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女成佛記（長篇小說連載之十一）

第十六回濾水娘娘金身塑

問君可見淚兩行

顛龍和尚成了龍華寺鐘鼓樓的樂師。當他敲響鐘鼓唱頌佛經的時候，他那略帶沙啞的深情嗓音與梵音鼓樂如同天造地設般和諧神秘，攝人魂魄。每聽到他的演奏，聞者之中總有善男信女或是癡情人動容流淚，一次次尋到寺內，留戀難舍。

一、顛龍和鐘鼓樓

顛龍就是嚴龍。

高家在寺中團圓那天，他耳聞目睹果正向俗世親人表明心跡并述說十幾年來的心頭怨結，曾痛而幾近欲絕。悔不當初自己能再做些功夫或許能心愿已成，也不至有果正今日之怨。他在顛狂難禁中追到法王堂向果正表明心跡，又遭果正回絕嚴斥。雖在斥責之后也淳淳善誘勸他悔過自新。但那時刻他那能控制自己？迷亂之中以匕首自斃，重創(chuàng)臟腑。幸得眾人及時救治，也是他命不該絕，昏迷十幾天后又醒轉過來，但人已癡呆失憶。師弟嚴華為之求醫(yī)送藥悉心照料一月有余，才得康復，能辨周圍人和事。

那天正是清明，正午陰雨過后，山色如洗，真正天地清明，處處春光。嚴龍突覺神清氣爽，終于能從床榻起身，自己潔面更衣，就徑直去法王堂院外徘徊。他恢復記憶第一個想到的人，還是果正。當時院中尼姑都已出去勞作，院門緊閉，極是靜寂，就坐在門口沉思。

小青在寺中游蕩玩耍，見了他甚是歡喜，也悄悄跟著他坐在一旁，看他嘆息不止，就討好地問道：“……龍師叔，你是不是要找果正娘娘呀？”

嚴龍反問道：“小施主，你怎么知道我要來找人？快告訴我她還好嗎，我都迷迷迷糊糊睡了這些日子，就想來到處走走看看……”

小青畢竟還是孩子，不懂嚴華心思。而且他曾親眼看到嚴龍“被害”跪在法王堂院內。后來也聽嚴華和其它僧尼說過一些事，他更是弄不明白。

此時他也是很好奇，反問嚴龍道：“你要見果正，是不是很想念她呀？”

嚴龍無語，神色突然大變。

小青扯住他衣袖，“你想見果正就快快跟我走！等你看到她，保準會嚇一大跳。她變了，不會再認你了，你喊她千遍萬遍她也不會理你了。”

小青引著嚴龍來到大殿門口鐘鼓樓下面。

嚴龍看到與鐘鼓樓門廳相對的西面，憑空建了一個半圓形水池，水池西面石壁上有一華麗佛龕，果正尼流光溢彩站在龕內。她頭上還戴了一頂飾有珠寶的佛冠，紅裙綠蘿，足蹬云頭鞋，左手持佛珠，右手握寶鏡，衣袂飄飄。

“果正師……”嚴龍一聲慘呼，手拍欄桿，跪倒在地！

小青拉他道：“看看吧，我就說了，你現(xiàn)在喊她一百聲一千遍，她也不會答應你了。果正娘娘已經升仙成佛，變成滴水觀音了。她整個人都是用黃金鑄成的，她大哥和小兄弟都是我們這里的大官，有的是金銀財寶！你信不信？她的八個兄弟都當官，還有一個在矢羅州，兩個在蜀國，兩個在前州……”

“別扯遠了！”嚴龍回手捉住小青手臂，“我只要你快告訴我她人到底在哪里？這些日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快說！”

小青被他捏得淚花閃動，直叫放手，嚴龍卻似聽不見，眼睛是一刻也沒離開那尊塑像。

孩子只得忍著痛爭辯：“果正娘娘她就是坐化了呀，成仙成佛了，所以她的家人給她造了這個佛像。”

“那她人呢？”嚴龍是想問她的真身葬在何處，可他因為太狂亂，自己也說不清楚。

小青也急了，“龍師叔，她人就在這里呀，我說真的，她就是果正，不信你去問嚴華住持！”

“嚴華當上住持了？”嚴龍自語，松開了手使勁搖著孩子，“你快把所有事情都說給我聽，小施主。”

