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布魯姆文學批評理論與浪漫主義詩學的關系,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通過辨析其批評理論中具有浪漫主義詩學內涵的關鍵詞,比較其“焦慮說”與哈茲里特和基布爾“宣泄說”的內在關聯性,以及他對莎士比亞的認知與評價中所表現出來的詩學觀,可以看出布魯姆批評理論的深層內涵與浪漫主義詩學內涵是同質的,是對浪漫主義的框架性繼承與發展。對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關系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梳理布氏批評理論的發展脈絡,從新的視角審視其“影響-誤讀”理論和文學經典觀,進而深化對布魯姆批評理論特質的認識。
關鍵詞:浪漫主義詩學;焦慮說;宣泄說;框架性繼承
作者簡介:屈冬,男,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南昌師范學院外文系教師,從事當代西方文學理論、英美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5)02-0106-06
在布魯姆文學批評理論的研究中,其與浪漫主義詩學的關系,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實際上,在布氏學術生涯的起始階段,是作為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捍衛者而受到學界關注的,在其浪漫主義詩歌研究中體現著他對浪漫主義詩學的認知與理解,這與其中后期的批評理論建構及批評實踐具有某種程度的關聯。其中后期著作中頻繁使用“想象”、“審美”、“崇高”等關鍵詞,多是從浪漫主義詩歌研究中生發出來的。對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關系的研究,有助于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審視“影響-誤讀”理論及其經典觀,深化對其批評理論特質的認識。
一、布魯姆批評理論中的浪漫主義詩學關鍵詞
有學者認為,布魯姆是在對浪漫主義詩人研究的基礎上總結歸納出了“影響-誤讀”理論,而《西方正典》中的“審美價值”、“內在自我”,對陌生性、斗爭性等經典品質的界定與強調,均與浪漫主義詩學存在著深刻的契合。[1](P8)也有學者認為,布氏浪漫主義詩歌研究中包含著其中后期批評理論的走向:其一是早期作品反映出的反抗精神;其二是布氏對猶太宗教的密切關注;其三是對心理學的借鑒。[2]這些學者都認為,布氏中后期批評理論是在浪漫主義詩歌研究的基礎之上建構起來的,與浪漫主義詩學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而這一點是多數學者沒有關注過的。但遺憾的是,幾位學者只是論及布氏浪漫主義詩歌研究與其中后期理論建構的關系和大致脈絡,而并未對兩者的關系給予系統、詳盡的闡釋。
布魯姆沒有界定“文學是什么”,因為在他看來,我們無法獲得足夠的認知力量去界定莎士比亞和但丁。因此,他將關注焦點轉向了文學特性。在布氏觀念中,文學首先是想象的、虛構的。他反對從社會、歷史、種族、階級、性別與意識形態的角度闡釋文學作品,并將這些忽略想象與虛構的學者稱為“業余的社會政治家、半吊子社會學家、不勝任的人類學家、平庸的哲學家以及武斷的文化史家”[3](P432)。他曾哀嘆,在當今這個時代,文學的想象力遭到貶值,政治化的文學批評把文學研究糟蹋殆盡。在他看來,文學研究應當關注文學的審美價值,而審美價值首先就體現在文本的想象性或虛構性上。偉大的詩歌幾乎都包含虛構,這就是文學的真諦。如果對文學的認知不是建立在對文學的想象與虛構的基礎上,就是對文學的破壞,也是文學研究的墮落。[3](P8)
“崇高”是布魯姆較為重視的文學特性之一。布氏認為,所有研究“崇高”的理論家都會遇到“一些杰出的表現矛盾感情的人或事”。[4](P6)他“把崇高看做是文學競爭的模式,每個人都要努力回答他與過去以及現在的競爭對手較量時所面臨的三個問題:優于,等于,還是劣于?……文學的崇高就是讀者的崇高,也就是說,讀者必須能夠推遲快感,放棄簡單的滿足,為的是一種比較遲緩的、難度更大的回報”[4](P6)。那么,崇高所表現出的有難度的快感體現在哪里?他認為,崇高就是文本中體現出的矛盾對立的情感,這些情感就是崇高的感情基礎。
