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軼峰
明清時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承前啟后的關鍵時期,也是世界歷史上的大變遷時期。因而,關于明清時代中國社會基本結構及其演變歷程的研究需要深入加以研究。在前賢諸多研究成果基礎上,筆者近年嘗試提出一種相關假說,名之為“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已刊諸文,或討論概念、方法,或考察特定具體問題,皆各有偏重,今將其要義再做概括性的說明,以求得關注此類問題的專家學者批評指正。
一、超越西方中心主義歷史敘述, 探索中國社會歷史變遷的模式和道路
現代中國是在中西交匯的過程中形成的,如果向前追溯的話,十五世紀是一個重要的歷史節點。這是中國與西方皆嘗試向外部世界伸展的時代,但西方持續推進,中國則不久轉為內向。其后大約五個世紀間,中國社會在諸多領域有所發展,但世界歷史變遷的大方向卻受西方文化、社會擴張的影響更大。這種情況投射到國際范圍的歷史學敘述中,形成將西方歷史經驗作為衡量各類社會、文明、文化統一尺度的傾向。與此相應,十五世紀以來中國的歷史經驗,就在很大程度上被表述為某種與應然的常態背離或者若即若離的經歷。體現這類觀念而影響較大的學說,源出西方的包括古代東方或亞細亞形態說、中國社會發展長期停滯說、現代中國變遷的刺激反應說等。中國史學界做出的反應性論說,則集中體現在關于中國封建社會后期資本主義萌芽的大討論中。
如果將西方現代化歷程作為標準來推論,晚近中國社會發展的本質就是“趕上”西方,中國的社會發展道路在根本上說就是西方已經走過的道路,中國發展的根本問題也就是如何更加符合西方模式的問題。用同樣的邏輯,中國在其社會建設的實踐中與西方的差異、矛盾、沖突,問題也就一定根源于中國。然而中國其實無法全盤復制西方發展的道路。在眾多原因中有兩點非常重要。第一,一個大社會共同體的歷史演進不僅受普遍進化規律的制約,也受自身固有傳統的制約。各個大文化社會共同體在進化發展歷程早期形成的一些價值和思維傾向以及相應的制度安排會累積成為傳統,形成種種既定的“國情”,與其發展所依據的資源、環境條件一起,構成存續與變遷的基礎,制約其演進的方式與道路。所以各文明之間有差異,各社會的演進道路也必然有差異。第二,十五世紀以來西方發展的道路,在一些關鍵性的階段,高度依賴于殖民擴張,而這種擴張的結果是永久性地消除了地球表面還可能用來繼續這種擴張的條件。所以,西方在過去幾個世紀間走過的道路其實是無法復制的。
十五世紀以后中國歷史道路注定不能不與西方模式交融,也注定與西方模式有重要差別。因而,中國史學界需要做出嘗試,更大幅度地超越忽略中國社會歷史自身演進邏輯的西方中心主義歷史敘述,盡量改變以西方尺度預設中國社會發展應然狀態的研究思路,建構充分注重中華文明自身傳統與特定主題的概念、模式。十五世紀以來的中國究竟如何一路走來?十五世紀以來,中國歷史文化演進的“自律”即其內在的歷史邏輯究竟如何?世界變遷的宏觀格局與中國自身的歷史邏輯究竟如何相互交錯作用?其間哪些結構性關系和要素較大程度上延伸而影響到后來中國的面貌?這些已經被學者們無數次涉及的問題,其實是需要從中國歷史演進之“常態”而非“變異”的意義上再加追問的。而要對這些問題做出解答,一定要在研究的某一節點對明清時代中國作為一個社會共同體的基本結構特征做出總體的概括。關于明清帝制農商社會的假說就是在這種意義上提出的。
二、向心體系與有限開放: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的視角和內涵
