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弄神

呂向陽 ?陜西岐山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寶雞市職工作協名譽主席。曾在《解放軍文藝》《西北軍事文學》等刊發表作品多篇，曾榮獲中國新聞獎報紙副刊作品金獎。

仔細想來，天地造物，總是陰陽搭配、曲直交錯、黑白對稱，對立統一規則鑲嵌在天地之間，充盈于萬物之中。自從有了人類，有真善美就有假惡丑，有了正人君子也就有了奸侫弄臣，有殷紂王就有周文王，有老實疙瘩就有了日鬼搗蒜的，有原汁原味的就有摻雜使假的。

陰陽一界隔，黑白兩重天。鬼的世界，要描繪得真真切切、細細致致，除非陰曹地府的丹青妙手，我們是人，畫人容易畫鬼難呀！

日弄神

有雅言就有俗語，有陽春白雪就有下里巴人。就漢語語言的廣度和深度而言，最豐富最鮮活的分子，往往不在規規矩矩的字典與《辭海》，而是方言與俗語。比如“日弄”一詞，雖然典籍未錄、《辭海》未收，卻是川陜方言中熟人互相戲弄的口頭語。如甲明明看到乙在埋頭做事，卻故意挑逗：“你在日弄啥？小心日弄完了！”明明知道人家在干正事，卻照頭潑涼水：“你我兒是個日弄神，淘井井塌，補房房漏，抽麻麻亂，日弄啥啥瞎！”顯然，日弄神多含窮折騰、瞎搗鼓、胡日鬼的意思，也泛指教唆、欺騙、挑撥、玩人的人和事。而笑罵日弄神者，大多則是正向思維、奉公守法或缺乏闖勁、順其自然的老實人。假如沒有“日弄”一詞，熟人間就少了親近感幽默感，對怪里怪氣的事就難以描眉畫臉似地“一言以蔽之”。

日弄者能被稱為神，就是在說是弄非、捕風捉影、穿鑿附會、栽贓陷害、偷梁換柱方面具有大計謀、大技巧，而老實人遠不得、近不得，得罪不起，遂敬為神。于是，日弄神把人們的寬容當成“飯桶” ?“肉頭” “棒槌”，天天炫耀著哄人、蒙人、耍人的聰明之作。

仔細想來，天地造物，總是陰陽搭配、曲直交錯、黑白對稱，對立統一規則鑲嵌在天地之間，充盈于萬物之中。自從有了人類，有真善美就有假惡丑，有了正人君子也就有了奸侫弄臣，有殷紂王就有周文王，有老實疙瘩就有了日鬼搗蒜的，有原汁原味的就有摻雜使假的。正義與邪惡，和平與戰爭，君子與小人，山川與河流，老虎與麋鹿，長蟲與老鼠等等“有無相生，長短相形，高下相盈，前后相隨”的冤家對頭，均被老子收編在了《道德經》。善惡陪襯，才彰顯出美德;曲直陪襯，才參照出正道;黑白陪襯，才烘托出光明。因此，日弄神投機取巧日弄天、明目張膽日弄地、變化莫測日弄人，并非絕對壞事，它告訴善良的人要隨時擦亮眼睛，提高警惕，要懂得只有擁有足夠的正氣，具備足夠的本領，才能壓倒邪氣，才能降龍伏虎，否則只有叫苦不迭、怨天尤人。

日弄神是“長舌婦”，是“是非精”，是“攪屎棍”，是“陰陽臉”。在鄉間，人們把日弄神看作最陰毒、最奸猾的人。岐山一帶就有“兩人捏嗤嗤，三人打通通，四人抬得沒腳撐”的俚語。哪個村子有了日弄神，這村子就烏煙瘴氣，白眼相向，拳腳相加，就多了婆媳吵架，父子翻臉，老幼失和;哪個單位有了日弄神，這個單位就無風三尺浪，大事小事亂告狀。昔日岐山有兩個村子，一曰寧家村（硬家之意），一曰刀子村，本來和睦相處，多少年未發生臉紅脖子粗的事。可是自出了幾個日弄神后，今天說豬被鄰村人偷了、麥被鄰村人割了，明天說柿子被鄰村人打了、西瓜被鄰村人摘了，兩個村子成了烏眼雞，時有狗咬狗兩嘴毛的爛事。后經多次說和，兩村合為一村，改為解刀村，彼此才放下硬棍與砍刀。同處周原大地的扶風法門鎮，在民國年間曾出了個小氣又嫉妒、懶惰又毒辣的女日弄神。她對劉家大嫂說，你沒二嫂白皙賢惠，對二嫂說，你沒大嫂苗條端莊，遂使妯娌兩個妒火中燒反目成仇，一個給婆婆揭發大嫂偷往娘家送糧，一個給公公告密二嫂外面養漢，直搗騰得大嫂上吊、二嫂吞金。按說佛門下的人，應沾上善的福氣，可經聲陣陣，也攔不住日弄神的飛長流短。相傳眉塢在隋代曾出了個鑄劍的高手，所鑄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鋒利得削鐵如泥。可一賣斧頭的老叟十分嫉妒，遂向縣令建言“持此劍者，必弒縣令、必刺富家……”縣令于是尋找罪名將鑄劍者打入牢籠。

