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芹 顏 巖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批判性何以可能?
——馬爾庫什對馬克思生產理論及思想發展階段的理解
王 芹 顏 巖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生產理論是馬克思思想的核心。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馬爾庫什通過強調唯物主義的實踐特性以及區分生產概念的雙重規則(技術規則和社會規范),恢復了在正統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那里一度喪失的生產理論的批判性。通過梳理馬克思批判理論發展的三個階段,堅持了馬克思思想的連續性和非連續性的統一,避免了“斷裂說”和“連貫說”的弊病。
生產理論;馬克思;馬爾庫什;東歐新馬克思主義
生產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拱心石,任何想要駁倒馬克思的人都會質疑該理論,后馬克思主義者(如鮑德里亞)對物質生產的拒斥便是明證。一俟我們把問題置于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語境中考察,情況就會變得較為復雜。第二國際理論家從未忽視過物質生產,但卻僅僅將之視為人類改造自然的一種客觀物質活動,這樣一來,物質生產概念的革命性和批判性便被閹割,即鈍化為一個實證概念。這一致思趨向后來延續到蘇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當中,至今仍有一定影響。以盧卡奇(Georg Lukács)為首的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強調了生產概念的主體向度,將之視為一個主體自我創造的過程,恢復了生產概念的批判性和革命性,但人道主義的價值預設又給物質生產概念蒙上了一層唯心主義的陰影。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提出意識形態和科學的二分,試圖為物質生產奠定一個科學基礎,但其結構主義的理論構設并未真正將該概念的批判性和科學性統一起來。布達佩斯學派(Budapest School)*布達佩斯學派是20世紀60年代圍繞盧卡奇形成的一支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哲學流派,主要成員有赫勒(Agnes Heller)、費赫爾(Ferenc Fehér)、馬爾庫什(Gy?rgy Márkus)和瓦伊達(Mihaly Vajda)。布達佩斯學派成立后有不少新人加入,如赫格居什(András Hegedüs)、拉德洛蒂(Sándor Radnóti)、馬爾庫什(Maria Márkus)、本斯(Gy?rgy Bence)、基斯(Janos Kis)等,但學界通常不把他們視為核心成員。理論家馬爾庫什重新解讀了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既保留了這一概念的批判性,又堅持了這一概念的科學性。通過梳理馬克思思想發展的不同階段,堅持了馬克思思想的連續性和非連續性的統一。
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在本質上是實踐的,“歷史唯物主義的主張不是哲學性和理論性的,而是實踐性的,即闡明在此時此地可以克服這些具體的歷史局限的基本的社會實踐的可能性,并進而促進這種可能性的實現”*[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頁。。在這里,實踐并不僅僅是一個認識論范疇,它還具有鮮明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正如南斯拉夫實踐派主張的,應該把“實踐(praxis)同關于實踐(practice)的純認識論范疇區分開來。‘實踐’(practice)僅指主體變革客體的任何活動,這種活動是可以被異化的。而‘實踐’(praxis)則是一個規范概念,它指的是一種人類特有的理想活動,這種活動就是目的本身并有其基本的價值過程,同時又是其他一切活動形式的批判標準”*[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馬爾科維奇、加約·彼得洛維奇編:《實踐——南斯拉夫哲學和社會科學方法論文集》,鄭一明、曲躍厚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導論”第19頁。。如果上述理解是正確的,那么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就決不是片面強調“物質生活條件”和“物質生產活動”第一性的形而上學理論,也不是單純描述人類社會基本結構和發展趨勢的純客觀化構想,而是意味著一種社會主義轉變的“實踐立場”,它以正在到來的徹底的實踐性的社會轉變為目標,由決定性的社會斗爭領域加以設定。
