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難收

1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村里人都在說：“以前的那個張玉寶已經死掉了，現在活著的張玉寶是另外一個人，是一個焉不啦嘰的窩囊廢。”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到現在，應該時隔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現在打死也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村里的人們在一起議論的話題和以前相比，完全是兩個極端，現在他們說的是：“張玉寶是全村最像男人的人，有著通天的本事。”這就奇了怪了。

村里人說的張玉寶是我的三叔。前前后后相比，他們的轉變也夠快的了，當初他們在說起我三叔的時候，見了我也照樣議論紛紛，一點都不回避，好像直接不在乎張玉寶是我三叔似的。我生氣得很，盡管我是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但是，畢竟她們當著我的面說我三叔，簡直就沒把我放在眼里，當我不存在。如果不是后來發生了那件事情，他們也不會在乎我的。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后，他們雖然在乎我得很了，但我的麻煩也惹大了，他們都把我當成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說我是我們村的敗家子。當然，這是后來發生的事情。當初那些說我三叔無能的人，因為我三叔在村子里干了一件事情，他們又徹徹底底地對我三叔改變了看法，男人女人都一樣地佩服他，并且他們都把我三叔當救世主一樣看待。

關于這件事，我得從根根梢梢來說起。事情的發展和我三叔的變化，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父親的緣故。父親和三叔仿佛不是從一個娘胎里出來似的，父親雖然也是老實巴交的人，但是，他曾經教過書，對別人這樣說三道四的話在乎得很，他認為那是人家在戳祖先的脊梁骨，是件非常丟臉的事情。

我記得三叔在以前，是一個做事風風火火見人喜歡說話，并且一說話就像打機關槍一樣“噠噠噠”地響個不停的一個人。即便再在以前的日子，村子里的人們雖然看不起我三叔的為人，但是從心底還是佩服他的能力和本事。可自從我三叔在鄉街子上開的小飯館關閉掉，回到村里來就變了一個人似的，性子變慢了，慢得像頭耕地的老黃牛，走路溫吞吞的，整個人都好像打不起精神來，見人寡言又少語，隨時焉不啦嘰的樣子，一天除了帶著他家那個三歲多的小女孩，這里走走那里停停，就什么事也不做了。秋收過了，家家忙著犁田弄地，他卻田不犁，地不挖，哪里得哪里蹲在墻根腳吸根煙，曬曬太陽。有時蹲著，從地下撿一根稻草放在嘴里，也可以嚼上個半天，仿佛他的生活就為了磨光陰混日子。我嬸嬸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對著我的爺爺奶奶去訴苦。

村里的人們也從心底不但看不起我三叔，并且還對他產生了鄙視，因為從他們的話語中，我感受到他們對我三叔的不屑一顧。

有人說：“張玉寶現在的樣子，根本就不像一個男人，連個婆娘都不如。”

有人說：“張玉寶窩囊到家了，連個婆娘家都管不住，他怎么可能還干得成其它的事情呢！”

有人還說：“從今以后，量張玉寶再也尿不起三尺高的尿來了。”

還有人說得更絕，說：“如果張玉寶都還做得成啥子事情，就拿手心煎雞蛋給他吃。”

這些話語，都是村里人給我三叔下的定論，反正他們說什么的都有。我三叔對此卻毫不理會，任隨他們怎樣說。

在我的爺爺奶奶過世后，嬸嬸有什么委屈就只有跑到我們家訴說，和我的父母數落三叔的這不是，那不是。我父親只有跑去罵我三叔：“你簡直牛不知角彎馬不知臉長，臉皮厚得有城墻拐拐加二十四個碓窩底底那么厚了。在土地上活著，卻不種土地，簡直是丟人現眼。”

我三叔作為一個男人不干農活是太過火了，所以每次嬸嬸上我們家來后，父親就會去罵三叔一通。但是，罵的后果往往又是適得其反，父親的罵，不但沒讓三叔有所收斂，還讓三叔斷絕了跟父親的關系。

為了這樣的小事情而使我們兩家出現了矛盾，母親覺得不值，母親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她有什么話都只圖嘴上痛快，毫不顧忌別人的感受。為父親罵三叔的事情，母親也少不了和父親吵嘴，罵父親說：“你以為你是國家領導人，即便是國家領導人也管不住人家的家務事。”嬸嬸再來我們家時，母親也直接說：“我們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哪還有能力去幫別人吹湯圓。”但嬸嬸理直氣壯地指著我父親說：“誰讓他是大哥你是大嫂呢，自古以來，都是長哥為父長嫂為母嘛！我不來你們家說又到哪里去訴說呢？”一句話，反倒把我的母親問得無言以對。

但是，嬸嬸越數落三叔的不是，三叔越發地懶散，整天除了游手好閑，走到哪蹲到哪，連話也懶得說了。村子里的人們閑談時，都時常拿他來勸慰生活，說：“誰很得很么？能很一輩子嗎？你看現在的張玉寶，以前多么風光的一個人，現在變了像個瘟神一樣，一個大男人家，做點農活從來不會火著槍響的，都是一個婆娘家出去搗鼓。”