小青如數(shù)家珍地從頭道來：“……你睡了這么久，真是太可惜了。那天我親眼看到你被害，就去找人來救你，緊接著果正娘娘也歸天了。他們高家就和寺中人打了起來，都想找出兇手惡人。那高家老大的功夫真是太棒了，先是與嚴華師叔他們一大擋人打，被他打傷的人都躺了一地，好幾處殿堂和佛像都被他們打壞掉。后來就只有嚴華一個人敢跟他打對手，他邊打邊要嚴華師叔交出一本書，可能是武功秘訣。嚴華師叔不肯交給他，說那本書是果正娘娘留給別人的。高家老大就發(fā)威了！從身上取出祖?zhèn)麒F笛耍將起來。也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像變戲法似的突然就變出一只大笛子，三下五下就將嚴華師叔打倒在地……看，我比兩招給你看，想學不？這可是正宗的高家鐵笛功，是那天我親眼看見偷學到的。”

小青接著就從順手拾起一根木棍比劃起來。

嚴龍只聽得目瞪口呆，突然又將小青一把提將起來，大叫道：

“不要吵了！這是她，是她真人！你不要動，幫我在這里好看著她，我要去把她喚醒，她不會死，她會答應我的！”

小青驚得立在欄桿邊不敢動。嚴龍回轉身就向鐘鼓樓沖去。

鐘鼓樓共有三層，從二層三層的西面窗戶看下去，都能清楚地看到整個水池和那尊佛像。

嚴龍整個人爬伏在窗戶上，口中喃喃喚著果正，就看見水波蕩漾，果正輕舒衣袖從水面上向他飄過來。嚴龍伸出手去，停在空中什么也沒有抓住。他將一片窗戶摳了下來，回轉身就去抓了鼓搥、鐘錘，嗚嗚嗡嗡敲打起來。

二、龍華梵音

不遵規(guī)矩的鐘鼓突然發(fā)瘋般驚響。寺內僧尼紛紛涌向大殿和鐘鼓樓。鐘鼓師更是跑得氣喘吁吁，他跑上鐘樓，見是嚴龍淚流滿面，緊咬牙關揮舞雙手擂鼓撞鐘，那驚天動地的聲響震得木板樓面搖晃欲墜。

鐘鼓師舉起雙手抱著頭以衣袖掩耳，向他喊道：“……嚴龍師，這鐘鼓不能亂撞的，不要侵擾了佛祖！你快歇歇吧，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家罵我好了，請你快停手吧。”

“滾開，不準你再到這里來！”嚴龍將鼓槌一指，鐘鼓師驚得回身后退，一腳踏空，順樓梯滾了下去。

幾個護法弟子沖上去，也被他一一打下樓來。

眾僧無計，又憐他大傷才痊愈，不愿過分與之為難。只好原地默立，口誦經文將禮佛功課提前來做，陪他練功。直等他敲打了一兩個時辰，自己累了才停下來。

自此以后，人們都稱他為顛龍。

嚴華因為新任了住持之職，念及二人舊日情誼，許以嚴龍鐘鼓樓護法之職，并把整個鐘鼓樓都交給他，讓他負責擊鼓撞鐘，并為他正式易名，賜法號：顛龍。

以后，嚴華住持又讓弟子廣搜佛教、洞經樂譜律書給他研習。顛龍也最終知曉果正死因，漸漸平靜下來。他搬到鐘鼓樓住下，日夜守護鐘鼓樓，守護果正化身的滴水觀音。又用心研習樂理，終于練成自成一絕的龍華寺鐘鼓音樂。該樂譜就兩三只調子，可他能夠即興配上各類佛經，或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詞，邊敲邊唱，鐘磬法鼓，每日里定時演奏頌唱不綴，名聲漸傳。

孫伯君尋到龍華寺的時候，正是九月金秋時節(jié)。

此前，他順利離開天仙園后就一路直奔統(tǒng)矢。為打探當年高素娘主仆行蹤，他又特意尋到十多年前那家路邊客棧。還好，店子還未易主，主人也還是原來那夫妻倆。只是他們的三個兒子已經長成，一家人人強馬壯，店面也分成兩個。一家人仗著山高皇帝遠，常對單身客人施計勒索打劫，有便宜就不肯放過，惹不起的就不碰，惑哄詫詐，數(shù)年來并無人敢與之理論。

孫伯君在客棧歇下后，有意問起高素娘去向，兩老夫妻皆憶起當年之事。到底是心頭有鬼，也早知高家已經時來運轉，如今誰敢得罪？現(xiàn)在這個公子爺尋上門來打探當年托付在店中的那個病女子，若然讓他到了統(tǒng)矢向高家人對質起來，怎生了得？越想越是后怕，就唆使三個剽悍兒子乘夜暗害孫伯君。幸得孫伯君運氣好，識破其陰謀，將計就計把三兄弟制服。但他從那家人口中打探到的信息卻是半真半假，他們有意隱瞞了高素娘已逝的事實，只說她尚在龍華寺中修行，等候良緣還俗。