從根本上看,正是馬克思唯物主義的實踐特性超越了德國古典哲學。蘇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認為馬克思憑借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實現了顛倒,這便將費爾巴哈的舊唯物主義與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混為一談,遮蔽了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積極成果——主體原則——的繼承與超越。德國古典哲學的主要意圖是恢復人的主體性。康德通過審視主體的理性能力,界劃現象界和物自體,顛覆了傳統知識論,確立了主體的崇高地位。黑格爾則將形式化的先驗理性發展為絕對精神,進一步凸顯了超個人理性的絕對價值。馬克思的高明之處在于,一方面保留了德國古典哲學的積極成果(對主體性的強調),另一方面超越了超個人主體的理性概念,借助生產過程的主體間性,將康德的“先驗形式”和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轉化為“生產力、資金和社會交往形式的總和”*《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5頁。。這樣一來,主體間性就不再是抽象的人與人的關系,而是獲得了社會客觀性的外表;主體不再是抽象的個人或超個人的實體,而是置換成了具體的、歷史的個人;主體的自主性和創造性不再是形而上學的主觀設定,而是具備了歷史的可能性。馬克思實現的是這樣一種顛倒,即認為“人類經驗的共同的、有意義的世界的建構,并不表現為(個人的或先驗的)意識的成就,而是表現為物質實踐活動的社會歷史結果”*[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頁。。正是在超越德國古典哲學的過程中,馬克思確證了物質生產的重要性。問題在于,生產與實踐如何結合在一起呢?換言之,“如果人是一種實踐的存在,而且在全部活動中,實踐又首先是勞動和生產,實踐的觀點怎樣才能成為一種批判評價的標準?”*[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馬爾科維奇、加約·彼得洛維奇編:《實踐——南斯拉夫哲學和社會科學方法論文集》,鄭一明、曲躍厚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導論”第7-8頁。
前文曾提到,第二國際理論家和蘇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傾向于將生產簡化為物質勞動(人和自然的技術過程),盧卡奇等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傾向于將生產泛化為“實踐活動”(無限的人類自我創造活動)。馬爾庫什試圖走一條中間道路,在他看來,馬克思的生產理論具有雙重屬性,實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確定的技術過程同人與人之間的生產關系的某種歷史性的特定系統的再生產的統一”*[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頁。,即實用性的使用規則和社會性的應用規范的統一。實用性的使用規則具有創建—建構的屬性,“界定作為有意義的人類實踐的人類行為的模式”,社會性的應用規范具有調整—限制的屬性,“依據情境中的行動者的社會身份對行為予以允許、要求、禁止等等”*[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5頁。。兩種規則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有不同的運行軌跡: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個體沒有獲得真正的獨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頁。,任何技術性的使用規則必然會受到社會性應用規范的制約;在資本主義社會,由于“人的依賴紐帶、血統差別、教養差別等等事實上都被打破了,被粉碎了”*《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頁。,技術性的使用規則便從社會制度的約束中解放出來,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人類已經獲得了自由,因為“這些外部關系并未排除‘依賴關系’,它們只是使這些關系變成普遍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頁。,人們現在仍然受到抽象的統治。馬爾庫什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問題在于當人們為生產的技術方面“松綁”時,卻走向了技術規定對社會規則的殖民。“資本主義把社會生產總過程中的技術方面的規定性和要求同社會方面的規定性和要求再次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但是現在這種融合是通過使得關于社會生產性的生活過程的目的和方向的社會決定從屬于自動地行使職能的增殖機制而實現的。”*[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7-88頁。馬爾庫什已經觸及到問題的實質——資本邏輯,可惜他并未邁出關鍵的一步,他所理解的自動增殖機制指的是制度化的市場機制,這便沒能看到資本邏輯作為一種“自為存在、自行倍增、自我中心的邏輯”*郗戈:《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馬克思現代性思想與當代社會發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0頁。,已經讓個體和社會淪為手段和工具。
