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怡君
(福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6)
以故為新:巧探陌生化視域下的樂府詩翻譯
方怡君
(福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6)
作為一種融合敘事性和藝術性的文學體裁,樂府詩借“緣事而發”、“淺而能深”的藝術內容展現出中國古典文學的悠揚意蘊。在樂府詩翻譯的過程中,譯者可從陌生化的視域出發,在把握譯語受眾“證同”和“趨異”心理的基礎上,有效調整其對于不同文化詩歌之間的認知距離,從而實現延長讀者審美感受、傳達作品文學性的預期目的。
翻譯;樂府詩;陌生化;認知距離;受眾
始于秦而興于漢魏,深賦文化蘊涵的樂府詩在中國歷史的積淀中煥發出文學瑰寶的熠熠光彩。該詩體“承先秦楚辭之風,啟唐詩宋詞之雅,形成獨特的文學風格”(賈曉英、李正栓,2010:91),朗朗上口的名句和歌以詠志的情懷已經成為根植在中國受眾心中的文化烙印。樂府詩通過“緣事而發”的敘述內容,有效地塑造出生動的人物形象和較為完整的藝術情節,同時,借恰到好處的細節刻畫和質樸自然的抒情語言展現“質而不俚,淺而能深”的深切意蘊。談及樂府詩的翻譯,中外已有多位學者圍繞這一注重渲染鋪陳、詳于敘事的文學體裁展開研究。本文擬從陌生化理論的視角入手,關注樂府詩翻譯過程中的翻譯策略和受眾意識,在滿足受眾預期的前提下,有效調控其在不同語言文化中的認知距離,以期向他們傳遞中國詩歌文學的獨特魅力。
正如柯勒律治所言,詩歌的任務是“表現日常事物新奇之美和創造一種超自然的感覺,將讀者從日常的昏睡中喚醒,以將他心靈的注意力轉向我們周圍世界奇妙和迷人的一面:在這個世界中,有著許多取之不盡的寶藏,可由于受實際利益和習慣的影響,我們不具有能夠接受它們的眼睛、能夠傾聽它們的耳朵,和能夠感覺和理解它們的心靈。”(轉引自張冰,2000:230)因此,詩歌借由文學性吸引讀者關注,而文學性則是通過打破認知常規、以故為新的陌生化手段得以實現的。
俄國形式主義創始人維·什克洛夫斯基首次系統地提出了陌生化理論。他在1917年所著的《作為手法的藝術》一文中提到,“藝術的目的就是提供一種對事物的感覺即幻想,而不是認識;事物的‘陌生化’程序,以及增加感知的難度和時間而造成困難形式的程序,就是藝術的程序,因為藝術中的接受過程就是具有自己目的的,而且應當是緩慢的”(胡經之、張首映,1988:124)。由此可見,陌生化的意義在于通過賦予熟悉的事物以新奇、陌生的感知來延長讀者的審美感受,而將其延伸至翻譯領域,“我們認為,真正藝術化的美的譯作,都是陌生的、奇特的,與原作之間有一定距離的,因而從形式上看似乎是很不忠實的”(鄭海凌、許京,2002:49)。圍繞陌生化的關注重點,譯者在詩歌翻譯中的首要任務就是發揮譯作的詩學功能,傳遞文化信息,以此延長藝術感受的心理過程,實現原作文學性的跨文化移植。
同時,本文強調帶著受眾意識進行翻譯的重要性。在展開詩歌翻譯時,“言談以受眾為轉移”(劉亞猛,2004:136)的翻譯策略要求譯者了解目標語受眾的認知、好惡、信仰、文化取向等具體情況,在明確受眾預期的基礎上,與他們形成雙向合作、相互依存的關系?!笆鼙姀膩砭筒皇潜粍踊蜢o止的信息接受者。面對某個話語,受眾有可能接受或者排斥;改變或者堅持某種態度;采取或者不采取某個預期行為。通過這些回應,受眾儼然已轉變為主動的行動者,導致缺失的改善或者使缺失狀況更加惡化”(陳小慰,2013:97)。所以,把握譯語受眾的“證同”心理和“趨異”心理對于譯文能否實現預期的翻譯目的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詩言志,歌詠言,中國詩歌有著燦爛輝煌的歷史和寶貴豐富的遺產。作為極富文化內涵的代表之一,樂府詩借由敘事和抒情的巧妙融合、形式與情感的自由交織,深受讀者的青睞。根據《現代漢語詞典》,“樂府”一詞被解釋為:原是漢代朝廷的音樂官署,它的主要任務是采集各地民間詩歌和樂曲。后世把這類民歌或文人模擬的作品也叫作樂府(2012:1608)。這種所涉內容廣泛、文學色彩獨特的詩體有效地展現出民間智慧的結晶與文化價值取向。兼具敘事性和文學性的藝術特色給樂府詩的翻譯增加了難度,而如何通過陌生化理論最大限度地“還原”源語作品中的文學蘊涵則成為譯者應該關注的重點。試看以下譯例:
原文:
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為。
譯文1:
Song of the White Hair
Our love like snow on mountains proud
Was bright like the moon ’mid the cloud.I’m told you’ll leave the old for new;
I come to say goodbye to you.
