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夢

一

小時候，家里有不少藏書。西廂房樓上的書架上，琳瑯滿目地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文化大革命初期，“停課鬧革命”，我家的絕大部分藏書就在那時被紅衛兵當作革命的對象，強行搬到我家大門外的空地上付之一炬！燒書的大火三天三夜才熄滅。當時的紅衛兵頭腦中還沒有“毒草”的概念，他們焚燒的只是我家的古線裝書，半年之后被相繼打成“毒草”的一百多部現當代長篇小說幸免于難。這一百多部現當代長篇小說是我父親收藏的，他愛好文學并在當時的報刊上發表過文學作品。他的筆名叫做山人。

我也想加入紅衛兵組織投身革命，可人家不準我革命，因為我的父親是個右派。紅衛兵的紅袖章，我只戴了幾分鐘就被人摘掉了。當時，我同阿Q一樣，也產生了不能參加革命的悲憤?！皬驼n鬧革命”時，因為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后來被稱之為“臭老九”），高小畢業的我被剝奪了升中學的權利。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我抱著批判的態度，閱讀那些“毒草”，可就是弄不清楚它們的“毒”究竟在哪里？我始終沒有找到那些“毒草”中反對黨和反對毛主席的地方。說它們宣揚人性論，我更不敢茍同，人失卻了人性，人還是人嗎？說人只能有階級性，而不能有人性，這簡直是荒謬透頂的笑話！階級性難道不也是一種人性嗎？

那些“毒草”，使我激動，使我流淚，使我歡笑，使我的心靈受到震撼！我深深地愛上了它們。為了保護它們，一個昏暗的傍晚，我把父親歷年在夜校給農民上課用的農民識字課本，搬到大門外的空地上也付之一炬。我的這一行動騙過了再一次到我家焚書的紅衛兵。

在我那時看來，文學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崇高的事業。漸漸地，我萌生了要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可是，我雖有這個心，卻沒有那個膽。文化大革命中，我所崇敬的許多作家、詩人，就因為寫作迫害致死。百花凋零、萬馬齊喑的現實告訴我，寫作是一條死胡同！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我才拿起筆寫了一篇小說，直接送到《金沙江文藝》編輯部。編輯部慈父般的芮老師熱情地接待了我。他放下手頭的工作給我沏了一杯茶后，便認真地閱讀我的小說稿。讀完后，他把我的小說稿留下了。臨走時，他鼓勵我繼續寫作。后來，我的這篇小說經芮老師修改之后，在《金沙江文藝》上發表了。

那時，貧窮才光榮的時代雖然已經過去，但我的家仍然是一貧如洗，連買4分錢一盒的火柴、8分錢一張的郵票都困難，我沒有錢購買稿紙、墨水和4毛錢一斤的煤油。要成為一名作家，必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為了繼續文學創作，我貸款一千元，做起了長途販運的買賣。誰料想，第一單生意就賠光了本錢。我兩手空空回到家鄉。在龍翔街上，我遇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他當時是區政府的文教助理。見到我，他很高興，他說他讀過我的小說，說我的小說寫得不錯。他了解了我的情況后問我，愿不愿到龍翔小學代課？我說，愿意。于是，他給我寫了字條，叫我馬上到龍翔小學報到。這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二

龍翔小學的校長是一位四十開外的中年婦女，她見到我更是高興萬分。女校長也說她讀過我的小說，我的到來，將給她解決一個大難題。那天，已經是學校開學的第三天了，可七十九班的學生一直沒人管。女校長既要忙著上她所任的課，又要忙著到七十九班維持秩序，真是把她給累壞了。