布魯姆在《天才》、《神圣真理的毀滅》及《西方正典》等著作中表明,具有想象、虛構與崇高特性的文學展現的是生命體的個性、自我與變化。文學批評需要關注文學家與作品中的個性,只有這樣才能給予現實生活中的個體以生命燭照。布氏非常注重發掘作家和文本呈現出的個性,他認為,彌爾頓作品的力量來自于其豐富充沛的個性;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如福斯塔夫、哈姆雷特和伊阿古等,都是個性完整的統一體;喬治·艾略特在《米德爾馬奇》中塑造的人物具有活潑的個性;易卜生的經典性來自于極具個性化的努力,與社會因素無關;對沃爾夫與佩特來說,個性是藝術與自然最崇高的結合,是作家寫作的決定性因素。
除個性外,布魯姆還十分重視作家與作品中呈現出的自我與變化,認為每一位作家主要是為了增進個體的自我利益而忽略或違背自己的階級利益。其中,自我是理解審美價值的唯一方法和全部標準,而從自我傾聽(self-overhearing)生發出的變化則是個體生命對文學的必然反應。[3](P38)也就是說,變化是自我生命力的一種體現,詩人的誤讀過程就是實現自我生命力的過程。他重視自我與變化,是因為讀者可以通過閱讀認識自我、增強自我,抵抗衰老與死亡,在最大程度上展現自我、完善自我。他不僅在理念上堅持自我與變化的重要性,在批評實踐中也極力闡釋作家與作品中的自我與變化。在他看來,蒙田表現的是處于變動中的自我;惠特曼的詩是自我神化的一種表現,而迪金森的詩則是自我的私人教堂;變化是莎士比亞戲劇中每一位主要人物所遵循的硬道理,也是莎士比亞藝術法則的精髓。[3](P39,123,219)
這些具有浪漫主義詩學內涵的關鍵詞,在其中后期理論著作中頻繁出現,是“影響-誤讀”理論和文學經典觀建構的理論基石。“影響-誤讀”理論強調后輩詩人為了自我存在、個體與個性完整而對前輩做出的競爭和對抗行為,“修正比”正是詩人自我與個性形成和發展所呈現出的不同的變化階段。其經典觀中的陌生性品質是指一種無法同化或不再視為異端的原創性,這種陌生性或原創性正是在對浪漫主義詩學崇高觀的繼承中建構起來,突出閱讀經典作品時產生的有難度的快感以增強個體的生命體驗。此外,布魯姆的言說方式也與浪漫主義詩學具有相契合之處。大部分浪漫主義批評家以片斷形式闡述美學思想。因為在他們看來,體系化的思想是枯燥的理性產物。[5]布氏沒有像其他當代批評理論家一樣,進行體系化的理論闡釋與建構(除“影響-誤讀”理論外),而是采取片斷的言說方式表達自己的文學觀念。這種言說方式與浪漫主義批評家的闡述方式也是比較契合的。
二、 布魯姆的“焦慮說”與浪漫主義詩學的“宣泄說”
在布魯姆的批評理論中,不僅經常使用的一些關鍵詞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詩學內涵,而且一些重要的批評理論觀念,也與浪漫主義詩學觀念相通,彼此之間的這種淵源關系也值得進一步考察。
有學者認為,布魯姆的“影響-誤讀”理論吸收了弗洛伊德的防御論和尼采的對抗論,以突出后輩詩人與前輩詩人的競爭與對抗關系。[6]我們也許可以這樣概括該理論:前輩詩人在時間上的先在性,對后輩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和焦慮。后輩為了擺脫這種影響,宣泄這種焦慮,實現并完善自我,必須運用修辭對前輩進行創造性誤讀。該理論的真諦就是詩人心中的焦慮,而這個焦慮的中心就是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是所有后輩詩人焦慮的來源,每一位后輩都必須與之對抗。[7](P9)不僅如此,在他看來,整個西方文學史就是一部影響的焦慮史。[7](P31)那么,這種“焦慮”是什么?布氏認為,“焦慮”是一種期待,“影響的焦慮”則是期待自己可能被前輩淹沒時產生的情感狀態。當一位詩人取得了詩人身份后,對任何可能會超越或終結其詩人地位的危險都會感到焦慮。因此,他認為,只有對焦慮的分析才會在對古典道學家和浪漫主義思想家的繼承中有所創新,而弗洛伊德的貢獻在他看來是最大的。因為弗氏提醒我們,“焦慮”是一種不同于悲傷、哀痛或單純的精神緊張的不愉悅狀態,也是不愉悅狀態通過固定渠道產生的宣泄現象。[7](P57-58)因此,焦慮的宣泄過程就是詩人擺脫影響、獲得自我存在感的過程。從布魯姆關于焦慮的言說可以看出,“影響-誤讀”理論受弗洛伊德的影響較大,而學界在考察該理論時也受他本人言論的影響,將闡釋的焦點限定在弗洛伊德的心理防御論上。