孫伯君聽后即離開客棧，策馬星夜兼程趕路，恰好在9月初9那天趕到龍華寺。

他將坐騎寄在山門外請一農夫看管，只身帶劍，并順手買了一束香火，隨著幾個香客緩步上山。

十八年的等待，想到就要重逢的那一時刻，他激動，不安，又有幾分疲倦。身上穿的還是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粉紅便服，心已蒼桑，所幸身材相貌竟未有大改變，還是一白面書生模樣，再配上粉衣亮劍，真?zhèn)€是玉面嬌顏，風姿灑脫。

龍華山寺的景色也非比一般。山色明凈，流泉處處，寺中古樹參天，佛堂殿舍廣宇相接，掩映在繁樹藍天之間。進了華麗壯觀的彩繪牌樓山門，就見一寬大院落，蜿蜒拾梯而上，過兩道殿門到達三院。過三院，登石梯，兩側為三重檐式結構的鐘鼓樓，精雕彩繪，極是華麗。鐘鼓樓下門廳盡頭院內有一半圓形水池，池壁一面供奉彩色石雕佛龕佛像。

孫伯君乍一停眸，就見高素娘身著華麗彩衣從水面向他走來。他忙回身將香火隨手放在身邊香案上，走近水池欄桿邊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那佛龕中所供奉的，分明就是高素娘！她高挑身材，鳳眼修眉，身著華衣頭戴佛冠，似憂如怨，流金玉面上似有兩行晶瑩珠淚！

“素娘，你為什么這個樣子守在這里，你人呢？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孫伯君口中問著，無來由的竟驚出一身冷汗。四顧尋覓，周圍竟寂靜無人，回首門廳兩側，只有四尊巨形門神泥塑！

還是先去各處殿堂找寺中人問個清楚吧，他一時間思潮紛亂，又回眼看了佛像一眼，正欲繞過過水池由北面耳房向上到另外的殿堂去尋問。

剛一轉身，就覺耳畔風聲掠過，一黃袍僧從鐘鼓樓躍下，將手中鼓槌擋住去路。

黃袍僧聲如幽魂，一句一字從牙逢里迸出，向他道：

“孫施主別來無恙？貧僧等候多時了！”

三、顛龍大戰(zhàn)粉君子

孫伯君吃驚非小。

猛然想到夢遺師兄弟二人，但看上去分明又與記憶中的二僧大為有異。此僧要年輕得多，年約三十出頭，高大威猛，英氣逼人，手中兩根鼓槌黃燦燦的包金鑲玉，身上黃袍鮮艷，口中咻咻氣勢，一副想拼個死活的張狂態(tài)勢。

孫伯君不由后退一步，手按劍柄問道：“敢問大師尊名，為何無來由的就要為難寺中客人？”

僧人冷眼相視，身子依舊挺直不讓半步：“貧僧顛龍，此鐘鼓樓護法！如你還知道自己就是浪得虛名的粉君子孫伯君本人，就快拔劍出招！”

孫伯君道：“不才正是孫伯君本人。來此寺中是要尋訪舊時之緣，找一個有緣人，敢問大師可知道此水邊佛像……”

僧人打斷道：“本師護法，還兼擊鼓撞鐘，今日手中法槌，正是受你要找之人所托，必取你性命！”

孫伯君越聽越糊涂，終于忍無可忍。說聲奉陪，劍已在手，手腕一翻就直挑他手中鼓槌。

交手數(shù)個回合，孫伯君招招有忌，對方卻步步緊逼，兩根鼓槌如金蛇狂飆，窮追猛打近似瘋狂。他心想此人法名顛龍，莫非身有疾患是個狂僧？可自己來這寺中是要尋人，若是出手有失傷了他，就不好向住持交待；他又說是受人之托，莫非是高素娘等待了這十幾年心生怨恨，故使他來試探？再加上那一尊佛，虛虛實實真假難辯，為的就是拒絕與我相認？此僧才貌非凡，會不會也是對高素娘有意？越想越覺受屈，也就一味你來我往要招招式式比個優(yōu)劣高下；那顛龍也是越斗越勇，眼見自己技差一籌，心頭妒忌俞烈，早將性命置之度外，只管狂打猛撞以泄心頭之恨。早先，他和嚴華就是空花住持座下護法童子，自小習武；后高素娘來到寺中，他一見鐘情，就直把師弟當作情敵，數(shù)次爭斗較量，二人都暗中苦練功夫；及至大鬧鐘鼓樓任了護法之后，從嚴華口中得知果正留有遺書給一個孫伯君公子，才知此人是他一生真正情敵。因此他在研習佛經樂理之時，手中鼓槌也不可控制地成為要替他洗刷名譽的寶劍，每日深夜勤練不綴，就等著孫伯君到來的這一天。這天孫伯君一進寺門，看到他那粉紅衣袍，披發(fā)掛劍的行頭，就斷定是他等待的那個人。當他從鐘鼓樓躍下，對眼一瞅之后，他心頭之恨又升級了！按理而論孫伯君比他年長五、六歲，又到西蕃奔波這十幾年，應該已經是一個風塵之人，卻沒想到站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細皮嫩肉，衣不沾塵的美男子，看上去還比自己年少！這樣一個情敵對手，怎不激起他無窮仇怨膽氣。

