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
不必借助江南人的“江南”記憶,也不難知曉,余光中先生去國之后,仍然為之魂牽夢縈且在詩文中不斷強化的“詩的江南,詞的江南”,已與時下的“江南”相去甚遠。時空的阻隔只是原因之一。數十年的風云變幻,物非人亦非,是常有的事。有人說他的“鄉愁”,只能從文化意義上讀解,并非全無道理。格非“江南三部曲”以《春盡江南》作結,不獨是說詩意江南景物的褪去,還有詩心的消隱,如同詩人譚端午的被邊緣化和他面對現實的無奈和無力。是為時代精神的隱喻,內含著哀婉與嘆惜。那個時代江南的自然風物,與其時文字的詩性之間,有著內在的關聯。時代的主題已悄然逆轉。追索已逝江南的面影,其中還存著江南的精神。如今這些已不大容易見到,這是最可傷感之事。
江南的氣息與感覺,在當代作家的筆下,已比現代作家少了許多浸淫其中的靈秀之氣。時代風氣對文風的浸染,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文學的江南想象,詩性的成分在逐漸退卻,世俗經濟的氣息則茁壯成長,文風一再萎縮,直至我們只能在園林與典籍中得窺一二,已不似當年那般鮮活,有人間的氣息。《人生》中高加林心儀的“江南”,只在古詩文中隱約可見。縱橫交錯的河流仍在,但江南的靈氣減損了許多,怎不教人感慨。
“五四”那一代人,浸淫江南山水既久,心思與性情,便有了山水的靈氣。文字的意趣,滯澀空洞的少,鮮活靈動的多。如周作人、郁達夫的記游文字,有秀麗山水感發性靈,烏篷船邊的水聲與富春江上的明月,構筑了獨特的意境,與唐宋詩文中的江南相仿佛。由那樣的山水滋養的文心,已難于在當下的文字中體味出,山水橫遭浩劫,人文氛圍也不復存在,無魂無趣的文字,縱然精妙,也難見天地之間的靈氣與大美。郁達夫贊賞朱自清的散文“滿貯著那一種詩意”,而能“以江北人的堅忍的頭腦”,“寫出江南風景似的秀麗文章”,“是因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的緣故。”足見佳山佳水,是可以助長詩意,美化文體的。
詩性江南的文學想象,連接著田園牧歌的寫作傳統,為古代文人寄情托身之所,濫觴或在陶淵明的詩文中,源頭卻不脫老子“小國寡民”的想象的范圍。這一脈的逐漸退隱,大約是最可傷感之事。自然環境的恢復已屬不易,人文氣氛的養成,非有數十百年的浸潤,如何可能?古典的文脈,雖不能說徹底斷裂,但支離破碎或不絕若線,已不能自然地融入寫作者的筆墨中,山川氣韻不在,文脈隔絕既深,去承接古詩文的魅力和精魂,已屬大難之事。人與文,都沒了那個福分。
“衛星村”雖不過是江南的小小村落,但卻是那個時代的縮影,有時代的大主題在。“‘學衛星,趕衛星成為了最響亮的口號”,而“學習衛星就是要學習衛星戰天斗地的革命精神。”在這樣的氛圍下,“衛星的先進事跡自然層出不窮。涌現了許多鐵姑娘隊、青年突擊隊。人人爭當先進,生病了像電影《英雄兒女》中的志愿軍戰士一樣,輕病不下火線。”那個新過門的媳婦,在月子里堅持出工,全然不顧“月子里落了病,要遭罪一輩子”的道理,為的不過是“表揚”。那一次“先進”所得的獎狀,至今還貼在她家的正屋中央,算來已是三十余年。三十余年間,“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的很艱苦,她已沒有了年輕時的腰身,不再有年輕時流動的眼神。”“一切似乎都過去了”,但不好說她會悔不當初。畢飛宇《平原》中有個同樣的人物吳蔓玲,幾乎被視為那個特殊年代被迫“去性別化”的典型,戰天斗地的精神教她連自己的性別也一再淡化,男女虛擬的“平等”和勞作中的一視同仁,帶給她的或許是永遠無法彌補的身與心的傷痛。時移世易,
