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杏花春雨江南”,不僅是遷客騷人的情懷,幾乎成為華夏兒女的精神故鄉。桃花流水,春色滿園,可游又可居。雨打芭蕉,一簾幽夢,沉浸在記憶深處。
從漢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恬美場景,更多看到的是無我之境,一種樸拙的田園牧歌式的吟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李后主失樂園對景離愁是個特例。唐代則成為市井生活的背景,作為主體的參照物,融入了一種對江南風物的內省。“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白居易看似尋常的告白,道盡了世態炎涼中對江南的感悟,敘說了人們心知肚明卻不敢觸碰的隱幽;“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善于體察細微的杜甫無疑被觸動了多愁善感的心弦,引申出唐宋以來作為文學藝術創作中的重大主題。文彩畫風鼎盛的宋朝,江南更契合了文人雅士的情感神馳的意境,在詞曲的創作中得到了宣泄。有成為幽夢的,“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簫雨蕭蕭”;有深愛至癡迷的,如王觀的“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更有對景離愁,生出悲情的,如東坡居士的“攲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寇準的“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州人未歸”。于是,江南已成為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風景,更是寄寓頗深的文化景象,且鮮明地留下每個時代烙印。
江南是詩情的,同時也是畫意的。從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楚帛畫《夔鳳圖》,其飄飄欲仙的神態,已見江南瑰麗的浪漫情懷。五代高僧巨然、畫院高手趙干畫江南風景,表現出“煙波浩渺,風光明媚”的山光水色,江南韻味已躍然紙上。宋朝畫院體制盛行。至南宋,夏圭的《溪山清遠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雖鮮有同時代宋詞中江南的意蘊、草長鷹飛的旖旎景色和審美意趣,但已是“滿園春色關不住”般熱鬧。元代倪云林蕭散落寞的江南山水,更多地熔鑄進了江南文人的處世原則。明清時,戴進、唐寅、仇英、董其昌、陳繼儒、藍瑛、四畫僧、揚州八怪等詩情的江南風情畫卷,特別是徐渭的大寫意手筆,芭蕉瘦石,水乳交融,契合了江南柔情似水又斷腸離愁的情致和審美特質。近現代畫家把江南特有的文化底蘊,以各擅勝場的筆意和情性縱橫的揮灑,使書畫藝術作品更帶表現色彩,更有俯察品類的視角。他們中有張大千、吳昌碩、黃賓虹、傅抱石、吳湖帆、陸儼少、謝稚柳等,江南在他們的筆下變得更加秀美,更加富有時代精神。“憶梅人是江南客”,江南幾乎成為詩人、畫家身處其中,又成自我觀照的烏托邦。這樣哺育的書卷氣和浪漫主義情性,浸淫了由此及下的藝術家們的文化思維境界,直至影響到當下畫壇。