二人就這樣各懷心思，越打越覺既恨又暗暗相惜，越打越過癮，從地上直打到鐘鼓樓房頂。寺中房舍皆是相互依存連接，沿山勢向上，從水池兩側向上就是巍峨正殿、兩廂圣僧殿、南北兩耳房、圓通殿、法王殿（地藏殿），出北廂，有大悲閣、后院地、大小花園……二人由鐘鼓樓打到耳房，再到圣僧殿，在房頂上越飛越高，一個粉白，一個艷黃；一個光頭，一個披發(fā)；金色鼓槌對銀亮寶劍，光焰耀目；獅騰虎躍，龍飛鳳舞，花團錦簇。

幾位正跪在大殿堂中禮拜的虔誠老嫗，聽到聲響出屋觀看，驚的個個目瞪口呆，道是殿中天神顯靈，哥倆打斗玩耍起來了。老嫗對天念佛，直喚：“兩位天神哥哥，不要鬧了，有話好好說，快下來歇歇吧。”

受驚的僧尼也連連向住持告急。嚴華急急趕來之時，只見那二人正在圓通殿房頂翻騰，一金一銀閃得人眼花繚亂。

他一眼就認出那個粉衫客，明白二人相斗爭緣由，笑向眾僧尼道：“善哉善哉，看這二人倒真是對手，功夫扎實漂亮，就讓他們多玩一會吧。”

眾僧并不知那粉衫客是何來路，又感顛龍素常也太顛狂霸道，此時聽得住持之言，也就樂得袖手觀斗，只在口中念佛，免得提心吊膽叫出聲來。

看二人又斗了十數(shù)回合，顛龍終于不敵，一根鼓槌失手跌落。孫伯君剛一遲疑之間，對方已騰空向他飛撞過來，竟是玉石俱焚的絕情悲壯！孫伯君躲避不及，胸口著實被撞，又將顛龍彈了回去，低身栽了下去，他伸手一撈，拽住對方手臂，兩人同時掉下房頂。哪知立足未穩(wěn)，顛龍又將鼓槌直擼過來，嚴華急喝“顛龍住手！”，將他手腕拿住，幾個護法弟子從背后撲過去，終將他制服。

顛龍掙脫不得，大呼道：“孫伯君，有我無你，有你無我，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眾僧都不解他話中含意。

嚴華向孫伯君作揖致欠道：“貧僧來遲，讓孫公子受驚。還請到雅間養(yǎng)息，諸事過后再議……”孫伯君已是頭暈目眩，竭力忍住，抱拳回道：“在下孫伯君，敢問尊師可是貴寺住持，何以知我來歷……”話未說完，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身子向后就倒。旁邊僧人急忙扶住。

那顛龍看見，厲聲驚叫：“血，血……快走開，我不認識你，你卻和我是兄弟，我們形影不離。生也如是，死也如是，你我兄弟，形影不離……”

他掙脫眾僧，回身就向鐘鼓樓跑去。

四、絕響1

孫伯君因此就在寺中休養(yǎng)數(shù)日，所幸身體并無大礙。

嚴華住持將果正遺書交給他，連同一串菩提籽佛珠手鏈。

孫伯君的歇息之處，恰好是此前高瓊府爺住過的圣僧殿廂房客舍。

數(shù)日里他幾番回憶嚴華告訴他的果正結緣山寺，又隱埋身世在寺中過了這十數(shù)年清苦生活的情形，真是萬念俱灰，幾次悲痛欲絕。

那夜，他將佛珠手鏈系在劍柄上，再次翻看遺書，不覺又是悲涼滿懷。夜深清寂，庭中蘭桂齊芳，幽香襲人；房頂上風鈴輕鳴，聲聲應合；冷月碧空，雪松古柏影魅重重，濤聲滾動。生與死、幻與滅，種種念頭襲來，心中無由沉醉，又若有所失，難舍難棄。

