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玲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批判與建構:左翼文學的可能性
——以張天翼20世紀30年代小說為例
劉東玲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話語的建構不僅需要從理論和文學實踐上完成對五四啟蒙話語的揚棄,也需要對20世紀30年代京派文學及海派文學進行批評對話,才能實現無產階級文學話語的規范建構。張天翼20世紀30年代小說則非常集中地體現出左翼文學批評的立場,張天翼巧妙地通過小說人物與主題的指涉性,以溢出的文化批判姿態確立了其政治批判與文明批評的立場,顯示了左翼文學多元化的可能性。
左翼文學;啟蒙文學;去勢;文化批判;規范
1930年2月26日,魯迅、馮雪峰、沈端先等12人召開左聯籌備會,以“清算過去”和“確定目前文學的任務”為主題,明確了“將國內左翼作家聯合起來,共同運動的必要”*《三十年代左翼文學資料選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頁。。中共黨組織介入和指導的革命文學運動開始了對普羅文學運動清算的過程。1930年3月左聯成立,1931年11月左聯執委會通過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的“決議”,指明:“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無疑地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的干部,是有一定而且一致的政治觀點的行動斗爭的團體;而不是作家的自由組合。”*《文學導報》1931年第1卷第8期,第7頁。中國“左聯”政治組織化的性質標志著組織理性對革命文學的規訓立場,這標志著中共黨組織開始有效地介入對文學運動的指導與管理。這種指導首先要完成的是對普羅文學運動的清算工作,破舊立新,破“普羅文學”之“舊”和立左翼文學之“新”。即茅盾歸納的“一腳踢開了從前那些幼稚的,沒有正確的普羅列塔利亞意識而只是小資產階級浪漫的革命情緒的作品。我們也要一腳踢開那些淺薄疏漏的分析,單調薄弱的題材,閉門造車的描寫。……我們的作品一定不能僅僅是一枝嗎啡針,給工農大眾一時的興奮刺激;我們的作品一定要成為工農大眾的教科書”*中國蘇維埃革命與普羅文藝之建設》,載《茅盾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08頁。。茅盾強調要突破蔣光慈式主觀幻想的、缺乏正確的意識形態理性分析的革命與反革命的“臉譜”主義*茅盾:《地泉讀后感》,載《茅盾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32-333頁。,因此決議提出的任務成為指導左翼文藝的規則和要求,“新”也隨即提出, 這個“新”是“文學的大眾化”。因此,當左聯完成了對陽翰笙所代表的革命戀愛小說的清算之后,左翼文學確立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在主題、人物及形式等諸要素方面基本的理性規范。
而左翼更需要處理如何評價和對待五四新文學的問題, 這深關左翼文學立場是否能夠確立和凸顯。由于革命文學從藝術本質而言,與五四新文學之個人主義與浪漫主義有明顯繼承關系。因此黨在解決了革命文學的組織問題后,著手的首要問題即是對與革命文學有著密切關聯的五四文學的評判,進而在文學思想的序列上減弱啟蒙文學的影響并建構無產階級文學的理性話語。瞿秋白既批評錢杏邨的 “文藝組織社會生活論”也批評胡秋原的“文藝只是消極的反映生活論”,認為二者都是‘褻瀆文藝的尊嚴的’”*《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現代》1932年第1卷第6期,第783頁。。理論的批判與總結為左翼階級理性提供了理論高度,而文學實踐則是檢驗左翼文學階級理性的標準是否規范的體現。應該說,理論宣傳與寫作實踐逐步確立了左翼階級理性寫作的話語系統。