民間的日弄神，是小日弄神，大不了像狼叼走一個娃，像狐貍逮走一只雞，只能搞亂一個家、搞亂一個村。而朝廷里的日弄神，則是大日弄神，大陰謀家，會讓帝國大廈像建在沙灘上一樣，頃刻瓦解。“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就是奸侫當道、弄臣掌柄、小人得勢的寫照。有了大日弄神，貓頭鷹的叫聲就變成了喜鵲叫喳喳，貪官就成了清官，賢人就成了閑人，蟒蟲就成了飛龍，狐貍就成了麒麟，順民就成了刁徒。于是，比干被剖心，蒙恬被殺戮，商鞅被車裂，晁錯被腰斬。一個日弄神可以坐令鼻息吹虹霓，明堂飛沙石，足以抽掉一個國家的筋、剝去一個王朝的皮。盛唐的衰亡與其說是毀在安史之亂，不如說是毀在“口蜜腹劍”的李林甫之手。史載李林甫為人陰險，無才學、會機變、善鉆營。他深知自己無錦繡文章，缺治國韜略，于是專門在迎合皇上、坑害忠良上打磨利器。玄宗想廢太子，宰相張九齡切諫反對，可李林甫讓太監傳話：“天子家事，與外人何與邪？”玄宗在東都洛陽想回長安，大臣裴耀卿建議說：“農人場圃未畢，須冬可還。”李林甫當面贊成，背后卻對玄宗說：“二都本帝王東西宮，車駕往幸，何所待時？”玄宗頒詔欲當面招攬人才，李林甫生怕自己站不住腳，即以“士皆草茅，未知禁忌，徒以狂言亂圣聽，請悉委尚書省長官試問”，一句話堵塞了人才之路，而多數正直官員都被他舌尖上的功夫拉下馬。他居相位19年，“固寵市權，蔽欺天子耳目，諫官皆持祿養資，無敢正言者。”從此，唐朝文武百官多是唯唯諾諾的“謙謙君子”，文官怕諫，武官怕戰，等到“漁陽鼙鼓動地來”，玄宗也只能眼睜睜灰溜溜“千騎萬乘西南行”了。同樣，一個大宋王朝，與其說是毀在金兵手中，不如說是毀在“浪子宰相”李邦彥手中。史載李邦彥有出神入化的蹴鞠絕技、有描龍繪鳳的文學天賦、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語言天賦，他步步生蓮、眼波流轉、百媚橫生，常為宋徽宗填寫后宮歌詞，成了皇帝的“開心果”。他對金國奴顏婢膝，一讓再讓，割地求和，對抗金派李綱等忠臣耍盡花招，屢進讒言，被罷相后喃喃自語：“賞盡了天下花，踢盡了天下球，做盡了天下官，玩兒了一輩子，我玩丟了大宋江山。”可見，大日弄神是朝廷之大禍、國家之大敵、民族之大患！“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廷。”日弄神有百種面孔，最容易迷惑人的就是以鬼神的“新聞發言人”裝神弄鬼——給泰山加冕、給太白山封侯、給大河賜爵。魏文侯時，西門豹初為鄴（今河北臨漳縣）令，舉目望去，四野蕭條，通過調查得知鄴地窮苦的主要原因，是有頭有臉的三老、廷掾、巫師相互勾結，年年借給河伯娶妻，斂財百萬，中飽私囊，而巫師遍搜美貌民女，強征為河伯婦，齋戒粉飾后投之河中，是故民人多攜女遠逃。為了根治此害，西門豹沒有發布“史上最牛的公告”予以禁止，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等到祭河之日，聲言民女貌丑，命老巫婆先報河伯，待尋得好女日后送之，之后將老巫婆與弟子三人投入河中，自然不見音訊，所以說“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復投三老，立待良久，三老不還，再欲投廷掾與豪長兩人探視。廷掾、豪長見此，深知性命難保，“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從此，鄴地根除了河伯娶妻的毒害，改之以興修水利，魏國也因此而繁榮昌盛。唐詩人汪遵為此寫詩說：“花貌年年溺水濱，俗傳河伯娶生人。自從明宰投巫后，直至如今鬼不神。”看來，西門豹最能制服日弄神，他的絕招令人嘆服，勇氣令人欽佩。

