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辭》和《女戰士謠曲》的跨文化解讀
呂霄霄
(常州大學周有光語言文化學院,江蘇常州213164)
摘要:中國古代北朝樂府民歌《木蘭辭》和16世紀的西班牙文學《女戰士謠曲》講述了兩個發生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而內容卻頗為相似的故事,出現了兩位替父從軍的女英雄。文章借助跨文化交際理論分析了木蘭和女戰士在行動和意識形態等方面的異同,進而揭示民族文化、倫理規范領域的差異,剖析造成差異的深層原因,以期對中國和西班牙文化的淵源有更透徹的認識。
關鍵詞:《木蘭辭》;《女戰士謠曲》;女性形象;跨文化視角
收稿日期:2015-01-19
作者簡介:呂霄霄(1987—),女,講師。
中圖分類號:I0-03文獻標志碼:A
木蘭形象最早出現于北朝(386—581)樂府民歌《木蘭辭》中,故事內容包括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征戰沙場、解甲歸田等情節。無獨有偶,16世紀的西班牙文學出現了一個類似的作品《女戰士謠曲》,無名無姓的女戰士與中國木蘭一樣女扮男裝,替父從軍。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地理時空的女性卻有著十分相似的人生經歷與命運。無論在強調女性三從四德倫理綱常的古代中國,還是在崇尚騎士精神的16世紀西班牙,都出現了僭越自身社會身份和性別角色的文學女性形象,這說明了父權意識在人類歷史上的普遍性和東西方女性都具有追求自我實現、男女平等的本能。
一、花木蘭和女戰士的文學形象
北朝樂府民歌《木蘭辭》中第一次出現木蘭的形象。以解題考據精博著稱的宋朝司法官郭茂倩所著的《樂府詩集》中有這樣的信息:“歌辭有木蘭一曲,不知起于何代。”所加解題為:“《古今樂錄》云:木蘭不知名。”據《隋書·經籍志》記載,《古今樂錄》是南北朝時陳沙門智匠所撰,故可推知木蘭應是此前或同時期人[1]22。在中國文學史上,《木蘭辭》與《孔雀東南飛》合稱為“樂府雙璧”。《木蘭辭》講述了一個叫木蘭的姑娘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在戰場上建立功勛,回朝后不愿做官,只求回家團聚的故事。它贊揚了木蘭勇敢善良的品質、端莊從容的風姿、保家衛國的熱情和英勇無畏的精神,表現了北方人民憎惡割據戰亂,渴望和平、安定的意愿。對木蘭事跡的謳歌顯然沖擊了封建社會重男輕女的偏見。木蘭的故事流傳了千百年,木蘭也早就成為一個原型人物,故事的主題包括孝悌、女扮男裝、忠君愛國、代父從軍等,這些要素在后來的時代里進行不同組合,文學家筆下出現了女才子、女軍人、女革命家、女勞動模范、女知識分子等一系列新型的人物形象。無論在明末清初、晚清、“五四”時期、抗戰時期、解放戰爭時期,還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各種新思潮涌動時期、社會改革或轉型時期,圍繞著木蘭這一原型的理解和闡釋不斷出現。
《女戰士謠曲》的文本最早是由西班牙歷史學家、文學批評家梅內德斯.佩拉尤(Menéndez Pelayo)發現的[2]243。謠曲是指在14世紀中葉和整個15世紀西班牙游唱歌手或人民群眾吟唱的羅曼采,有古謠曲和新謠曲之分,后世文人模仿古謠曲形式創作了藝術謠曲[3]10。《女戰士謠曲》作者佚名,先是由人民口頭傳唱,后期再由文人加工,也就是今天我們看到的版本。這支謠曲講述的也是女兒替父從軍的故事。由于戰亂頻發,西班牙的平民百姓苦不堪言,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被征兵去打仗,他很無奈,責備妻子沒有生下兒子代替自己上戰場,7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自告奮勇替父從軍。征戰兩年間,竟無人察覺她的女兒身,最后王子愛上了姑娘。王子懷疑姑娘是女扮男裝,向母后傾訴愛情煩惱,皇后出主意來試探,姑娘憑借智慧一一通過考驗,沒有暴露身份,但最后一項測試是游泳,姑娘找了借口逃脫返回家中,王子追至姑娘家,向她求婚。有人認為故事發生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期,也有人認為故事發生在天主教雙王光復運動時期[4]259。其實,該謠曲的創作年代可以追溯到16世紀,葡萄牙劇作家喬治·費列拉(Jorge Ferrerira de Vasconcellos)1550年的一個劇本曾引用過《女戰士謠曲》,“阿拉貢對抗法國的戰爭爆發,將軍垂垂老矣、白發蒼蒼,卻依然要上戰場”[5]270。同時期在法國等地也出現了類似的女戰士形象。這首謠曲沒有跳出傳統社會對性別角色的定義,男性是社會和家庭的主宰,保家衛國、維護家族榮譽是男人們的職責,忠貞和順從則是女性應有的美德。
二、花木蘭和女戰士英雄形象的異同