女校長把語文、數學教本交給我，便笑容可掬地引導著我走進了亂哄哄的七十九班教室。除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一個男生外，其余學生馬上惶惶不安地站立起來。女校長板起面孔問，剛才是誰帶頭高聲喧嘩的？大多數學生把頭轉向最后一排座位上的那個男生。女校長生氣地對那個男生說，姜紅才，你再惹事，學校還會開除你的！那個男生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女校長得體地做了一個介紹我的手勢后，威嚴地對學生宣布：同學們，這位是趙老師。從今天起，他就是你們班的班主任。說完，女校長示意我隨她走出教室。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女校長壓低聲音對我說，姜紅才三年前就是本校二年級的學生，因參與盜竊供銷社財物被開除之后，家長每個學期都來苦苦哀求要讓姜紅才回學校上課?？墒?，我安排給哪個班，哪個班都不愿接收。開學那天，新來這個班代課的姑娘不了解情況，同意接收姜紅才?？墒?，姜紅才卻帶頭起哄把這個姑娘給氣走了。女校長接著對我說，趙老師，我希望你也能接收姜紅才。不管遇到什么情況，你都不能像那個姑娘一樣，鞋底抹油──不辭而別。我說，請校長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回到教室時，學生們安靜下來了，絕大多數學生友好地以期待某種令人滿意的狀況出現的目光注視著我，姜紅才仍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翻開語文教本范讀第一篇課文的時候，絕大多數學生聚精會神地看著課文，姜紅才卻拿著鉛筆好像在寫畫著什么。我把教本放在講臺上，不慌不忙地走到他后面一看，只見他在新買的美術作業本上畫兔子。怎么會有這種學生呢？我雖然很生氣，但很平靜地說，姜紅才同學，我們現在不是上美術課，請你拿出語文課本。姜紅才就像沒有聽到我說話一樣，繼續畫他的兔子。我打開他的書包，書包里除了新發的課本外，只有新買的小楷作業本和算術作業本。我拿出他的語文課本，翻到第一課擺在他的面前，并把他的美術作業本收起來放進了書包。

我回到講臺上準備繼續范讀課文，只見學生們都回頭看著姜紅才，他仍在畫畫。我拿著語文教本快步走到姜紅才后面，只見他在小楷作業本上繼續畫兔子。語文課本已經被他收進了書包。我把語文教本放在他的課桌上，收起他的小楷作業本，又從他的書包里拿出語文課本，翻到第一課擺在他的面前。姜紅才當著我面拿出算術作業本繼續畫兔子。他這是故意跟我叫板呀！我發火了，把他的算術作業本撕個粉碎。姜紅才也不含糊，拿起我的語文教本撕下幾頁后，還要繼續撕。我拿起他的語文課本，說，你撕吧，你的語文課本歸我了。

我拿著他的語文課本向講臺走去，只聽見耳邊呼呼一陣風聲，我慌忙把頭往左一偏，一塊半截土坯擦著我的耳朵飛過，“嘣”的一聲，落在我右側前面的一張課桌上。幸好，土坯只是砸到課桌的左上角，沒有傷到學生。我轉身回頭一看，見教室后面堆著一堆爛土坯，姜紅才扔土坯后，正忙著回到座位上去。我火冒三丈，把手里拿著的語文課本放在身旁的課桌上，疾步沖向姜紅才，抓住他的后衣領，把他拖到了教室后面那堆爛土坯旁邊，不容分說，給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打得他鼻血迸流?？伤軋詮?，不哭不叫，不流眼淚，傲然挺立，紋絲不動，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就像部隊營地門口站崗的士兵。我不再理他，回講臺繼續范讀課文。

姜紅才家在離學校只有三百多米的龍翔街上。放學后，我買了兩本算術作業本來到姜紅才家。打了姜紅才兩記耳光，我擔心他的父母會跟我糾纏不清。誰知道，我一進門，他的父母就對我千恩萬謝，說感謝我收留了他們家的孩子，遇到我這樣的老師，他們家的孩子有救了。由此看來，姜紅才的父母還算是明白人。