30年代初期,左翼文學以其鮮明的左翼政治立場立足文壇,茅盾建構的社會分析小說成為左翼文學的寫作范式。大多數左翼作家,如丁玲、葉紫、沙汀、艾蕪、周文等,在文學實踐上緊緊遵循左翼文學規范。雖然也有少數作家能夠越出左翼政治規范的局限,或深入人物精神心理表現人性的掙扎,如艾蕪;或深入苦難的民眾生存的現實,承繼國民性批判的啟蒙立場,如蕭紅。但大多數作家的寫作未能越出政治寫作的藩籬。在這種左翼文學創作的總體框架下,能夠有限度地超越單一政治規范寫作,以文學自覺完成對五四啟蒙文學的消解與揚棄的作家首推張天翼,在小說中他通過人物與主題指涉、情節與語言等文學因素,避免階級理性公式化,巧妙地實現了對五四啟蒙思想及五四新文學個性主義、浪漫主義風格的消解與揚棄。
張天翼的小說創作,既有顯明的左翼政治立場,但同時又不局限于階級理性,能夠深入文明批評層面,呈現中國30年代社會的豐富與復雜性。這突出表現為他在小說審美結構中自覺地對五四新文學及對同時期京派、海派文學進行審視和對照。這種文學自覺的審美系統構成了他文藝創作的立體性,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鮮明的左翼階級意識及市民文化批判的寫作;二是對五四啟蒙文學的“去勢”性寫作,體現出基于左翼又超越左翼的文學價值;三是對同一時期的海派、京派文學潮流的“去勢”性書寫,申明左翼革命話語的政治價值立場與文學審美傾向。在后兩種寫作中,張天翼在小說中以隱喻指涉,以文學想象完成其基于左翼政治立場的多重批評。
張天翼30年代左聯時期的文學創作主要包括:第一部小說集《從空虛到充實》(1931年1月由上海聯合書店出版),第二部短篇小說集《小彼得》(1931年12月由上海湖風書店出版),之后相繼出版《蜜蜂》(1933年5月)、《反攻》(1934年5月)、《春風》集(1936年11月)。張天翼30年代的創作,涉及題材廣泛。一方面,他幾乎非常全面地對五四新文學的各種題材進行了反諷式的寫作。如1930年發表于南京《幼稚》月刊的小說《鬼土日記》,以虛構的形式建構了想象中的“鬼土世界”,對“鬼土世界”的知識階層、政黨之爭、教育狀況、婚戀關系、民主政治、政府與工人罷工等社會生活進行了豐富全面的摹寫,以反諷式的批評對20年代的社會政治與文明進行審視與反觀。而另一方面,張天翼表現出題材涉獵的廣泛性和全面性。他的小說幾乎涵蓋了這一時期社會題材的全部內容:對知識分子庸俗思想的諷刺與批評,對社會階級矛盾及階級壓迫題材的書寫,對國民黨軍隊腐敗與黑暗的批判,對社會現象的批評與諷刺,對市民性的諷刺與批評等。
1935年,顧仲彝就指出張天翼小說的這一題材特點:“中國社會中最明顯最主要的幾個部分——軍隊、黨部、土匪、農村、內亂、漢奸、學校、工人、孩童……等等,各方面一一都描寫到了。雖然在各方面他都描寫了僅不過一小部分,但在中國新進的作家中間,能包含這樣廣闊范圍的人生描寫的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了。……張天翼雖不能說在這方面已達到完滿的地步,但有他的廣闊人生的描寫場面是值得我們稱贊的。”*《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頁。夏志清將張天翼的小說分為三類:煽動性的、意識性的和諷刺性的。他對諷刺性的作品評價甚高,認為:“在這些小說里,他不大分辨階級和個人:不論鄉紳,小資產階級,或者普羅階級,都一視同仁,成為他諷刺的題材。……然而,就在他這種拒絕劃清善與惡,希望和腐化的上面,蘊藏了作者的諷刺力量。大致說來,張天翼的世界,是一個腐爛中的衰老世界,一個充滿了自虛,虐人狂,勢利鬼,胸懷大志卻又不得不屈居人下的出賣人而又被人出賣的人物的世界。”*《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412頁。這正是對其題材豐富性的說明。而當時馮乃超也概括和評價了張天翼這一特點,在《新人張天翼的作品》中指出:“小說《二十一個》使我們注意到張天翼存在。在兩種意義上,他是新人,——在創造新形式上,在他是新的作家上……我們所謂舊形式,就是感傷主義,個人主義,頹廢氣分,甚至理想主義燒成一爐的浪漫主義的形式;不是關照而是表現,不是觀察而是體驗的形式,不重結構而重靈感,不重客觀而重主觀的形式。