他們在這樣議論的時候，有人冷不丁地說：“不是他搗鼓不起，是他不想去搗鼓。”

“為啥不想呢！”

“不就是他媳婦給他生了一個‘賠錢貨’了嗎？”

人們恍然大悟，覺得十分在理。之后人們一談論起我三叔來，就說是因為張玉寶的媳婦給他生了一個“賠錢貨”，才讓張玉寶什么事情也不想做。

這句話在村子里出現了廣告效應，一傳十十傳百就傳開了，最后傳到了我嬸嬸的耳朵里。嬸嬸仿佛突然之間心里開了竅一樣，跑到我們家說，我三叔什么事都不做原來是因為她生了個女兒。嬸嬸覺得三叔這樣認為太傷透她的心了，嬸嬸說她在這個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要離開這個家。我的父親母親強烈勸阻，說三叔不是那種人，別亂聽人家瞎嚼舌根。事實上三叔也確實不是那種人，他很愛我的那個妹妹。因為我每天放學，都會在我們學校門口喜歡買那種大人說的垃圾食品吃，兩角錢一小袋的豆腐干，每次我吃著回來，從三叔家門口經過時，我都看見三叔隨時抱著妹妹，舍不得離開身，妹妹見我放學，開始眼巴巴地看著我手里的東西，然后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我常常把剩下的給了她，三叔總會先伸手拿過去，翻看上面的日期。從這一點我就斷定，三叔很愛他的小女孩，一點都不是像村里人說的嫌棄她今后是一個“賠錢貨。”

但是，好一段時間，嬸嬸和三叔時常吵架，并且越吵越兇，嬸嬸卻從來都不找我的父母說什么了。

嬸嬸最終真的離開了那個家。

嬸嬸去了城里。

嬸嬸一去足足有半年時間了，一次也沒有轉來過。但她隨時帶錢回來給三叔，叫三叔多買點好吃的好穿的給女兒。

嬸嬸在村子里的婦女中，算得上有著出眾的美貌的。嬸嬸才滿三十歲，人長得還是有幾分俊俏，個子高挑，五官端正勻稱，她那天生的紅紅的嘴唇，仿佛隨時涂上了口紅一樣，特別是那雙眼睛，光彩照人。嬸嬸的離開，我們村子里的人，七七八八說什么的都有了。有人說：“張玉寶的媳婦出去當雞婆了！”

有的人說：“張玉寶的媳婦被一個外地人哄騙去了！”

也有人說：“張玉寶的媳婦跑到城里重新嫁人去了！”

還有人說：“張玉寶的媳婦在城里勾引到了一個有錢人。”

聽到這些輿論，我真為三叔感到丟臉，雖然我絕對不相信嬸嬸會是這樣的人。可是，三叔怎樣竟聽之任之呢？我父親覺得三叔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跑到三叔家朝著他的屁股猛踢了一腳，罵了一聲“短命鬼！”就什么話也說不出。為此，三叔終于坐不住了。

2

三叔帶著我和妹妹進了一趟城，找到了嬸嬸。

嬸嬸在城里給人家當保姆。嬸嬸給人做保姆的那家人姓錢，人家確實有錢。我們尾在嬸嬸的后面進了錢家的屋里，看見客廳大得可以打羽毛球，還有一盤樓梯旋轉著上去，兩層的結構，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漂亮的屋子還像我們農村一樣有樓梯，我就悄悄問嬸嬸。錢太太聽了我悄悄問嬸嬸的話，噗呲冷笑了一聲說：“這叫復式樓。”我第一次聽到過這種說法，難怪他家需要請保姆，嬸嬸去他家除了給他家領孩子做飯，還有樓上樓下的衛生都要嬸嬸去服侍。

錢家有一張很大的沙發，在招呼三叔和我坐下時，我看見錢太太去拍了拍沙發上的灰。這讓我感到無地自容，因為三叔和我進了城，都是一身塵土，我看見那沙發非常干凈。三叔沒管那么多，拉著妹妹一屁股就篤在了沙發中間，而我只敢用半邊屁股搭在沙發的邊緣上，渾身都不自在，老是覺得手都找不著個放處。沒辦法，我只好伸了夾在大腿的內側里，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把尿都憋急了，我也不敢動，只有用兩腿把手夾得更緊，直憋到從他家出來我才迫不及待地跑到一堆垃圾堆邊去尿尿。

錢家是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大男孩。雖然有錢，實際還是客氣得很的，最開始的時候，我們剛坐下，錢太太就把茶幾上放著的糖果抓來往我和妹妹褲包里塞。妹妹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被嚇著，一直往我三叔懷里鉆，沒有接，而我卻把褲包用手拉開。我正高興萬分，抬起頭，卻看見嬸嬸用眼神制止了我。我正喜悅的心情被嬸嬸的眼神一下就凍僵了，萬分沮喪地把糖果又掏出來，放回茶幾上。錢太太看見我這樣做，一臉的不高興，走過來把我掏出來的糖果，用一塊抹布一下就抹到了垃圾桶里。