在詩情畫意的江南,以江南文化為主題,讓舶來主義的中國油畫去表現一種地域文化,其實承載著實不輕。“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的詩接近現代人的審美情趣,也更具油畫五彩繽紛的色彩感和畫面感。“畫憶江南”經過主辦者苦心積慮的策劃,眾多著名油畫家的響應,引起了廣泛關注和贊譽。時至今日,他們惺惺相惜,青山郭外,共話桑麻,業已成為一項共同的使命,一個共同描繪的題材,一次共同的文化再體驗和群英會。“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對應于我國漫長的繪畫史,油畫表現江南文化的時間也許太短,滿打滿算也就一個世紀的時空跨度,還應該扣除政治負能量因素造成的空白,因此,留給今天油畫家探索的空間很大,表現的內涵也足夠豐富。當然前人有些積淀,可以成為一筆共享的財富。傳承有序的楚文化、湖湘文化,順流而下的贛鄱文化,陶淵明、初唐四杰的文采,眾多書院的瑯瑯書聲,儒教和程朱理學的興衰,匯成搏動的文脈,讓繪畫有了靈魂。從“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留黃鶴樓”的空闊,到“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擲地有聲的詠嘆,江南時空呈現出“山川相繆”、“山寺桃花”和“小橋流水”之外星空般的浩瀚。至范文正公,則把江南賦予了更高的文化層次和士大夫的理想追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江南的樓閣在建造時代代表了景觀的高度、地域文化的高度和胸襟的寬闊,在摩天大廈林立、物質世界琳瑯滿目的今天,似乎不再那么奪人眼球,但其思想的高度還是在物質形態之上,在冷漠的人情和世俗的追逐之上。江南是一種意境,是一種境界,也是一種胸懷。穿過凝重的徽派建筑群,包括頗有寓意的牌坊群,吳越文化更多地奠定了江南文化的基調和特質。從“三圍故國周遭在”、“隔墻猶唱后庭花”、“曾作金陵逍遙游”,到“載將離恨過江南”,金陵也許更多地承載了江南的余恨、風流和風流過后的嘆惋,這在六朝石刻、明故宮遺址和江南貢院的夕照中,均能找到感悟。而蘇杭美景背后更多的是世事難料、斗轉星移的唱段,一唱三嘆的昆劇,道不盡倫理情的評彈和凄迷婉約的越劇、婺劇,皆成詩性文化之美,演繹了江南無數風雅和記憶。劉海粟、林風眠、徐悲鴻、吳大羽、顏文、吳冠中、陳逸飛諸先賢的探索和成功,無疑都是開拓者的典范,承接了上游浩蕩而下的文化激蕩,嫁接了西洋油畫的精髓,滄海桑田,在長江入海口凝聚成江南文化的新天地——海派文化。這些都可以作為以長江流域為主干,以江南文化為主題的新的踐行。也是以油畫共話江南、共繪江南、共憶江南的理由,成全了中國油畫界在江南的曲水流觴,也是一次長江文化的涅。
詩情畫意的內涵表現在精神上所擁有的深度和廣度。江南是漢民族文化起源兩大河流之一的長江孕育的嬌兒。發軔于先秦時期,楚文化為其典范,屈原的楚辭,成為既有高度又有品味的長江文化的序曲,《離騷》成為精神氣質層面的圭臬。三國吳越之地,演繹了無數令人扼腕的故事。至公園四世紀晉室南渡,宋齊梁陳金陵建都,十二世紀靖康之變后宋室南渡,江南文化就在政治力量的拉鋸和變遷中逐漸鼎盛,甚至經常蓋過北方文化。無論是先秦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還是兩宋理學、儒家思想,均未離開過這方風調雨順的土地,且積淀成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長江文化,江南在文學藝術作品中不斷得到升華。囿于哲學層面的框架,也就成為一種思維定勢,反映到我們的文化藝術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思潮,不同的意識形態,也決定了文學藝術不同的基調,但必定是對立統一的、理想色彩的、趨乎完美的對文化的詮釋。