馬爾庫什認為,社會主義社會“有能力從制度上把再生產過程的物質性—技術性的前提要件從這些社會目標的設定之中區分出來”*[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2頁。,實現生產的技術規則和社會規則的真正分離。在社會主義社會,中央機構將變成人們共同勞動的記賬部門,只對社會事務進行技術方面的管理,管理者將成為自由人聯合體中的非固定的成員。正如恩格斯設想的:“這種新的社會制度首先必須剝奪相互競爭的個人對工業和一切生產部門的經營權,而代之以所有這些生產部門由整個社會來經營,就是說,為了共同的利益、按照共同的計劃、在社會全體成員的參加下來經營。”*《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3頁。盡管馬爾庫什贊同恩格斯的上述設想,卻認為真正實現這一理想非常困難,因為要實現生產的技術規則和社會規范的徹底分離,物質產品就必須極大豐裕。一旦匱乏成為困擾社會發展的主要因素,生產的兩個方面就會再次結合,專斷和獨裁就會出現。這里其實是兩個問題:第一,生產的物質內容(技術規則層面)和表現形式(社會規范層面)能否有效分離;第二,“物質豐裕”是不是社會主義的前提條件。依馬克思之見,人類社會具有“普遍的物質內容”和“特殊的社會形式”兩個方面,生產力及其積極的文明成果是“普遍的物質內容”,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及其資本的邏輯是“特殊的社會形式”,社會主義就是要揚棄后者,保留前者。“內容”和“形式”如何實現分離呢?這與它們之間的矛盾運動有關。如前所述,在整個人類史前時期,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具有相互融合的趨勢,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當“形式”不再適合于“內容”時,后者便沖破“外殼”,拋棄“形式”。“普遍的物質內容”與“特殊的社會形式”的關系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內容”和“形式”的矛盾決定了“分離”的歷史必然性。至于物質豐裕是不是社會主義的必要條件,答案是肯定的。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清楚,共產主義社會離不開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因為如果沒有這種發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奪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8頁。。但馬克思關于跨越“卡夫丁峽谷”的設想又表明,人類社會的發展具有多種可能性,在幾個主要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同時革命建立社會主義制度是一條道路,在生產力不甚發達的一個國家先取得政權再進行社會主義建設也是一條道路。社會主義必須建立在物質產品豐裕的基礎上,這是正確的,但這里的豐裕是相對豐裕,而不是絕對豐裕。
總之,馬爾庫什強調生產的實踐性和批判性,為的是擺脫蘇聯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決定論—目的論話語體系。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徹底轉變的可能性越是采取客觀必然的歷史趨勢的形式,關于社會主義的理論就越是具有終點論的意蘊。把理論的實踐目標轉換為決定論的理論語言,同時將不可避免地涉及把這種目標的內容界定為目的論的預先決定”*[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頁。。當然,馬爾庫什并不認為馬克思的生產理論毫無缺陷,他認為至少存在兩個問題:“其一,導致物質內容趨向于‘自然化’;其二,導致社會形式趨向于‘現象化’。”*[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頁。第一個問題表現在將勞動范疇自然化為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純粹技術)過程。第二個問題表現在區分了本質與現象,并認為現象依附于本質。盡管如此,馬爾庫什還是承認馬克思是激進批判理論的偉大先鋒,正如他所言:“馬克思給出并留給我們的許多答案可能是錯的,但我們根本不能確定,我們在面對自身的問題和環境時,是否能夠像馬克思一樣如此多面地陳述問題、如此清晰地觀察這些問題的各個方面。”*[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5頁。與馬克思不同,馬爾庫什最終訴諸于一種激進哲學,堅信“激進理論的多樣性并非一個有缺憾的、需要克服的經驗事實,而是解放的前提條件”*[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頁。,并主張以實踐中的團結一致和創造性的寬容為基礎,以主體間的平等對話為手段,將不同類型的激進主體結合起來。這樣一種方案必將面臨如下困境:一方面,平等對話可以顛覆資本主義社會,實現社會主義,另一方面,“在一個以依附和統領關系為基礎的社會中,哲學的價值討論是不可能的”*[匈牙利]阿格妮絲·赫勒:《激進哲學》,趙司空、孫建茵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3頁。,這顯然是一個悖論。