我覺得好可惜，就怪嬸嬸沒讓我裝著，被人家丟在了垃圾桶里。

事實上，錢家真的很大方的。我們臨走時，錢太太進另一個房間里，收了幾口袋衣服出來，說叫我們帶到鄉下去穿，這些衣服都很新，散出一種城里有錢人的香味。當著我們的面發工錢給嬸嬸的時候，又多拿了兩百塊錢，說當給娃娃的見面禮。沒想到都被嬸嬸一一謝絕。嬸嬸說：“他們一天灰頭灰腦的，這么光鮮的衣服拿去他們穿不出來，你家留著穿，錢我也不能多要，開始講過一個月是多少，我就只能接多少。”

那一刻我真的恨我的嬸嬸，她阻止了我喜歡的糖果和人家送的衣服。錢家人在給衣服的時候都說了，有的衣服我可以穿的，她為什么不讓我們帶走呢！后來我才發現，我的嬸嬸是活得多么體面的女人，她不會為了一點小便宜去丟失掉自己的那份舒心。

三叔進城回來后徹底地變了個人了，他每天都會坐在我們村子旁的水溝邊發呆。那條水溝里生長著一些荷花，不知為啥長得那么好，荷葉磨盤一樣又大又肥，綠油油的，開花的時候很漂亮，有紅荷花，有白荷花。村里的人們說：“張玉寶就是要死在花里，他婆娘不在家，只有來看荷花想入非非了。”

我三叔帶著女兒，每天去那里大概有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突然來到我們家里，他完全忘記了和我父親說的斷絕往來的話，還把妹妹交給我母親，請我母親領著，他就離家出走了半年，去了湖南。

3

半年以后，三叔回來了。盡管他表象上天生的慢德性沒有改掉，走路照樣慢吞吞的，像個瘟神，但是，他內心里早已有無數的馬蹄聲響起。他開始挨家挨戶串門子，他的目的是一家一家地去做思想工作，想邀約一些人來參與干他想干的事情。

我三叔去湖南的半年時間，就是為了準備干他的事業。開始的時候，人們只知道他跑去湖南打工了，說是幫人養黃鱔。誰也沒有想到，他目的是去為了學習養黃鱔的技術。讓人們還沒有想到的是，他要把我們村子后面的那個水塘子承包過來，有近三十畝的面積，他準備在原來的基礎上再擴大一倍，然后，愿意養殖黃鱔的人家，就湊上一股，拿錢來賣黃鱔種苗。

我終于知道我三叔為什么會決定養殖黃鱔了，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我想起我們在城里嬸嬸幫人的錢家吃的那頓飯，就是吃我們經常在田埂的洞里捉來的黃鱔。我認為就是那頓飯，讓三叔有了想發財的決定，因為捉黃鱔是我三叔最拿手的本事，只要從洞里捅出來，不管它有多溜刷，總是逃不過我三叔的手指的。我妹妹都還沒有出生時，三叔經常帶著我尾著他去捉黃鱔，只要一見到黃鱔，他一個中指就把黃鱔夾了拿在手里，溜都溜不脫。

但我父親聽說三叔要承包水塘子養黃鱔的事，極力反對。盡管三叔因為父親的多管閑事曾經斷絕過往來，但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父親還是主動去找了三叔，因為那個水塘子有過前車之鑒，賺不了什么錢的。父親去和我三叔說：“你脖子上到底長著的是一個冬瓜還是一顆腦袋呀！還怕殺豬匠那么有本錢的人家都沒賺到錢，你算得了老幾？”

我三叔對我父親說的話不屑一顧。用鼻子“哼”了一下表示回應。我父親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就是喜歡鉆牛角尖。”

我父親總是擺出一副做家長的姿態，可三叔對我父親說的話從來都是置之不理。我父親這次的勸導，又被我三叔幾句話就給噎了回來。

三叔說：“我做的事情關你啥屁事，好說我要發財還得看你愿不愿意？你以為你在逢年過節時提一塊豬肉給我就認為自己是一個救世主？”

我父親被三叔問得喉嚨一動一動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得生著氣回家。三叔說的豬肉是在去年過年的時候，我父親看著三叔家沒有殺豬，就砍了一掛肉提給三叔。才提到三叔家門口，我嬸嬸正客氣著說“不用不用”，三叔陰著臉走了出來說：“你最好把這掛肉提回去，我吃了也不會在我身上多長一斤肉，我不吃我也不會減少一斤，我不稀罕！”三叔說完就轉身進屋去。我父親提著肉站在那里好一會，很尷尬，走也不是，放也不是。嬸嬸看著父親為難的尷尬樣，主動去接過父親手里提著的肉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父親走后，嬸嬸提著肉回去好聲好氣地給三叔說：“大哥家一片好心，你收下以后慢慢還這個人情嘛！都是一家人，你咋那樣說大哥呢！”三叔還是沒好聲氣地說：“我欠不起這個人情，拿去丟了還給他家。”三叔硬逼著嬸嬸把肉提到我家來，還和嬸嬸說從此不能再和我家有什么關系。嬸嬸把肉提到我家來，回家去就三天沒和三叔說一句話。再之后，只要我嬸嬸來上我們家一次，回去三叔就一定和她吵上一架。以至于他們的鬧架成為了一種習慣，有時幾句話不對頭就開始鬧起來。所以，我一直認為，我嬸嬸和三叔后來時常吵嘴的原因，準確地說就是從那次開始的（因為以前兩人連臉都沒紅過一次），以至于后來爭吵到嬸嬸丟下女兒就離家出走了，去城里給人當了保姆。其實，我認為都是因為三叔逼著嬸嬸把肉還到我家里那一次埋下的禍根，而不是村里人說的是嬸嬸給張家生了一個“賠錢貨”。