浪漫主義詩學中有一種“宣泄說”,代表人物是哈茲里特與基布爾。從“宣泄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弗洛伊德學說的影子,即文學是焦慮的宣泄與欲望的滿足。[8](P168)哈茲里特較為重視詩歌創作的心理動機,即尋求情感壓力的解脫。在他看來,文學可以為創作主體提供一個情感宣泄的途徑。基布爾在評論洛克哈特的《司各特生平傳略》時說,詩人在產生某種不可抗拒的激情,或具有某種支配他的行動趣味或情感時,想直接發泄卻又受到壓抑,因而用有韻的詞語,做出間接表現。[8](P171-172)基布爾與哈茲里特均認為,詩能使心中隱秘的情感壓力得到治療性的減輕,是個人未滿足的欲望在想象中的實現,而詩的想象使一切事物都染上了心靈欲求的色彩。因此,詩就是詩人用語詞來排遣情懷,解除內心壓力的行為。[8](P174-175)
布魯姆觀念中“焦慮”的來源與“宣泄說”的“不可抗拒的壓力”、“隱秘的動機”是相通的,都是由于內在欲望無法滿足而產生。不同的是,“宣泄說”中的“隱秘的動機”、“不可抗拒的激情”、“情感壓力”以及“未滿足的欲望”在“影響-誤讀”理論中較為集中地體現為由前輩詩人影響而產生的“焦慮感”。布氏不僅在詩歌創作動機方面與“宣泄說”保持相通的關系,在文本閱讀和文學批評層面與“宣泄說”也具有某種程度的契合。在基布爾看來,文本閱讀就是再次獲得文學創造者所作的宣泄的過程,而文學批評就是要通過詩中的跡象來重新構造詩人的氣質與情感。[8](P167-168)布魯姆認為,一首詩不是對焦慮的克服,而是焦慮本身,誤讀過程本身就是體驗焦慮的過程;批評就是去發現詩人與詩人之間隱藏著的影響和誤讀關系。[7](P96)不同的是,布氏重視詩人之間的影響與焦慮以及文本對影響與焦慮的反映,文學批評要去發現、闡釋這種焦慮;而“宣泄說”強調的則是詩對某一詩人情感和氣質的宣泄,文學批評要重構這種氣質與情感。
在比較了“焦慮說”與“宣泄說”后可以發現,在詩歌創作動機層面,兩者的觀點具有一定程度的契合,均是從心理學角度強調詩人創作的內在動機,即宣泄壓力與焦慮。由此可見,布氏的“焦慮說”是在“宣泄說”基礎之上生發出來,其“影響-誤讀”理論也是以“焦慮的產生”與“焦慮的宣泄”為精神內核而建構起來。那么,為什么他只承認受到了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卻只字不提“宣泄說”?筆者認為,這是他極力掩飾其理論來源的表現,或者說,其“焦慮說”以及他與“宣泄說”關系本身就是“影響-誤讀”的表現。布氏以浪漫主義詩歌研究者的身份開始其學術生涯,在對浪漫主義詩歌的研究過程中,不可能沒有接觸過“宣泄說”的理念。他在《莎士比亞:人類的創造者》中明確表示,其使用的術語“活力”(vitality)與哈茲里特的“生氣勃勃”(gusto)有關聯,也承認哈茲里特是其繼承的傳統批評家之一。雖然沒有資料證明布氏接觸過基布爾的著作,但是基布爾與哈茲里特同為“宣泄說”的代表人物,所以他接觸過基布爾學說也是存在一定可能性的。據此可以說,“焦慮說”與“宣泄說”不僅是對傳統的繼承與創新過程,也是布氏與前人之間對抗與競爭的過程。
三、 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觀念中的莎士比亞
除對“焦慮說”與“宣泄說”的關聯性考察外,還有一點也是應當加以審視的,即布魯姆對莎士比亞的認知與評價。對于這一點,學界往往從共時性角度孤立地考察布氏推崇莎士比亞的動因與意義,而忽略了他在莎士比亞研究方面與浪漫主義詩學的繼承與發展關系。
莎士比亞在布魯姆文學批評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不論在哪一部著作中都可以見到他對莎翁的闡述與評價。如果說普及經典是《西方正典》、《如何讀?為什么讀?》、《天才》以及《批評的解剖》等著作的目標的話,那么莎翁自然是布魯姆普及的重點對象。因為在他看來,莎翁不但是西方文學的經典,而且是世界文學的經典。他在《影響的焦慮》與《千禧年之征兆》中說,通過閱讀莎士比亞,我們可以了解自我、增強自我,而這一點是其他作家無法做到的。較之于其他作家,莎士比亞的優越性主要在于認知力、語言運用能力和想象力,更為重要的是其塑造的各種各樣、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那么,布魯姆觀念中的莎士比亞是否與浪漫主義詩學觀念中的莎士比亞具有某種契合?