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長期存在著“斷裂說”和“連貫說”的爭論。“斷裂說”源于20世紀30年代蘇聯官方版本的馬克思主義,主要是列寧對馬克思思想發展的分期觀點,該學說認定1847年是馬克思思想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尤其是1848年《共產黨宣言》的發表,標志著馬克思的學說走向成熟。*在《馬克思學說的歷史命運》(1913)一文中,列寧明確指出: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問世的《共產黨宣言》中對學說“作了完整的、系統的、至今仍然是最好的闡述。”(《列寧專題文集·論馬克思主義》,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頁。)列寧之所以得出這一結論,是因為他沒有看到馬克思早期的一些重要著作,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20世紀50年代,“斷裂說”遭到“復興馬克思主義”理論運動的攻擊,布達佩斯學派積極參與了這場運動。所謂“復興馬克思主義”,主要是為青年馬克思正名,證明馬克思全部著作的連貫性。20世紀60年代,“斷裂說”衍生出新版本,以阿爾都塞為首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宣稱馬克思思想內部存在“認識論的斷裂”,早期思想屬于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后期思想屬于真正的歷史科學。馬爾庫什堅持“基本連貫說”,一方面強調馬克思思想的基本連貫性,主張將批判和革命的要素“融入”馬克思后期的科學著作,另一方面強調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階段性,將馬克思思想分為若干歷史時期。與學界對馬克思思想的幾種分期不同,馬爾庫什試圖從哲學—經濟學話語轉換的角度闡明馬克思思想的內在差異,即將馬克思思想分為三個階段,堅持連續性和非連續性的統一。
(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期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篇章結構有些不同尋常。在筆記本Ⅰ的前三個部分(工資、資本的利潤、地租),馬克思大段引述了國民經濟學家的話,自己一言不發。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的這些索然無味的轉述不能用經濟學觀點的“不成熟”來解釋,而是表明,他對一般的經濟學理論持肯定的態度。同時,馬克思發現,國民經濟學作為一種內在一致的經濟學理論充滿矛盾:“從私有財產的事實出發。但它沒有給我們說明這個事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頁。由于國民經濟學把私有財產的現實運動歸結為抽象公式,這就“必然會陷入與事實、與自身以及與相反的理論的矛盾中”*[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頁。。只有超越純粹的經濟學話語,將經濟學探討上升到哲學層面,才能實現對國民經濟學和德國古典哲學的雙重揚棄和超越。一句話,這一時期馬克思批判理論的重心是對國民經濟學進行哲學批判。
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哲學批判的方法源于黑格爾的現象學,確切地說,是對后者的顛倒和激進化。在黑格爾看來,現象學的目的在于由現象追尋本質,研究、描述、分析意識由現象達到與本質同一過程的學問就是精神現象學。黑格爾現象學最大的歷史功績在于,對精神異化的描述映射了資產階級社會的異化現象,以漫畫的方式透視出資產階級社會生活中特有的經濟關系的顛倒性物化本質。隨后,費爾巴哈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顛倒了黑格爾的現象學,用人的本質的異化代替了觀念(精神)的異化,精神現象學被替換成人學現象學。但在費爾巴哈那里,現象恰恰是被貶低、被拋棄的對象,由于徹底否定了現象的合法性,他實際上割裂了現象與本質的聯系,阻隔了通過剝離現象(假象)呈現事物本質的道路。馬克思繼承了德國古典哲學的現象學批判方法,并作了重要的改造,于是,“黑格爾思想出發點的直接可認知的主客體關系被經驗主體同他的勞動產品之間的實踐性的物質性的關系所取代;現象學運動的終點不再是‘認知’作為意識的外化的世界的理論活動,而是由社會的創造者通過對現存社會的革命性轉化,實現對對象化社會的世界的占有的實踐方案”*[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頁。。
