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虎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孫犁與賈平凹小說比較論
王俊虎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早年的人生經歷是孫犁與賈平凹小說獨特風格形成的重要心理鏡像,他們都關注女性并塑造出許多個性迥異的女性藝術形象,相對于孫犁對女性的頌揚性描寫,賈平凹對女性的描寫呈現出前褒后貶的特征;兩人始終深情地凝望著生養自己的故土,但賈平凹筆下的鄉土描寫更多地是對現代文明沖擊下現實鄉村社會的失望及理性思考;孫犁的文學語言質樸、真切且具有詩意,賈平凹的語言則能恰當運用日常生活中的方言俗語和民間古語,突破常規,平淡而又絢爛,獨具韻味,構成了作家筆下獨特的小說世界。
孫犁;賈平凹;小說;比較
作為“荷花淀”文學流派的奠基人與代表者,孫犁的小說題材或背景大多以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地革命為主,圍繞著農民及農村生活而展開敘述。但與一般的戰爭題材作品不同,他以個人獨特的審美視角,善于在戰爭中的瑣碎生活里發現生活美,于人物的言談舉止中透視人性美,突破了戰爭題材對戰爭殘酷、血腥的描寫,形成了“自然”、“淳樸”、“清新”、“淡雅”并彌漫著濃郁詩情畫意的文學風格,因此他的小說又被稱之為 “詩體小說”或“散文化小說”。賈平凹文學作品種類繁多、數量豐富、風格獨樹一幟,海外稱之為“大陸文壇的獨行俠”,國內稱為“鬼才”、“怪杰”,他的小說大多以描寫農民和農村生活為題材,前期作品描寫改革開放前鄉村生活的巨大變化,飽含著作者對鄉村生活中的人情美、人性美的詠嘆;中后期則圍繞改革開放后商品經濟運行下的時代變革對傳統文化的沖擊所引起的人們價值觀念的轉變。作家試圖通過作品分析社會現狀,尋求人類精神的家園,帶著文人的憂患意識將文化救贖的使命感寓于作品之中。孫犁與賈平凹由于自身經歷的時代、社會環境不同以及自我獨特心理特質上的差異,因而作品關注和反映的焦點不同,風格各異。但作家自身早年的人生經歷又使他們注重“女性描寫”、“鄉土描寫”,在質樸的語言中標新立異,追求獨特的語言風格。本文結合孫犁與賈平凹早年人生經歷對其小說進行比較研究,力求在對比中加深對兩位作家小說的解讀與分析。
一位作家鐘情于女性與鄉土的描寫,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筆者認為早年的人生經歷在其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孫犁說過:“幼年的感受,故鄉的印象,對于一個作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正像母親的語言對于嬰兒的影響,這種影響和作家一同成熟著,可以影響他畢生的作品,它的營養,像母親的乳汁一樣,要長久地在作家的血液里周流,抹也抹不掉,這種影響是生活內容的,也是藝術形式的,我們都不自覺地有個地方色彩。”*孫犁:《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40頁。對于賈平凹,有研究者就指出:“十九年的鄉村歲月于賈平凹卻不僅僅是個時間的概念,而早已成為一種‘心理’沉淀,作為一種世界觀與人生觀的‘原型記憶’陪伴著他的一生,鑄造著他的精神氣質并滲透到他的創作追求中。”*曾存令:《賈平凹散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頁。
孫犁出生于河北安平農村,父母七個孩子中只有孫犁一人存活了下來,這樣的一個孩子在中國傳統的農村家庭里自然會承受父母較多的疼愛,加之孫犁自幼體弱多病,使父母對他愈加寵愛與嬌慣,過分的保護與溺愛限制了孫犁的交往對象。在他的回憶文章中,不難發現其童年的交往對象多數為女孩子。家庭生活中,作為孩子成長中“理性”、“陽剛”象征的父親,由于常年在外經商,造成家庭父親角色的缺失,加之長期生活在母親、寄居孫家的表姐、干姐等女性環境里,形成了孫犁不善與人交往、孤僻、羞怯、內向膽小、優柔寡斷的女性性格特征。這勢必會影響到他日后文學創作中追求含蓄雋永、陰柔婉約的藝術風格,執著于描寫女性、弱化男性的人物塑造特征,而對于給過自己快樂童年生活的家鄉則懷有深切的思念之情。反映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則是一系列典型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以及以家鄉冀中平原為背景或題材的優秀作品。
