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公共藝術及其“光譜色系”

隨著中國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的發(fā)展，公共藝術越來越為公眾所知曉，但公共藝術到底是怎么樣的，仍然處于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狀態(tài)，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冠之以“公共藝術”甚至評選得獎的作品讓公眾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并不鮮見。為了普及公共藝術，推進公共藝術的創(chuàng)作和運用，需要對城市公共藝術的定位及其功能作些梳理。

公共藝術的“分”與“合”

“公共藝術”在結構上明顯系由“公共”和“藝術”兩個概念組成。分開來看，各自都沒有問題，但結合在一起，問題就來了。

“藝術”是人類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技能的產(chǎn)物，藝術作品必須具有獨一無二的審美特性，通常直接訴諸于人的感知器官，所謂“具象形式”就是能通過視覺、聽覺等信息渠道為人所感知，激發(fā)出積極的體驗。人類自有閑暇以來，藝術就構成生活特別是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即便說起“藝術”無法用精確語言詳加界定，大多數(shù)城市人仍會認為自己“略有所知”，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無師自通”、“不言而喻”。不過恰恰因為這個原因，一旦面對“公共藝術”，常人難免遭遇認知上巨大落差，如果不說休克的話。

“公共”更多的是一個社會學乃至政治學的概念，強調人類在集體生活基礎上形成的參與權利及其行使。人類本性上離不開集體生活，但未必每個人在集體生活中具有相同的參與權，從發(fā)聲到投票，不同階層之間權利差異不但明顯，而且巨大。在這層意義上，可以說很長時間里，人類社會是“有共同生活，但沒有公共活動”。公共概念的提出，包括“公共藝術”中所指的“公共”，表達的正是公民政治權利普遍化現(xiàn)狀或趨勢。

“公共”和“藝術”這兩個分屬不同領域的概念在自身內涵基礎上的結合，造成多方面的效果，其中之一就是為“公共藝術”構建了“光譜色系”，即以藝術和公共各為一端的寬廣連續(xù)統(tǒng)。

在“藝術”一端，“公共”被明顯虛化，只剩下“公共空間”作為藝術要素的背景，以區(qū)別于“私家藝術”，即主要服務于藝術品所有人及其圈內人欣賞的那些作品和相應形態(tài)。這個意義上的“公共藝術”基本保持了傳統(tǒng)的感知形態(tài)，同時適度顧及了場合或環(huán)境變化對藝術作品的空間要求。政治學意義上的“公共”在這里最多體現(xiàn)為“藝術為大眾所欣賞”、“藝術家要滿足公眾的文化需求”，甚至更多時候，“要‘引導’和提高大眾的文明素質”。顯然，在類似語境中，“公共”是某種既外在于藝術，更外在于公眾的屬性。

在今天中國城市中，這樣的“公共藝術”是各級政府官員最喜聞樂見的，因為在技術官僚主持下、按照效率原則規(guī)劃和建造起來的城市，人文氣息既已極端薄弱，公共性更是嚴重不足（近年來大媽廣場舞鬧得四鄰不安，很大程度是城市公共設施不足、市民公共意識不足和城市生活公共秩序不規(guī)范的多重反映），所以，借助“公共藝術”可以實現(xiàn)“一箭多雕”的政績目標，以藝術的形態(tài)來增加人文氣息，以公共的場合來體現(xiàn)“與民同樂”，順便還可以推進“文明建設”，提升市民素質。

然而，“政績思維”主導下的公共藝術，由于內在地忽視了政治學意義上的“公共性”，所以在遴選藝術家“命題作文”時，往往強調了創(chuàng)作者藝術修養(yǎng)的一面，而有意無意忽視了其對“公共”的敏感性，結果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更多地具有公共場合里“私家藝術”的風格：藝術家過于突出自己對公共生活的理解，卻忘記了公眾對藝術應該展現(xiàn)的公共性的要求，更未動員公眾參與創(chuàng)作過程，其結果只是為公共環(huán)境提供了一個視覺裝飾符號。西方同行對東方各國（不僅中國）公共藝術的一大批評就是“裝飾化”，矛頭所指就是公共藝術失去了政治學的意涵，反映不出公眾參與權利及其均等化。

反過來，在“公共”一端，最極端的形式是“有公共，無藝術”，“藝術”元素被簡化為“創(chuàng)造性”，其地位被簡化為功能性手段，公共藝術整體上則被簡化為“以創(chuàng)意的形式來動員公眾參與公共問題的解決”：因為傳統(tǒng)解決問題的手段過于陳舊，既體現(xiàn)不了對公眾政治參與權利的尊重，也不足以動員公眾來解決與自己切身相關的社會問題，加上舊制陳規(guī)及其背后既得利益集團重重阻撓，改變現(xiàn)狀相當困難，所以，需要社會活動家運用富有創(chuàng)意的方式方法，“策動”人心，通過社會或政治參與，實現(xiàn)公共問題的解決。

巧妙創(chuàng)意突破“藝術壁壘”