馬爾庫什認為,盡管馬克思成功地對黑格爾現象學進行了唯物主義的顛倒,卻預設了新的張力。共產主義作為異化的積極揚棄,根本上解決了社會和個人的矛盾,這就意味著將非異化的標準應用到社會的異化狀態中。馬克思不得不面對如下難題:“在這種野蠻的生存狀況中,無產階級占有和實現社會主義理論的動機和實踐沖動如何可能出現?”*[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9-180頁。馬克思最終訴諸于無產階級,但在馬爾庫什看來,現實生活中的無產階級和馬克思預想的無產階級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另一位布達佩斯學派理論家瓦伊達甚至聲稱:“無產階級利益與個體無產者利益的統一在經驗層面上從未出現過。一種統一的無產階級‘利益’從未存在過。”*Mihaly Vajda, The State and Socialism. London: Allison & Busby, 1981, p.18.他的理由是,“如果無產階級自身(只要資本主義存在)由按照私利從事活動或傾向于這些私利行事的孤立的個體構成,如果由此無產階級分裂為不同的利益群體,那么代表著超越純粹真實性和直接性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不會是任何現實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或者說,充其量它不過是整個無產階級內部某個特殊群體的階級意識。這樣,它就不可能成為超越基于特殊群體利益之上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馬達’”*Mihaly Vajda,The State and Socialism.London: Allison & Busby, 1981, pp.23-24.。總之,瓦伊達堅信,無產階級只有在極端情況下(如資本主義社會爆發嚴重的危機)才可能成為革命主體,資本主義社會“平穩發展”的現實決定了其只會從自身“利益”出發考慮問題,這就不可能超出資本主義自身的原則。布達佩斯學派對無產階級階級地位和歷史使命的誤判直接導致其滑向了后馬克思主義,這個問題我們將另文探討。
(二)《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哲學的貧困》時期(1846-1847)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矛盾性張力,決定了馬克思思想必然會發展到下一個階段。馬爾庫什將這一演進概括為“從作為資產階級的基本意識形態的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批判,走向以哲學為導向的批判的經濟學”*[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0頁。。思想的變化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批判理論采取了哲學與經驗性歷史社會科學相融合的方案,正如國內學者張一兵先生分析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前提是走出‘哲學’”*張一兵:《回到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1頁。。于是,人道主義的異化理論被實踐導向的一般歷史理論所替代,唯物主義的現象學方法被歷史科學和經濟學批判所替代。第二,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的態度發生了重大轉變,他開始接受李嘉圖的經濟學說(如勞動價值論),并稱之為“科學體系”。但馬克思并沒有建立自己獨立的、批判的經濟學體系,因為“此時還不可能從經濟學事實中科學地弄清楚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生活中本質與現象的關系,具體說,也就是資本關系在發生學意義上的歷史形成”*張一兵:《回到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89頁。。第三,馬克思創立了批判性的工資理論。在《雇傭勞動與資本》的末尾,他總結道:“生產資本越增加,分工和采用機器的范圍就越擴大。分工和采用機器的范圍越擴大,工人之間的競爭就越劇烈,他們的工資就越減少。”*《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41頁。工資水平必然下降的論點,為無產階級絕對異化的思想提供了具體的、經濟學的、實證的內容。另外,馬克思還看到了雇傭勞動的積極面,那就是將人們從封建關系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為向自由人的聯合體發展提供基礎。
(三)《大綱》(1857-1858)和《資本論》時期
馬爾庫什認為,正是在《大綱》和《資本論》中,馬克思創立了自己獨特的批判的經濟學體系,即“以哲學為導向的、基于歷史定位的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系統”*[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5頁。。但《大綱》與《資本論》又有三個方面的不同:首先,對社會主義的歷史觀理解不同。在《大綱》中,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歸于生產過程偏離了勞動的本來方向,轉化成了對自然科學的技術應用。與之對應,社會主義社會廢除了根據必要勞動支出來調節再生產的物質生產原則,以自由時間來衡量社會財富,勞動重新成為一種自由的創造性的人類活動形式。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將自然科學和技術的應用視為社會主義社會物質生產的基本前提,并主張在必要時間和自由時間之間實現真正的分離。馬克思對自由王國和必然王國關系的討論表明,他并不打算將社會主義視為一種歷史斷裂,因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仍然是衡量生產費用的普遍標準。