道你就不要研究嗎?他在1960年就作了一個非常好的報告,專門從理論上闡述這個問題,在科學界受到非常大的歡迎。
再講知識分子政策。1957年反右斗爭,按毛主席那個時候的講話,知識分子暫時歸于資產階級一類來討論,毛選五卷上可以查得到。暫時歸于資產階級一類,好了,就都成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了,到文革中則有所謂的資產階級在上層建筑形成全面專政的說法,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再進而變成被專政的對象。杜老在1957年訪問蘇聯,搞科學規劃中蘇合作,1957年底的時候回來給中央寫過報告,認真地分析了蘇聯的知識分子政策的教訓,指出列寧特別是斯大林,把大量的知識分子予以殘酷地打擊。認為我國不應當照搬蘇聯的做法,但是,從1957年以后,我們自己搞反右斗爭、紅專辯論、大躍進,一路下來,對知識分子一直是歧視、打擊,作為改造的對象。所以在制定十四條的時候,杜老就非常明確地提出來一個新的概念,叫“初步紅”,就是認為我們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是熱愛祖國的、擁護社會主義的,他們已經初步紅了,那時候紅透了不能說,初步紅了,他就不是資產階級。用了這個概念,叫初步紅,這個概念非常好,在那個條件下,極不容易啊,最后中央通過,叫一切有知識分子的部門都要執行這個政策,肯定廣大知識分子初步紅了。有了這一條,才有1962年周總理、陳老總在廣州會議上給知識分子脫帽加冕,有了這一條,才有1978年科學大會鄧小平重申中國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不是團結、教育、改造的對象,是我們自己人。當時這十四條奠定了我們的政策基礎。
第三個是黨的領導問題,這在當時說出來是極其不容易的事情。杜老說我們研究所這一層,黨要領導,研究所下面的研究室,黨的基層組織不能負領導責任,不能說這個研究室建立支部,建立總支,就由它來領導。他說小弟弟、小妹妹來領導老頭子們,老頭子們六七十歲、七八十歲,都是學科上的泰斗,中國科學院的那些學科,都是這些學者在領導,他們都是領袖人物。怎么能讓年輕的、他的徒子徒孫來領導他們,怎么好安排這個事情呢?如果在學術問題上采取這樣的做法,非出問題不可。所以在十四條里規定,研究所一層叫黨委領導下的所長負責制,到研究室,支部不負領導責任,支部是保證、監督作用。后來中央政治局討論的時候,劉少奇、鄧小平同志說完全贊成這一條,小平同志講我們軍隊不也是一個樣子嘛,也有區別嘛,團叫政委,營叫教導員,連叫指導員,就是有不同嘛,應該區別,所以就肯定了這一條。就是科學界首先打開這第一炮。這個問題至今我都覺得是十分重要。我們到處都是基層,到處都領導,到底行不行?你領導什么?十四條里講了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所的領導,黨的領導在所里面,領導要把握政治方向,你不是去干預學術,學術要貫徹雙百方針。而且鑒于1958年、l959年的狀況,杜老還提出學術工作、學術問題要和政治問題區別開來,不要隨便把學術問題、學術上的爭論,上升為政治問題,然后政治問題就上升為敵我問題,這一下子就搞亂了。一時搞不清楚的問題,一時搞不清楚的爭論,都暫時歸于學術問題,先把它穩定住。當時能夠大膽地提出這樣一種政策來,極其不容易。杜老是一個思想家,是一個不斷創新的理論家。這是我講的第一點感受。
第二點就是杜老尊重人權。大家說他海納百川,他不光是和同事們共事,不管老少,他都能聽你的意見。他在農業部門,尊重農民,相信農民,尊重農民的自主權。誰最懂得種地呢?是農民。毛主席是極其偉大的,有很多成就,但是很遺憾,直到毛主席過世,中國糧食還是不夠吃。毛主席關心農民,親自制定六十條等等,但是搞大躍進,搞人民公社,不信任農民,不讓農民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道路。這不能不成為一個重大的歷史教訓。中國的農村改革這么多年得來的一條經驗,就是尊重農民。我覺得至今這還是重要的問題。比如農村的市場化問題,過去只是靠領導的一句話就改變取消它,這怎么行?最終還要尊重農民的意愿,要尊重人權,要尊重農民的權利,把農民當人。在科學界里,杜老也是把知識分子當人來看待。過去把知識分子當作改造的對象,動不動就這樣斗、那樣斗。而他呢,在科學界那么多年,非常尊重知識分子??茖W工作十四條所以能夠形成,就是他廣泛聽取了科學界的意見,我覺得前無古人。他那時做了大量的調查,開了各種各樣的座談會。還不夠,派很多的調查組,各方面去收集意見。還不夠,發動科學工作者筆談,然后把筆談意見都寫出來、印出來,叫筆談集,印了多少集筆談集。在這樣大量的意見里,集中起來取其精華,形成了這樣的文件。
改革開放以后,我和杜老不在一個部門工作了,但還有很多非工作的接觸,關于農村問題談得很多,比如1980年初,談進口糧食調劑,他說農村土地是稀缺資源,怎么在國際市場進口糧食解決土地稀缺問題。談到長途販運問題,談到農村商品化問題,當時農業產品的商品化比例不是很高的,因為糧食就沒有商品化。再講農村經營結構調整問題,后來講到農村土地的所有權、使用權,怎么可以做到抵押,租賃等等。總而言之,他在農村問題上始終是一條,要尊重農民,要讓農民真正解放。這是我第二點感受,就是杜老尊重人。