換句話說,就是非現實主義,非寫實主義的形式……新的形式要求新的語言。所謂新的語言并非要求作家去創造的,只要登舞臺的主人公不是離開生產的,他們的話便是活著的,具體的。所謂新的語言就是新的主人公的日常用語……其次,我們應該檢查張天翼抓住了些什么主人公。活躍在舊舞臺上的,多數是悲劇主角,新時代新留存他們的影子。為烘托新的個性,這些影子還像有點用處似的……在七篇作品當中四篇描寫了知識分子的生活。描寫知識分子的生活,這件事的自身當然不會很壞的,況且,他描寫的態度并不是夸張而感傷的那種,也更是因社會的不調和而高調脫體的那種……不論他們對戀愛,對社會,對其他一切問題,再不是理想主義者的態度……自由戀愛不再是崇高的標語而是日常習慣。女人的精神美也消失了,他如何熱愛文學,如何理解人生哲學都不成問題,他的肉感官能的地方卻露出表面來。戀愛觀的物質主義化,當然是一種進步,好壞是另一個問題……可是這樣說來依然不妨害我們說張天翼還不能夠十足的抓緊了新的個性。這一方面固然是客觀的必然性,其次是作家本身的同路人的客觀態度的結果……脫掉了知識分子的主觀,變成一面鏡子,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同路人的態度,即沒有階級的主觀。《搬家后》《三太爺和桂生》就是這種態度的產物。”*原載1931年9月20日《北斗》創刊號,轉引自《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07-210頁。顯然馮乃超敏銳地發現了張天翼作品出現的意義,張天翼作品表現出與五四新文學、普羅文學完全不同的內容與風格,對于左翼文學新寫作具有啟示意義。
(一)階級·文化批評的雙重視域
作為左翼新銳作家的張天翼,在政治觀念上無疑是左翼的,他以左翼立場關照現實社會政治,書寫著階級矛盾的現實、農民被壓迫的命運。小說《同鄉們》從一個鄉村高利貸者的視角反映農民的仇恨情緒,小說細致地描寫了長豐大叔發現那些借貸者對他的仇恨情緒后擔心這些人對他進行報復的微妙心理。《三太爺與桂生》則反映了日益尖銳的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階級矛盾。《小彼得》從一只工廠廠主的寵物的角度,反映了尖銳的勞資矛盾。《一件尋常事》講述失業工人因貧困最后毒死妻子的慘劇。《豐年》中佃農根生因饑餓無處告貸、走投無路之際搶劫而導致的個人悲劇。書寫逃難的底層民眾與底層士兵最終走向和解的《面包線》、《最后列車》和《仇恨》都揭示了被壓迫者的共同命運,顯然是鮮明的革命話語敘述;敘述下層士兵嘩變的《二十一個》,揭露國民黨舊軍隊腐敗的小說《皮帶》以政治批判性構成了革命話語的另一維度。但張天翼有些左翼書寫并不局限于左翼式的政治分析,在同情他們悲慘遭遇的同時也揭示底層民眾自身的蒙昧與無知的精神狀態,保持冷靜的文化批判視角,如《脊背與奶子》對受辱農婦遭遇的同情與對農婦蒙昧精神心理的表現。
張天翼市民題材的作品則集中于對市民文化的批判上,如《包氏父子》對奴才心理的深度表現,對可憐的老包頭腦中的奴才心理(悲慘境遇下的忍耐與順從)、小包身上追逐時髦、為虎作倀的現代洋奴心理的諷刺與批評;《陸寶田》對小市民麻木、茍且心理的深入描寫;《講理》對一個刁蠻的胖太太的素描直指市民的庸俗心理;《貝胡子》對庸俗小市民(與鐘七官攀比捐善款的小市民貝胡子)的諷刺與批評。
(二) “去勢”的啟蒙——對五四啟蒙文學的批評
五四新文學以啟蒙為表現內蘊,啟蒙的思想具體體現為對個性主義、平等、自由等思想意識的表現。在新文學格局中,主要體現為兩種方式的寫作:以魯迅開拓的反封建思想、國民性批判式的寫作,以郁達夫為標志的主觀自我抒情式的個性寫作,在這兩種基本模式影響下出現的眾多表現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等個性解放思想的青年寫作構成了五四啟蒙文學的絕對多數作品的內容。正如茅盾所總結的:在其影響下,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學首先在婚姻戀愛題材上突出其革命性的內涵,可見具有革命精神的個性解放也成為革命文學最早的思想資源之一。