在馬克思看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在于經濟原則是否主導和支配整個社會,“社會主義在歷史上第一次把勞動簡化為單純的自然的技術的必然性,勞動一方面完全擺脫了傳統的角色,另一方面完全擺脫了支配的影響”*[匈牙利]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188頁。。其次,對推翻資本主義的主觀先決條件的理解不同。在《大綱》中,馬克思傾向于論證無產階級具有一種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的激進需要,這種需要只能通過推翻資本主義制度才能實現。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著重論證了需要的歷史性,強調在資本主義周期性經濟危機的影響下,工人任何穩定的需要都不可能得到滿足。最后,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不同。《大綱》依據的是“從抽象到具體”的原則,《資本論》依據的是“從現象到本質”的原則。總之,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在《大綱》中預設了一種根本性的歷史轉變,這種轉變將徹底消滅必然和自由的根本對立。而在《資本論》中,資本主義成為歷史進步的一個階段,社會主義將成功分離勞動的自然技術方面和社會應用方面。但正是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的思想帶上了一種目的論的色彩。
從實踐概念出發,馬爾庫什將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視為一種科學的批判理論。無獨有偶,南斯拉夫實踐派理論家馬爾科維奇(Mihailo Markovi)也認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是一種革命的社會哲學,“既是知識和評價,即發現一般的真理,也是一種徹底的社會批判”*[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馬爾科維奇:《從富裕到實踐——哲學與社會批判》,曲躍厚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馬爾科維奇還認為馬克思的理論范疇具有三重屬性:(1)概念——否定;(2)描述、中立的概念;(3)概念——規劃。*[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馬爾科維奇:《從富裕到實踐——哲學與社會批判》,曲躍厚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1頁。依照這一分析框架,異化勞動—勞動—實踐便構成馬克思思想的一條重要線索,其中異化勞動是否定的維度,勞動是經驗描述的維度,實踐是超越和規劃的維度。馬爾庫什強調人是一種實踐的存在,意在凸顯主體的能動性和超越維度,而他對馬克思生產理論科學維度的關照,則與馬爾科維奇對勞動范疇的分析基本一致。兩位理論家都試圖將價值批判和科學分析結合在一起,并積極關注這樣一個問題:如何以實踐特性超越當前的歷史狀況,同時不陷入歷史目的論的窠臼。盡管他們并沒有徹底解決這個理論難題,但畢竟提出了自己創造性的見解,引發了人們思考。
馬爾庫什關于生產理論雙重規則的論述不僅較為深刻地把握住了馬克思理論的批判性維度,還凸顯了人的主體性價值。馬爾庫什強調未來社會應該實現技術規則和社會規則的徹底分離,針對的是技術專家治國論,他正確地看到,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技術的片面發展已經走向了反面,而蘇聯社會主義社會則相反,政府官僚機構制定了大量社會規則,嚴重干擾了技術的正常發展。當然,馬爾庫什的論述也有烏托邦的意味,他忽略了社會主義也有不同的發展階段,在生產力水平不高的情況下,如果弱化政府和國家干預的職能,片面強調自治,將會產生非常消極的后果,這一點從南斯拉夫自治社會主義實踐的結果可以看出。
必須承認,馬爾庫什關于馬克思批判理論三階段的劃分非常深刻:首先,不再割裂地看待馬克思哲學和經濟學的關系,而是強調兩者具有一種螺旋式上升的動態結構和發展態勢,即馬克思哲學的每一次重要進展都與經濟學上的重大發現有關,反之亦然。其次,細致比較并區分了《大綱》和《資本論》,這對我們研究馬克思后期思想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從價值立場上看,馬爾庫什并沒有否定馬克思主義,他只是提出要防止馬克思主義滑向目的論,當然,他關于《資本論》帶有目的論色彩的論斷是對馬克思思想的一種誤讀。
(責任編輯:周文升)
2015-08-01
王 芹(1981—),女,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助理研究員,博士研究生。 顏 巖(1978—),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教授,哲學博士。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現代性批判理論研究”(項目編號:15BKS080)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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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9-001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