在這個極端涵義上，公共藝術可以完全不具有藝術的形態(tài)，只剩下藝術作為人類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精髓，那就是創(chuàng)意。就解決現(xiàn)實問題而言，這有點像俗諺所說“四兩撥千斤”的“巧勁”。面對國際上著名的公共藝術作品，國內觀眾時常絲毫體會不到任何藝術的存在，只有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在那里大加贊賞。這副景象比缺乏必要素養(yǎng)的觀眾面對一幅抽象派作品時頭腦一片空白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再抽象的繪畫至少保留了視覺形態(tài)，而極端“公共”的公共藝術作品沒有任何具有審美特性的感覺形態(tài)，無論視覺還是聽覺。比如曾在國際公共藝術大賽中獲獎的荷蘭阿姆斯特丹作品《社區(qū)菜園，社區(qū)廚房》，本身找不到任何形態(tài)學上的審美元素，更像一個“行為藝術”：原先閑置的公共綠地被劃分為“私家菜園”之后，不同民族或種族背景的居民在種植和烹飪中，通過交流和分享，實現(xiàn)了生活層面上的“文化融合”。顯然，作品給人強烈藝術美感的既不是“蔬菜聯(lián)合國”的賞心悅目，也不是“美食世界”的膾炙人口，而是突破文化壁壘的思路和過程富有創(chuàng)意。

在今天中國的城市生活中，表面上看，這種意義上的“公共藝術”還難以得到公眾尤其是藝術愛好者的接受，因為不訴諸感覺器官、不具審美形態(tài)的作品能否被認可為藝術都是一個問題。但就其功能發(fā)揮而言，卻有可能是目前得到最廣泛采用的“公共藝術”：今年年中在全世界大為風行，也一度流行于中國的“冰桶挑戰(zhàn)”，完全有資格在未來國際公共藝術大賽中獲得大獎。身為殘障人士的創(chuàng)意者成功地將美國兩個傳統(tǒng)習俗，即比賽冠軍隊教練被“冰水澆頭”和名人遭“戲弄”掉落水桶引發(fā)圍觀結合起來，加上網(wǎng)絡病毒式傳播的“挑戰(zhàn)”形態(tài)，還有捐款與被澆水的兩者擇一的“懸念”，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帶有強烈娛樂感的慈善籌款方式，廣泛而且深刻地喚起世人同時在身體和符號兩個層面上，體驗特定殘疾類型，“肌萎縮側索硬化癥” 即“漸凍人”的痛苦，從而不但為資助這一疾病的研究，救助這一困難群體，籌集到巨額資金，而且讓更多的人知曉了這一醫(yī)學界難題。就其創(chuàng)意之奇特，功效之明顯，稱之為“公共藝術”并授以大獎，絕對不會有負于任何一位藝術愛好者。如今在全球各種公益活動甚或社會運動中，發(fā)起者自覺運用公共藝術的方法，爭取更好的動員效果，已蔚然成風，“公共行動”具有觀賞性或許是所有這類活動被冠之以“公共藝術”的最好理由。

在“有藝術，無公共”和“有公共，無藝術”這兩個極端之間是由這兩種要素以不同比例搭配而成的特定藝術作品，彼此之間只有數(shù)量或程度的差異，因此整體上可以視為“連續(xù)統(tǒng)”。相對來說，公眾對這些公共藝術作品比較容易接受，因為傳統(tǒng)的藝術之形態(tài)要素基本得到保留。比如，有一件創(chuàng)作于非洲的公共藝術作品，表現(xiàn)為一棟造型奇特的建筑。當?shù)厝酥挥谜惩磷鳛椴牧希裕ㄖ叨认喈斢邢蓿麄冇钟辛曀祝矚g觀賞落日。由于缺乏登高條件，當?shù)厝丝吹降娜章渚跋笸瑯酉喈斢邢蕖Ｋ囆g家完全遵循當?shù)氐慕ㄖ耙?guī)范”，用泥土為材料，設計建造了一棟四層小樓，每層只有一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有自己單獨的門戶，分別朝向一個方向，除底層外，都配有單獨的樓梯，所有樓梯都建造在室外。規(guī)整的正方形建筑，三道用粘土堆積而成的高度不等的樓梯分別從三個方向，通往從二樓到四樓的三個房間。作品不但構思巧妙，符合材料力學和結構原理，而且形態(tài)獨特，具有強烈的視覺美感，還取得了極好的人類學效果：當?shù)厝说巧闲牵谝淮卧竭^叢林，看到遙遠地平線上落日的輝煌，他們的“太陽崇拜”文化得到了一次升華。如此建筑遠遠超越了當下許多中國城市里的“標志性建筑”，那些通常“傻大、傻高、傻怪”的地標最后留下的只能是“錢多、人傻”的時代記載，徒留笑柄之外，沒有給人以多少新的體驗和感知，更沒有給人的心靈以任何觸動，遑論震撼。

公共藝術在中國方興未艾，國人對公共藝術的認知、欣賞和參與也在逐步深化。從實用主義的策略立場出發(fā)，對公共藝術目前尚未能形成統(tǒng)一界定，無須過于在意，只要經(jīng)濟發(fā)展了，國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需求的重點總會由物質消費向文化享受轉移，藝術在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中的地位總會提高，法制的完善和法治的落實總會帶來公共空間更大的開放，公民參與權利增加了，公共生活豐富了，公共藝術的用武之地總會越來越廣，相應地，公眾對公共藝術的認知、認可和認同也將會越來越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