在浪漫主義有機論者看來,莎士比亞的偉大之處,正是在于他戲劇素材的多樣化以及表面上的不和諧。他把悲劇和鬧劇、歡笑和眼淚、卑下與崇高、國王和弄人、格調高的和低的、憐憫與雙關等調和成一個整體,并在崇高的悲劇中把人同時描寫成世界的榮耀、笑料和啞謎。[8](P267)而布魯姆認為,崇高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是最為豐富,也是最為多變的。莎翁的崇高主要體現在其塑造的經典人物形象上,如福斯塔夫、哈姆雷特、奧賽羅、伊阿古以及李爾王。正是這些栩栩如生的崇高性人物擴展了我們的意識。閱讀這些人物的過程就是理解偉大,即積極與消極的過程,也是在我們自身中分享這種偉大的過程。[9]布氏眼中莎士比亞的崇高性就在于其塑造人物的無所不包的特性,那種融合了積極與消極的特性。從這一角度看,布魯姆繼承浪漫主義有機論對莎士比亞劇作人物、劇本體裁與特性的理解,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他的崇高觀。
哈茲里特、卡萊爾與柯勒律治均認為,莎士比亞與彌爾頓最大的差異在于:在彌爾頓作品中,讀者可以找到他的立場和觀念,而讀者卻無法從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找到他的立場與觀念。[8](P292,302)濟慈在論述莎士比亞時也說,莎士比亞的天才具有一種普遍性,使他以不經意的、高高居上的姿態去觀察人類智慧所取得的成就。[8](P299)布魯姆也持有相近似的看法。他認為,我們可以從彌爾頓的詩作中讀出他的立場與個性,但卻無法從莎士比亞作品中讀出莎氏的立場與個性。因為莎士比亞非常善于隱藏自我,他的詩作既是自傳性的又是普遍性的,既是個人的又是非個人的,既是反諷的又是激情的,既是雙性戀的又是異性戀的,既是殘缺的又是完整的。[10](P113)從這個角度來看,布氏對莎士比亞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認知,與哈茲里特、柯勒律治、濟慈和卡萊爾如出一轍,與浪漫主義詩學是一種繼承關系。那么,布魯姆有沒有發展浪漫主義詩學對莎士比亞的這種認知與評價呢?他在莎士比亞研究方面又有哪些獨到的見解?
在筆者看來,布氏在莎士比亞研究方面對浪漫主義詩學的發展主要體現在其“莎士比亞創造了我們”這一觀點中。這一觀點及其以莎士比亞為核心建構的文學經典譜系,與浪漫主義詩學存在一定關聯,是從浪漫主義者對莎士比亞的認知中生發出來,是在新語境條件下針對西方文學經典面臨的生存困境而提出的創新性觀點。它的意義與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面對解構批評、大眾文化對文學經典的顛覆與消解,布魯姆在理論闡述、批評實踐與文學教學活動中,繼承浪漫主義詩學對莎士比亞的認知與評價,在“焦慮說”基礎上通過構建以莎士比亞為核心的西方文學經典譜系,來捍衛經典在當今時代的地位與價值;其二,針對非文學性研究對文學研究邊界的破壞,布氏承繼浪漫主義詩學觀和表述方式,突出莎士比亞作品的審美價值,通過批評實踐確證文學研究與非文學研究的界限,維護文學的獨立品格,確立文學批評的標準;其三,布氏通過繼承浪漫主義詩學對莎士比亞的認知與評價,強調西方文學批評傳統的思想價值與美學價值,突出傳統在當今時代的可延續性和有效性,在批評實踐中對抗解構批評對傳統思想及其價值觀的消解;其四,他以較為夸張的表達方式,即“莎士比亞創造了我們”, 強調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認知價值與人學價值,重新喚起讀者對莎士比亞作品的關注,突出閱讀經典文本的必要性,對抗現代電子傳媒對傳統文學的載體——文本——的顛覆。
以上種種不僅是布魯姆對浪漫主義詩學觀的一種繼承,也是對浪漫主義詩學品格在新語境條件下的一種發展。
四、“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命題的意義與價值
“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這一命題,為我們梳理布魯姆文學批評的發展脈絡,考察“影響-誤讀”理論的來源、文學經典譜系的建構基石,審視其理論特質提供了一個較為新穎的認知角度。