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的基本視角,是從中華文明作為一個特定的宏大文化社會共同體之存續演變與人類社會進步發展經歷相互結合的視角,來考察該時代中國社會的基本結構、中國文化的精神特征、中華文明在世界文明中的相對位勢、中國歷史演進的基本軌跡,以及中國歷史道路的文明承續與嬗變的內涵及寓意。從這種視角出發來審視明清時代中國的歷史,可以看到一個“復式”的變遷歷程,即文明嬗變與社會發展雙重意義的演進歷程。
這個歷程包含兩條相互交結的基本線索。一條線索是中華文明調適了其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另一條線索是中國社會在自身傳統基礎上推演。
就前一條線索而言,明清時代中國的對外關系格局包含許多變化,其基調不是“開放進取”,也不是“閉關鎖國”,而是“有限開放”。十四世紀中葉建立的明王朝在其初期致力于建構以朝貢關系為主的區域性大國秩序,并未考慮向更大范圍的世界伸展。
十五世紀前期,明朝推行了積極的對外接觸政策,主導了西太平洋、印度洋沿岸的國際貿易體系。但中國以大陸農業為主要經濟根基,毗鄰地區仍有廣大接觸空間,在沒有發生重大科技革命的情況下,并不可能持續地推行政府主導的、大幅度超出周邊范圍的積極海外政策。十五世紀中期以后,中國轉為比以前更為保守的對外交往政策,東南沿海和北部斷續的防御性戰爭強化了這種政策傾向。十六世紀中后期,在倭患平息、蒙古封貢、歐洲殖民貿易東向推進的背景下,中國較大幅度地開放了民間國際貿易,大量外來白銀涌入中國,促進了國內金融財政體制的發展和經濟繁榮。天主教伴隨歐洲對華貿易再度傳入中國,同時帶動了西方科技學術在中國思想界的傳播,但其社會思想并未構成對中國知識界的巨大吸引力。十七世紀中葉,中國中央政權重組。清政府一度為對抗國內政治敵對勢力而封閉東南沿海,但為時不久,統一臺灣后調整為政府通過口岸管理民間對外貿易的體制。這種貿易體制與偏重國家間往來的朝貢關系交融并行,雖未達到中外經濟往來暢達的程度,但仍保持了中國與外部世界很大規模的物資、信息交流。清朝宮廷容納歐洲傳教士任職,與歐洲宮廷有斷續的往來,只是在與教皇就傳教問題發生嚴重分歧的情況下才禁止了天主教在中國民間的傳播。在與沙皇俄國的邊疆沖突中,清政府經歷了運用條約解決國家間疆域爭端的事情,國家疆域意識趨于強化。十九世紀中葉,列強已經基本瓜分了地球上除東亞、極地以外的所有地區,逐漸群集東亞,與基于前述外貿體制保持長期出超的中國發生直接沖突。隨后中國發生急劇變革,放棄帝制,推行西式實業,改組社會關系,以共和、獨立姿態,融入日益全球化的國際社會。
另一條線索是在前述國際背景下中國社會自身的推演。明清時代的中國,是一個多民族交融共生,內地與邊疆經濟文化有差異而又相互依存的族群國家。該時期的農業基礎依然穩固而商業地位明顯提升,構成農商經濟并為民生、國力基礎的經濟結構。社會依然保留層級性關系,但占人口總數絕大多數的士紳、庶民兩大階層都有較大社會自由空間并相互流動,紳、商兩大人群成為社會生活中居于主導地位的人群。與此同時,明清時代保持著傳統的中央集權政治體系,并無自行瓦解的跡象。這種體制與歐洲現代社會發生之前以政治分權和經濟割據為基本特征的“封建”體制的最主要區別是,它是中央集權行政的、具有大規模交通和市場體系的、學術文化傳統悠久而向心的體系。歐洲在“現代社會”孕育期所發生的許多鋪墊,如專制王權的發展、城市興起等,在中國早已發生;對歐洲現代化過程發生了巨大推動作用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在中國由于古典文化傳統的延續而無從談起;加之中國尚有未經充分開發的廣大邊疆,對直接經營海外殖民地并無強烈需求和興趣。所以,明清時代的中國,沒有“停滯”,也沒有走在與同時歐洲相同的演進道路上。該時代中歐社會演進的差別,不僅涉及“現代”因素出現的程度,也不僅涉及科技與國力發展速度的快慢,而且涉及社會的基本結構和文化趨向。
三、帝制框架和紳商主導:明清農商社會的基本特征及其演進趨勢