張天翼的初期創作中,反封建內蘊或戀愛題材小說頗有幾篇,如《三天半的夢》對五四反封建家庭題材的反諷,即是對五四啟蒙題材的解構與反諷;《畸人手記》中以“一種新運動,德先生,賽先生,自由戀愛”概括五四的思想啟蒙運動,然而張天翼以諷刺的“反對舊式的撮合,死里八揪要離婚,于是自己找女人”的語句解構了五四時期理想主義式的婚姻戀愛觀念的高蹈性。作品以主人公的反省:“那一番‘奮斗’之后,我到底得了些什么呢?家里斷絕了經濟來源也不怕,寧可苦著生活,賤賣了自己的青春力,過了這許多悲慘日子。……我們跟他們那些老輩人當然是兩個時代的人,可是干嘛要對他們使性子呢——到頭來還是自己吃虧,況且他們也的確真心真意地愛著我的。父親的死也是為了我。”主人公務實的轉變是對破滅的理想主義的否定。建國至新時期的現代文學史以政治傾向主導,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了張天翼的這一特點。王瑤在《新文學史稿》(上海文藝出版社1954年版)中總結張天翼作品的意義:“他的出現給一九三○年以后的文壇帶來了清新的感覺,清除了前幾年作品中普遍存在的熱情吶喊和‘戀愛與革命’的公式,他以冷靜的觀察寫出了小市民的‘活該如此’和知識分子的矛盾與動搖,另外也有大眾硬朗面貌的的刻畫。……他注意于人物的社會色彩和社會關系,但用進步的觀點去觀察分析時,還保持著多量的‘客觀’態度。”*《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頁。丁易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中評價張天翼這類“反啟蒙“小說的時代意義:“在1929—1931年間,正是‘革命的浪漫蒂克’公式主義的作品受了批判并為讀者所厭倦的時候,而一些舊現實主義不能明確指出革命前途的作品又不能滿足讀者需要,這時張天翼站在革命的立場,用現實主義的方法,寫出了一些新的短篇小說,便立刻引起當時文藝界的普遍注意,并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頁。唐弢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也強調張天翼寫實主義的清新風格對五四新文學感傷主義情調及“革命加戀愛”模式的顛覆意義。但他們顯然受限于時代的意識形態氛圍,未能對張天翼超越意識形態的多重書寫給予注意。
《稀松的戀愛故事》、《一個題材》、《報復》是對新文學或革命文學戀愛題材的揶揄與諷刺。《稀松的戀愛故事》記述一對青年男女的戀愛生活,盡是逛公園、吃朱古力糖、看電影等庸俗無聊的戀愛內容,小說以庸俗的青年戀愛改寫了“啟蒙”式的戀愛題材,是對五四新文學戀愛題材的反諷式寫作。《一個題材》(1936年)以家鄉放高利貸的老婆婆慶二伯娘請我給她寫半天文章為引子,對流行的戀愛小說進行諷刺:“于是我又告訴她——光只寫寫兩夫妻的文章可沒人要。一定得寫些兩個女的爭一個男的,兩個男的爭一個女的,再不然就寫些偷偷摸摸的勾當。這么著才煞勁,才叫人過癮。”*《張天翼文集》第4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版,第64頁。《報復》中揭示男子的卑劣人格與愛情欺騙,是對五四新文學表現個性解放與追求戀愛自由的啟蒙文學的解構,人性的卑劣與世俗解構了理想主義與個性主義的時代幻象。張天翼通過情節、結構的反諷達到了對五四文學戀愛題材理想主義寫作的顛覆。
張天翼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也一反20年代常見的知識分子書寫,充滿著對怯懦失意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諷刺:小說《侶伴》塑造的男性人物黃摩南,自命為五四精神的代表者,順理成章地成為妻子杜韻南的啟蒙者,而這個喚醒了妻子獨立意識的知識分子卻是個缺乏行動能力的“思想的巨人”,最終淪落到要依靠妻子當小學教師的薪水來養活的地步。張天翼對這類空談思想、缺乏行動的知識分子的態度,折射出他對知識分子自身匱乏的關注,通過文學寫作傳達出對五四式啟蒙知識分子的反諷之意;《畸人日記》是對五四理想主義知識分子的嘲諷;《至情》則是對失意而又自戀、脫離現實生活、沉浸于虛幻想象的小知識分子虛弱精神的諷刺,小說借主人公之口,傳達小知識分子對無產階級文學的異議與批評,如主人公對當時左翼文學題材政治傾向性的微辭:“譬如寫鄉下吧,大自然的美景不寫,農家那種渾渾噩噩的樂趣他不寫;只寫什么破產,什么水災等災。……嘿,這就是這一時的風氣。”張天翼以鮮明的左翼立場對非左翼小知識分子進行了諷刺性書寫,他們看似高尚實則虛弱空洞的精神立場消解了五四知識分子啟蒙的主體性意義。