我把算術作業本遞給姜紅才的父親后，對姜紅才的父母說，對不起，我今天不該打你們家的孩子，我特地來向你們道歉，請求你們原諒！你們家這個孩子，我恐怕教不了，你們把他送到別的班上去吧。聽我這么一說，姜紅才的父母急了！姜紅才的父親說，趙老師呀，要是別的老師愿意接收的話，我家這個孩子早就回學校上課了。姜紅才的母親說，趙老師，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我家決不會怪你！如果你也不接收他，他就沒有回學校讀書的機會了。我點了點頭說，放心吧，我會竭盡全力把他培養成為一名優秀的學生。我問，姜紅才回家了嗎？姜紅才的母親低下頭說，他爹讓他在后院里跪著呢！

我慌忙到他家后院去，只見姜紅才頭頂著一塊很重的磨刀石跪在那里。我疾步上前，把他頭頂上的磨刀石端了下來后，他掉下了幾滴眼淚……

姜紅才的父親送我出門。來到街上，姜紅才的父親說，趙老師，我家這個孩子可能有救了！我說，為什么呢？姜紅才的父親說，這個孩子呀，我打過他多少次。不管我怎么收拾他，他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這一次，他哭了。

三

第二天，我用了一節課的時間，召開班會選班長。我說，同學們，我提議，班長暫時由姜紅才同學擔任，有意見的請發表，如果沒有意見，請同學們鼓掌通過。同學們聽了我的話，面面相覷，居然沒有一個人鼓掌。多么純樸的孩子們?。∫枪埠蛧拿恳粋€公民都像這群孩子一樣，能珍惜自己的民主權利，該有多好！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了，同學們仍然默不作聲地坐著。

我讀懂了他們臉上疑惑不解的表情，他們似乎在對我說，姜紅才這樣的人也配當班長？昨天他還撕你的教本，還用土坯砸你，你怎么能讓他當班長呢？我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边@句話是古人說的，意思是說，誰不會犯錯誤呢？犯了錯誤不要緊，只要知錯并且能改，就仍然是個好人。同學們如果還有意見就請發表；如果沒有意見，姜紅才同學就暫時擔任班長。我相信姜紅才同學不會辜負我的期望，一定會在品行上、學習上、紀律上成為同學們的好榜樣。

說實話，姜紅才能不能成為同學們的好榜樣，我那時是毫無把握的。我之所以提議讓姜紅才擔任班長，之所以說我相信他，完全是出于要挽救他的考慮。當時，我就下意識地認為，學校當初開除姜紅才是不明智的。學校不僅僅是一個教學的場所，更重要的它是一個專門從事教育的組織機構！動不動就把犯了錯誤的學生推向社會，甚至推向行為不端的人群中去，還要學校做什么呢？據我當時的初步了解，姜紅才只是給盜竊供銷社財物的人望過一次風。

我提議讓姜紅才同學擔任班長這件事，不只是我的學生們不理解，就連學校的老師們對這件事情也頗有微詞，說什么“一個臭老鼠攪壞一鍋湯”，好像我也是一只“臭老鼠”似的。我知道，他們對我不滿是因為他們都不愿接收姜紅才，我不但接收了，而且還讓他當班長！在他們看來，我不僅是蠻干，而且還讓他們難堪！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經常做別人不愿做的事情。

姜紅才同學還算爭氣，自從擔任班長后，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表現十分突出，上課專心聽講，做作業十分認真。每次考試，各科成績都是滿分。在他的影響下，全班學生都能認真遵守課堂紀律，發奮學習。上自習課，即使我有事不進教室，同學們都能夠專心學習。

由于教學成績顯著，我到龍翔小學代課的第二年，被學校調整到畢業班擔任班主任。我不再是七十九班的班主任了，姜紅才同學也就沒有再繼續擔任班長，他們的班主任也不再像我那樣地信任他，他好像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像過去那么活躍了。不過，他還是要求上進的，他寫了入隊申請書，主動要求加入中國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上У氖牵諘h上，由于多數老師反對，他的入隊申請沒有被通過。他把怨氣全撒在我身上，因為我是少先大隊輔導員。沒有能加入少先隊，他連書也不讀了。學期還未結束，他便離開學校，混跡于市井無賴之間。