就生活經歷而言,賈平凹同孫犁在某些方面有著相似性,但也有著自己獨特的一面。賈平凹出生于一個農民大家庭里,家境不富裕,他在童年時期幾乎很少被人關注。長大之后雖然學習成績優異,可體質差,身體發育緩慢,與同齡人比起來總要低一頭,甚至和弟弟打架也總吃虧,因此在學校的體育課上“沙坑跳不遠,籃球搶不到”,“所以便孤獨了,喜歡躲開人”。*李星、孫見喜:《賈平凹評傳》,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頁。孤獨寂寞使賈平凹的性格越發內向,甚至有點自卑。“文革”期間,家庭變故使他中途輟學回鄉務農,因身材矮小、孱弱,被派與婆娘女子一起勞動,掙一天三分的工分,而本來具有性別弱勢的婦女們卻可以拿到八個工分……農業勞動中又一次被劃入弱勢群體,賈平凹不免感到極度的沮喪與自卑。面對現實生活的殘酷、羸弱的身體卻無力改變,使他逐漸形成沉默寡言的內向性格。“文革”后,賈平凹被推薦到西北大學學習。入城之后,與城市生活的距離使他再次陷入深深的孤獨中。“去商店,看見香腸,不知道那是什么,問服務員,遭到哄堂大笑”,入城之初的窘迫與尷尬,使賈平凹多年以后仍記憶猶新。賈平凹自幼身體素質差,性格內斂,長期與“婆娘女子一起干活”使他對女性的言談舉止更加了解,加之后天對女性的觀察,形成了他對女性的獨特認識,也因此為當代文學史塑造出了了一系列經典的女性形象。賈平凹留戀故土商州,創作了一部部以商州為題材,凝聚著作家濃郁鄉土情結的優秀作品。
孫犁與賈平凹在早期的人生經歷中都出身于農民,即使后來僑居城市,但內心仍以一個生活在城市的“農村人”自居,認同自己的農民身份。他們自幼均身體孱弱,周圍的女性是他們人生最早的啟蒙老師,形成了他們膽小、內向、孤僻、羞怯,甚至自卑的性格特征,以致影響到成年之后的個性氣質。文學創作上,均體現出對女性人物形象的偏愛和對男性的忽視及弱化。早期的農村生活使作家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在心理成長的過程中具有穩定性,造成作家對故鄉的深切眷戀。故鄉的人、事、物、景積淀在他們的心理世界中,幻化為五彩繽紛的藝術世界,為尋求內心情感的宣泄與抒發,他們傾注于文學創作,以自我的獨特個性創造出令世人矚目的文學巨作。
女性形象的塑造幾乎在每位作家的筆下都會出現,其中也不乏成功的例子,如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老舍《駱駝祥子》中的虎妞等,但以男性作家身份執著于描寫女性,并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典型女性人物形象的男性作家并不多,孫犁與賈平凹就是其中的成功者。
對于女性,孫犁曾說:“我喜歡寫歡樂的東西,我以為女性比男性更樂觀,人生的悲歡離合,總是與她們無關。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寫到她們。”*孫犁:《孫犁書話》,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頁。孫犁的絕大多數短篇小說都是以年輕女性作為描寫對象,為讀者創建了一個中國女性藝術形象“畫廊”:水生嫂(《荷花淀》),香菊(《澆園》),多兒(《正月》),劉蘭(《蒿兒梁》),妞兒(《山地回憶》),吳召兒(《吳召兒》),九兒、小滿兒(《鐵木前傳》),秀梅(《光榮》),春兒、俗兒(《風云初記》)等等。這些女性形象善良而又剛強,柔情似水而又美麗動人,既有溫婉賢淑的傳統美德,又有顧全大局、勇于犧牲的現代精神,典型的代表是《荷花淀》中的水生嫂。水生嫂作為傳統的中國農村婦女,她在丈夫艱苦抗日的漫長時間里,以民族大義為重,以女性柔弱的肩膀替丈夫照顧父母、撫育幼子,全力支持丈夫的抗日工作。作為農村女性,她又具有顧全大局、勇于犧牲的現代精神,丈夫參加抗日組織,雖然依依不舍,但她也只是嗔怪一句“你總是積極的”,依然全力支持。水生嫂還積極參加婦女抗日游擊隊,配合子弟兵作戰,由一名家庭婦女成長為英勇善戰的抗日戰士。