他在案前坐下，手撫琴弦，不覺嘆息有聲。未幾，就見高素娘自窗口飄進屋中，口稱哥哥，靜立相視，似有欲言。

孫伯君猛看到那個心愛的人兒，渾身熱騰騰顫抖不已，繼而又感覺涼如止水，起身施禮道：“娘娘，你已如愿成佛，孫伯君無怨無悔！不才明日就將離開寶剎，娘娘如有訓示，俗身誠愿恭聽謹記。”

看著那個莊嚴慈祥的女子，已是近在眼前，又如隔天涯，無形的迷霧擋在他們中間。

素娘鞠躬還禮。孫伯君又看到她面頰上兩行珠淚，不由的移開視線，只聽對方言道：“哥哥！素娘本是一弱質女子，升仙成佛豈能任憑我所愿？那一尊金身，不過是別人的功德，于我何益！要講修為，在素娘的心目中，哥哥才是當世活佛。請讓素娘在此親向哥哥拜謝。”

說畢，移步向前，深深施禮。

孫伯君迷糊了。眼前女子，聲音相貌宛如十八年前初見之時，聲息如蘭，嬌音婉轉。他伸手去拉她道：“素娘，原來你果真還在等我！此前我也做了這樣一夢，我就相信你還活著。人們說的那成佛成仙的神話，就讓他們傳來傳去騙別人吧。快，妹子快坐下，以后我們永遠也不分開了。歇過這一宿，我們就離開此地，去過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已經太累了。”

奇怪的是，他感覺手中是實實在在握住了那馨香的素手，可那個人兒卻僵立不動，又開言回他道：“哥哥，你真是累了，請讓素娘為你作歌一曲，像當年一樣，愿哥哥也能應和——若要問從今以后的情由，曲終自知！”

孫伯君竟順從地松開手，回歸坐下。素娘也退到窗前，輕啟朱唇，悠揚吹奏起來。

二人琴笛合奏，凄涼感傷，如高山流水，又如滔滔激浪，在山寺回旋。

那一夜，松柏濤聲翻滾不歇，樓閣翹檐上的的風鈴，也錚錚、鐺鐺無止歇的鳴唱。寺中僧尼一夜皆驚，疑是神佛夜警眾生。

只有孫伯君，因是夢中人，無由控制自己。

直到早課的鐘聲敲響長夜，孫伯君猛覺窗前人影晃動，相守一夜的高素娘已不見綜影。他的手臂、指尖已經麻木，唯有琴弦還在轟轟震動，笛聲依舊回蕩耳畔。

他呼出一聲嘆息，將沉重的指尖在琴弦上按下最后幾記悲音絕響，悵惘低回止歇。

——曲終是空。

黎明神秘而潔凈。

他起身推開房門，看到一個貼在窗前的高大僧人，穿著素潔里衣，聽到聲響，沒聲沒息地回過臉來。

“顛龍大師！”孫伯君驚呼。

顛龍也似如夢方醒，似是嚇了一跳。他臉色蒼白，身上的單衣已被冷露打濕，緊緊粘在身上。他就那么直挺挺垂手站著，似鬼魅魑影，又似一尊冷硬石像，五官如刀刻，胸脯腹肌明顯，下體突起。

孫伯君背了背臉，又道：“大師！早課的鐘聲已經響了，快去吧。”

顛龍這才微微額首，似嗔含怨白了他一眼，回轉身如飛遁去。

孫伯君一時大為不解，顛龍若是在此待了一夜，那剛才的鐘聲是誰敲的？如若是他敲的鐘，又為何凍得渾身露水？

五、絕響2

嚴華住持和一干弟子執(zhí)意要送孫伯君下山。

一行人來到三院水池邊，他再一次凝視那尊早已銘刻在心頭的佛像，作佛禮道別。禮畢，終于將多日來藏在心頭的一個謎講出來要請住持解開：“請問大師，這滴水觀音佛像，俗身不知為何總是看到異象？”

嚴華道：“孫公子是不是看到佛像流金面頰上的珠光？”

“正是，原來大師早就知道……”

卻被顛龍擠到近前接過話頭道：“嚴住持、孫公子，二位一佛一高士，自然是法眼無邊，能看透世相百態(tài)！顛龍雖然愚笨眼掘，因有幸住在此鐘鼓樓上，近水樓臺沾了娘娘仙氣，也湊趣與二位一猜：不知剛才所說娘娘面上珠光奇相，未知可是淚滴淚痕？”