四

姜紅才同學的墮落，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萌生了要成為一名教育家的夢想。為了實現成為一名教育家的夢想，我參加了高等學校小學教育專業自學考試。拿到《畢業證書》后，我被縣教育局作為計劃外畢業生，分配到臘摩中學教書。

那一天，我被通知到縣教育局去，縣教育局副局長陳青云同志親自找我談話，他問我，趙老師，你愿意到臘摩中學教書嗎？我說，愿意。陳副局長說，你怎么回答得這么干脆呢？臘摩鄉是一個較為偏僻的山區鄉，不通公路不通電，沒有人愿意到那里去工作。臘摩中學剛剛成立，條件比較差，工作、生活非常艱苦，我們做了好幾個大學畢業生和老師的工作，他們都不愿意到臘摩中學去教書。陳副局長的話使我憤慨！我心想，那幾個大學生和老師怎么會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呢？不就是山區嘛？不就是工作、生活條件差一點嘛？這有什么呢？革命戰爭年代，許多革命先烈為了新中國，為了天下百姓，在沒有任何報酬的情況下，爬雪山過草地，甘灑熱血寫春秋。作為今天的我們，不需要再去吃樹皮啃草根，也不需要再去拋頭顱灑熱血，只需要你到條件差一點的山區從事教育教學工作，你就要挑肥揀瘦嗎？我說，陳副局長，他們不愿意，我愿意。我就喜歡做別人不愿做的事情。

初次見面，陳副局長給我留下了一個很好的印象，我覺得他知識淵博，談吐不凡。自那次認識之后，我就把他當作了我的知心朋友。我到縣城辦事，必不可少地要到他那里去坐一坐，跟他說一些在別人面前不能說的話。他也好像有點喜歡我。他到臘摩鄉檢查指導工作，也必然會找我聊聊天。

五

臘摩中學因為是剛成立，設有小學五、六年級和初中一年級三個班。初中一年級有一半以上的學生是當地往幾屆小學畢業生中沒有能上中學的學生，他們在小學里學到的知識，有一半左右已經“歸還”給老師了。這樣的班級，沒有人愿意擔任班主任和任課。當天晚上，我在校務會議上主動請纓擔任初中班的班主任，并任語文、政治、歷史和地理課。

學校開學上課了，我運用我在龍翔小學就已經形成的教學指導思想指導教學。我是這樣理解的，所謂教學，就是教學生學。按照常規，上課就是老師講課，學生被動地聽課。學生的作業練習一般都安排在課后。我的教學模式是：學─說─練。所謂“學”，是學生在我的指導下自學；所謂“說”，是學生通過自學之后，在我的啟發下和我一起說課（也可以說是講課）；所謂“練”，是學生在自學和“說課”之后鞏固知識和技能的練習。在我的課里，沒有“正課”和“自習課”之分，學生做作業和老師檢查作業，均在課內完成。我這樣做的目的是要把學生學習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把學生學習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來。通過一段時間的培養和訓練，我上課的時候，課堂氣氛非常熱烈，學生們的發言十分踴躍。在其他老師的課堂里，學生的學習完全是被動的。在我的課堂里，學習的主動權完全掌握在學生手里。

六

我的教學方法在臘摩中學引起了爭議，有人到鄉黨委書記那里去告了我一狀，說我課堂秩序混亂，我的啟發式教學不適用于山區。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長途跋涉從家里回到臘摩中學時，學校已經熄燈，同學們已經睡下了。等在學校大門外的校長對我說，趙老師，你還沒有吃飯吧？給你留的飯在廚房的鍋里面，你吃了飯后到鄉政府開會。聽說要到鄉政府開會，我到宿舍放下行李，顧不上吃飯就馬上到了鄉政府。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鄉政府會議室的門是關著的。我推開會議室的門，會議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吹贸鰜?，他們就等著我一個人了。我馬上意識到，今天晚上的會議是針對我的。

