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張虔陀城遺址,源于多年前閱讀史籍。唐代樊綽《蠻書》載:“弄棟城在故姚州川中,南北百余里,東西三十余里。廢城在東巖山上。當川中有平巖,周回五六頃,新筑弄棟城在其上,雜管蠻數部落,悉無漢人。姚州百姓陷蠻者,皆被移隸遠處。”明代李元陽《云南通志》說:“唐古城在州城東十五里,唐太守張虔陀筑。”清代王塏《姚州府志》云:“在城東十五里飽煙蘿山之南。”
這些史志資料的記載,既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又令我產生諸多疑問。天寶七年至九年(公元748-750年),任姚州都督的張虔陀,為何要在東巖山(飽煙蘿山)上筑弄棟新城?其所筑之城地理方位如何選擇?戰略構思怎么考量?功能效用如何定位?歷史沿革怎樣考證?現存遺址有何價值?百思不得其解時,我也曾懷疑自己,是否值得探討這類似是而非的問題。更何況張虔陀因其任內牽涉到唐王朝與南詔發生了著名的“天寶戰爭”,而被歷代史家視為處置民族關系不當的典型,研究其城遺址難免引出爭議,那就自討無趣了。
前幾年寫作《唐代姚州都督府》書稿,系統梳理各種史籍,發現成書于唐代的《南詔德化碑》和《蠻書》,對天寶戰爭的起因和張虔陀事件的記載,與成書于后世的《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冊府元龜》等史籍記載,存在較大出入。如何排除矛盾,探明真相?一度成為縈繞在我心頭的難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試圖通過實地考察增加感性認識,結合古今學者的研究成果,厘清問題癥結。
初淺的認識,成為探索問題的動力。2012年10月,一個秋風徐徐麗日當空的日子,我踏上了考察張虔陀城遺址之旅。
驅車從姚安縣城出發,沿南永公路南行近一公里,折而往東,沿鄉村公里駛向山麓,再往盤山公路蜿蜒而上,行至山間諸葛武侯祠下黃蓮箐村的拐彎處停下。剩余的山路,只能靠步行前往。順著村民鋪就的石板路向北而行,穿越一道山溝,沿傾斜在山間的小道緩緩而上,直達山腰,就是張虔陀城遺址。
張虔陀城遺址,位于姚安縣城東南八公里飽煙蘿山諸葛武侯祠下黃蓮箐彝族村北面,分布在地勢突起的緩坡上,東面靠山狹窄細長,其余三面地勢開闊平坦。自東往西,沿坡緩緩而上,幾個延綿的土丘清晰可辨。北部邊緣一條橫亙東西的土埂,被當地人稱為“城埂子”,明顯具有人工夯壓痕跡。走到開闊平坦地段,舉目遠眺,姚安平壩,盡收眼底;俯首近觀,雜草叢生,瓦礫遍地。瓦質堅硬,呈灰褐色,瓦面有字,難辨其意。曾有資料介紹說,有字瓦“凸面有陽文印出,即‘官諾’、‘白云’、‘元年’、‘四年’等,多為正字,少數為反字”。
流連于土埂遺跡和荒草瓦礫間,我的思緒跌宕起伏,穿越千年。時光回溯一千二百多年,凝固于唐玄宗天寶七年(748年)。這一年,朝廷任用張虔陀為姚州都督府都督,處理十分棘手的南詔與唐朝的關系問題。
本來,南詔地方政權崛起于姚州都督府轄境的滇西,并于開元二十二年(734年)至開元二十五年(737年),完成西洱河地區的統一大業,取得在洱海地區的合法統治地位,是唐朝為了遏制吐蕃南下侵蝕西南邊疆,而全力扶植的結果。因此,南詔國王皮羅閣作為唐朝冊封在滇西的“云南王”,政治上要服從代表朝廷在滇西行使統治權力的姚州都督府的指揮調度,經濟上要對唐朝作出負擔,貢納也要交給姚州都督府。這當然是羽翼豐滿,“日以驕大”,“意望亦高”(《舊唐書·南蠻詔傳》)的南詔國王所不愿意接受的現實。
