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義懷
暨南大學文學博士,香港作家聯會副會長、《香港作家》總編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并從事文學評論、編輯等工作,結集出版的著作有︰小說集《前塵風月》《情網》等。
古之學者必有師。這是一句言淺意深的話,我想韓文公當年說這句話的時候,大概想不到一千多年后還有人對此言深有共鳴。
這些年回首從前,特別是自己的治學之路,最大的感慨莫過于從師問學的經歷。說起來,我能夠從一個創作人到一個學術人,能夠在文學研究與批評方面有所發揮,正是有了老師多年的悉心教導和指引。所以,如果要問起我的文學恩師,我首先會肯定地回答︰饒芃子教授。
我們中國人治學素來講究一個師承,也就是說要追尋一個學術的繼承與發揚。像許多經歷過十年浩劫的同代人一樣,我是屬于“少無師承”之輩,雖然已早早走上文學創作之路,在學術上卻始終走的是野路子,多少有點兒“野狐禪”的味道,缺乏嚴謹的學術訓練。有幸的是,因緣際會,我在90年代得以投于饒師門下,由碩士到博士,攻讀文藝學,完成系統的學術洗禮。
師從饒師七年間,得到的教益難以一一細說。從博士畢業至今,十年過去了,卻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學術的家,跟老師在一起時的種種情景,會不時浮現面前,而且有不少的感慨。說來,最能說明這種教益的,大抵可歸結為兩個字:師道。
饒師是名滿海內外的嶺南名師,從教數十年,在文學藝,特別是比較詩學、海外華文文學等方面建樹卓著,桃李滿門。老師的學術成就和貢獻,可以言說的話題很多,但我想從一些細微的小事來說說饒師的授業解惑之道,具體而言那就是嚴謹扎實,堅守正道。如今,我在從事文學創作與評論之余,也在大專院校兼任教職,同時指導一批批的學生寫論文,不經意間會將老師當年對我的要求,套用在自己的教學中,以及對學生的要求中,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老師的影響是多么的深遠。也正是這樣,愈發感慨老師從嚴從實、因材施教的精神,是多么的彌足珍貴。
至今,我仍感念著老師要我研讀《紅樓夢》的舊事。那是我入學的第一個學期,老師要我細讀紅樓,要知道在那之前,我已經讀過三次這部經典,重讀一次紅樓似乎有點兒費解,但事實證明這是必要的。說到我對紅樓的深刻認識,以及對明清小說理論的理解,正是在這次修習中得來的。我至今記得老師上課的種種情景。老師上課條理清晰、話語生動,總是牢牢地吸引著學生的注意力。說到這里,我仿佛又聽到老師上課的聲音,她用帶著潮汕口音的普通話講述著林妹妺的樣貌:“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老師一邊誦詩,一邊會用手比畫著,好像林妹妹就在我們身邊。而老師形容起王熙鳳出場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情景,也是聲情并茂:“只見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袖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色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緙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這段文字許多人讀起來是佶屈聱牙的,但老師讀起來卻朗朗上口,抑揚頓挫,悅耳動聽。這個記憶總是那樣的鮮活,好像是剛剛聽完的一堂課。
跟老師研習紅學,得益當然不只是記住上課的情形。饒師在紅學上有深厚造詣,可以說是沒有紅學家之名的紅學家。老師對紅學的歷史、淵源,各家各派的理路和觀點都了然于胸,幾乎將百年紅學的歷史和論爭都給我講述了一遍。我循著老師的指引,細讀了作品,研讀了王國維、俞平伯、周汝昌、李辰冬、趙崗等的論著,又對脂硯齋的評點作過系統的梳理,寫了好幾篇論文,幾乎一頭栽進“紅學”。其實,老師的用意是要我多讀原典,實實在在地掌握文本,形成良好的學術習慣。老師一向要求我:從文本出發,不要發表空洞的議論,理論要有文本的支持,要經得起驗證;做學問既要有創見又要小心求證,來不得半點浮夸。老師的這番告誡,一直深印在我的腦海里,已經成為我的治學信條。
饒師治學的“嚴”與“謹”,育人的“精”與“實”,還表現在許多方面,尤其是師道的傳承方面。饒師早年曾師從著名的古典文學史家王起﹙王季思﹚教授,和著名的文藝理論家蕭殷教授,常常會講起跟老師在一起,耳濡目染的治學方法與經歷,如王起老師帶她去觀摩傳統戲曲的往事。饒師注重對傳統與經典的學習,一再強調要學習原典,而且用心良苦。記得我在修讀西方文論史時,饒師特別推介繆朗山的著作給我。對于新一代的學人來說,這可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在上一代的學人眼中那卻是響當當的人物,繆先生是個外語奇才,精通多門外語,身兼翻譯家和西方文藝理論研究學者多重身份,他的著作《西方文藝理論史綱》《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等,都是相當出色的論著。