我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之后，鄉黨委書記發話了。書記是當地人，穿著一件羊皮褂。他說，今天晚上，我們鄉政府的全體干部職工和臘摩中學的全體教職工開一個民主生活會，會議的目的是要解決臘摩中學的教學方法問題。啟發式的教學方法只適用于大城市和壩區，不適用于我們山區，我們山區只能用注入式和填鴨式，……也許他口渴了，也許是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說。什么是啟發式、注入式、填鴨式？他根本不懂。啟發式、注入式、填鴨式這三個詞語是告狀人告狀的時候，他才聽說的。他端起杯子喝水時，我發話了。我說，既然是民主生活會，發言就不要論資排輩了。什么意思呢？如果不是民主生活會，像我這樣的角色是沒有資格和機會發言的?，F在書記講完了，我來講。我從孔子的教學方法一直講到社會主義的教學方法。在我的整個發言過程中，會議室里靜得出奇，縫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清楚，鄉政府的全體干部職工和中學的全體教職工聚精會神地聽著我講了三個多小時。時間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了，鄉長站起來說，趙老師，今天晚上，你給大家上了很好的一課。現在時間很晚了，我看就到這里吧，行嗎？我說，行。說完，我不等宣布散會，就離開了鄉政府會議室，因為我還餓著肚子呢！

七

開學后不久，原計劃只設一個班的初中一年級因人數過多分成了兩個班。分班時，我把往幾屆的小學畢業生編成一個班，由我擔任班主任。我的教學方法正好適應于這樣的學生知識水平參差不齊的班級。我因材施教，針對知識水平不同的學生，采取不同的教學方法。第一個學期期末統考，臘摩中學初中一年級兩個班均取得全縣初中一年級語文教學第三名的好成績。這充分證明，我的教學方法是正確的。

為了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教育家，我利用業余時間，廣泛涉獵教育教學書籍，針對普遍存在的重智育、輕德育之現象，專題研究德育與智育的相互關系，把我的教育教學實踐經驗上升為理論，撰寫了一篇題為《論德育對智育發展的推動作用》的文章。

那天，我帶著我寫的文章興高采烈地到了縣教育局，想請陳副局長幫我看一下。陳副局長卻只是把我的文章瀏覽了一下就說，趙老師，看得出來，你寫這篇文章花了不少功夫！可是，你想成為教育家的夢想將成為泡影。縣勞動人事局要把你從臘摩中學調到依洛鄉擔任計劃生育助理員。陳副局長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澆在我身上，使我從頭頂涼到腳跟。我鼻子一酸，帶著哭腔說，陳副局長，還有挽回的余地嗎？陳副局長說，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我們知道，你對教育工作有感情，想在教育戰線上有所建樹。說心里話，我們不想放你走，但是，縣勞動人事局一定要調你，我們也沒有辦法。

后來我才知道，陳副局長跟我說的“心里話”是假話。依洛鄉政府計劃生育助理員一直缺編，縣勞動人事局想在山區任教的教師中物色一名任勞任怨，而且能服從組織安排的人選，正是陳副局長把我推薦給縣勞動人事局的。

八

依洛鄉比臘摩鄉更為偏僻、更為貧困、更為落后。當時的計劃生育工作號稱“天下第一難”。依洛鄉地廣人稀，居住分散，育齡群眾的婚育觀念比其它山區鄉更為陳舊，計劃生育工作難上加難。我在臘摩中學任教兩年多，贏得了當地群眾的敬重，我到任何一個村寨去做家訪工作，少數民族同胞對我都非常熱情。到依洛鄉做計劃生育工作之后，群眾對我敬而遠之，我一度成為不受歡迎的人。