孫犁文學創作要達到“美的極致”,以至于他不愿意寫不美好的東西,因此他的作品中即使是落后人物,如《鐵木前傳》中的小滿兒、《村歌》中的雙眉、《風云初記》中的俗兒等,作者并未使她們刁蠻、潑辣到令人厭煩、唾棄,而是保持了恰當的分寸感,使她們的形象不乏活潑、可愛的一面。小滿兒美麗聰敏,但行為放蕩,被村人們辱罵為“破鞋”、“敗壞門風”,雖然愛慕者眾多,但她卻游手好閑、整天玩鴿子。就是這樣一個不思進取的落后姑娘,她的內心深處也有對自由婚姻的渴望,她積極參加新婚姻法的宣傳,敢于與舊勢力斗爭。母親說:“滿兒,你男人快回來了,你該到人家那里去住些時候了。”小滿兒回答:“我不去,婚姻是你和姐姐包辦的,你們應該包辦到底,男人既然要回來,你們就快拾掇拾掇上車吧!”*孫犁:《孫犁選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2-253頁。這種勇敢反抗和辛辣戲謔折射的是小滿兒對幸福人生的渴望,同時也凸顯了她直爽、活潑的性格特征。小滿兒不熱衷于政治運動、不熱愛生產勞動,可她熱愛生活;她行為放蕩,可敢愛敢恨,一個處于新舊社會重壓下的立體化女性人物形象在孫犁的筆下表現得栩栩如生。
相對于孫犁對女性的頌揚性描寫,賈平凹對女性的描寫卻是前褒后貶。賈平凹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呈現出“陰盛陽衰”的現象,女性形象在數量以及刻畫的力度上遠比男性多且豐滿,如黑氏、小水、白香、小月、師娘、煙峰和麥絨、唐婉兒、西夏、菊娃等。這些山鄉中的年輕婦女貌美、善良、淳樸,她們的身上繼承了傳統的美德,同時也被過多的落后思想束縛著,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山鄉時,婦女們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賈平凹愛寫女性,也寫美了女性,女性之于他是“圣潔的菩薩”、“是天上的月亮,是為了美,為了善,恩澤于這個社會的”。他筆下的女性個性鮮明,她們的愛情也許不合乎社會道德規范,不夠文明高雅,甚至帶有世俗化色彩,但那是她們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賈平凹筆下的女性因具體的時代背景、社會環境、個人經歷、關注焦點的變化,形象塑造中的側重點也在不斷地變化著,呈現出階段性的特征。
初登文壇,賈平凹以涉世未深的少年之心歌頌人性中、人情中最美的一面,飽含對女性美的詠嘆。《滿月兒》寫了滿兒和月兒兩姐妹:姐姐滿兒文靜、內秀并且好學,刻苦鉆研培育良種;妹妹月兒天真、活潑,不甘落后于姐姐,勤奮學習測量土地的技術,她們熱愛生活,熱愛勞動,熱愛家鄉,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在改革開放的好政策中謀求自己的幸福生活。《牧羊女》則寫了兩個情同手足的牧羊少女,她們不僅熱愛勞動,更熱愛學習,放牧之余認真地學習關于羊的科學知識。后來兩人同時報考大學,一個被成功錄取,一個慘遭失敗,錄取的擔心沒考上的傷心、難過,沒考上的以同伴的成功作為自己的成功。在這些作品中,賈平凹以抒情的筆調對這些善良、淳樸的女性進行細致描寫,頌揚了生活之美與人性之美。
接下來的“商州系列”小說中的小月(《小月前本》)、煙峰(《雞窩洼人家》)、香香(《遠山野情》)、黑氏(《黑氏》)等女性形象則真實地反映了時代變革所引起的觀念沖突、生活矛盾,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沖撞在女性心理上造成的影響,以及在傳統道德束縛下的女性對愛情自由、幸福人生的大膽追求。黑氏容貌丑陋,由深山嫁入家境富裕的小男人家,在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中,她是丈夫發泄性欲的工具,性對于黑氏而言是對一個人尊嚴與人格的無情踐踏。離婚后的黑氏面對來順與木犢的追求,選擇了勤勞、老實、肯吃苦的木犢,可木犢在婚姻中缺乏對妻子的體貼與關懷,漸漸冷落了黑氏。黑氏在新的婚姻關系中渴望擁有真正的愛情,帶著靈與肉的雙重欲求,黑氏放棄了婚姻和責任,投入了來順的懷抱。在來順身上,黒氏找到了感情的歸宿,得到了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滿足。黒氏作為鄉村婦女,敢于沖破傳統道德規訓下“女子從一而終”的教條,大膽追求自由的愛情,堅持夫妻生活中女性的權利,與傳統鄉村女性相比顯然有著巨大的差別。