日弄神

當今社會，生活之中的日弄神如拱出地皮的草，弄得人視蛙當鼓、視石若虎。所謂的“村哄鄉、鄉哄縣，一直哄到國務院”，絕不是編排民謠者的無事生非。時下的日弄神，首推大大小小捏弄數字、唯 GDP是命的官員——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 1+1=2”，可幾年來全國各省市自治區的統計數字總是大于國家統計局，人們詫異了：各級統計部門不都是高學歷的人才么，難道每秒運行數百億次的計算機卻做不了最簡單的加法嗎？近日，新華網披露的河南中糧系統“國家糧倉”養肥一窩碩鼠、垂直管理變成監守自盜的驚天大案，也再次揭開了“空轉糧”套取財政補貼、進而裝進私人腰包的日弄內幕。人們又詫異了：早已走出糧票時代的糧食系統，似乎沒有什么特權可以興風作浪了，誰知這種表面的邊緣化，正中了日弄神的下懷：每年將 370— 400億斤糧食堆成的“天下糧倉”，當成了自家的油老甕！“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唐詩人曹鄴詩中的一句反問，的確發人深省。

孔子曰：“政者，正也，己不正，焉能正人。治者無德，又何以德治。”最近媒體梳理國家五年審計報告，總結的中央部委十大頑疾，更是令人觸目驚心——三公經費超標、私設小金庫、挪用資金、套取資金、超標建辦公大樓、違規滯留資金、資金閑置、資產流失、違規收費、違規招投標和假發票入賬，筆筆都是百萬千萬不該花、不該收、不該留、不該閑、不該假的血汗錢！這也從一個反面告訴人們，中央給政治局制定的八項規定與目前開展的自上而下的群眾路線教育，是多么順應民心。打鐵先要本身硬！只有要求別人做到的自己先做到，才能政令暢通，只有要求別人不做的自己堅決不做，才能令行禁止。

中國堪稱論文大國，堪稱文憑大國，但不是科技大國、創新大國。我們有多少院士、專家、學者，但手機卻讓美國人韓國人賺飽了錢，微機臥車也讓老外掙錢掙得眉開眼笑。自主創新在中國格外沉重，難怪百姓說：“白養了這么多技術專家！”是的，一些院士的論文也是抄的，發明的東西能是真的嗎？一教授的獲獎論文就是打核桃十法：棍棒擊落法，上樹采摘法，抱樹搖擺法……倒是一遇倒春寒，遍地核桃樹就沒一個掛果的。據外電報道，中國大學生畢業論文， 80%是抄襲的而且毫無用處，而雇傭“槍手”的市場消費，每年高達 20— 30億元。人們不禁要問，每年近千萬的大學畢業生，從大學就開始造假，難保他們走向崗位后把誠實守信奉為信仰！同時，“一人搞科研，全家隨便吃”的現象在科研界相當嚴重，至少有 60%的科研經費流失在日弄神手中。真不知道，除袁隆平等少數院士外，那么多的科技專家到底在搗鼓什么？或許是“悠悠閑處作奇峰”“不問蒼生問鬼神” ?吧！而近來 82歲的某詩人對青年人的十個忠告，其中之一就是“青年人千萬不要做官”。人們又要發問：一個國家沒有青年官員，不說百年，就是十年，也必將面臨人才斷代，而沒有青年接班的國家，豈不成了一群沒王的蜂！由此可見，一些日弄神打著“學術權威”“思想權威”“一代大師”的幌子，鼓吹的卻是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金錢至上、及時行樂等等頹廢思想！