二人面面相覷，繼而又點頭微笑。三人相視而笑。

身邊僧人聽此一說，大為驚奇，爭相伏到池邊欄桿上，左看右看細作分辨。可他們看到的金像，依舊是面放光華潔凈如玉，哪來淚光淚痕？當即要住持指點。

嚴華笑曰：“汝等用心去看，自可開悟。能看見就是看見，不能看見就是不見，何來玄機？”

眾僧俞是迷惑不解。

一語證玄機！當世之中，凡觀此佛像能見其面上淚痕者，也就只有眼前這僧俗三人，還有山那邊小山沖里的打柴郎羅仕蓮。就其原因，不過是因為他們曾經真正憐惜過菩提女，他們知道她成佛之前所經歷的種種苦難，也曾經一廂情愿傾心她的如花容顏。如今突然面對這一尊冰冷塑像，怎能不感慨傷懷，自在心中痛惜流淚，感同身受，自然就會看到金像上的隱隱淚痕！

至于后世，能見此金像面上淚痕者至今只有一人，就是本書作者信如君。信如君本是龍華山中一村婦，因感身世飄零，嘗到寺中拜過菩提女金像。歸家之后，日思夜想，自覺民間傳說中皆言菩提女植九粒菩提籽以占全家團聚，后又在團聚當晚坐化西歸是功德圓滿、歡喜團圓，無非是后人以己之心編排出來的圓滿功德。悲思日久，偶得一夢，竟是拜佛情形，得見菩提女金像面上流淚，似有所托。村婦即化名信如君，寓意信如君子，要為菩提女還原所經歷的苦難、愛恨情仇以警示世人，揭開親情和團圓背后的無常恩怨，最終以佛門廣大慈悲來釋世間忠、孝、仁、義、信，勸世人行善為善，珍惜來世走一遭的美好使命。

閑話休提。卻說當時，顛龍得到二人首肯，喜形于色。他今天特地換上了那套嶄新的艷黃僧袍，顯得更加帥氣精神。他示意孫伯君到一邊，執(zhí)其手作別道：“孫公子，后會有期！今后若有思念這寺中明月山色，就可隨時回來看看，貧僧在此翹首以朌。人生朝露，聚時怨長，別又匆匆，只望公子一路珍重。顛龍恨不能陪君遠游，只在這鐘鼓樓上作歌一曲，伴君下山！”

孫伯君諾諾答應，想到清晨開門時撞見他的那一幕，心中無由地生出一絲憐惜！心想這顛龍大師果真有些顛倒！這龍華山寺景色雖好，可我孫伯君原本是個自由散淡之人，漂泊半生，心中塵念難了，我又如何靜得下心來此清修。來此守候這一尊冰冷金像，憶起舊日初相識，豈不是夜夜斷腸！縱有大師可以暢敘心曲，琴棋解憂，又如何能醫(yī)治我心頭之傷！只要一念不息，我又如何甘心讓自己消歇下來，終老在這寂靜山中！

嚴華親送孫伯君到一山門院內。卻見有十幾個寺僧靜候等待在側。他的坐騎，竟也被打理得毛色光亮，見了主人，刨腿昂首，甚是親熱。

孫伯君謝道：“多謝大師！我這十數(shù)日都忘了這個老伙伴，原本是寄給山外農家，沒想到又勞煩各位幫我照料。各位也要下山吧？”

嚴華道：“都是公子恩德，不過都是受高家施主之托，代為照管——替孫公子備鞍。”

那幾個僧人聽到吩咐，即刻打開箱籠，從中端出一副煜煜生輝的銀制馬鞍，穩(wěn)穩(wěn)當當托到馬背上拴起。銀馬鞍上鑲嵌著寶石、珠貝，兩只馬蹬竟是黃澄澄的純金打制。

孫伯君急道：“大師不可，這樣一副行頭，，豈不折煞在下！孫伯君何德何能，怎可受此大禮。”

嚴華笑笑，親將箱內錦繡坐墊取出，鋪在馬鞍上，言道：“孫公子請勿辭！此禮物乃高家眾施主的心意，寄存在我寺中久矣，如今物歸原主，就本是公子之物。”

孫伯君還是固辭不受：“我與高家至今從未謀面——”猛然想到高素娘，改口道：“我與高家之緣，全是天意，實未想過要求酬謝！請大師快讓各位把這寶物卸下，交還給高家人吧。他們一番情意，孫伯君心領就是了。”

他說著就要將馬鞍取下來。

嚴華止住道：“孫公子多慮了。高家在此地世襲數(shù)百年，廣施德政，民間有口皆碑。此一副鞍籠，不是謝禮，而是褒獎。既是指名要贈與公子，就是公子應得之榮光。豈可妄自菲薄，避之如諱？”