(三)審美的偏執——對海派、京派文學的批評
張天翼通過創作對海派小說的審美風格所進行的諷刺,雖然表現出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但又不僅止于意識形態立場,更深地折射出作家自己的文學理念與情緒經驗。在小說《蜜味的夜》中,張天翼描繪海派庸俗功利的本質:如仗著自己是資本家少爺的金維利侮辱陪酒女子蜜蜜,而其他幾個海派作家則奉承和巴結金維利,以便使自己的作品能夠得到更多的稿酬。張天翼借此暗諷海派小說家為了成名,巴結阿諛資本家,喪失人格尊嚴,寫作僅僅是獲取名利的手段;小說中描述上海橫光、媚珊先生、丁聞紫三位海派作家之間的爭吵,上海橫光與媚珊先生相互指責對方抄襲,海派作家口中不斷出現時髦詞匯,如上海橫光質問媚珊先生抄襲他的句子“水門汀的憂郁”、“堇色的色情之夢”、“椰子味的眼睛”則諷刺海派文學的語言特點。這些細節與詞匯,暗諷30年代初在上海文壇上掀起了一陣都市之風的海派作家,諷刺海派作家對都市感覺與都市印象的表現、對都市新生活景象的攝錄、對都市懷抱著濃烈好奇與興趣的寫作態度。
張天翼現實主義的寫作立場、政治傾向上的左翼傾向,顯然與海派格格不入。小說中描述幾位海派作家無視資本家侮辱陪酒女的細節有著明顯的道德批判和政治批判意味,尤其是小說暗諷海派作家抄襲模仿等細節,間接批評海派作家的文學態度。在張天翼看來,海派作家群體表現出的都市感覺與都市印象式的寫作,是一種不嚴肅的創作態度。顯然這些批評過于簡單,且這種借助于人格批評的諷刺性,未能對海派文學進行理性的批判;意識形態批評的色彩過于濃厚,但這種意識形態批評背后不僅折射出左翼與海派之間文學觀念與價值的巨大差異,更折射出張天翼個人與海派都市化文學觀念的分歧。因而,這種完全對立的立場妨礙了作者對海派文學進行理性批評的可能。
張天翼對京派作家的審美風格也持批評意見。如《新生》集中的《夏夜夢》,小說敘述知識分子馬先生,迷戀戲班女子聲情并茂的舞臺魅力,轉而開始由戲及人,了解戲班女伶莜云芳的身世后,由同情至愛戀,到打算替女伶贖身,遠走高飛,帶她到鄉下過世外桃源的日子。主人公完全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幻想著英雄的行為與浪漫的理想生活。這種浪漫的田園生活,張天翼在文中具體描摹為:“他打算跟她一塊兒回他家鄉去:暑假之后他可以在那邊找個教書的位置。接著他像做夢似的描寫他的老家:屋子后面有一座竹山,一刮風就沙沙地響。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池塘,要吃魚就臨時打一條上來。”顯然有著非常明晰的指涉,京派抒情的田園就這樣被張天翼消解了。不僅如此,張天翼將諷刺的筆觸指向行為的主體,做著田園之夢的馬先生卻沒有能力為自己建造一個現實的桃花源。在現實中他是一個完全缺乏生存能力的男子,怯懦,空想,小說結尾這個軟弱的馬先生最終攝于史六少爺的淫威,落荒而逃,想拯救底層女子的夢想也徹底作罷。
張天翼對京派作家的審美格調的批評同樣包含多重層面,既有政治傾向層面的道德評判,也有源自個體生存經驗與現實關照的理性批評。張天翼尤其對京派作家審美超越的格調、遠離現實人生空泛的抒情體現出的高蹈姿態進行質疑,這既折射出作家關注民眾生存苦難的強烈現實情懷,也有不同文學觀念之間的分歧造成的審美差異。
作為左翼作家的張天翼,以反新文化話語寫作奠定了其諷刺格調,他用具有社會批判、文化批判,以及鮮明意識形態批判的革命話語寫作,從題材內涵而言,張天翼是左翼的,但又是溢出的。張的作品不僅僅止于政治諷刺,同時也具有文化批判的維度。張天翼可以說是左翼作家中創作題材最為豐富的作家,他幾乎涉獵了所有這一時期的小說題材,與非左翼題材構成了對置的交流狀態。而同一時期,與非左翼題材在小說創作上構成對置的作家非常罕見。左翼對于非左翼作家文學審美傾向及思想傾向的質疑與批評幾乎均以雜文或論爭性文章的面目出現,而張天翼在小說創作中對非左翼作家的文學傾向及思想傾向進行對話式寫作,以虛構性小說的方式巧妙地回應及批評非左翼文學的思想傾向及文學審美傾向,以形象性的人物形象與主題建構的方式確立了革命話語思想傾向及審美傾向的合理性。應該說,這種自覺的文學回應方式無疑是特別的。