We drink a cup of wine today;
Tomorrow we’ll go each our way.
By royal moat we’ll walk and go
Like waters which east or west flow.
Why should I feel so sad and drear
And like a bride shed tear on tear?
If I’d wed one with single heart,
Even white-haired, we would not part.
Long, long may be your fishing lines,
You cannot catch fishtail which shines.
If your love were constant and true,
Why so much money to go through?
(許淵沖 譯)
譯文2:
The White Head Lament
White as mountaintop snow,
White as the moon between clouds.
I hear you have two loves,
That’s why you have broken from me.
Today a keg of wine at a party,
Tomorrow dawn the top of the canal.
I trudge along the royal canal,
Canal water east then westward flows.
Bleak, bleak, ever bleak, bleak.
A bride at her wedding must not weep;
She longs to get a man of one heart,
Till white-headed time he would not leave her.
Bamboo rod so supple, supple!
Fishtail so glossy, glossy!
When a man prizes the spirit of love,
What need has he of dagger-coins?
(Anne Birrell 譯)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一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便出自西漢才女卓文君所著的《白頭吟》。雖然學界對于詩歌的作者仍然存在爭議、有待考證,然而這并不影響這首樂府絕唱以“亦雅亦宕”之姿傳遞中國古典詩歌的深厚意蘊。簡潔凝練的詩句中飽含作者對于愛情的憧憬、對幸福的追求以及對現實的悔悟,漸次遞進的詩語生動地塑造出一個情感真摯、意志堅韌的女性形象。純白若雪,皎潔如月,詩歌起于作者對純潔愛情的比喻,宛如一片清亮的月光灑入讀者的心房。隨后,筆鋒突轉,“聞君有兩意”打破了她對于愛情的向往,無法專一的情感已然不再純潔,這與前詩所營造的氛圍形成鮮明的對比與強烈的轉折。今日把酒確不為言歡,明日決絕如逝水東流。于詩人而言,始亂終棄的悲傷遠勝嫁娶之時,而極力追求的情義和幸福卻不敵金錢所鑄就的現實。詩末四句,復用兩喻,托意婉切,殊可諷詠。
本文從《白頭吟》的諸多英譯本中選取許淵沖先生和Anne Birrell的譯作展開分析,著重關注陌生化在詩歌翻譯不同層級中的運用。首先,筆者關注詩歌語言的基礎層面,即語音層。譯文1在每句詩末通過押尾韻的方式,借“proud”、“cloud”等詞的精妙運用,使譯文朗朗上口,余韻邈然。其中,“proud”和“cloud”,“today”和“way”;“drear”和“tear”;“heart”和“part”以及“lines”和“shines”等系列詞語不僅在押韻方面實現了詩歌語音層的文學性轉換,它們在構詞形式上的相似之處也幫助譯者迅速地吸引讀者眼球,激發目標語受眾細品譯作的興趣。相較于譯文1,譯文2在音韻方面所達到的平平效果卻無法滿足受眾預期,激活其對于語言的新鮮感和對于異域文學的“趨異”心理。