以高速發展中的長江沿岸江南的經濟、社會、文化為背景的作品,運用油畫特有的藝術語言和豐富的表現力,表現樸素的江南主題。詩詠言、詩言志,詩詞的國度經歷了唐宋高峰,也許還有青山綠水的一路走來的洗禮。但本世紀無疑是一個建筑在詩的珠璣、詞的璧玉之上的視覺藝術的春天,尤其是國際語匯的油畫,以其民族的氣質揮寫民族元素的題材,必定更具更加深遠的影響力。從畫家們新近創作的油畫作品看,他們的學術水準日臻成熟,創作風格愈加鮮明,具有一定的學術定位和技法高度。更值得欣慰的是這些作品出自老中青三代油畫家之手,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藝術發展難能可貴的傳承創新的脈絡,可以說代表了當今油畫創作的整體高度和藝術水準。江南意蘊在他們的創作中,有了藝術再造的完美境界,讓具有古典韻味、千年傳唱的江南,鮮活在記憶里、造訪中,再現在畫境里、詩意間。
詩人成就了江南,江南成就了畫家。最早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是江南地區。當年江南才子負笈法國學藝,有常玉、龐薰、林風眠、徐悲鴻、吳大羽等,把西洋油畫文化再江南這塊土地上播撒,從此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相比北方畫家更多受蘇派現實主義油畫影響,江南畫家更好地沿襲了法蘭西藝術的氣質。吳冠中用亮麗的色彩,把樸素的鄉野景致藝術加工,奉獻給人們一個陽光明媚、雋永蘊藉的江南;蘇天賜等用浪漫抒情筆調描繪著草長鶯飛的江南春早;陳逸飛以老上海十里洋場傳神的人物和充滿陽光的水鄉傳遞了江南的詩意。恰恰是這些油畫家傳遞給人們江南風情萬種、又極具神韻的特質。詩與畫憑借江南的靈性得以發揮,且相互交映,畫讓江南詩意有了視覺上的著落。無論是“落花時節”的“尋常巷陌”,“水光瀲滟”處的“樓外樓”,還是江南這方土地上曾經的“春花秋月”和“春江花月”,山水之間的古村落、水鄉的陋巷、小鎮的烏篷船,還是明清民國的風流軼事、石庫門內的遺老遺少、神采飛揚的當代江南女子,油畫家們以江南風情為描摹的,也許只是題材留給人們的表象,更多的是表現的手法和技法上的探索所取得的,對主題表現的深化和突破,一種與創作相吻合的歸屬感。與“杏花春雨江南”為對比,“駿馬秋風冀北”呈現的是塞外的壯美。不同地域、不同氣質、不同學術態度和追求,藝術表現所帶來的撞擊和撞擊出來的火花,假江南一隅足夠絢麗燦爛。從大江南北藝術家群體的這次聚會,我們既看到了搜盡奇峰打草稿寫實主義畫家精雕細琢的描繪所帶給人們對畫面感的閱讀,更多的是對風景或人物事件背后的挖掘和深刻表現,讓重要的瞬間凝集成時空感的情節,與讀者交心。這次比較集中的是具有意象表現色彩的油畫家們,他們善用濃重的筆觸、略帶夸張的筆意,融合了中西方繪畫的技法,以寫意的特質,隨類賦形,把江南風物、江南風情、江南風俗、江南氣息、江南情懷,以詩化的情愫,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地一一展露。一幅臨水浣洗的鏡影、一襲藍印畫布短衫、一幀江南采蓮圖,槳聲耶歟,雜樹生花,幻化出“染作江南春水淺”的意境。這種意象的選擇和表現,也是傳統西方油畫與我國繪畫寫意精神對立統一的成功嫁接,彌補了當下繪畫界重外形的描摹,和逼真的刻意追求,而少了唐詩宋詞的象外之象,一種意境的升華,一種韻味的傳唱,一種與江南文化可以神似的寫意和體驗。畫面可以是“一川煙雨,滿城風絮”的凄迷,可以是“山川渾厚,草木華滋”的風華,可以是“漁舟唱晚,雁陣驚寒”的空明,也可以是“縱流飄蕩,任意東西”的超逸,均成吟唱。在多位擅長抽象表現的畫作作品中,江南的內涵在他們倚重的油畫語言和中國傳統書畫特色的點線面以及良好的色彩修養,通過江南符號的文化元素,以抒情的筆法,象征的圖像,傳遞出現代人對江南的情感,引起讀者足夠的共鳴。
“芰荷聲里孤舟雨,臥入江南第一州。”宋朝詩人張耒初到江南金陵時,心弦為情景所觸動。氣宇明麗的南國竟成入夢的好去處,樸素恬美的江南風情躍然眼前。依托畫境,情景交融,夢回無限詩情畫意的江南。那不是中國夢?
能不憶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