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馬克思生態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論與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有許多相似之處,二者都強調人是自然的產物,認為自然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前提,都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但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則側重于在自然報復下人類的自我反思,“天人合一”更加側重于精神關懷。近年來,不少學者把馬克思生態思想對中國傳統“天人合一”思想的借鑒看成馬克思生態思想中國化以“天人合一”為文化根基,這似乎缺乏對馬克思生態思想及中國傳統天人哲學的深入考量。
關鍵詞: 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比較分析
中圖分類號:B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0829(2014)04-0029-04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差異與和諧社會研究中心開放基金資助項目“人的二重屬性的差異協同機制研究”(13jdzb036)階段性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3-11-18
作者簡介:劉國新,吉首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倫理學原理。
近年來,學界對于馬克思生態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之間的關系頗有爭議,大部分學者認為“天人合一”思想是馬克思生態思想中國化的文化根基,但也有一部分學者認為“天人合一”不能歸約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筆者認為,這一問題不存在本質上的爭議,矛盾的根源在于它們屬于不同的理論價值取向。現將二者進行比較分析和研究,以便厘清其中的癥結所在。
一、“天生萬物”下的自然之天與道德之天
馬克思生態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都強調人是自然的產物,人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這在主導中國傳統文化的儒、道兩家典籍中都有廣泛而深刻的表述。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1] 209荀子也說:“列星隨旋,日月遞,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2]111這里的“天”即自然界。“天”創造了萬事萬物,是萬物得以生成和發展的自然基礎。老子更是直接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415這里的“道”是萬物之母、萬化之根,是“道法自然”之道。這種思想后來在董仲舒、張載那里得到進一步的詮釋和發揮。馬克思也有相同的觀點,認為人是自然界長期發展的產物,自然為人類提供生存與發展的物質基礎。恩格斯指出“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屬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之中。”[3]384
但“天人合一”思想中的“天”不僅是自然之天,也是神明之天、道德之天、義理之天。人是“天”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來的,故“天人相類”、“天人同構”,人不僅具有“天”的形象,而且具有“天”的道德品質。《黃帝內經》認為“天地合氣,命之曰人。人能應四時,天地為之父母……天有陰陽,人有十二節;天有寒暑,人有虛實。”[4]107從這段話可以看出,人完全就是“天”按照自己的模子刻出來的,人的肢體與“天”具有極大的相通性和相似性。后來,董仲舒繼承和發展了這一理論,使之更加系統和深刻。“人之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人之體形,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5]385這段話論述了人與“天”之間的血肉聯系,“天”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天”和人之間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整體與部分的關系,而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生成關系,人不僅繼承了“天”的外在形狀,也繼承“天”的精神和道德層面的稟賦。
相比之下,在馬克思眼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就顯得相對簡單,人與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整體與部分的關系,缺少了精神和道德方面的關聯。二者關系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人作為自然界中的存在,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我們已經知道自然是人化的自然,反過來,人作為一種現實的存在也是自然的、物質的。“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說,他的欲望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的對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6]167第二,作為實踐主體的人可以認識和改造自然,同時也認識和改造自身。我們不能只看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更應該看到自然也是人化的自然,人與自然在一種相互規定、相互促成、相互深化的動態系統中相互作用,進而生成一種密不可分的關系。“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說,是為了自身而存在著的存在物,因而是類存在物。他必須既在自己的存在中也在自己的知識中確證并表現自身。”[6]169第三,人與自然的關系統一于人類勞動。既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又可以認識和改造自然,那么,在馬克思那里,勞動就是人們認識和改造自然的過程,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能量和信息交換都是通過人類勞動實現的。“勞動首先是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引起、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7]201因此,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與自然聯系的中介,無論是人的發展還是自然的發展,勞動都是其發展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人與自然通過人類勞動實現了辯證統一。
二、“天地化育”下的物質供養與精神關懷
馬克思生態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都強調自然是人生存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自然為人的生存和發展提供必需的物質資料和活動場地。董仲舒說:“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5]209老子也說:“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1]425從這幾句話中可以看出,先有天地自然的生養,再有“人成之”的結果,天地自然的生養是人生存與發展的基礎和前提。馬克思的觀點與此一致,他也認為自然界提供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物質資料以及活動場地。自然是人的無機的身體,它作為人類生命活動的材料、對象和工具而存在。“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不斷交往的、人的身體。”[8]45不僅如此,人的生存和發展也離不開自然。“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創造。”[8]42人正是憑借自然提供的物質資料才得以生存和發展。