張天翼小說的這種特色,固然一方面源于作者的政治傾向,但另一方面更取決于他自覺地從現實生活經驗出發感受和思考社會生活,而非概念性地解釋生活。在這個基礎上,思考文學的諸種問題,從題材、人物、語言等各方面清醒地對五四新文學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揚棄。談到創作之路,張天翼對自己思想影響及風格的形成進行了說明。他在《自敘小傳》中寫道:“一九二四年,我前往北京,但沒有進入那里的什么學校。就在那時,我開始了新的信仰(指馬克思主義)并且逐漸領會了那唯一的歷史真理。之后,我做過小職員,軍隊里的輔助人員,一家報紙的采訪記者,教員等等……1928年,我開始練習按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寫作,寫了短篇小說《三天半的夢》投到魯迅主編的《奔流》雜志,并發表了。這給與我很大的鼓舞,使我有信心繼續寫作下去。”*《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頁。他對自己的人物原型和寫作的缺失有清醒的反思:“我的小說中的人物取自我的朋友,親戚以及其他與我經常來往的人們。原先我創作方面的弱點在于:對人物行動的刻化僅僅是為了表現小說的主題,因而忽略了他們復雜的人性。近來我試圖矯正這一毛病。我必須記住“創造典型”的必要,并且要努力做到這樣。”*《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02頁。
對于語言問題,來自生活體驗的認知使他自覺地揚棄了五四知識分子腔調:“我開始試著要把人們嘴里說得出的話寫在紙上去。我去注意人們的談話,才知道一般人嘴里未必個個都說得象文章里寫得那么漂亮,那么合文法。而且常有些可笑的口頭語。我既然想寫現實世界里的真正的事情,就得用真正的話,并且叫大家看得懂,不至于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這么一注意,這才知道各種人有各種人的談吐……”*《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頁。瞿秋白肯定張天翼語言上的努力,“他能夠在短篇的創作里面,很緊張的表現人生,能夠抓住‘斗爭’的焦點。他的言語,也的確是人話。不過魄力是比較地不大。”*《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05頁。
對于張天翼小說幽默諷刺的風格,則批評意見不一。張天翼小說的諷刺風格,本質上是對社會生活與人性悖謬的真實再現,有著豐富的現實經驗基礎,正如肯定他諷刺性意義的批評恰恰關注到了這種諷刺的本質內涵:“在張天翼的小說里有一點我們比較注意的:他所描寫的全是中國人性格中劣性的人物。我沒有找到一個具有偉大性格的描寫……張天翼的文筆當得起‘自然’兩個字的批評。”*《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34頁。“張天翼的描寫處處地方注重在客觀的真實,他注意每個人的表達個性的動作或每個人的說話的用字,這頗有狄更斯的手法。”*《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37頁。“他的最大的才能在用輕松明快的筆調寫人生的一個片段,——一個小事件,他就能使你笑,使你笑過以后不得不皺眉頭。”*汪華:《評〈畸人集〉》,1936年8月3日《國聞周報》第13卷第30期,轉引自《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34頁。“從取題起,看法,剪裁法……一直到完成,全守著嚴格的寫實主義。——這是貢獻之一。”*《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頁。