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昨天為止(4月5日),《白日焰火》上映15天,票房已經過了9560萬。”采訪中途,導演刁亦男對記者說。影片柏林“擒熊”之后,網上鋪天蓋地的影評解讀,他沒時間也沒興趣看,但是每天的票房數據他都關心,“今天的票房還沒出來,但是看起來會比昨天要高一點。”這么關心票房似乎不太符合大家對“文藝片導演”的印象,他說,“我關心它能幫文藝片開拓多大的市場。”
《白日焰火》是一部帶有黑色氣質的犯罪愛情片。碎尸案,謎一樣的女子,奉命接近她卻又沉迷于她的警察……從編劇出身的刁亦男借用商業類型片的外殼拍攝了一部作者電影,試圖剖析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狀態,其中彌漫著人性的壓抑和對尊嚴、自由的渴望。
46歲的老“新人”刁亦男是繼張藝謀、王全安之后,第三個在柏林“擒熊”的陜西人。《白日焰火》是他的第三部長片作品。35歲前,他排演過先鋒話劇,寫過影視劇。進入21世紀后,為了更自由地表達,他轉型當了電影導演。在賈樟柯的幫助下,他創作完成了《制服》,在制片人文晏的幫助下完成了《夜車》和《白日焰火》兩部電影。2003年的處女作《制服》獲得22屆溫哥華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2007年的《夜車》入圍60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一種矚目”競賽單元,歐洲影評界贊揚刁亦男已成為中國新電影的一顆新星。但《制服》和《夜車》都無法在院線上映,刁亦男希望作品有更廣泛的受眾,拍一部院線電影。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白日焰火》從醞釀題材到開始拍攝,用了七年時間,期間幾易劇本,投資從國內找到海外,再從海外找回國內,終于與幸福藍海牽手成功。他說,“感謝幸福藍海的好眼光,看到這個劇本的價值。”
記者:為了拍這部電影,你準備了七年。劇本有很多個版本,有些甚至完全是另一個故事。為什么?不斷修改中,什么東西是不變的?
刁亦男:我最開始只是想拍一部自己喜歡的電影,而不是執著于拍某一個故事。如果抱著一個想法坐等別人來投資,可能前景不妙,變通很重要。劇本我改了五年,2005年開始寫,2010年完稿,隨后找投資、跟資方溝通又花了一年時間,2012年才開拍。片名也改過好多個,“搜魂記”“冰人”之類,最后定為“白日焰火”。其中不變的是我的審美趣味。
記者:現在電影里的故事是怎樣誕生的?
刁亦男:最初的靈感來自于霍桑的短篇小說《威克菲爾德》。一個人突然有一天離家出走,躲在旅館里,窺視自己的妻兒。這種日常生活中的荒謬性正是我喜歡的主題。人有時候會做出乎意料的事情,我想探索他們的心理依據。人性是一口深井,它充滿了誘惑,吸引我不斷去探尋。所有的秘密和答案都在人最內在的靈魂里。我想在最真實的日常場景中展現人們瘋狂的內心。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
記者:為什么這個故事不是發生在具有現代感的大城市,而是邊遠地區?而且你前兩部片子都選擇在家鄉西安拍攝,為什么這部影片卻跑到了哈爾濱?
刁亦男:相比大城市,我更喜歡小城鎮和邊遠地區。它們的發展變化慢一些,感覺上是過去與現在兩種現實并存,有一種天然的超現實質感。我的電影背景設置其實跟小城鎮社會學并沒有關系,它更傾向于探索人的內心世界。但我講述的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兇殺案,要求強調出故事的真實性,放在大都市不太搭調。
我之前的影片雖然在西安拍,但我并沒有強調某個具體城市,我排斥那種具有裝飾感的地域性元素。《白日焰火》里,冰刀是個重要的道具,這決定了我們必須在一個有滑冰文化的城市拍攝,所以去了哈爾濱。
記者:這部戲得到了柏林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的殊榮,群戲表演也受到贊賞。但據說你在片場很少跟演員說戲,你是怎樣引導他們的?