但“天人合一”思想中的“天”不僅是人的物質基礎,也是人的精神家園,“天人合一”更加傾向于“天”在精神和道德上對人的指引和規范。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9]288這句話是說人性取決于人心,所以盡心方能知性,但是人心是天賜予的,所以,“天人合一”在孟子那里就是說人性、人心以天為本,強調“天”對人心、人性的本源性和引導性意義。“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10]682“天之見妖也,以罰有罪也”,[10]350“天之處高而聽卑,君有至德之言三,天必三賞君”,[10]351這幾句話是說“天”對人的道德引導和規范作用,人的作為符合“天”的道德要求,“天”就降下祥瑞,并且造福于人;反之,如果人的作為違背了“天”的道德要求,“天”就會降下災禍。可見,這里“天”已被賦予了人格化的意義,是人的道德領袖和精神歸宿。這一思想在董仲舒那里得到深化和推廣,發展出了著名的“天人感應”思想。董仲舒云:“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其道一也。”[5]447“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5]114,這兩句話說明了天人之間的緊密聯系和“天”對世間萬物的預示和引導作用,按照中國古代“天人一體” 的說法,天人是相感相通的,“天”作為一種至高無上的道德領袖,對君王乃至普通人都有一種道德引導和規范的作用。
相比之下,在馬克思那里,自然對人的作用主要就是規律的制約和自然的歷史生成。自然對人的制約作用主要體現在自然按其固有規律運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類要想獲得生存和發展的物質資料和活動場所,必須認識自然規律、遵循自然規律、按自然規律辦事,這是人類勞動實踐得以進行的前提和基礎。所以,人要尊重自然,保護自然;反之,如果肆意破壞自然,打破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人類就會受到自然的懲罰。在馬克思眼中,自然的歷史生成主要體現在,自然不僅僅是純粹的自然界,更是歷史的自然,自然是在人的勞動實踐過程中歷史地生成的,是向人生成的,也就是說,自然不僅是人生存和發展的基礎,自然本身的存在和發展也以人為目的。首先,人是在自然界長期的演化發展中逐漸產生的,人類產生之前,自然的演化和發展是為了人的產生,而在人類產生之后,自然不斷地為人的生存和發展提供物質資料和活動場地。因此,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自然界的存在和發展直接地就是以人的生存和發展為目的,離開人,自然的存在就失去了意義。因此,馬克思認為自然也是“人化自然”,人不斷地通過自身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來創造自然,賦予自然以人的意義和價值,并不斷提升其豐富性,推動自然朝著符合人的需要的方向發展。由此可見,與“天人合一”中“天”對人的道德引導和規范相比,馬克思似乎更強調人對自然的作用,更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
三、“天人合一”下的形上感應與形下共處
馬克思生態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都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認為人與自然在本質上是辯證統一的,只要人能夠認識自然規律、遵循自然規律辦事,并且尊重自然、保護自然,就能夠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易》以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以天地相似,故不違。周知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知天命,故不憂。”[11]359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人要認識自然規律、遵循自然規律,才能利用自然規律。孟子曰:“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9]5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孟子明確指出,人只有遵循自然規律、按自然規律辦事,才能獲得生存和發展。在這一點上,馬克思與此基本一致。馬克思認為,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的前提就是人要尊重自然規律,發揮其主觀能動性并按自然規律辦事,這也是人與動物的區別所在,人就高貴在能夠順應自然規律,獲得自身利益,實現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因此馬克思說:“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12]928
但“天人合一”注重“天人一體”、“天人同理”、“天人同性”,注重人與“天”內在的、形而上的聯系,強調人與“天”精神上的和諧與共處,要求人在道德上要“以德配天”,“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9]288“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13]106其中“盡心”和“至誠”大致是同一個意思,這里的“盡人性”、“盡物性”,進而達到“天地化育”、“與天地參”的境界,說的就是人如何貫通與“天”的那種內在的、形而上的聯系,方法就是“盡人性”、“盡物性”,即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遵循自然萬物的規律。《易》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為,后天而奉天時。”[11]350這里說的“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兇”,其實是對人們提出了一種道德要求,要求人們“以德配天”,這是天人達到和諧共處的一種基本方式。由此可見,天人達到和諧共處是通過人的“盡心”、“盡性”,進而“知命”、“知天”,即人的“修身養性”的內在方式實現的。
相比之下,馬克思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就缺少這種內在的、形而上的關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也僅僅停留在形而下的層面,沒有上升到道德以及人性層面。在馬克思眼中,人與自然的關系絕大部分就是一種整體與部分的關系。首先,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其次,人具有能動性和實踐性,可以反作用于自然。自然對人是一種制約和歷史生成的作用,自然按照固有規律運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必須按客觀規律辦事,但自然也是歷史的、人化的自然,無論人類產生之前還是產生之后,自然的存在和發展都以人的存在和發展為目的。
綜上所述,馬克思生態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既存在密切的聯系,又有著致思路徑、方向以及落腳點上的區別。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天人合一”是否就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這中間存在著理論的價值取向的問題,中國古代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博大精深,對于不同的問題具有不同的理論價值。馬克思生態思想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勢必與“天人合一”中關于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部分緊密結合起來,尋找其本土的思想根源和文化根基。雖然“天”并不等于自然之天,“天人合一”也絕非僅僅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但是“天人合一”在儒道兩家(尤其是道家)思想中卻實實在在地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成分。我們可以說,“天人合一”思想的核心不是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但卻不可否認地包含有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思想元素。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所涵蓋的思想資源比“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論要豐富得多,我們可以抽取其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成分為我們當前的理論研究所用。因此,在研究馬克思生態思想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嘗試淡化中國傳統“天人合一”思想中“天”的道德性和宗教性,將更多的筆墨放在創造性轉化、進而獲得現代性的意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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