木蘭和女戰士雖然都具有強烈的責任感和優秀的作戰能力,但她們最終愿意忠于男性權威,服從男性世界為女性設定的角色要求,并且選擇回歸家庭。女英雄形象在男權社會中反復出現,中國古代傳奇中武藝高超、智勇雙全的女性大有人在,如穆桂英、樊梨花、紅拂女、梁紅玉等,她們代替男性實現了忠君愛國、精忠報國的社會抱負。文學作品中的女性通常只有兩種出路:或者上陣殺敵、立功請賞,冒充男性進入統治階層,有的甚至能夠封王拜爵;或者解甲歸田,紡線織布,嫁為人妻,如崔鶯鶯、霍小玉、聶隱娘。所以說,女英雄從軍這一類型故事的意義,不在于她們如何智慧勇武、如何戰場殺敵、如何建功立業,而在于女性成功越界后依然認同和服從性別歸屬,因此這種形象才可以在古今中外得到反復的歌唱吟詠[6]59。在以木蘭為代表的“女英雄”身上,不是以一種性別特質覆蓋另一種性別特質,而是通過性別越界然后回歸的故事,將女性身份暗含的精神品質補充進男性身份所具備的能力之中[7]28,進而把對家族的熱愛延伸擴大為對國家的忠誠,把“忠”與“孝”的神話演繹到了極致。
《木蘭辭》強調和突出了女主人公的女性特征和她對女性身份無條件的服從。詩歌從織布開始,木蘭停機嘆息盡顯她的猶豫和無奈。木蘭從軍是迫于“木蘭無長兄,阿爺無大兒”,對老父親的“孝”以及對幼弟的“悌”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體現。在行軍路途中,木蘭一路思念父母,更是彰顯了她對家的深深眷戀和無限的小女兒情懷。接下來的征戰生涯一筆帶過,隨后是班師回朝論功行賞。面對天子賞賜的高官厚祿,木蘭卻不為所動一心急于回歸鄉里,這也側面反映木蘭十分渴望回歸她的女性身份。木蘭回家后,家人欣喜萬分,殺豬宰羊熱情迎接都體現了家的溫情,而她回到自己的閨閣重新梳妝打扮的細節都強調了其女性氣質。木蘭并沒有要成就一番宏圖偉業或者封王拜爵的英雄情結,只是在特定的環境下以“忠孝”的名義,突破傳統文化的禁忌和限制,創造了英雄的業績,事實上她更愿意做一個傳統文化中的無名女子,她所履行的只是在家盡孝、為國盡忠。
《女戰士謠曲》中,塞維亞的老伯爵有7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小女兒聽到父親責備母親沒有生育男丁而自告奮勇代父從軍,其中當然也有孝道的體現,即代替老病的父親上戰場,制止父親責備母親,同時是對男性身份的僭越,證明自己的個人價值。這種女性意識的萌芽與1995年迪士尼電影《木蘭》中的從軍理由有些相似。《女戰士謠曲》開篇通過父女的對話凸顯了她作為一個美麗女性的特征,如飽滿的胸部、白皙的雙手、靈動的雙眼,而王子也是因為她美麗的雙眼而懷疑她女扮男裝。《女戰士謠曲》重點描寫女主人公的美貌、智慧和愛情,從軍生活一帶而過,只說了軍中兩年,無人識得她的女性身份。
古代中國社會男尊女卑的等級觀念根深蒂固,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封建社會發展過程中,女性從來都是男性的附庸,她們沒有社會地位,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而只有父親的姓氏,出嫁后再冠夫姓。上至皇室宗親之女下至平頭百姓,她們長期受封建思想的禁錮,談不上實現自我價值或追求自由戀愛,更何況中國封建社會的愛情觀是“發乎情,止乎禮”。木蘭軍中生活十年,她如何隱瞞女性身份我們無法獲悉,然而不難想象她克服了種種不便甚至冒著生命的危險守護自己的秘密。詩中用“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一筆帶過戍守邊關的艱辛磨難。描述完木蘭戰場殺敵為國為君盡忠之后,筆鋒一轉,描寫木蘭棄官還鄉,家人殺豬宰羊,她重拾紅妝,卻不談其愛情婚姻,巧妙規避了木蘭軍功卓越而可能產生的“巾幗不讓須眉”對封建男權社會的沖擊[7]28。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受儒家思想影響,重視長幼尊卑的國家,封建統治者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及倫理綱常,提倡的正是木蘭代父從軍這種“純忠至孝”的典型。由此可以看出,《木蘭辭》并不想過度標榜女子才德,也沒顯示出女性主義思想的萌芽。
《女戰士謠曲》則重點突出如何說服父親從而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在宮廷中憑借智慧通過了皇后的幾項測試,這些都顯示了女戰士的足智多謀。謠曲中兩個男性形象反而顯得略遜一籌:老父因為年老要上戰場而埋怨妻子,王子因為愛上女戰士而愁眉不展向母后傾述,請求開解。反而是皇后為之出謀劃策,最后成為兩個女性智力的較量。由于最后的測試是下水游泳,女戰士借口家中來信老父親重病乘機逃脫測試。王子騎馬追趕其至家中,向老伯爵求婚。女戰士的智慧和謀略也體現在她在宮廷中生活了兩年沒有人發現她的真實性別,當王子發現真相之后她卻要在馬術上與王子一較高下。最后姑娘表示“武器和戰馬,我一樣可以駕馭”。波伏娃曾分析到:男人就不存在公共和私人生活的割裂問題;在行動上和工作上他對世界把握得越多,他就越有男子漢氣,而女人自己的勝利卻與她的女人氣質相抵觸[8]7。女戰士對男權社會提出質疑,認為自己同時可以駕馭戰馬和紡車,實際上是對女性“參照物”“補償性”等外界強加性質的否定,是一種想打破“神話”的探索。我們可以發現女戰士身上初顯了女性意識的萌芽。西班牙古謠曲純屬民間創作,充滿了歌頌理想、幸福生活的樂觀主義精神。無論敘事為主還是抒情為主的謠曲幾乎都不帶宗教色彩,通過對世俗生活的展現,反映了當時文藝復興的時代精神[3]35。