關于水塘子的事情，事實上別說我父親認為三叔做這件事一點都不靠譜，其實人人都認為這件事不靠譜的。因為那個水塘子屬于村委會管理，也就是說是公有的，不是誰家的，盡管它存在那里，成為了一個死水塘子，除了村里的人去那里洗衣服洗豬菜，就什么作用也沒發揮過。但是，那又怎樣呢，它照樣是公家的，即便浪費也要讓它浪費著，如果誰想要盤活它，不讓它就這樣浪費著，那就得去承包。而要承包，光是承包費都要好幾萬塊，再說投資了進去，一年下來錢賺不到不說，說不定還倒貼黃瓜二兩。

人人都說：“那水塘子分明就像百年的歪脖子樹，定型的了，他張玉寶好說還有球本事把它搬直掉。”

4

三叔一如既往。他并沒有因為別人的猜測和議論就退卻，也沒有因為我父親的勸阻而放棄。他這次說干就干，沒有猶豫，也沒有像他之前那樣死不愣騰的樣子，在這件事情上，用村里人的話說：“他終于火著槍響了一回。”

雖然大家都在說，三叔的樣子像個干事的了，但是，大家都在觀望，萬一整不成了咋辦？萬一水塘的承包費高了咋辦？他們之中還有部分猶猶豫豫的人，三叔倒是果斷，他直接拍著胸口去向他們保證說：“水塘子我一個人承包下來，承包費不用大家來分攤，只需要出買鱔魚的錢就行。”

三叔的話雖然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盡管他們也在說我三叔這次肯定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了。但是，三叔說的話還是讓他們吃了一驚，使他們不得不有另外的猶豫，針對這件事情，誰都不清楚到底最后能不能干成？所以，三叔在和他們作保證讓他們參與的時候，每戶人家當家的說的都是同一句話：“等我們想想再說。”

他們清楚得很，因為水塘子的承包費少說也要個三兩萬塊錢。村里的人們聚在一起相互議論說：“村東頭的殺豬匠承包來養魚的時候，承包費在前年的價格都是一萬五了，你說他一萬五千塊錢承包來最后都虧掉，直到現在，聽說他的承包費還有一半欠在帳上！最后水塘子又被村委會收回去。”

有人這樣說了，其他了解內情的人也說：“是的，是的。再說，現在要拿出這么大的一筆錢，如果張玉寶一個拿出來有點不太可能。”

其實更多的人對他懷疑的還不光是這點錢的問題，主要是他能否做得成事情，因為他現在那種瘟神的樣子，人們擔心怕事情做不了，稍不小心還跟著陷進去，把本也蝕掉就一點都劃不來。

人們一邊希望他能在這件事情上做成功，一邊又在暗地里堅信，他實際上是弄不好的，他連生活都過得一塌糊涂。但是，他們又想到萬一成功了，還真就發了財，這點誘惑又讓他們人人都處在猶豫不決之中。

最后，我三叔去做過思想工作的人，他們都在私底下商量過，有了統一的意見了。他們說：“如果這個溫吞吞的人確實把水塘子承包得了，真不讓我們出一分錢的話，我們就跟著他干。”

他們說：“反正現在也沒得啥子事做，一天時間慢了也悶得讓人發慌。”

他們說：“就當拿來做一回實驗，我們在心里劃算過，大家都只出購買黃鱔的錢，要是賺錢了就很好，萬一真的虧了，也是張玉寶一個人虧得最多，因為即便把養殖的本錢最后分攤下來，一家人也沒有攤到多少。”

他們說：“再說了，那個水塘子能不能承包下來還是兩回事，村長不是說了，誰要承包，都得有個底線的，哪個認得村長要的底線是多少呀？要是再冒出一個單獨想承包的人來，價碼不是又會往上漲嗎？”

他們意見相對有了一致，決定跟著我三叔干，每個人又開始七嘴八舌發話了。

有人說：“管它漲不漲的，只要張玉寶能把塘子承包了，就是好事情。”

有人說：“對對對，如果他能承包，硬著頭皮我們都跟著他干。”

有人說：“如果真能承包下來，不是硬著頭皮干了，那我們就從中撿了一個大便宜了。”

有人說：“那我們不但要同意，還要慫恿著他去承包。”

他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人是為了嘩眾取寵。有人是為了看我三叔辦事出洋相。有人打心底里覺得，如果這樣溫吞吞的人都還能把事情干大，那公雞都會下蛋了。有人是真心想發財，能有便宜可占。說白了，人人都心懷鬼胎。

但不管怎樣，他們現在向著一個目標靠攏，這個目標就是希望我三叔把水塘承包了下來。

他們找到我三叔，表現出人人都想干這件事情的樣子。大家舉雙手贊成，眾口一詞說“同意，”并和我三叔說：“這樣的事情也只有你這樣名符其實的男子漢才拿得下來，在整個村莊，殺豬匠都沒有你的豪氣和做事的果斷。”