進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人們審美觀念的轉變,長期寓居城市使作家對于城市生活更加了解,賈平凹的寫作背景也由農村轉移到城市,這個時期作家試圖消解理想的女性形象,把目光投向了進入城市之后具有現代都市女性特點的農村女性,女性形象回歸到生命的本真狀態——“世俗化”。平凡的女性是世俗中真實的女人,她們不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潔菩薩。用賈平凹的話講:“我以前真不愿意把女子寫丑,認為女子投世就是來貢獻美的。寫完《廢都》我是立意要寫美女人,也要寫丑女人。”*賈平凹:《賈平凹文集》(第13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頁。這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有《廢都》中的唐婉兒、柳月、尼姑慧明,《土門》里的眉子,《高老莊》中的蘇紅,《白夜》里的鄒云等,這些女性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中掙扎與沉淪,倫理道德被拋諸腦后,她們在落后中表現了進步。
《廢都》敘述了以作家莊之蝶為核心的西京城文化人的日常生活情狀和心態,同時也敘述了莊之蝶與牛月清(妻子)、唐婉兒(情人)、柳月(保姆)、阿燦(理想女性的化身)之間的感情糾葛。其中作為莊之蝶情人之一的柳月,是保姆出身的陜北農村姑娘,她的愛情、婚姻和生活以“唯利是圖”為信條,她進城不僅為了生計,更為改變自身的命運。為此,她招呼不打一聲地扔下原來的雇主,來大作家莊之蝶家做保姆。當她與莊之蝶發生性關系之后,她想:“莊之蝶是名人,經見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身上,憑我這年齡,保不準將來也要做了這里的主婦,即使不成他也不會虧待了我,日后在西京城里或許介紹去尋份工作,或是介紹嫁到哪家。”*賈平凹:《廢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187頁。當她發現莊之蝶與唐婉兒的曖昧關系時,明白了自己“莊夫人”的美夢不可能實現,便毅然以出賣自己為代價來換取自己命運的轉變——嫁給市長的殘疾兒子。從世俗的角度去看,柳月是在商品經濟沖擊下,從現實出發將道德觀、人生觀、價值觀扭曲的農裔現代都市女性,但從人的本能和新時代審美觀念中來看,她又超越了傳統的女性,存在某種意義上的進步。
通過以上對孫犁與賈平凹在女性人物形象塑造中的敘述,可以發現他們在文學創作中均鐘情于女性,都要表現女性的“美”、女性的“真”,他們的本意是利用手中的筆去頌揚鄉村女性的剛柔并濟,從而頌揚傳統文化下的人情美與人性美。但由于時代背景、作家的個性氣質及文學關注的焦點不同,賈平凹筆下的女性形象要比孫犁筆下的女性形象類型豐富、性格豐滿,尤其是后期女性形象的塑造蘊含著作家對當下社會的極大關懷。從整體上來看,賈平凹對女性形象的描寫經歷了從傳統到現代,從對女性的詠嘆到反思、批判直至關懷,其女性形象的塑造比孫犁筆下的女性形象更加豐富多樣。
鐘情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孫犁與賈平凹小說的共同特征之一,另一相同點則是對“鄉土”的深情眷戀。“鄉土文學”這一概念是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提出的,它以農村生活和鄉土回憶作為題材,用回憶性筆調描繪了家鄉的農民生活以及故鄉的山川風物和民風民俗,充滿了濃厚的鄉土氣息和地方文化色彩,并且作家以自己的生活積累和生活視野將農民作為故事的主人公,“人物命運深深地鑲嵌在特定的地方心理和鄉土狀貌的背景下,來展現其性格和遭遇,使人物和景物在獨特的鄉土氛圍中融為一體”*郭志剛、孫中田:《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5頁。。