三、人物形象差異的深層原因
中國和西班牙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差異,與中西方地理環境、物質生活、精神文化等差異有著密切的聯系。中國木蘭形象和西班牙女戰士形象的差異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整個封建社會占據著統治地位。由于農業是社會的主要生產方式,長輩因為具有豐富的種植經驗成了家庭、社會的實際領導者,并且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宗法制”。所謂宗法,即宗族之法,宗族內部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標榜尊崇共同的祖先,區分長幼尊卑,規定繼承順序,確定宗族成員不同的義務和法則[9]3。在這種制度的統治中,具有絕對的權威地位的是封建家長。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本主義”可以說是一種“道德的人本主義”,或者稱為“倫理關系中的人本主義”[9]4。強調每個人都應當承擔起自己的社會責任,所謂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正是這種謙卑順從的特征導致了木蘭果斷放棄晉升社會地位的機會,十年征戰生活都沒有涉及她的情感世界。因為這一切都是不被封建禮教倫理綱常所允許的,即使有,也只會避而不談。由于追求自由愛情從而導致悲劇的文學作品一再出現,如《孔雀東南飛》,以及后來的《梁山伯與祝英臺》。
與中國農耕文明不同,處于歐洲大陸西南端的西班牙自古希臘以來就以游牧、經商為主要的生存方式,并形成了獨特的海洋文明。在常年與波濤洶涌的海洋搏斗的過程中,不僅形成了人和人之間平等合作的關系,也造就了西方人勇于冒險的性格和頑強的抗爭意識[10]127。15世紀興起的以哥倫布等為代表的海上探險,極大開拓了西班牙人的視野,使他們敢于質疑并反對權威。正是受這種精神的影響,一位西班牙貴族小姐不怕危險,為了實現自我價值而替父從軍,而在此過程中贏得愛情成為可能。
中華文明綿延數千年之久,以孔子倡導的“禮”為核心的倫理規范始終是歷朝歷代所奉行的道德準則。儒家奉行的“三綱五常”著重強調個人道德修養的重要性,通過要求個體的無條件歸順服從來實現社會的安定和諧[11]34。戰爭背景為木蘭的“代父從軍”和“女扮男裝”奠定了合理性的基礎,而這些“越界”服從了另一重更具壓迫性和覆蓋力的價值秩序——“忠”“孝”,所以不會觸犯當時的性別等級秩序,而得到大肆宣揚。《木蘭辭》和其他表現女性的文本一樣,通過對家庭關系的描述使木蘭的女性特質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因此,木蘭從軍是一個以“越界”開始,以“回歸”作為結局的故事。在毫不旁逸斜出的“離家—歸家”的情節線索中,木蘭以十年生命和年華為代價換來的“壯士”身份,在回家以后隱退得徹徹底底[7]28。
相反,西方自古希臘時期就形成了以城邦為主要形式的、較為松散的政體形式。而像希臘這種城邦結構,和孕育的早期民主制度,都直接導致包括西班牙在內的歐洲人這種追求自由、渴望民主和反對權威的性格特點[12]4。西班牙的文藝復興基本上處于哈布斯堡王室的卡洛斯一世和費利佩二世的統治時期,而早在15世紀人文主義思想就通過不同途徑傳入西班牙[3]45。在這種精神的影響下,女戰士代父從軍上戰場甚至服務于宮廷王室的故事才會發生。
四、結語
綜上所述,雖然《木蘭辭》和《女戰士謠曲》都是以女性代父從軍的故事為母題并且以回歸家庭作為結局,但是由于文化傳統、社會價值等差異,兩個人物形象在表現手法上均顯示出不同民族的不同文化審美和文化追求。也可以看出,由于時代差異和文化差異,兩個相似的女性形象對自己的性別意識有著不同程度的覺悟,對自我價值也有著不同的追求。通過對造成這一現象的一系列原因的剖析,中國文學和西班牙文學在跨文化角度上的交流與對話成為可能。與此同時也不難發現,每個民族的實際社會狀況是文學作品的創作土壤,由此經典文學作品才能超越國別和歷史的限制,煥發持久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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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