他們對我三叔的說三道四，應該時隔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言辭從最壞變到最好，并且他們的擁護和對我三叔表現出來的崇拜樣子，照理說，我三叔一定高興壞了。因為他開始最擔心的問題是怕調不起人們參與養殖的積極性來，現在好了，他們個個看上去都熱血沸騰，激情高漲。但我三叔表現出來的神情，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激動不已，他甚至什么反應都沒有，仿佛整個事件不是他發動的。他又和之前一樣，溫吞吞的，寡言又少語，仿佛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性格，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似的。好半天才從嘴里吐出來一個字：“好。”三叔的這個回答，沒有海誓山盟，給人感覺輕飄飄的，這給激情高漲的村里人潑了一瓢冷水，心里感到失望！

5

我聽老輩人和我們老師說起過，我們這個地方，是農耕文明的發祥地，傳說中的杜宇降臨在這個地方，創造了農牧漁獵的發展，得以北跨長江，入主蜀中。我們這里有一個千頃池，一千年以前，在云南境內，除了滇池和洱海外，千頃池就是最大的湖泊了，由八仙海、正海、永樂海和胡蘆口四個海子組成，大得不得了，有千頃的面積。但是后來，水干了，變成了無數的田野，又長出了無數的村莊。我們村子就坐落在千頃池的位置上，我想，如果我們的村莊要是在當時，肯定淹沒在千頃池里了。但是，水早已干了千年，人們開始在這塊土地上勞作生活的時候，特別是田野里秧苗快成熟的季節，黃鱔很多。這可能是因為我們這里土壤和水質的原因，因為在離我們村子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漁洞水庫，在以前也是魚兒成群，出口處那些搶水的魚，密密麻麻，多得不得了，像烏云掉在水里，河岸兩邊的黃鱔，隨處可捉。

也就是說，歷史以來，我們這里不缺少黃鱔，他們說在以前的人，力氣都大得很，就是常吃鱔魚的緣故，味鮮肉美，刺少肉厚，又細又嫩。所以，對于養黃鱔和黃鱔的肉質，誰都熟悉得很。我三叔提倡養殖黃鱔的事，大家都清楚黃鱔這種東西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不養殖在田野里都捉得到，要是養殖也不是要費多大的力氣。但是，現在他們始終對我三叔做事耿耿于懷。但接下來關于承包水塘子的事情卻讓他們把眼珠子都驚得凸了出來。

那天，一大群人密密麻麻地集中在村委會門口，連外村的人也有。

我們村的人，有的是真希望我三叔能把塘子承包下來，誰不想發財呢？而有的人，確實只是為了抱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態，他們想看我三叔出洋相，因為有了外村的人來，肯定是想來承包水塘的，如果那些人參與奪標，承包價說不清楚就會是啥子樣了。

有人在背后議論紛紛說：“肯定是村長狗日設的局，他故意把外面的人請來跟著奪標！”

有人否定，說：“不是不是，萬一他喊來把價格奪上去了，人家本來又是不愿意承包的，到時候承包價一高，沒人奪了，到頭來錢拿不到手里，他不就成了野雞下蛋空歡喜啦！”

有人說：“不要咸吃蘿卜淡操心了，花落誰家，肯定掌握在村長手里的。”

又有人說：“不一定，不一定。”

人人都在七嘴八舌的猜測，但有一點不是猜測，那就是想看三叔的笑話的人，他們說：“看張玉寶給有那點球本事了，只要他有球本事承包得下來，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跟著他干。”

站在旁邊的人聽到議論，伸過頭來搭腔說，“看了看了，看最后會是啥結果了，現在說東道西起個鳥用？事情還沒開始之前，誰都沒得球本事知道啥結果，包括村長。”

他們正站在下面議論著，就看見村長提著一個開水杯從辦公室走出來了。村長走到二樓走廊上的圍欄邊，停了下來，把開水杯往圍欄墻上一放，面對著下面的人群，猛地吸了一口痰“咳”的一聲，下面的人立即鴉雀無聲，又立即抬起頭來看向村長。村長的樣子好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似的，衣服披在肩上，袖子卻還在空著。他伸手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衣服衣領，說：“我們村的死水塘子，有人想把它盤活了。”

下面有的回應了一聲：“哦！”

“有人承包就說明這是好事情嘛！”

“哦！”

“但是，我們的承包時間一次性最低簽三年！”

“喲！”

“還有外村的人也有想承包的。”

“喲！”

“當然，我們不管是本村還是外村，都一視同仁，承包價都一樣！反正我們一碗水端平！不偏頗哪一個。”

“哦！”

“我們已經研究決定，這次承包一定是在一種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上來進行的。村委會研究派我作主當著全村人的面簽訂，很透明，沒有大家猜測的徇私舞弊，但前提是誰出的價錢高，我們就承包給誰！從現在開始，最低承包費是三萬，有誰想要的就舉個手站出來。”