孫犁生長于農村,對故鄉的眷戀與懷念,使故鄉成為他日后進行文學創作取之不竭的生活源泉,同時使他的作品人物性格、地理環境、風俗民情的描寫帶有濃郁的冀中平原色彩。例如《荷花淀》開頭用寥寥幾筆描繪了一幅詩情畫意的冀中水鄉畫,散發出荷花淀濃郁的生活氣息、明麗的地方色彩,凸顯了冀中人民真切的生活畫面。而《麥收》中關于北方麥子成熟季節時的景物描寫仿佛使我們身臨其境:“一出村堤口,就是無邊的小麥地,一片金黃,中間也摻雜著幾片淺綠;風吹過來,小麥一齊低下頭,風吹過去,那長大的穗子,又一齊挺起來在太陽里閃著光。”*孫犁:《孫犁選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頁。作家不但讓讀者領會到冀中平原優美的自然風光,而且在人物與環境的描寫中為我們展現了與時代色彩相統一的歷史畫面,繪畫出了活動于冀中地域的多彩多樣的人物群像,如《紅棉襖》、《鐘》、《黃敏兒》、《正月》、《心安游記》等。《紅棉襖》寫山村姑娘妞兒寒夜脫衣給傷病員御寒的故事,《鐘》寫了青年尼姑為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不畏強暴的故事,《黃敏兒》則講述了小孩子黃敏兒及其伙伴在抗日戰爭中智斗敵人的故事,等等。孫犁筆下的環境描寫、人物形象塑造乃至民俗描寫絕非單一平面化的敘述和展示,而是對戰爭時期美好故鄉被侵略、蹂躪,人民群眾處于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生活的委婉敘述,是側面地對侵略者的入侵進行強烈的譴責,是對失去的美好家園的深切懷念。
賈平凹也具有濃濃的戀鄉情結,盡管寓居城市多年,仍以“鄉下人”自居,都市的喧囂與墮落使他將更多的目光投向家鄉商州,形成了他以“商州”為背景的鄉土小說,代表的作品有《臘月·正月》、《雞窩洼的人家》、《小月前本》、《天狗》、《浮躁》、《遠山野情》、《高老莊》、《秦腔》、《古爐》、《帶燈》、《老生》等。
商州,即今天的陜西省商洛地區,“它偏遠,卻并不荒涼,它貧瘠,但異常美麗……其山川河谷、風土人情,兼北部之野曠融南部之靈秀,五谷雜糧茂生,春夏秋冬分明,人民聰慧而狡黠,風情淳樸絕不混沌。”*賈平凹:《商州初錄》,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235頁。地域文化的差異使孫犁筆下的冀中平原與賈平凹筆下的商州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加之作家生活的時代背景及個性氣質,使作家在鄉土描寫中存在較大的差異性。賈平凹的鄉土小說存在明顯的階段性。早期小說清新、明亮,作家以入世未深的眼光,對商州山地風俗的古樸與美好、民心的純真與善良進行田園牧歌式的禮贊與頌揚。如短篇小說《土炕》寫了一位老太太純樸的愿望,那就是能有姑娘、媳婦躺在她的火炕上,說它暖和、舒服,她愿意無私地提供給別人溫暖的家的味道。她照顧過兩代革命者的后人,無私地供養她們、保護她們,盡管她們入城以后忘記了她,可她依然時刻牽掛著進城后的她們。作家充分贊美了傳統文化熏陶下的人性的淳樸與善良,此時的鄉土世界在作家眼中是純凈的,并未受現代文明的侵蝕,于封閉閉塞中保有古老的傳統之美,這與孫犁鄉土小說中贊美人性之美有異曲同工之妙。
改革開放后,隨著商品經濟的深入發展,農村社會環境的變遷使商州地區的農民生活和心態發生了改變,古老民風民俗受到沖擊,人們的思想感情、倫理道德、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均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如《雞窩洼的人家》、《黑氏》、《遠山野情》中女性敢于突破傳統婚姻的束縛,大膽追求愛情與婚姻幸福,尋求精神世界的自由;《臘月·正月》中的王才、《浮躁》中的金狗在改革開放的大時代下,敢于突破農民思想中的“重農輕商”的觀念,適應現代社會,走出農村,開拓新的致富之路。但現代文明也使人們的倫理道德與價值取向逐漸世俗化。《高老莊》中的蘇紅出身于鄉村,但徘徊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為了自我生存,利用女性的身體獲得資本的原始積累,直至回鄉辦地板廠時仍用身體周旋于政治與經濟之中;《白夜》中鄒云離開自己的男友,以自己年輕美貌的生命投入金錢的懷抱;《土門》里的眉子,追求金錢和虛榮,胸無一物,試圖不勞而獲地享受生活;《廢都》中的柳月更以“逐利”作為人生信條,為了實現莊夫人的美夢失身于大作家莊之蝶,為了日后的榮華富貴、步入上層社會嫁給市長殘疾的兒子,用青春的軀體換取后半生的安逸。這些世俗化的“拜金主義”人生觀透射出人性的陰暗面,這在孫犁的小說中并未涉及。