孫伯君無奈，只好惶惶笑納。

寺僧又將他原來的馬鞍拴在一個小孩牽來的馬上。

小孩向前捧著黃澄澄的一只金馬蹬，愛不釋手。他討好地道：“孫叔叔！小青愿為你牽馬墜蹬，同游江湖……”

引的眾人大笑。嚴華方囑托道：

“聽說孫施主還要前往紫溪，帶上這個孩子前去，可能又有一樁功德要了結。”

孫大為不解，但看那孩子機靈可愛，心想路上有了這個小伴，也不寂寞，隨緣就好。遂也不問緣由，再向嚴華和寺僧別過，與小青各牽了座騎，悠然下山。

剛行了數(shù)步，果然聽到鐘鼓聲和顛龍的送別曲。

鼓音浩渺，山鳴谷應，顛龍沙啞的嗓音悠揚渾厚，如同天外之音，讓聞者動容，感慨、迷惑。這天他唱的是：

……我歌我泣，佛也不應。濾水娘娘，金身塑像，兩行清淚，癡心人鑒。眾生攘攘，無我無生。生也如是，死也如是，忽忽來世，夢幻空花……

孫伯君一路聆聽，感同身受，也作歌應和。

歌曰：

愛也成空，幻也成空。滄浪此身，倚劍獨飄搖。

淚灑江湖，我行我素。知音已逝，寶轡雕鞍慰寂寥。

歌也當真，泣也當真。歷盡悲辛路，升仙成佛豈由心。

死生契闊，情路無盡。問世間真諦，鐘罄法鼓唱晨昏。

心是菩提，仁愛無疆。敢愛也敢恨，恩義傳承自然有情。

尾聲

紫溪山。香華如云，峰回路轉。徑通幽谷，林深隱禪關。

這天，迦蘭殿的夢遺、魯莽二僧又相約來到拂松巖邊，聽松弈棋，消遣時光。

山色郁靜， 松濤悠揚，隱約之間還有縷縷不絕的梵音清樂。

一局終了，魯莽起身遙望，笑道：“今日濤聲悠楊，好個清涼和美天氣，看來定有故友前來！”

夢遺不屑地：“方丈修禪看來已經出神入化，松濤隨風，竟也能聽出玄機！依老衲來看，這紫溪山的風聲從來都是凄涼死寂，又冷又惡。唉，在這山中，一天如一年，一年如一天！還有這拂松巖，風景果真招人心動，風大的時候濤聲急，風小的時候耳邊靜。不管濤聲鬧與靜，還不就是日日念佛撞鐘，又頓頓敲鐘吃飯；還不是年年要下山化緣，買米買菜，還要去溪邊擔水。還不是望眼欲穿看著這林中草木枯榮都在變，林花開謝自逐風，就是從來不歇老衲香案邊！……”

他二人原本是師兄弟，夢遺為兄，論才學修為都要強過師弟。可陰錯陽差卻讓魯莽當了方丈，心頭多少有些不服，總是喜歡斗嘴。

魯莽還是一副樂哈哈的神態(tài)：“夢師兄，你細看看，老衲的胡須比你的長！”說罷拈須長笑。

“我的頭——老衲的頭比你的亮。”夢遺也不甘示弱，他脫口就想說他的頭發(fā)長，伸手摸著光亮的頭頂，才又改了口。自覺沒趣，獨向巖邊走去，就看到果真有一高一矮兩個牽馬客人向著他們在處趕來。

來人正是孫伯君和那個名叫小青的孩子。

二師乍一認清來人正是十八年前的舊友，都感慨相戲，說他可能是在天仙園內是山中一日，世外已千年，故而越來越年輕。孫伯君也自感慨，想他師兄二人，年紀也不過五十上下，卻無端趕時髦留起一把胡須，豈不是讓時光憑空趕快了。

就著早就預備好的茶水，賓主悠閑相訴別后遭際。小青聽了一陣，定眼看著夢遺，心中也有幾分猜到他就是自己那浪蕩的生父。夢遺也是對那孩子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有些心驚動情。

魯莽道：“師兄的因緣，自己和這小施主到一旁去了結吧。老衲也正好借此機會與孫公子討教幾招。”

說罷就入定般與孫伯君相弈棋局方寸之間。

夢遺拉著孩子走到一旁，問道：“孩子，你不會怨你那個不幸的生父吧？他不過是一時管不住自己，卻連累你小小年紀就吃苦受累。你如今來了，可我已是身不由己，這可如何是好……”