村長話說到這里，人們眼睛就無意識去尋找我三叔。三叔站在一個角落里，很多人都沒看見。有人就問：“張玉寶呢，張玉寶呢！是不是打退堂鼓了，咋這時還不見狗日忙著出來舉個手！”

人們正在用眼睛尋找著，嘴里嘰里呱啦的時候，有一個外村人舉手從人群中走出來了。他站在了第一排說：“我承包，三萬就三萬！”

村長笑瞇瞇地看著舉手的人說，“好，爽快！”

人們把目光移到了舉手說話的人身上，發出一聲“喲！”

這時，又舉起了一只手，又有一個外村人從人群里走出來說：“我出三萬五！”

人群里又發出一陣聲音：“喲！”

村長喝了一口茶，臉上布滿笑容，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沒有人再接著舉手了。村長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高聲問道：“還有沒有人要承包的？”

有人聽著村長的問話，喪氣地說：“看嘛！看嘛！咋個樣！肯定承包不成，村長狗日早就設計好的了，張玉寶難道還出球得起更比這個高的價嗎？”

但還是有人不甘心，一直在一邊找我三叔嘴里一邊罵道：“張玉寶呢，狗日的咋不見出來，這時來當縮頭烏龜啦！”

我三叔還是沒有舉手出來。

有人已經泄氣了說：“我就說他沒得球本事，你們不信？他是冷水發面沒什么長進的人，你們就別指望他了！”

有人又接過話說：“這是棋盤里的卒子，只能進不能退了，他挨家挨戶拍著胸口給我們保證過的哩！”

“那咋不見他舉手呢？”

“他怎么敢舉手？張玉寶狗日是矮子想登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錢來呀！別說三萬五，就是村上規定的底線三萬塊他也拿球不出來，他拿雞巴去么還要人家要嘛？”

“究竟還有沒有人要承包？”村長放開嗓子已經問了第三遍了。看他的神情，準備拿給出三萬五的那個人了。

有人開始發怒破口大罵了：“日他娘！狗日的張玉寶好說是拿我們當猴耍了玩的嗎？”

正當一些人群情激憤，怒氣沖天，村長正要準備說話的時候，我三叔溫吞吞地從人群里走出來了。他直接走上了村委會的二樓上，像村長一樣面對著下面的人群，他舉起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說：“我出六萬！”

下面發出一聲“哇”，差不多他們的眼珠子都驚得凸了出來，包括村長都驚訝得端著剛要送到嘴邊的開水杯，僵在了那里，看著我三叔。

好一會，下面的人群才發出一陣騷動，有人說：“狗日的怕是瘋掉了！”

有人說：“狗日成心想坑我們！”

“坑啥子嘛！反正他說了，承包費不要我們承擔一分錢的。”

“那他咋出這么多錢呢，肯定是他婆娘進城賣那個賣著錢了。”

也有人持不同觀點說：“不知道真相之前先別瞎球說，你別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萬一人家真就有那么多錢呢，他能把承包費一個人承擔掉，如果賺錢我們不就是賺凈錢啦？”

旁邊又有幾個人聽著兩個人的對話，急忙點頭說：“對對對。”

“對個球，我聽說他婆娘在城里不是賣那個，是伺候一個老者，有七八十歲了。那個老者有個怪脾性，不喜歡城市里的人，專門要找鄉下的年輕女人去陪伴他生活。老者就是一個人生活，你說她去伺候，不就是用她的光陰去交換，要是老者死掉倒是好了，她如果名義上嫁給了老者，那她就成了有錢人了。她有錢了，但對于張玉寶來說，還不是一點球相干都沒得，何況人家老者還沒死呢？他哪有那么多錢？”

我父親也在場，他聽了我三叔給出的價，差點氣了憋氣，恨不得上去扇我三叔幾個耳光。這又不是鬧了玩。但我父親也沒有辦法，他只得站在下面一邊跺腳，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作孽啊！作孽啊！”

有人看我父親在下面這樣干猴急，就挖苦說：“你們雖然是親兄弟，但現在是各家門離家戶的，關你屁事，張玉寶硬要干這事，你還管得到底。你不就是當過幾天臭老九，你不服難道還能搬石頭打天不成？”

我父親氣得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連說：“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他要害死張家一滿門。最后事情整不成，難道讓人家天天戳祖宗的脊梁骨嗎？”父親一邊這樣罵著三叔，一把拉著我的手說：“你趕緊去找個電話打給你嬸嬸，讓她無論如何都回來一趟，就說你妹妹生急病了。”

我正要鉆出人群，在一片嘈雜聲中，我聽見村長有些激動又有些慌張地扯開嗓子問：“還有沒有人想承包，如果沒得，我們就承包給張玉寶了。”

我回過頭去看，沒得人再舉手了，連最開始舉手的那兩個人都躲進了人堆里，但他們并沒有感到失望，而是一臉的笑容看著村長喊話的樣子。

村長停歇了一會，下面的人都鴉雀無聲，他果斷地說：“那我就代表村委會這么定了，水塘就承包給了張玉寶。”

在下面的人。有人面無表情。有人像是自己撿了一個金元寶似的高興萬分。有人在獨自罵：“狗日的張玉寶，真是帽子底下看不出人來！”