史傳孔子的弟子公冶長，因貧苦經常上山砍柴，因聰明好學，時常模仿鳥聲，后來竟能聽懂鳥語，某日烏鴉唱歌：“公冶長，公冶長，城南墻根有豬羊，你食肉來我吃腸。”他跑去一看，果然如此，背回豬羊開膛煮肉，吃得噴噴香卻忘了烏鴉的話。烏鴉生氣了，隔日又唱：“公冶長，公冶長，城北野地有豬羊，你吃肉來我食腸。”這回該公冶長倒霉了，野地是一個死人，他恰好與官差碰了個正著，因此被下獄治罪。但大圣人孔子卻明辨是非地說：“公冶長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后來干脆把女兒嫁給了他，公冶長由此也躋身七十二賢之列。這事若放到糊涂人看，公冶長一生也會毀壞在烏鴉嘴里。而烏鴉也有反哺的德行，若是遇到人間的日弄神，縱一萬個公冶長，跳進東海也不能洗清！

老友宋天泉打油詩曰：

論文大國惹煙塵，百無一用破瓦盆。

尋章摘句尚足惜，槍手代勞猶可憤。

荒唐無恥辱元圣，功用何如藏獒糞。

八封一堆日弄神，獲獎巨著多空墳。

序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自天地造物，人身一陽，腐體一陰，形單影只，相反相成，鬼神之事就迷蒙人間。從黃帝“山川鬼神封禪”，顓頊“依鬼神以制義”，帝嚳“明鬼神而敬事之”，帝堯“修五禮”，帝舜“典三禮”，禹帝“致孝于鬼神”，一直到周秦漢唐宋元明清，有關敬鬼扮鬼打鬼耍鬼的故事船載馬馱，似乎永無完結。

明朝許仲琳依據前人多種版本編著的百回白話章回小說《封神演義》，以史實為勾描，以神話為顏彩，極無窮之想象，將一場波瀾壯闊的西周革命，渲染成一幅驚天動地的人仙神魔大戰圖。但是，一場天地驚、鬼神泣、神乎其神的“封神”盛事，卻不會因兇神惡煞心服口服、伯子男爵心滿意足而一勞永逸，隨著時光推移，妖孽鬼魅陽奉陰違沉渣泛起，忤逆王孫志得意滿驕奢淫逸，紛紛改頭換面招搖過市，踹蹬躥紅于正史，混跡流竄于《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和《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以及“三言二拍”，因之，要在人寰搜集點陰錯陽差、陰盛陽衰的荒唐鬧劇，并不需要耗費多大氣力。《列子·天瑞篇》言：“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由此可見，歸者為鬼，張牙舞爪者為厲鬼，面目猙獰者為惡鬼，愁云慘霧者為冤鬼，饞涎欲滴者為酒鬼，眼花繚亂者為色鬼，魂飛魄散者為孤鬼，寧死不屈者為鬼雄。鬼無頭無足，有男有女，無輕無重，有大有小，無貴無賤，有窮有富，無壽無夭，有剛有柔，無法無天，有忠有奸，無依無靠，卻喜陰風、附磷火、趁夜暗、傍烏云、潛旮旯、纏祠堂、近廟宇、蹭官衙、游村落、逛市井。鬼的世界形形色色，鬼的舞臺明明滅滅，鬼的道具花花綠綠，鬼的演出陰陰森森。

陰陽一界隔，黑白兩重天。鬼的世界，要描繪得真真切切、細細致致，除非陰曹地府的丹青妙手，我們是人，畫人容易畫鬼難呀！前幾日到殯儀館送別一長者，見其子女除燒了幾背簍冥幣外，還燒了紙糊的電腦電視小轎車和穿三點式的洋妞，邊燒邊跪著念叨：“爸，你在陽間沒享上啥福，在陰間可不要難為自己。”看來，如今的鬼也搭上了科技快車、時尚專機，鬼也成了時髦鬼。按迷信說法，鬼是人變的，人是鬼托生的，所以只要看看世間的人，就不難揣測陰曹的鬼。

今借姜太公呂望之神威，試為十六鬼粗描幾筆。孔子云：“敬鬼神而遠之。”魯迅言：“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

封神新榜咒語曰：老鬼不打，上房揭瓦;新鬼不封，下地撅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