臺灣學者齊邦媛教授在一篇憶述武漢大學的文章中,曾描述過繆氏在抗戰時期的風釆與學術風范,所以我對這位大家也一直心懷敬仰。繆氏素以治學嚴謹,注重鉆研原典,慣于獨立思考而享譽學界,他的著述所引文獻資料大都是自己根據外文原本翻譯過來,不少版本至今仍是唯一的漢譯本。當時,市面上很難找到繆先生的著作,饒師就拿出自己的藏本借給我細讀。那一段日子,我精研了若干中西名家的理論原典,如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萊辛的《拉奧孔》、尼釆的《悲劇的誕生》、韋勒克的《文學理論》、厄爾·邁納的《比較詩學》、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宗白華的《美學散步》等,為后來的學術研究奠定了一定的理論基礎。我想,如果沒有沉下來系統研讀中西方的文論經典,打下堅實基礎,我的學術之路一定走不遠;而后來我之所以能夠在文學評論與研究中,發出一己的聲音,與這些研讀也是分不開的。多年的治學給我帶來的并非只是一紙文憑、一個學位,那是非常次要的東西,在我看來,跟隨饒師經年,最大的收獲是掌握了一種求知之道,延續了一種精神,為自己的生命注入了一種能量、一股充沛之氣。
饒師讓我懂得了治學之道,也懂得了傳授之道。我想這也是當年韓愈所說“道之所存,師之所存”的道理所在吧!老師是一位嚴師,但也是一位慈母,她對學生的關心和照顧,也體現了為師的風范。
老師的家就是學生的家,平時總是有一個又一個的學生造訪,自出自入。在我心中,暨南大學蘇州苑21棟二樓的那個普通宅第,已經成了我的知識之家。我相信,在許許多多饒門弟子心目中也是一樣的。
我平時隨老師修習經典,都是在那間雅致的客廳中。每一次,我按響樓下的門鈴,走進樓道,就會聽到開門的聲音,而且總是未見人先聞聲,聽到老師親切的招呼。我進屋后,老師例必叫小保姆阿芬為我端上一杯香醇的茶。那一份溫潤、那一縷茶香,是我至今無法忘懷的。老師給我上課時,幾案上會備上一疊白紙,一邊講解,一邊會在紙上寫字、畫圖。如講到古希臘悲劇,說到圓舞合唱形式時,她會在紙上畫下當年的舞臺形制,合唱隊站的位置;講到中國傳統繪畫的技法,說到“烘云托月”,她又會在紙上示范烘云托月的方法……老師就在這個客廳中傳播知識的種子,娓娓道來,綿延不息。那情那景既有家的溫馨,又有杏園講道之風韻,讓人舒心暢快。
老師身為博導、著名學者,卻從不擺架子,相反謙和溫煦,對后學也相當細心,是學生的貼心人。我想,老師出身詩書之家、名門望族,自小受到傳統禮儀的熏陶,自有一種風雅之氣,那是一種涵養,發乎性情,非學習模仿可得。
當年,老師身兼廣東省人大常委,有一次省人大常委會開會,恰逢我到老師家上課的時間。省人大派車來接她去參加會議,老師卻堅持要等我到達后,向我說明情況,才坐上車趕赴會議。從這樣一件平常的事情,也可以看出老師對學生的重視。
老師還是一個戀舊的人,常會叨念著師友與學生。在港澳地區有許多不同時期的暨大學生,以香港文學界來說,詩人秦嶺雪、小說家白洛等都是饒師當年的學生。老師不只一次向我打聽白洛先生的近況,從言談間,我才知道白洛在暨大讀書的時候,就經常在老師家出入,到老師家蹭飯,跟老師有深厚的情誼。白洛在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壇,是一位活躍的創作人,與老師時有聯系和交往,后來移民歐洲,跟老師的聯系也就中斷了。但老師常常念著他,所以托我打聽一下他的近況。我不認識白洛本人,于是向朋友打聽,得知他又回到了香港,并得到他的電話。我致電白洛,告訴他老師的近況,并轉達了老師對他的問候。后來白洛有沒有聯絡老師,則不得而知。重提這件事,只是想說,老師并沒有忘記她的學生,縱使桃李遍及海內外,數不勝數,她的心中一直有學生,而且像慈母記掛兒女一樣惦記著他們。
在今天這個功利的時代,在我們慨嘆道德淪喪、人心不古之時,我深深地為我們有這樣的老師而感到幸運與驕傲。我慶幸自己遇到了良師,更為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杏壇、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時代,還有這樣的老師而感到欣慰與感慨。
自古學者必有師。我的老師就是饒芃子教授,我慶幸,我感恩,她傳給我的不僅是學問,還有治學之道、為師之道。韓愈這句話里的“師”是當名詞用,即老師的意思,但在這里,我卻想改變一下這個字的詞性,當動詞用,取“效法”之意。離開學校這么多年來,我獨自在文學的領域繼續求索,但卻感覺到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師,好像每一份作業都是“功課”,都要交給老師一樣,不敢懈怠、不敢馬虎,因為我知道我在做,老師在看,天也在看。老師傳給我的,除了實實在在的學問之外,還有一份無形的饋贈,那就是:師道。這已成了我安身立命的一個法則。試想,世上還有什么比這一份真傳更有價值呢?
老師,您永遠是我的好老師!我雖然沒能常回家看看,但心底里卻常懷感念之心,并一直以您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