刁亦男:我很少去跟演員解釋、分析角色。我們在開拍前就已經達成默契,他們對于角色都有很好的理解,沿著這個軌跡往前走就好,我不想打擾他們。我對他們的要求是,要像冰山一樣冷靜,不要輕易把能量泄露出來,就像在水下慢慢向前浮動,這種力量積攢到最后會越來越大。我希望他們相信自己的能力,不要急于擠眉弄眼地“秀”,那種表演是廉價的。
我們在剪片的時候,剪輯師不止一次地說:“這是廖凡表演得最好的一部電影。”我們都是這么認為的。
記者:相比廖凡收獲的一邊倒的好評,桂綸鎂的表演有一些爭議。有人認為她作為臺灣演員扮演東北人,口音上欠缺說服力。
刁亦男:我想我已經過了模擬生活真實的階段。更重要的應該是演員的內在氣質,桂綸鎂的疏離感是電影需要的。當我們看一部外國電影,也不會因為他們的口音來判斷表演的優劣。在我看來,口音在表演當中是次要的。關鍵是演員的造型、氣質和悟性,從這幾個方面來看,小鎂是絕對優秀而有天賦的。
記者:《白日焰火》的投資比前兩部大很多,創作、拍攝的過程,和以往有哪些不同?
刁亦男:我之前的電影是在自由狀態下創作的,不需要跟太多人溝通解釋。但這部影片一開始就明確要在院線公映,必須接受市場檢驗。所以我們跟投資方不斷溝通,花了很多時間磨合,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比如他們會希望我拍到1500個鏡頭,至少800個。這對別的商業片導演也許很正常,但對我這樣的導演來說不是。最終成片可能也就500多個鏡頭。當然,經過一番曲折,我們達成了雙贏的共識,作品也沒有因此打折扣。只是,資方和導演如何能更順暢地合作,減少溝通成本,可能是我們都需要去總結的。
記者:你是如何平衡個人風格與商業類型之間的矛盾的?
刁亦男:影片首先需要有商業類型片的要素,比如罪案奇觀。但是,類型片本身也不應被自身傳統所束縛。當你觀看大師作品時,總能發現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張力。我希望電影跟觀眾是一種合謀關系。觀眾是帶著積極的心態去和影片互動,獲得某種啟示,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心靈雞湯,流一點煽情的眼淚。我的影片更注重情緒和氛圍。情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但堅持風格肯定會損失一些內容,不可能兩全。
記者:你關心票房嗎?
刁亦男:關心,每天都看。我反而不喜歡看影評。(記者:不想尋找精神的共鳴?)也許等過一段時間,安靜下來會看一些有質量的影評。我目前關心的其實是,在中國,文藝片的票房到底能不能創造奇跡。我不期待它超越《美國隊長2》,但我希望中國的商業片導演有一天能“滅掉”好萊塢電影。這取決于創作環境的公平。現在我們的創作還是受到一些限制。
記者:你怎么看《白日焰火》的票房突破?
刁亦男:它是一個特例。現在整個社會乃至媒體都對獲國際大獎有很大的興趣,所謂“得獎控”。獲得金熊獎之后,《新聞聯播》《人民日報》都來關注,這是純粹靠宣傳公司推廣難以做到的。我希望它的票房成功可以促使一些商業片在創作上有更高的藝術追求,視野更寬廣,讓整個市場更關注影片內容。20000塊銀幕很誘人,但如果老百姓看的都是爛片,他們的品位會不知不覺受影響。我們的創作者、決策者應該努力去引導觀眾的趣味。
我認為好電影不應該只靠在國內發行,咱們老百姓自娛自樂,也要拿到歐洲、北美去賺老外的錢,這才是電影的勝利,這才是文化的自信和輸出。過去的“走出去”主要是靠一些藝術片在影展上放映,整體海外票房很低。
記者:金熊獎讓你成了明星導演。這對你帶來了哪些影響?
刁亦男:到目前為止沒有太大影響。就因為不想受影響,我也不太喜歡接受采訪。但目前影片還在上映,所以我還是會說幾句。未來我還會堅持拍自己喜歡的題材和風格,這是原則。
(喻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