當年的“先進”悄然退場,舞臺上指手畫腳的,已是別一類人物。
女人們把干勁做到極致,為饑餓所困的男人們卻一反江南人的習俗,打起了狗的主意,做出了“吃狗肉”這樣的“不體面的事”“日子過的實在太苦了啊,狗肉畢竟也是肉啊”。“但我沒想到的是,肉食的欲望何以讓人們變得如此瘋狂,那拿起扁擔的兇殘,眼光里的殺氣,是那樣望而生畏。”“他們有善良的心,但此時的冷酷仿佛是天經地義的,就如負載過重的鋼筋一樣扭曲變形。”卡夫卡說“為每天的面包所感受到的憂慮,會毀掉一個人的性格。”男人們群體瘋狂的獵狗行為,是那個時代物質匱乏所致,算不得體面。若要苛責,卻也大可不必。
孩子因二分錢的失而復得而悟到“任何事只要想著辦法努力地去做,都可能實現;任何事在無路可走的境地中終有一條路可以走。縱然在世情變幻的時代中,對于人生,要把自己的潛力和所有努力發揮到極致和極限。”這些想法,有著那一代人思想的印記,與戰天斗地的精神一脈相承,較少有對人生有限世事無常的體悟,是時代精神的局限處,也是幸福處。
而因豬肉所引發的回憶,則是對當年的空氣、水、陽光、雨露的懷念。“豬的生長,實際是多種生命元素的有機的結合。”“那時那條河的生水喝了都不會肚子痛,”“空氣清新、陽光、雨露,把青草滋潤哺育”,“在這種大自然純綠色的養分下,豬被哺育長大,肉質自然香美。”同樣香美的,還有新米做成的飯。而長養這一切的,是彼時江南未被污染的大地和天空,山川與河流,樹木和青草。
記憶中的“共名”時代,江南與關中也有諸多相似之處,大時代中人心的動蕩,內在的痛楚,希望與失望交織的復雜情緒,倒有很多相通相合的地方。同為“交豬”,在陜西作家的筆下,更為凄苦激烈,生活苦焦所造成的內心的痛感,在秦人的記憶中更為突出。全不似江南人的舉重若輕,這當然不是時代的差異,而是一方水土所鑄之性格的分野。
拿已逝的時代做樣本,來否定當下的生活,是我們的慣常思路。儒家的“大同”理想,道家的“小國寡民”,文藝復興并出的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都有這樣的思路。逝去的時代未必全然理想,當下的生活也未必不能忍受。作者從容敘述,偶或評價一二,卻無同類文章中的戾氣,讀來舒緩自然,也入情入味。江南人的溫婉,是入了文字深處的。寫彼時江南的兒童、女人和男人,家畜和風物,背景卻是江南的歷史和文化。如今的男人與女人,血脈仍在,但感覺、氣質已然不同。一切有價值的事物行將消逝,而能否如戴望舒所說:“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尚未可知。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局限,也自有它的優長處。物質匱乏之際,未必就沒有生命的歡悅。饑餓和生活的勞累、艱難與痛楚,也難以掩蓋那個時代精神單純的快樂。那時有內心的富足,有陽光,有清風,有人與人之間的濃濃暖意。而今不獨環境差別甚大,時代的精神氛圍,也無法和當年相比。作者的回憶,也就有了淡淡的哀傷在。
“詩意江南”與“湖畔派”和“瓦爾登湖”,是可以參照閱讀的。“湖畔派”詩人對湖光山色的贊美,梭羅的回歸“自然”,均隱含著對時代文明內在困境的反思。純美的文字中隱藏著批判的鋒芒,精神貌似孤絕,用心卻在當下。
臺灣詩人鴻鴻有《花蓮贊美詩》一首,個中感受,與此文作者的心境頗為相似。
感謝上帝賜予我們不配享有的事物:
花蓮的山。夏天傍晚七點的藍。
深沉的睡眠。時速100公里急轉所見傾斜的海面。愛與罪。它的不義。
你的美。
同為花蓮被毀感到痛惜的,還有陳克華,但他的呼吁,似乎不及鴻鴻的詩作來得震撼。詩性正義的力量,于斯約略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