第三點感受,杜老真是劉堪同志剛才講的,有一位領導人說杜老一生坎坷。杜老解放后,從1953年開始受盡折磨。《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決議》里面講,1956年、1957年以后,我們黨極左的路線,造成了很大的損失,特別是到文化大革命登峰造極。其實不只是1956、1957年,農業合作化的時候就開始了,所謂“小腳女人”。杜老在科學院十年之間的工作,不去講其中困難的局面,最后的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受到的迫害和折磨,那也是別人少有的,比在農村工作部受的罪還要大。但是杜老有個信念,我記得1957年反右斗爭期間,他在中科院青年工作會議上的一個講話,他說我們不要只考慮順境,一定要考慮到逆境,逆境時你怎么生存,怎么對待,怎么生活?我覺得杜老對逆境的處理真是無私無畏。1956年因為“小腳女人”問題貶到科學院來,他并不因為這樣子就縮手縮腳,真是變成小腳女人了,照樣是大腳、大步向前走,在科學界努力奮斗,提了很多重要的意見,對科學工作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反右斗爭以后,后來還有其它的折磨都不去具體講了,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杜老一直是在這種困難局面下、逆境下,頂著逆風照樣前進。文化大革命以前,杜老跟我談話,說不管什么沖擊過來,你一定要頂得住,千萬不要自殺。文化大革命起來之后,我們科學院的政研室,首當其沖,叫杜家班子,我們4個人,有2個自殺,死了1個,救活1個。我當時沒有自殺,就是因為杜老這句話。當時我曾想過,死了就說不清楚了。杜老說,你一死,很多事情就無法解釋。他就是很堅定。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受了多少罪啊。中國科學院第一個打倒的就是杜老,就是因為陳伯達出爾反爾。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57年反右斗爭時,張勁夫、杜潤生同志主持起草了一個文件《在反右斗爭中對待自然科學家的政策界限》,實際上就是提出一個明確的概念,要保護自然科學家。這個文件經過中央批準下發。在中科院北京地區,貫徹得很好。當時中科院在北京地區的自然科學家沒有一個被打成右派的。當時很有名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科學綱領,牽連到6個教授,錢偉長、曾昭倫、華羅庚、童弟周、陶孟和、千家駒。錢偉長在清華被打成右派,曾昭倫在教育部被打成右派,但陶孟和等在中科院的一個都沒有被打成右派,全保護下來,在那個時候這是很勇敢的。在文化大革命起來的時候,1966年6月16、17日,張勁夫和杜潤生商量,是不是立即給中央寫個報告,在文化大革命中如何保護科學家、保護科學界。然后請示了周總理,總理同意,說你們寫,聶老總也支持。杜老就讓我們起草文件,文件寫好了,周總理出國到阿爾巴尼亞去訪問了,這個事情就委托陳伯達去照顧。陳伯達在6月20日到中國科學院來,20日、22日連來兩天,親自開會。他對聶榮臻講,你是科學界總司令,聶老總說不不不,文化大革命你是總司令,你負責。陳伯達講什么呢?凡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搶檔案的、切斷電話的、搶占機要室的,都是反革命,這是一條,還有一條,殺人放火的也是反革命,就這兩條。我當時在會場,他對我說,你都記下來,立即修改文件,把這兩句話加上去,寫黑體字。我就趕到印刷廠,印刷廠就在附近,他們會不散,等我把文件印回來。陳伯達說他把這個文件帶回去,向中央文革小組報告,讓張勁夫向國務院匯報。陳伯達指令張勁夫要反擊,把造反派奪的權奪回來。結果科學院杜老領導我們研究室起草了一個社論,在科技報上發表,6月25日要反擊了,要把權奪回來。一個禮拜后,陳伯達回來說誰讓你們奪權的,誰讓你們捉造反派的?你們怎么雞毛當令箭呢,他說話叫雞毛當令箭,把造反派放出來,你們放著老右派杜潤生不斗,斗造反派。好,一下子把杜潤生打入地獄,一下子斗了十年。我就說這個歷史,本來杜老到科學院時才43歲,正是精壯年齡,精力旺盛,思維敏捷,那時候可以做多少工作啊。到文化大革命是53歲,現在很多人都50多歲,是正當年的時候。杜老沒法工作了,非??上А5嵌爬暇褪沁@么一個信條,堅信他的道路是正確的,他說的是真理。到現在證明了,所謂老右、老右者,正是因為那是極左的路線,才看你是右了,其實你是走了正確的道路,那極左的人總是歪著脖子看你,總覺得你是右了。幾十年的歷史證明,杜老走了一條非常正確的為民造福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