小青道：“你也用不著替我為難，也不用擔心我娘，你只管在這大山中念你的經。已經找到了你，我的心愿已了，今后我只想跟定孫伯君叔叔，去走我自己的路，還要為我娘養(yǎng)老也就是了。”

兩句話直感動得夢遺嘆息連連，心中更加擔心和負疚，可又不知還有什么辦法能讓孩子留在身邊。還俗那一條路，他是再也不敢去想了，讓孩子也來皈依佛門，又怕委屈了孩子。越想心中越是把持不住，才知自己的修為還是沒有大的長勁，這一十八年，還是連“放下”這兩個字都還沒有修懂。只好以長輩的身份含含糊糊地囑咐道：

“孩子！你孫伯君叔叔自然是當今少見的君子，可你知道他這些年吃了多少苦頭？飄泊半生，孤身一人，有哪樣好？行俠仗義，折騰來折騰去，最終還不是一個人的江湖？還好他武藝高強，還沒有為自己招來太大麻煩。難吶！這世間人，都是一個個來承受苦難，都是來還債的。看來也只能聽天由命，多在佛祖面前燒香祈禱了。——你認定了要跟你孫伯君叔叔，可好好記著要聽他的話，多行善事，學做好人，那為父也就放心了……”

小青道：“知道了，你這樣牽牽絆絆的，可一點不像佛門中人那么灑脫。不如我們來說點好玩的吧，我記住你的話就是了。”

“好！好！”看到孩子這樣聰明又體貼，夢遺心中大為寬慰，討好道：“你說，你喜歡玩什么，我都陪你玩。”

“那好。我就想要你教我?guī)渍形涔Γ軌蛞徽兄茢车哪欠N絕世功夫！”

“天下哪有一招制敵的功夫？即使有，以為父這樣的修為又如何能修得那樣奇技。若要有這種奇技在身，我又何必來這紫溪山上消磨了這大半生時光！”

“也是，你沒有絕世武功也就算了，我也不怪你的。那不如我教你一個好玩的，我們來一起練練，反正也就是一個意思，今后記起來也算是個留念。”

“什么好玩的奇功？快快比來看看，為父一定用心記住！”

“好啊，你看好，我們一起來玩倒立。這是練鐵頭功的基礎，還可以練隔空傳音絕技。”

“誰教你的，老衲可從未聽說過玩倒立來練鐵頭功？”

“我自己想出來的，也是才開始練。也不用勞累你，找棵樹靠著練不就輕松了嗎？”

“當然可以，有棵樹靠著就沒問題，那咱們就來練吧。”

于是，父子兩各走到一棵松樹前，就著樹身玩倒立。

小青又道：“倒立練功就是要運氣發(fā)話，我們還可好好聊聊。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你為什么叫夢遺？”

夢遺一時為難不已，道：“……為父年輕時候荒唐胡鬧，才取——才取了這樣一個不太體面的名字。以后你還是隨著你娘的姓吧。”

小青：“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倒覺得你這個名字還是很有意思的。夢遺的意思不就是做夢老是忘記嗎？有時候我的記性也是有點差，做了夢老是不記得……”

夢遺：“是了，是了，貧僧這名字就是這個意思。”嘴上說著，卻已經頭上身上都在出汗。

小青又道：“我想了又想，還是覺得像魯莽大師一樣跟著佛祖姓釋最好，不如我就叫釋夢好不好？”

“釋夢？好！好！“釋”、“拾”同音，釋夢就是拾夢！那你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說你會把夢都拾起來。人生一世，無端端來這世上走一遭，多少想望都成空，有人拾夢，又多了幾分美好，太好了……”

小青：“我這個名字的意思，夢當然要拾，還有一個意思，“夢”不就是你的姓嗎？其實，我還是喜歡當你兒子的……”

夢遺心頭又是一熱。他忍不住騰出一只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滴。

小青又問道：“你支持不住了嗎？”

夢遺：“我還行！我只是在換一下手，偷眼看看那二位高人這局棋到底有完沒完。”

小青：“管他們有完沒完，我們練我們的！不如我們來跟他們比一比，看他們能弈到天黑不！”

孫伯君舉棋不定之間，回眼看到那父子二人情形，笑道：

“大師，你看這父子二人之間到底有完沒完？”

魯莽：“緣定三生，生生世世有完沒完，貧僧焉能看透？且待我們這一局慢慢尋個暫時終結，貧僧倒是還有些小事要向施主討教。”

孫伯君：“那是再好不過，不才也正有意要請大師指點迷霧。”

二人相視而笑。

松風過處，濤聲依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