當時的依洛鄉，早婚早育、間隔不到生育、多孩生育比比皆是，計劃生育工作一直拖全縣的后腿。改行后近半年的時間，我天天圍著“大肚子”轉，憑著一張嘴巴兩條腿，踏遍千山萬水，走遍千家萬戶，想盡千方百計，說盡千言萬言，動員了三十多名計劃外懷孕的婦女采取了補救措施。大水箐生產合作社周某某的老婆超懷，讓我消耗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大水箐村座落在一條大山溝右邊高山上的山箐里。從村公所到大水箐村要翻過一個大山梁，下一個九轉十八彎的大山坡到一條大山溝的溝底，然后再爬一個同樣是九轉十八彎的大山坡。正所謂山對面的人說話都能聽清楚，但走起來要一個早上才能到。我每次一到大水箐生產合作社對面的山坡上，大水箐村的狗就咬起來了，周某某夫婦聽到狗咬就躲藏起來。我還以為他們是躲到親戚朋友家或者是什么地方去了。我和村長前前后后用了近半年的時間翻山越嶺，找遍四鄉八寨，都沒有見到周某某夫婦的蹤影。

周某某夫婦并沒有走遠，他們每次都是躲在自己家房子后面的樹叢里。我了解到這個情況后，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天傍晚，我們村長到了周某某家，仍舊沒有見到周某某夫婦。我和村長離開周某某家來到村子旁邊的山嘴上躲藏起來，抽了一支香煙后，又悄悄返回周某某家，終于見到周某某夫婦了。那一夜，我和村長在周某某家的火塘邊上，整整做了一個晚上的思想教育工作。天快亮時，周某某夫婦終于同意采取補救措施了。

九

成為一名教育家的夢想破滅了，我又開始做人口學家的夢。到目前為止，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在人口學方面，還沒有專門的學校、專門的學者和專門的著作。享有當代“中國人口學第一人”之譽的曾任北京大學校長和名譽校長的馬寅初，也不是專門研究人口問題的學者。工作之余，我廣泛收集古今中外關于人口問題的論述，系統地學習和研究人口理論，夢想著那一天我能寫出人口學專著。

當時的計劃生育工作普遍是“孕后型”的突擊性工作。出現計劃外懷孕情況，才做計劃生育工作；不出現計劃外懷孕情況，就做其他工作。我的研究成果告訴我，這種“孕后型”的突擊性工作是不科學的，其結果只能是天天圍著“大肚子”轉。

為了改變天天圍著“大肚子”轉的被動局面，我舉辦了一期鄉、村、社三級計劃生育干部培訓班。通過廣泛而深入的學習和研究，人口和計劃生育基礎知識對于我來說，那是爛熟于心了。在培訓班上，我不用講稿，連續講了三天的課。培訓班結束后，依洛鄉率先運用“以宣傳教育為主、以避孕為主、以經常工作為主”的“三為主”方針開展計劃生育工作。

計劃生育工作之所以“天下第一難”，原因就在于人家懷孕了，你才去做工作，要活生生地把人家肚子里的孩子拿掉，這誰愿意呀？誰心里會好受呀？ 運用“三為主”方針，把工作做在人家懷孕之前，計劃生育工作還會是“天下第一難”的嗎？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只用了半年的時間，依洛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就實現了“孕后型”向“孕前型”的轉變，不僅杜絕了計劃外多孩出生，而且還使計劃生育率達到百分之百。年終考核，依洛鄉的計劃生育工作躍居全縣第一名。

在依洛鄉，我可以做到理論聯系實際，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和方法開展工作。在依洛鄉工作期間，我把我的實踐經驗上升為理論，撰寫并在《中國人口報》、《人口與計劃生育》等報刊雜志上發表了多篇關于人口和計劃生育工作的理論文章。

十

由于工作成績顯著，我被調到當時的縣計劃生育委員會辦公室工作。從此，我淹沒在了統一格式的文件、材料和會議的汪洋大海之中直到現在。一個甲子過去了，我成家的美夢就像肥皂泡一個個破滅了，原來所具有的寫作功底煙消云散。如今，我就像邯鄲學步一樣，不知道怎樣寫文章，更不知道怎樣寫小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