天寶初年,南詔不再安分于對西洱河地區的統治,開始尋找時機,插手爨區事務,違背朝廷意旨,滲透擴張勢力,致使滇東南寧州都督府境內諸爨首領相互殘殺,東方爨區動蕩不安。天寶七年(748年),南詔國王皮羅閣去世,子閣羅鳳繼立。閣羅鳳撇開朝廷,遷南寧州都督爨守隅至滇西,使其斷絕與外界聯系;又命令將領楊牟利率重兵脅迫滇池周圍的二十余萬戶爨蠻西遷永昌等地,取代唐朝成為南寧州地區的統治者。
南詔占領東方爨區,勢力日趨坐大,暴露了其割據云南,擴張領土的政治抱負,威脅到唐朝在云南的統治利益,雙方矛盾開始激化。唐朝為此調整對南詔的斗爭策略,把其從原來的盟友和藩屬視為逐鹿西南的對手,從籠絡放任,轉變為有力抑制,并任用張虔陀為姚州都督府都督,具體實施抑制南詔的措施。
張虔陀赴任后,鑒于當時姚州都督府嚴峻復雜和急轉直下的形勢,在有前任都督李宓因仗義直言,上書朝廷,指責南詔侵略擴張而被貶職可鑒的情況下,他不畏仕途兇險,制定周密計劃,采取苛嚴措施,忠實維護朝廷利益,警告和抑制南詔的離心傾向。這些措施,就是《南詔德化碑》列舉的所謂六條“罪狀”:“吐蕃是漢積仇,遂與陰謀擬滅我,一也。誠節,王之庶弟,以其不忠不孝,貶在長沙,而彼奏歸,擬令間我,二也。崇道蔑盟構逆,罪合誅夷,而卻收祿與宿,欲令仇我,三也。應與我惡者,并授官榮,與我好者,咸遭抑屈,務在下我,四也。筑城收質,繕甲練兵,密欲襲我,五也。重科白直,倍稅軍糧,征求無度,務欲敝我,六也。”
這些系統抑制南詔的措施,涵蓋政治、外交、軍事、經濟等方面,計慮周全、構思嚴密。從中不難看出,張虔陀是一名干練果斷的官吏,他清醒地認識到南詔可能對唐朝采取報復行動,乃至發動戰爭,因而做好了軍事斗爭的準備,也即“筑城收質,繕甲練兵”。“筑城”,就是樊綽《蠻書》所說的在東巖山上新筑弄棟城,也即張虔陀城。
張虔陀選擇在飽煙蘿山中地勢明顯凸起的山崗上筑城,可謂形勢所迫而用心良苦。其所筑之城,在城址的選擇上,避開姚州與南詔交通往來要沖的北部、西部地帶,偏居東南一隅,對姚州府城難以發揮護衛作用;在地勢的選擇上,背靠巍峨的飽煙蘿山,俯視一馬平川的姚安壩子,明顯具有地利優勢;在戰略的選擇上,盤踞險要的地勢,能夠吸引來犯之敵,占盡易守難攻之利。可見,其筑城的外在表現,防御功能性明顯而進取性能不足,適應了當時與南詔軍事斗爭的形勢需要。
從張虔陀筑城的內在元素和功用看,其利用地勢,就地取材,依山而建,修筑城堡。城址形狀似扇形,東面靠山狹窄,其余三面依開闊地勢展開,猶如一條打開的口袋,靜等來犯之敵自投羅網。城墻就地取土夯壓,沒有壘石筑基,頂部蓋瓦防蝕,周長數千米,橫亙東西的“城埂子”和延綿隆起的大土堆,明顯具備防御工事性質。其范圍,樊綽《蠻書》說:有“周回五六頃”;從現存遺址看,大約在一平方公里左右。“新筑弄棟城在其上,雜管蠻數部落,悉無漢人”,無疑是在當地少數民族部落居住的村落筑城,而不是把新城建在荒山野嶺。因此,新城兼顧駐守士卒軍事之需和當地居民生活之用功能。
然而,夯實的城墻阻擋不住彌漫硝煙,堅固的瓦礫遮蓋不了戰爭云雨。張虔陀費盡心智,消耗民力,歷時兩年修筑的弄棟新城,與其他抑制南詔的措施一道,被閣羅鳳視為離間和挑撥南詔與唐朝關系的元兇。他不愿承認和相信,原本支持和庇護自己的唐朝,幾乎一夜之間就變了臉,從朋友變成可怕的對手和敵人。由于張虔陀是唐朝方面抑制南詔計劃的主要策劃、組織和實施者,因而,閣羅鳳對其深惡痛絕,認為與唐朝關系驟然生變,是張虔陀從中作梗。