有別于孫犁筆下的鄉土描寫,賈平凹筆下的鄉土具有獨特的“商州味”,這種味道五味雜陳,盡管有對于故鄉山水的贊美與謳歌,但更多的是對故鄉在現代都市文明浸淫下逐漸異化的思考,作者密切地關注著鄉土文化主體——人情、人性及人們的生存狀態。“欲以商州這塊地方,來體驗、研究、分析、解剖中國農村的歷史發展、社會變革、生活變化,以一個角度來反映這個大千世界和人對這個大千世界的心聲。”*賈平凹:《在商州山地上(代序)》,載《小月前本》,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1頁。作家以農裔城籍知識分子的身份、以憂患的赤子之心關注當下社會,試圖以文化救贖為奮斗目標,在傳統鄉土意識的逐步消解中尋找人類生存的精神家園,以安放漂泊的靈魂。
文學作品能夠打動每一位讀者,原因在于它將形象、情感、意境進行了完美的結合,不同的讀者可以通過個人的獨特思維與藝術感知來完成對作品的理解,要達到這一點,作為表現主題、塑造藝術形象重要手段的文學語言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對于一個作家而言,語言反映了他的思想、情感,孫犁在文學創作中追求真實的感情、美好的極致,對于語言的要求也很苛刻,“像追求真理一樣”,“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煉它們”。*史暉、王德勛:《孫犁小說創作的審美取向》,《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孫犁的文學語言清新秀美、樸實自然、精煉簡潔而富有韻味,真實質樸中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他的小說是真實的群眾生活的反映,無論是人物對話,還是敘述性語言,既保持著日常用語的原汁原味,但又不是對日常用語的全盤抄錄,無論內容還是形式都經歷過作者的選擇和提煉,是生活化和文學化了的語言,極富韻味。如《荷花淀》中描寫水生夫婦話別的場景:
“你有什么話囑咐我吧?”
“沒什么話了,我走了,你要不斷進步、識字、生產。”
“嗯。”
“什么事兒也不要落在別人的后面!”
“嗯,還有什么?”
“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著眼淚答應了他。*孫犁:《孫犁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82年版,第4頁。
簡短的幾句話訴盡了夫妻分別時的難舍,水生嫂用兩個“嗯”字來回答丈夫的囑咐,體現了她的深明大義,為了抗戰迫不得已讓自己的丈夫離開,同時心理上的戀戀不舍又表露無遺,這種真實貼切、自然樸素,沒有雕飾、賣弄、做作的語言把作品的思想力量與藝術感染力充分地表現了出來。
孫犁的小說語言質樸,講究口語化,但又追求語言的詩意化,在清新鮮活中能夠俗中見雅。例如《“藏”》:“媳婦叫淺花,這個女人,好說好笑,說起話來,像小軸上新抹了油,轉得快叫的又好聽。這個女人嘴快腳快手快,織織紡紡全能行,地里或賽過一個好長工。她紡線,紡車像瘋了似的轉;她織布,挺拍亂響,梭飛的像流星;她做飯,切菜刀案板一起響。走起路來,兩只手甩起像掃過平原的一股小旋風。”*孫犁:《孫犁選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這段話簡明利落地將主人公的爽快、能干描繪得栩栩如生,具有強烈的節奏感和韻律美。語言的詩意化還表現在對戰爭場景的詩意化描寫,如《蘆花蕩》講述了老人護送兩個女孩子挺進根據地,在過敵人的封鎖線中一個不幸負傷,老人為替女孩子報仇將鬼子引入陷阱中, “老頭子把船一撐來到他們的身邊,舉起蒿來砸著鬼子們的腦袋,像敲打頑固的老玉米一樣。”“他狠狠地敲打,向著葦塘望了一眼,在那里,鮮嫩的蘆花,一片展開的紫色的絲絨,正在迎風飄撒。”*孫犁:《孫犁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這里沒有戰斗的緊張、激烈與殘酷,戰爭中老人智斗敵人、報仇成功的快意、自豪感,自然而又貼切地表現了出來,使戰斗的場景充滿詩意。