首先,“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這一命題對我們梳理布氏批評理論的發展脈絡具有一定啟示意義。比如,有學者將布魯姆學術生涯劃分為“浪漫主義詩歌研究”、“影響詩學”、“宗教批評”和“普及經典”四個階段。[11](P1-3)這種階段式劃分雖然可以揭示出布氏批評理論在某一時段內的特點及總體趨勢,卻割裂了四個階段內在的邏輯統一聯系。通過本文的梳理與論證可以發現,從“浪漫主義詩歌研究”開始,到“影響詩學”、“宗教批評”,再到“普及經典”,布氏的批評理論著述中無不貫穿著具有浪漫主義詩學內涵的關鍵詞、文學觀念以及受浪漫主義詩學啟示而生發的對莎士比亞的認知。據此可以說,浪漫主義詩學是布魯姆批評理論建構與發展的重要理論基石,是梳理其批評理論發展值得關注的內在線索。
其次,“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這一命題對我們審視“影響-誤讀”的理論來源與文學經典譜系的建構具有理論參照價值。學界對于布氏“影響詩學”及經典觀的闡發,較為局限在弗洛伊德心理防御論、尼采的權力意志說,及其文學經典的品質與借鑒價值等層面,忽略了“影響詩學”、經典觀與其浪漫主義詩學研究的關聯性。“焦慮說”是布氏構建其“影響-誤讀”理論,建立以莎士比亞為核心的西方文學經典譜系的核心觀念。焦慮是后輩詩人與前輩競爭和對抗的心理動因,整個西方文學史在布氏看來就是一部焦慮史,而莎士比亞則處于這部焦慮史的中心。“焦慮說”與浪漫主義“宣泄說”的相通性及同質關系,在某種程度上不僅拓寬了“影響-誤讀”理論的研究視域,揭示了該理論與浪漫主義詩學的淵源關系,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證明了布魯姆掩飾其理論來源的行為是一種焦慮感的體現。此外,布氏批評理論中具有浪漫主義詩學內涵的關鍵詞,以及從浪漫主義詩學中生發出的對莎士比亞的認知,體現著他對西方文學批評傳統的承繼關系和以審美為核心的文學價值觀念。這些關鍵詞與“焦慮說”一起構成了“影響-誤讀”理論和文學經典觀的理論基石。
最后,“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這一命題為我們審視布魯姆批評理論特質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認知角度。眾所周知,布氏批評理論具有一定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使得國內外學界在其理論身份歸屬研究方面存在較大的分歧。有些學者往往在預設的理論框架中摘取布氏理論著作中的某一觀點或某一立場,孤立與先驗地考察其理論特質,缺少對其理論著述與批評實踐的整體觀照,從而忽略了他在理論著述與批評實踐中堅持的文學立場和文學觀念。“布魯姆與浪漫主義詩學”這一命題在本源上揭示了布氏文學批評的理論基石。通過梳理布魯姆理論著作中具有浪漫主義詩學內涵的關鍵詞,以“焦慮說”為根基建構的對抗性“影響詩學”,以及從浪漫主義詩學中生發出的對莎士比亞的認知,可以說布氏批評理論是在浪漫主義詩學基礎之上建構起來的、以審美價值為核心的批評理論。
綜上所述,布魯姆中后期批評理論與浪漫主義詩學之間具有一定的相通性,但還不能武斷地將其批評理論等同于浪漫主義詩學。因為他并非簡單地植入浪漫主義詩學,而是在此基礎上融合了弗洛伊德、尼采、愛默生、佩特、王爾德與德曼等人的觀點來建構自己的批評理論。在“影響-誤讀”理論中,雖然布魯姆的“焦慮說”與浪漫主義詩學的“宣泄說”是同質的,均是強調詩歌可以減輕或消解創作主體內心的壓力與焦慮,但是“誤讀”理論要比“宣泄說”更為具體化和系統化,主要原因在于它融合了弗洛伊德的防御論、尼采的意志說和德曼的修辭觀。在對待文學經典的態度上,布魯姆也比浪漫主義詩學走得更遠,認為使作品成為經典的決定性因素就是作品本身,與其他因素無關,他將文學經典視為獨立自足的存在,也與佩特、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詩學觀念相通。雖然布氏批評理論如此豐富、復雜,但并不妨礙我們對兩者之間的關系做一個判斷,即布魯姆文學批評理論在深層內涵方面與浪漫主義詩學是同質的,是對浪漫主義詩學觀念的框架性繼承與發展。在此過程中,布氏不斷融合其他批評理論資源,逐漸形成了極具個人特色且豐富多樣的批評理論。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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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