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影視文化學者戴錦華說,中國電影近年來出現的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就是“越看越罵,越罵越看”。似乎大家都在為了獲得一種“罵”的資本而進入影院,從而證明自己并沒有落后于大眾文化的潮流,每一個“罵客”都成為了這個文化奇景的組成部分。
《小時代》系列電影就是一個“口碑極差,票房奇高”的典型。就影片本身而言,可以說大部分的網絡和媒體惡評都不是苛責,甚至說它們不是電影而是超長版的MV——也算是準確的評價。不連貫的敘事,突兀的戲劇沖突,呆板的對白,生硬的人物關系,毫無邏輯的情節發展,渙散的價值觀……即使是以商業電影對“情節流暢”的基本要求來看,《小時代》系列也完全無法達標。《小時代》所擁有的是導演郭敬明的粉絲團、華麗的場面布景和漂亮的明星陣容,但這些卻已足夠撐起令人瞠目的票房結果:自今年7月《小時代3》上映以來,《小時代》系列電影的總票房早已突破10億元,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票房最高的系列電影。
作為“電影”的《小時代》們并沒有太多值得評價和分析的內容,更值得關注的或許是這種“罵聲與票房齊飛”的奇觀。《小時代》現象折射的正是中國電影文化乃至社會文化的時代癥候。
超級資本的狂歡
電影是一個藝術種類,但它也是大眾文化最為重要的類型之一,它的誕生與工業文明和資本主義的發展緊密相連,“銅臭味”幾乎是電影區別于其他藝術門類的“原罪”。從這個角度上說,“資本”是電影工業最難以擺脫的共生體——既然如此,“追求利潤最大化”的資本邏輯弊端也更容易成為桎梏電影文化繁茂生長的枷鎖。
《小時代》系列電影的票房奇跡印證的正是“大資本運作下的成功模式”。這個成功以巨額票房為標志,而不是文化或藝術的價值確立為標志,其遵循的是“追求最大利潤”的資本邏輯。在這個邏輯里,《小時代》原著擁有的龐大的粉絲群體、華麗的視聽效果和演員陣容、大量的前期宣傳和廣告、甚至上映后鋪天蓋地的“惡評”,這些都成為現實巨額銷售利潤的一部分。《小時代》的內容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小時代》本身既是廣告也是商品(因此即使它真的拍成一個廣告或者MV也沒什么關系),廣告的目標是讓人們記住然后消費商品——從這點上來說,《小時代》完全符合其運作目標。
文藝創作不能被市場牽著鼻子走,更精確一點說,應該是文藝創作不能被大資本牽著鼻子走。大資本壟斷式的發展是自由市場的噩夢。對于中國目前的電影市場而言,大制作不一定能夠獲得大利潤,但是巨額票房基本上都被大制作影片占據。當我們滿眼看到的都是《小時代》的宣傳,電影院黃金時段的排片表上都是《小時代》,媒體上都是《小時代》的影評(即使都是惡評)——我們怎么能說這個市場是自由的?我們的觀眾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小時代I》和《小時代II》之間進行選擇。我們的電影市場究竟為人民提供了多少不一樣的電影類型和選擇?又為不同于商業大片的小制作電影、藝術電影、實驗電影留下多少位置和機會?
中國經濟崛起,電影市場熱錢涌動。錢不是壞事,它可以為文化提供生長的養料。然而毫無疑問,資本需要約束,資本壟斷在大眾文化上的反映是文化創新能力的急速下降,對利潤的一味追逐意味著所有價值都將被拼貼成文化消費的符號,而不再具有真正啟迪人心的力量——這正是《小時代》做的,盡管它連這點都沒有做好。
價值體系的缺失
對《小時代》系列的很多批評都指其宣揚拜金主義——如果說“拜金主義”也是一種價值觀的話,我認同一種說法,即這個評價都高估了《小時代》。正如前面提到的,《小時代》并沒有表現出一種連貫的價值建設的努力(和能力),換句話說,它是一部看不出內在價值邏輯的作品。觀眾可以在片中看到片段式的價值展示,比如“功利”、“拜金”、“虛榮”,或者“友愛”、“自強”、“自尊”,這些價值標識毫無關聯地互相疊加和覆蓋,拼貼成一幅雜亂無章的圖景。
《小時代》或許是一個極端的價值缺失的例子,但是對于大多數伴隨著中國經濟發展而出現的大制作國產影片而言,內在價值體系的貧瘠、陳腐或混亂卻是普遍的現象,其折射的是整個社會和時代的價值面貌。比如去年“叫好又叫座”的影片《歸來》,看似感動了很多觀眾,但事實上影片卻是不惜以毀壞內在邏輯的改編方式成就了一種“拒絕歷史”的歷史敘事,溫情脈脈的故事背后是犬儒式的價值內涵。
電影的價值是社會和文化價值的呈現。價值觀的建立不可能簡單依賴意識形態的宣傳,我們現在提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都特別好,但是它們要怎么與人民群眾發生關系?它們與人民生活的具體關聯在哪里?現在的文藝創作很少能貼近人的生活,大家現在都覺得去電影院是“消遣”的,沒有想過可以在那里遭遇日常生活,遭遇對生活的提煉、思考、甚至是超越性的想象。比如說,現在都市人的生活重心似乎就是掙錢,文藝創作不能假裝這個現象不存在;但是創作者要去了解,在這個功利目標的表象之下是什么,要去了解人們的恐懼和希望。文藝創作要持有人的生活和視角,但也要讓人能夠獲得安慰,獲得真實的希望和動力,或者是獲得思考自我和時代的思想資源。
反過來我們看美國的電影,即使是好萊塢那樣可惡的“資本文化寡頭”制作出來的商業大片,它們也都有著邏輯自洽的價值體系,比如“公平”、“正義”、“民主”等等,并且這些價值觀與美國人的精神生活是保持一致的——換言之,我們的人民現在去電影院能遇到的只有美國精神,而沒有中國精神。電影創作乃至更多的文藝創作如果不能負擔起價值建設的功能,我們只能將價值塑造的空間讓渡給別人的“文化宣傳”。
但要強調的另外一點是,加強文藝創作的內在價值建設并不意味簡單強化意識形態灌輸,相反文藝創作的繁榮和文化價值體系的塑造應當減少行政力量的干預。政府要做的是平衡和調節大資本運作對文化生態可能造成的傷害,而不是為大資本背書,將“市場表現”當作衡量文化發展的主要標準。就電影來說,我們應該給更多創作人和影片類型以機會和空間,讓藝術有提煉生活的可能和反映生活的通道。必須認識到不是反映社會問題的創作就是在反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也不是簡單迎合政治口號或者回避現實沖突的作品就是正能量。價值體系建設是國之根本,但在文藝創作面前必須實事求是——意識形態宣傳和文化治理的工作一旦使錯勁道,效果可能完全適得其反。
總而言之,對于《小時代》現象,不是簡單說禁止或者限制,而是要讓更多貼近生活的電影得到創作和展現的機會。中國價值體系建設之于文藝創作的關鍵在于,大資本要約束,藝術創作要開放,如此才能建立起良幣驅逐劣幣的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