仿佛一場戲就這樣結束，大伙都準備散了。

正在這時，我三叔說：“各位鄉鄰，請大家慢一步走，為我作一個證，以后的三年，村委會把水塘子承包給了我，我把三年的承包費一次性付清。”

下面的人聽到最后一句話，太出人意料了，他們幾乎是同時轉過了頭，整齊地發出了一聲“哇！”，再次把眼珠子驚得鼓很大。

誰都不相信我三叔有那么多的錢，他們私下議論說：“六萬塊呀，那么多的錢，又不是樹葉子，隨隨便便就摞一堆來了！”

打死也讓人們想不到的是，我三叔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來了一張紙，揚在手中說：“這就是六萬塊錢。”

下面的人群發出了一陣嘲笑：“嘩！”

“啊嘁！”村長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像一扇破鑼被敲響，在人群嘈雜的下面，我都清楚地聽見。村長打過噴嚏之后，頓時臉色煞白，啞口無言。

我三叔說：“2000年3月8日，村公所在我開館子期間，到我飯館里吃飯累計下來后給我打的欠條，上面還蓋有村公所的公章。”

下面的人一陣大笑：“嘩！嘩嘩！”

人們在笑過之后才反應過來，突然驚得張大嘴巴發出了一聲感嘆：“天吶！”人們不熟悉以前的村公所內幕，只熟悉那時叫村公所還不叫村委會，當時的村長還是站在現在村委會樓上的這個村長。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十多年前，一個村公所吃館子就欠了六萬塊呀！

村長還準備說什么，但下面的人群日媽倒娘地罵著散開了。

6

我嬸嬸回家來了。是她自己主動回來的，我沒有去打過電話給她。但我嬸嬸回來的時候，我三叔和村里的很多人已經在干他們的事業了。他們正在挖水塘子，干得熱火朝天。每個人都仿佛看到了前途一片光明，人人都甩開膀子，把原有的水塘里的淤泥全部清除掉，在里面又挖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工”字形小塘子。挖好后，又用砂漿水泥拌了糊過。那些參與了三叔喂養鱔魚的人家，把周圍的稻田也讓了出來，與水塘合圍在一塊，也在中間挖出一個又一個“工”字形的小塘子。

嬸嬸這次回家來給我帶來了一件嶄新的衣服，一包糖。我歡天喜地。我想起了我進城那次，一褲包的糖最后被人家用抹布抹了丟在垃圾桶里。我本想問嬸嬸，為什么我去城里人家給我的那些東西她不讓我們帶走，但我接著嬸嬸給我的糖，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問她。

但嬸嬸好像很了解我一樣，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理。我正在口水饞流地吃著她給我的糖，她又從褲包里掏出了十塊錢遞給我說：“常保，嬸嬸給你十塊錢，你拿去買筆買本子！記住，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要隨便接別人施舍給你的東西。”

我把嬸嬸拿著錢的手擋了回去說：“不要，我記住了嬸嬸的話了。”

嬸嬸笑瞇瞇地說：“嬸嬸說的是別人，我是你嬸嬸，還是你干娘呢！這是拿給你學習用的，又不是施舍給你，拿著吧！”

我不好意思接，就撒了個謊說：“不要不要，我父親知道后會打我的。”

“不會不會，干娘想給你說的意思是，像上次你去了城里……”

我一下就打斷了嬸嬸說的話，說：“我知道。”我明白嬸嬸后面要說的是啥子話了，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但我一時又說不出來，我只覺得我的臉騰地就紅了，反正我感到臉上一陣發燒的感覺，火辣辣的。

我回憶著那次我和三叔去城里找到嬸嬸的時候，尾在她身后去了她當保姆的人家。主人家給我糖，嬸嬸不讓我拿，主人家拿衣服給我們，嬸嬸也不讓帶回家。主人家多發兩百塊的工資給嬸嬸，她也不要，她只收下當時說過的工錢。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明白什么了，我的臉為什么會感到火辣辣的了，我從那個姓錢的老婆用抹布把糖抹了丟在垃圾桶里的行為，我就應該理解嬸嬸的了，那是人家有同情和看不起鄉下人的味道在里面，所以嬸嬸堅決不準我們拿。當時，我很想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貪小便宜。

我真的佩服和尊敬我的嬸嬸。

盡管城市里的那家人對農村人好像帶有偏見，瞧不起，但我還是對城市生活充滿著好奇和向往。城里多好啊，到處車水馬龍，在大街上水一樣的流淌，哪點像我們這里啊！生活死氣沉沉。

我問嬸嬸：“什么時候又要回城里去？”

嬸嬸笑著說：“傻孩子，啥叫回去呀！那里又不是家。”

我嘿嘿嘿地傻笑著說：“要是我們的家在城里多好啊！”

嬸嬸說：“城里有城里的好，鄉村有鄉村的好。”她指著我上午從地里拔回來喂豬的野菜說：“像你拔來的這些野菜，城里人當作寶呢，他們看重得不得了，他們把它當最好的蔬菜來吃，把我們鄉下認為好得很的大魚大肉拿去喂養家里的小狗狗。”