相對于孫犁文學語言的質樸且具有詩意,賈平凹的語言最大的特點是靈活多變。除了講究常見的語言修辭外,恰當地運用日常生活中的方言俗語,挖掘并運用散落于民間的古語,突破常規,大膽超越基本的語義,形成了他小說語言個性鮮明、平淡而又絢爛、富有韻味的獨特語言風格。
漢語詞匯豐富,方言俗語作為其中的一個部分,產生于民間且簡明、生動,富有極強的生命力和表現力,“雖不及文人的細膩,但它卻剛健、清新”*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5頁。,賈平凹以深厚的語言功底將其靈活自如地運用于自己的文學作品中,使這些詞匯出現在合適的語境下,由恰當的人物表達出來,體現地域特征,表現人物性格,產生詼諧效果。如《秦腔》中“上善還是說唱啥呀,啪啪地拍腦門,只說他又要拿做,嘴里卻不變聲調地說開戲詞了”;《高老莊》中“子路一把把她掀個過兒,雙手從后腰摟了,說‘睡吧睡吧,自己吃飽了還彈嫌哩!’”;“可是想想,我家人經幾輩都是單傳,到我手里一胎四個,再窮再累心里也受活哩。”這里的“拿做、彈嫌、受活”分別是“刁難、挑剔、舒服”的意思,聯系上下文不難理解其中的意義,類似的有 “下作”(下流行為)、“形容”(面容)、 “攏共”(一共)、“齊整”(整齊)、 “收拾”(占有)、“凈潔”(潔凈)、 “二桿子”(毛頭小伙,不經事的愣頭青年)、“吃食”(食物)等等。
賈平凹小說的語言特點一方面表現為恰當地運用方言俗語,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對古漢語的挖掘與使用。具體體現在為反映人物命運所寫的民謠傳奇、祭文悼文、看相算命、風水妙釋等中。如《浮躁》中金狗傳奇的出生經歷:“金狗母有身孕時,在州河板橋上淘米,傳說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聞訊趕來,母已死,米篩里有一嬰兒,隨母尸在橋墩下回水區漂浮,人將嬰兒撈起,母尸沉,打撈四十里未見蹤影。”完全是古文的表述,句式錯落,為作品營造了一種神秘感,渲染了小說的氛圍。《美穴地》里柳子言滿口文言地為妻子解釋“穴地”之妙:“什么風水以山名龍,故山之變態千形萬狀,走壟之體轉移頓異,其潛現躍飛變化莫測,惟龍為然……脈要細,穴要藏,局要緊,砂要明,水要凝,化生開帳兩耳插天,蝦須蟹眼左右盤旋,明堂開睜砂腳宜轉。”*賈平凹:《賈平凹文集》(第7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71頁。這段話不僅刻畫了主人公柳子言風水文化知識的豐富,同時還展現了作家深厚的國學功底,倘若以一段現代的白話文敘述,語言的表現力度則會大大削弱。另外還表現在《浮躁》中雷大空的祭文、《高老莊》中的各種碑文、《土門》里成義定制的村規等等。賈平凹在此并非炫耀古文,而是通過它們來展現我們民族文化的深厚與博大,倡導珍惜古文化、弘揚傳統文化、繼承民間優秀文化。
賈平凹在文學創作中敢于對常規性的習慣用語作大膽的破壞與超越,使現代漢語通俗化、陌生化、遠古化,使讀者產生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相對新奇、多味雜陳的閱讀感受。他始終認為語言的學習和掌握,對于作家是一生不可松懈的工作,自身也在自覺、艱苦、執著地探索語言規律,力求突破傳統觀念的束縛,樹立自成一體、獨樹一幟的賈氏語言風格。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5-04-28
王俊虎(1974—),男,陜西大荔人,文學博士,延安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陜西文學對延安文學的承傳與發展研究”(項目編號:12XZW020)、陜西省高水平大學建設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中國語言文學”(項目編號:2013SXTS01)和延安市社會科學專項資金規劃項目“左翼知識分子與延安文學體制建構研究”(項目編號:13BWXC30)的階段性成果。
I206.7
A
1003-4145[2015]09-004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