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公共藝術的功能,近年來無論是理論研討還是藝術實踐,人們都越來越認識到應該突破公共建筑空間的裝飾、美化等單一維度,應該從公民社會建設的角度全面開拓公共藝術的社會功能。外在環境的裝飾美化固然仍然是公共藝術的重要功能,但是必須與公民社會的文化建設結合起來,才能真正實現以審美提升國民文化素質的作用。反過來說,如果沒有公民社會的建設與成長,環境裝飾美化工程很容易蛻變為以“假、大、空”的藝術工程牟取私利的搖錢樹。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公共藝術的“公共性”決定了必須與人類社會的文明發展、公共社群生活的建設和公民精神性生活的更新等等重大議題緊密相聯,必須成為介入與建設公民社會的重要力量。為此,應該認真探討和確立公共藝術與公民社會建設的真實聯系與重要意義。
一
認為公共藝術應該介入建設公民社會的前提,是要確認公共藝術與公民社會、公民文化的關系。應該指出的是,這里關于公民社會概念的理解,完全符合中共在十八大報告中明確提出倡導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其中的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正是通過公民社會的建設才能落實與完善。
公民社會是一種現代政治文明的社會結構,那么,什么是作為核心觀念的“公民文化”?根據美國政治學家阿爾蒙德在其著作《公民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中提出的概念,本義上的“公民文化”原是政治文化的一個概念,指的是多元的(地域的、臣民的和參與的)、建立在交流基礎上的民主政治文化。我認為可以從我們的語境中把“公民文化”理解為從公民社會的角度概括出來的一種核心文化價值觀,簡單來說有兩個方面的內容。第一,它是建立在公民社會基礎上的核心文化觀念,其基本內涵有:對民主憲政制度的政治文化價值觀念的認同,對以公平和正義為核心的倫理文化觀念的認同,對多元的、包容的、自由的思想文化價值觀念的認同。如果不把公民社會的核心問題與文化建設問題相聯系,那么談什么文化建設都是脫離中國政治現實問題的假、大、空之論,甚至是有意把文化建設引向歧途。正是在這個意義,我認為公共藝術的策劃與實施必須直面中國問題,以建設中國公民社會為己任。第二,它是以提高公民的精神文化素質為核心訴求,強調的是提升所有公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水平。所有這些,顯然都是與公共藝術項目的文化建設有密切關系的核心問題。
二
既然是與公民社會的建設緊密相連,那么公共藝術項目的策劃與實施就必須納入公民社會建設的框架內進行,具體來說就是要首先解決支配公共藝術發展的權力與權利問題上做出明確的規范。對公共藝術的策劃與實施過程中的“權力與權利”進行探討,更具有直面中國公共生活語境、推動公民社會建設的實際意義。
“權力與權利問題”實際上隱含的是權力的支配與制約和權利的尊重與維護這兩方面的問題,但是“權力”與“權利”又各自具有公共管理領域與私人自治領域的區別,其性質與作用不同。在當下中國的實際生活語境中,由于公共管理涵蓋全社會各領域,而私人自治領域遠未成熟,因此在這里只從公共管理領域討論公共藝術策劃與實施中的權力與權利問題。
這個論題當然涉及許多政治的、倫理的和經濟利益的問題—— 一方面是公權力對公共資源的支配,其目的、手段、后果往往并不是宣傳或想像的那么簡單;另一方面是公眾作為納稅人的權利往往被忽視,即便是重視也未能得到制度化的保障。這兩方面的問題從理論上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復雜、深奧,但在現實中,對公共藝術的策劃與實施由于包含了藝術理念和社會效益以及各種復雜的利益動機,因而存在不少亟待梳理和澄清的問題。
從理論上看,如果一個公共藝術項目是以公共財政投入完成的,其宗旨與實際目標就必須以符合納稅人的近期或長遠利益為原則。但是,由于精英階層與普通公眾在文化修養、遠見目光等方面必然存在的差距,目前還很難要求把包括公共藝術項目在內的種種復雜的藝術建設項目與市政建設工程生產一樣地放在公眾面前共同接受審議 ——就如不應該、也不可能讓公眾像討論一座大橋是否應該繼續收費那樣來討論是否應該進行某一個公共藝術項目。但是,不進行這樣形式的討論和表決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文化建設決策者就可以把這種決策看作是可以遠離納稅人的監督,并不意味著與納稅人的利益及其權利表達無關。 那么,在公共藝術的策劃與實施過程中究竟應該如何使公共權力的運作與公民權利的保障同時得以實現呢?究竟應該建立何種關于公共藝術的管理機制,才能既實現納稅人的權利、又能避免文化上的短視呢?