明清時代的中國,商品貨幣關系、市場體系都很發達,公共空間擴大,世俗文化活躍,學術繁榮。十七世紀中葉發生的明清兩朝繼替,促進了中華文明覆蓋區域與國家行政版圖的大致重合,從而使邊疆與內地分合、沖突的長期循環在多民族國家統一局面下安頓下來,也達到了傳統政治制度空間有效性的極限,凸顯了后來主權保障的艱難。這個時代的中國社會,士、商兩個階層處于優勢地位。士因參與政治管理而地位最高,商因掌握財富而最殷實穩定,士商有別,同時又有一個很大的重合面,“紳商”逐漸成為社會新型支配人群。這時的各民族、各宗教信仰、各區域文化習俗、“精英”與大眾文化旨趣、城鄉生活方式之間,都有很大差異,同時皆具有對中原、中央的向心力。這種多元性向心的結構,在日常流變中顯示為較明顯的文化兼容性。這種綜合情態表明,當時的中國社會并沒有停滯,而是在自身特有基礎上和特定環境中在向包含“現代”社會要素但并非全面“現代化”的某種狀態推演。其大致趨向,是保持帝制體系框架而農商經濟繼續繁榮,紳商主導而構成社會絕大多數的庶民階層流動性增強,多民族繼續大范圍融合的社會。
這種樣貌中包含著與同一時期歐洲社會變遷相似的一些因素,同時差異也甚為明顯。其中最突出的,是政治結構。明清時代不僅保持著秦以降占主導地位的中央集權體制,將這種體制的基本精神發展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并且沒有顯示出自我否定及轉變為別種政治結構的任何清晰跡象。支撐世襲君主集權的科舉-官僚體系雖有弊端,但并沒有生成足以將之替代的制度萌芽,萎縮了的貴族制在清代甚至有所回潮。而且非常重要的是,這種政治結構與商品貨幣關系繁榮磨合而形成了一種基本契合的政治經濟結構,商品貨幣關系與帝制體制共生并存。另一個非常突出的差異是科技方向。中國在明清之前就實現了諸多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科技發明,在明清時代非常有效地運用已有科技知識推動了手工業生產進步,倘若無此,則中國對外貿易的出超就根本不可能實現。然而明清時代的中國沒有發生科技革命,即沒有發展起以實驗方式探索直面宇宙范圍的純粹知識的觀念和機制。而且,當時也并沒有推動和保障科技知識進步的社會性體制。傳統的科技,并不能在這個特定歷史時期帶動整個社會的運行方式發生根本變革。所以明清時代中國社會生產、經濟,乃至宇宙與社會觀念的自生性革命性變革,既未成為事實,也無可見的直接前景。
這樣,明清中國社會形態推演的基本論題,就是對當時中國社會自身的結構性特征演變軌跡進行系統分析,而不是查找中國沒有率先或者與西方同步走到西式現代社會狀態的原因。
帝制農商社會結構基本可以提供當時中國社會自身存繼的框架,但不能在與經歷了大轉變的西方社會發生直接沖突情況下保持足夠的競爭力。于是有十九世紀中期以后中華文明大約一個世紀的被動屈辱。同時正是基于明清時代保持著的社會聚合力,中華文明最終能夠避免全面殖民地化命運,重組其內部的社會結構、政治體制、技術內涵和文化精神。由于這個過程不僅是一場“發展”的經歷,也是一場文明精神的浴火重生,所以晚近的中國社會呈現出種種其他社會沒有或者隱而不顯的問題。基于明清帝制農商社會的特定經歷,現代中國社會需要更自覺地在人類社會不斷變遷的普遍趨勢中保持文化自我,超越西方在發展中表現出來的以強權支配他者的模式,探求更合理、更和諧世界之可能性。
帝制農商社會說是一種關于十五到十九世紀中國社會形態與演變道路的假說,并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定論,且尚未完成。這種假說的主要意義在于辨析和拓展認識該時代中國歷史狀態與變遷的基本問題,整理研究明清歷史的概念與方法。是否可取,畢竟還需要通過落實對該時代歷史事實的具體研究才能充分體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