為了轉移斗爭視線,閣羅鳳巧妙地把南詔急于四面擴張與唐朝加強有效抑制的主要矛盾,轉化為自己與張虔陀之間的個人恩怨。他羅列張虔陀的“罪狀”,“馳表上陳,屢申冤枉”,四處告狀。唐朝為緩和與南詔日益惡化的關系,曾派遣中使賈奇俊赴姚州,調查了解真實情況。賈奇俊實地察看并向朝廷報告南詔“將叛”,完全肯定了張虔陀的做法。閣羅鳳又懷疑張虔陀用賄賂手段收買賈奇俊,因而“不蒙矜察”,“共掩天聽”。于是,他秘密構筑城堡,聯系交接吐蕃,不斷指使軍將楊羅顛等人“連表控告”。當以申冤、控告的方式沒有實現撤換張虔陀的初衷后,閣羅鳳又利用民族矛盾,聲稱南詔受到歧視,自己遭受侮辱,煽動各族酋渠“齊心戮力,致命全人”,并以酋渠皆曰“知難不防,坐招傾敗”為名,出兵姚州,制造事端,挑起戰爭。
天寶九年(750年),閣羅鳳派大軍將王毗雙、羅時等人,率軍包圍姚州,“揚兵送檄,問罪府城,自秋畢冬”,并攻陷姚州府城。張虔陀率領駐守士卒,退守弄棟新城,頑強抵抗,最終“陷死殆盡”,新城被徹底摧毀,張虔陀被殺身亡,城中百姓“皆被移隸遠處”(《南詔德化碑》),天寶戰爭因之爆發。
張虔陀被殺后,唐朝調兵遣將,幾次遠征南詔,結果被南詔打敗,損兵折將二十多萬人,姚州都督府被迫廢棄,唐朝前期百余年間對云南的經營付之東流。而朝中擅權的楊國忠等人,歪曲事實,隱瞞真相,虛掩敗績,欺騙朝廷,把戰爭的起因和責任全部推卸到已死的張虔陀身上,導致張虔陀成為唐朝與南詔關系破裂的替罪羊,當時無人敢言真相,后世史書以訛傳訛,留下匪夷所思的歷史公案,貶低、丑化了張虔陀的個人形象和歷史功績,肢解、損毀了其筑城的真實動因及內在價值。
行走在張虔陀城遺址空曠的野地,我興奮不止,不停地按動手中的相機,生怕遺落任何有價值的蛛絲馬跡。繼而陷入沉思,整個廢城遺址,當作為防御工事的功能被天寶戰爭的烽煙耗盡之后,就被遺棄在荒野,歷經千年風雨洗刷,又被生存所需的村民作為耕地和牧場,深耕細耘,放牧牛羊,故以其殘損破敗的形象,合乎自然造化,映射光陰荏苒,吸收日月精華。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深入探尋、系統研究,因而尚未發現其歷史價值。其實,清晰可辨的土埂遺跡,能夠見證滄桑歲月;凌亂分散的滿地瓦礫,已經承載千年歷史。而在姚州都督府城池早已蕩然無存,沒有其他實物資料可以印證文獻記載史實的前提下,研究張虔陀城遺址,不僅可以印證文獻記載之虛實,而且能夠彌補文物闕失之遺憾。
不知不覺間,迎來了傍晚時分。披著夕陽西下的余暉,我們匆匆結束了考察的行程。在依依惜別的歸途上,我不禁遐想,拋開張虔陀的是非功過不論,其城遺址,也見證和反映了姚州都督府末期和天寶戰爭發生的史實,因此具有文物價值,需要給予應有的重視和保護,至少不要人為破壞。這又讓我聯想到同為天寶戰爭遺址的大理“將軍洞”和“萬人冢”的保護與傳承。天寶戰爭中,唐王朝先后派遣鮮于仲通和李宓領兵征討南詔,皆被南詔打敗,李宓更是全軍覆沒,自己也沉江而死。戰后,南詔收拾唐兵遺骸,葬于蒼山斜陽峰麓龍尾關右下,又立《南詔德化碑》以紀念。明清時期,當地白族居民筑“萬人冢”、建將軍廟,祭奠陣亡將士,尊李宓為本主神,并傳承至今。這種將歷史事件融入民族文化內核的包容精神和寬厚品質,成為促進民族融合和文化繁榮的原動力,對我們保護張虔陀城遺址,具有啟迪和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