在理論上,可以從“文化公民權”的概念入手,為公共藝術的“權力與權利”問題提供一個既有價值觀意義同時也有實踐指導意義的框架。在我有限的學術閱讀視野中,“文化公民權”是在英國學者恩靳·伊辛等主編的《公民權研究手冊》(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中提出的重要概念。正如作者所說,我們談論得比較多的是政治公民權和經濟公民權的問題,前者關乎個人的安全、自由;后者主張就業、健康、退休等領域的保障;而“文化公民權”關注的是維護和發展文化的譜系和主流社會對差異的正面承認。不管關于這個概念有多么不同的理解,我們必須承認的是,“文化政策負有塑造公民的使命,今天,無論是政治上的左翼還是右翼,都將文化政策與公民權聯系起來。”(第329頁)在這基礎上,可以認為文化公民權與政治公民權、經濟公民權是相互連結和依賴的領域。也就是說,政治參與、經濟發展和文化塑造之間是相互依賴的。那么,公共藝術正是“文化塑造”中的重要力量,也是體現文化公民權的重要領域。
正如所有權利的核心是自由一樣,公共藝術建設中的文化公民權的核心也是“自由”問題。關于自由,首先應該區分的是作為首要目的的自由和作為主要手段的自由。美國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認為,“必須把人類自由作為發展的至高目的的自身固有的重要性,與各種形式的自由在促進人類自由上的工具性實效性區分開來。”另外,他也強調了這兩種自由的相互聯系與促進的關系(《以自由看待發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認真思考這種康德式的命題對于我們從社會政治學與經濟學的角度思考公共藝術建設中的自由問題的啟發是:我們過去比較容易從公共藝術家的創作自由的角度看待自由問題,但實際上一個公共藝術項目中的“自由”所涉及的問題是多方面的,它會涉及社會每一個成員實現自己的實質性權利——當然這是從精神生產與享受的角度來說——的一系列基本問題。例如,按照每一位社區公民的個人意愿選擇公共藝術產品的權利;選擇與自己實現生活的“可行能力”(capability)相匹配的大型公共藝術項目;對于把社會公共資源用于公共藝術生產的平等發言與監督權利;個人參與到該項公共藝術中去的自由權等等。
因此,作為公共藝術項目的策劃人,首先應該進行的工作是關于社區公共文化的調查,其內容應該包括社區成員的生活狀況與精神文化狀況、審美訴求、對公共藝術產品的價值觀與想像愿景。應該自我審視和回答的問題是:如何真實地反映社會成員對于其在文化、在藝術上的自由權利的理解和訴求?應如何應對公眾對公共藝術的權利要求?尤其是在公共環境中實施公共藝術項目,如何界定實現自由與侵犯自由的權利與邊界問題?城市居民與小區業主對于公共環境的自由權利如何界定?當然,自由問題與美感、樂趣問題似乎還是有著根本的區別。但是在通過社會文化政策而策劃和實施公共藝術項目的時候,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系是不可忽略的。這就是“文化公民權”與公共藝術項目與實施的重要聯系。
但是,理論上的“文化公民權”思考與追問只是一種理性的建構活動,更為重要的是在社會生活的公共藝術實踐中運用。公共藝術正是可以在這樣的場域中證實其自身的公共性和實踐性,證實其自身作為公民社會建設的重要積極力量。
三
公共藝術的權力與權利在實踐中遇到問題,其實就是公民社會建設的法治問題。作為公共文化項目,從策劃、立項到實施,不管出資者是公權還是私人、收益者是社區還是公共娛樂場所,首先應該有法可依、有章可循。這個問題正是目前中國大陸的公共藝術發展所遭遇的難題。
從城市建筑與公共空間的藝術裝飾發展來看,最先出現的是建筑物投資中的裝飾藝術占有一定比例,這種比例從業主的委托發展到有法規可依。但是這種藝術裝飾投入比例是依附于某一建筑項目的投入,對于建筑物之外的公共空間難以產生作用。而且建筑物所有權的性質決定了裝飾藝術的性質和服務對象。真正的公共藝術法規必須從對所有建筑物以及城市公共空間均有指導和約束作用,并且必須從經濟投入擴展到項目合理性論證和運作過程中的責、權、利劃分。這一立法過程在20世紀下半葉開始從美國城市出現,逐步發展到北美、歐洲等國家地區,成為推動公共藝術發展的真正杠桿。
在亞洲,中國臺灣地區在1992年由文建會公布實施“文化藝術獎助條例”,其中第九條規定公有建筑物及重大公共工程都應設置公共藝術,以美化建筑物及環境,而公有建筑物之設置金額不得少于建筑物造價百分之一。繼而在1998年頒布“公共藝術設置辦法”, 明確規定了公共藝術設置之送審方式、流程、審委會組成等具體操作機制。但是,有了法規并非就能順利推進公共藝術的發展,因為從公共藝術所實施的環境、項目宗旨、實際效益等等角度來看,仍然存在著非常復雜的不利因素,在公共藝術的立項、審議運作、公共性、環境保護、教育推廣等方面仍然存在著法規或過于簡略或過于繁瑣和被忽略的方面等問題。因此2006年至2008年,有關文化部門先后有系統地舉辦近二十場次的跨領域、跨縣市、跨部門的專家學者、行政機關座談會議,歷經討論、爭執、協調再協調之后,最后于2008年5月完成“公共藝術設置辦法”的修正草案,從原來的21條增列至35條,讓過去許多復雜難解的議題獲得更明確具體的處理規范(以上參見2008年《文建會公共藝術實務講習手冊》)。很顯然,沒有政府主導、各界參與、透明公開和民主協商的立法過程,公共藝術的發展無法獲得法律保障和良性發展。改革開放30多年,我國許多地方盲目發展的城市雕塑至今弊病叢生,成為公民社會文化建設的障礙,這種深刻教訓必須記取。
現在,越來越多的藝術家與社區管理者共同認識到,介入公共社群的當代公共藝術在題材內容和藝術表現手法上具有無比豐富的可能性,就如公共生活本身的無比豐富性一樣。當代公共藝術發展的共同特性之一就是在主題、場所、精神內涵和審美品質等方面都極為鮮明地具有介入生活的尖銳性、獨特性和深刻性,這些品格極大地改變了過去的公共藝術那種常見的裝飾與休閑性質。毫無疑問,當代公共藝術可以在空間文化心理結構、群體認知與交流以及人類與自然和解等重大論題上作出深度探索,而其藝術形象又是感性的、互動的、吸引公眾在場的。所有這些特性,使它們可以作為改善人類命運的偉大斗爭中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