對于批評,張天翼有自己的看法:“你跟我談到繩祖對《移行》的批評,和胡風的《張天翼論》等等。前者所論及的‘幽默’,論及《移行》那篇因‘刻意求工’之故反而不討好,都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后者評我的人物處理太素樸,浮滑,這幾點都論得很對,我自己也感覺到了。我正努力想改正這些。胡風這篇論文,我覺得不夠的是:他只做了橫的分析,而沒有縱的來處置一下。”*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1937年5月9日。
作為左翼文壇新秀的張天翼,無疑在創作的探索中逐步成長。他多種題材的嘗試顯示了鮮明的個人風格,試圖對多元的現實作多方展示。但與此同時,張天翼的作品中也存在著對人物深層精神缺乏深入探究的問題,停留于表層的批判層面。慎吾在《關于張天翼的小說》中對張天翼的《二十一個》進行批評:“作者對于兵民所同享的非人生活肆力刻畫,其同情自然是深厚的。但是作者在揭發生活之丑惡方面,似乎是有一些不必要的過分。他把‘蛆’‘膿’‘血’等等的字眼充滿了每一頁,使讀者感到一種并無快感的厭惡。描寫下層生活固然不一定要求文字的雅馴,但亦無須鼻涕眼淚堆滿了紙上然后才算寫實……我覺得張先生的寫實小說,似是太注意到外部的描寫,而沒有扼要的心理的表現。并且張先生還好像故意的以丑惡的東西來做駭人聽聞的刺激的工具。寫實主義不是駭人主義。”*原載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1933年8月26日,第38期,轉引自《張天翼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18頁。這些瑕疵是作為新人的張天翼創作發展初期必經的階段,總體而言,張天翼作品在創作整體氛圍中體現出的多元性特點是具有獨特的文學探索意義的。胡風在《張天翼論》中說:“個人主義的虛張聲勢沒有了;使人厭倦的感傷主義由平易的達觀氣概代替了;‘戀愛與革命’的老調子擺脫了;理想主義的氣息消散了;道德的糾紛被丟開了;人工制造的‘情熱’沒有影子了;在他的作品里面能夠看到的是——知識人的矛盾,虛偽,飄搖和絕路中的生路(《三天半的夢》,《報復》,《從空虛到充實》,《三弟兄》)。知識人‘神圣戀愛’里面現出的丑相(《報復》),殉教者的側影(《從空虛到充實》),大眾的硬朗而單純的面貌(《搬家后》,《三老爺與貴生》,《二十一個》)。他所拋棄的正是當時進步的知識人所厭惡的,他所取來的主題正是他們所看到的所自以為理解的,再加上他的運用口語,創造活潑簡明的形式以及詼諧的才能,他之所以給予了當時的文藝一個鮮明的‘新’的形象,不是并非意外的麼?”這對張天翼左聯時期小說體現出的新面貌進行了最好的總結。
張天翼30年代左聯時期的寫作,對五四新文學及普羅文學傳布的啟蒙與個性主義寫作具有反思的意義,揭示了它們存在的負面性,批評了五四知識分子寫作缺乏深刻現實介入的虛弱與空洞,顯然這種反思具有深刻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左翼文學由于更直接地介入中國社會現實問題,在意識形態批評上贏得了30年代激進知識青年的感性認同,張天翼個案的寫作實踐反映了當時具有左翼傾向知識青年的現實反思與身份認同。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5-04-11
劉東玲,女,文學博士,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本文系廣東省十一·五社科規劃項目“左翼文學與現代性”(項目編號:GD11YZW04)的階段性成果。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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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9-0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