其次,就詞匯層面的遣詞用意而言,本文擬圍繞比喻、特殊搭配、詞匯重復等陌生化手段展開分析?!栋最^吟》一詩用詞考究,“山上雪”“云間月”“溝水”“竹竿”“魚尾”等比喻意象的使用靈動地展現了樂府詩表層文字之下所蘊含的社會文化意義,而對于上述詞語的有效翻譯則影響著譯語受眾的認知感受和譯本所傳達的詩歌意蘊。其中,譯文1將“山上雪”和“云間月”分別譯為“snow on mountains proud”和“the moon ’mid the cloud”?!皃roud”為文學用語,它的出現不僅與前詩形成了音韻上的呼應,其后置的形式也恰到好處地描繪出青山的挺拔偉岸。該譯法激活了兩句的文化連貫性,相比譯文2的翻譯,許淵沖先生的譯本更能打破受眾感知的自動性。同時,“竹竿”和“魚尾”在中國古典文化中被用來比喻男女求偶,情投意合。不同于譯文2將“竹竿”直譯為“Bamboo rod”,譯文1創造性地結合詩歌意境將其譯為“fishing lines”,從而縮短受眾對于“rod”和“fishtail”之間的認知距離。
此外,原詩在描繪詩人遭遇愛人情變時,采用“凄凄復凄凄”引領四句,巧構意群。譯文2試圖利用陌生化手法(Bleak, bleak, ever bleak, bleak.)將該句通過形容詞疊加的形式展現給譯語受眾,意在更加生動地描繪作者此時的心境。根據《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bleak”一詞被解釋為“不樂觀的;無望的;暗淡的”(not encouraging or giving any reason to have hope)(2009: 194)。字面上的對等無法有效地跨越不同文化的藩籬,該句與“A bride at her wedding must not weep”在銜接上所造成的邏輯斷層亦無法傳達原詩的深意。相比之下,譯文1跳脫了詞匯直譯的束縛,大膽地通過形式上的陌生化將兩句詩翻譯成“Why should I feel so sad and drear/And like a bride shed tear on tear?”此譯法在邏輯銜接、語境重構等方面均展現出譯者的詩學造詣,也讓受眾眼前一亮,增強其審美感受。
談及詞匯重復,在狹義層面“詞匯重復指的是在一段話里反復重復的某一個關鍵詞,從而達到特定的審美效果”(金兵,2009:79),而從廣義的視角來看,詞匯重復也包含了相同語義或語用詞匯的疊加和羅列。在譯文1中,“walk and go”、“sad and drear”、“constant and true”等用詞搭配頻繁出現,細品譯作,讀者不難發現:“walk and go”展現了詩人躞蹀御溝上的沉重與決然,“sad and drear”刻畫了作者遭遇背棄后涕淚交加的悲傷心境,而“constant and true”則與末句照應,體現了詩人對丈夫在愛情和情義等方面的質疑。許淵沖先生的翻譯用詞精當,層層遞進,有效地把握了受眾對于不同文化語境的認知距離。譯文2中亦有詞匯重復的用法,如“White”、“canal”、“bleak”、“supple”、“glossy”等。其中,“Bamboo rod so supple, supple!/Fishtail so glossy, glossy!”借“supple”和“glossy”的重復,對應原詩的“裊裊”和“簁簁”。此處,譯者試利用陌生化手法來滿足受眾的“趨異”心理,因為“只有客體的圖式同主體的圖式之間拉開一定的差距,才能夠刺激人的興趣和敏銳的感覺”(金兵,2009:100)。但是,對于不諳漢語文化的外國受眾而言,過度尋求“趨異”使譯文2無法充分地傳遞文化負載詞所蘊含的深層含義,從而影響受眾需求的有效滿足。綜上所述,基于陌生化理論和受眾意識的綜合考量,譯文2“創造性地、主動地采取恰當的陌生化的手段傳達出源語文本中的差異性特征”(陳琳,2010:13),更能實現受眾認同,滿足預期效果。
古人常言,“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而以故為新的“陌生化”概念則可以幫助譯者在樂府詩翻譯的過程中,通過以熟為生、標新立“譯”的方式,實現影響特定譯語受眾、跨文化傳遞詩歌意蘊的效果。本文強調陌生化理論對于樂府詩翻譯的有益價值,它能使詩歌語言區別于普通語言和成規語言,增加翻譯審美對象——譯語受眾對文本的感受難度和關注時間,使其獲得新穎奇異之感。同時,文章關注受眾意識,借由陌生化手法在詩歌翻譯中的有效運用,調控目標語受眾對于不同文化語境間的認知距離,從而更好地達到預期的翻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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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15.9
A
1006-2831(2015)11-0169-4
10.3969/j.issn.1006-2831.2015.04.048
2015-8-20;修改稿:201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