我很驚訝：“什么？拿魚和肉去喂狗？”

嬸嬸笑著說：“他們對家里養著的那小狗可心疼了，叫寶貝，而對孩子又說是狗東西。”

嬸嬸說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聽了也咯咯咯地笑。嬸嬸說：“反正搞不懂那些城里人，還有更怪的呢！他們要鍛煉身體，打的乘電梯去健身房，哎呀，哪像我們農村，誰有那種閑工夫去猴跳舞跳的呀。”

嬸嬸把城市的生活當作笑話來說，說得眉飛色舞，但我想她心里也一定像我一樣，對城市充滿著向往。但嬸嬸現在每天都帶著女兒，因為我三叔一天忙到晚，他沒得時間照顧我的妹妹。我問嬸嬸，她還會進城去幫人嗎？嬸嬸說：“只要我三叔干的是正正當當的事情，她就決定不再進城了。”

7

三叔他們養黃鱔的水塘子基本整好了，照說事情已經干成這個樣子了，也就再沒人會反悔什么的。但是，我三叔的性格他們清楚得很，他最早從村子里出去打工，后來當了個小包工頭，發了財，卻沒有提攜過我們村子里的任何一個人。那時人們對他一片罵聲，說他是一個無情無義，黑心爛肝的人。說他只會吃獨食，反正他都帶著小工，但他帶的小工全都是些外鄉人，鄉里鄉親的他倒一個都不要。直到他和我嬸嬸結婚以后，在鄉街子上開了個小飯館，才把我們村的幾個小姑娘找了去幫他洗碗端盤子。我嬸嬸和村長家本來是近親關系，但后來莫名其妙有了矛盾了，連婚喪嫁娶這樣的大事情都沒有往來過，接著我三叔的飯館就關閉了。當時村里的人們還說，我三叔開個飯館全仰仗有個當官的村長撐著經常去照顧，要不在一個鄉街子上會有多少生意？現在好了，他家和村長家起了矛盾了，館子也不得不關閉了。

但我三叔的館子為什么關閉的真正原因，誰也不知道。通過三叔承包水塘子拿欠條的那件事，我只是猜測可能是因為欠賬太大了迫使他不得不關掉，要是那次他不拿出村公所打給他的欠條，誰也不知道一個村公所盡然可以在一個小飯館里吃掉五六萬塊錢。因為都過去了，人們只是驚訝和帶著些嫉妒，到底是有多少張嘴去吃，還是村公所那幾口黑洞太深了填不滿？

現在，對于我三叔決定干的事情，村里的人們一點都毫不懷疑了。他們對他充滿著信心，認為我三叔干的事都是有絕對把握的，養黃鱔更應該是他的特長。因為他們都認為我三叔對黃鱔是了如指掌的，就以他捉拿黃鱔的技能也沒有人可以和他比個高下。我三叔還沒結婚的時候，一幫人去河道，溝渠或者稻田中去捉，一個下午的時間，一幫人捉到的黃鱔加起來，還沒有他一個人捉住的多。人們就說，他要是對黃鱔不了如指掌，他能捉到那么多嗎？他要不掌握好黃鱔圓筒形的身體，適合在哪種穴居里生活，對進出洞穴的方向把握得非常精準，他能輕易就捉得到嗎？

反正他們對我三叔的能力，再通過這次的事實證明，他們不但對我三叔充滿著信心，對自己也充滿了信心了，他們都給自己找到足夠的理由。他們說，還是別看他平時溫吞吞的樣子，只要他決心干的事情，一定干得成，我們尾著他干沒得說的了。

他們說，不管是他以前當包工頭，還是開館子，只要他想做的事情，肯定最后都是找到錢的。

他們說，現在我們既然跟著他，就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了，每個人都必須要當成是自己的事情，反正我們現在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

他們說，張玉寶狗日是個生意精，我們發財全靠他了。

他們越說越打心眼里佩服我三叔。所以，這次大伙都集中在了一起，人人都說得熱血沸騰，仿佛自己已經發了財了。他們正在高興十足的勁頭上，有人突然提議說：“萬一有人反悔咋辦？一定要拿出一個什么辦法來，或者約法三章，誰都不準反悔。”

他們這時才恍然大悟，一同說：“對對對，有人反悔了不干咋個辦呢？”

說白了，現在他們是怕我三叔反悔。

大家都紛紛想辦法，出主意，發表各自的建議。

有人說：“罵一句，誰反悔了誰就是牛日馬下毛驢驢帶大的！”

有人接著說：“要得，但這樣罵太輕了，誰反悔了就日誰家祖宗八代。”

有人說：“不行，罵一句不起作用，干脆賭個咒，有人反悔就天打雷劈。”

“好，有人反悔，讓他不得好死。”

“有人反悔，死無葬身之地。”

“有人反悔，全家死光光。”

正當大家都在把罵人最毒的語言說出來的時候，又有人說，不行不行，賭咒也不一定靈驗的，要有實際行動。

有人就說，那就制定措施，如果誰家反悔了，就把所有人集中起來，一起去上他家的房揭他家的瓦片。

有人說，如果誰反悔，組織全村的人去他家吃喝，把他家吃個精光，讓他變成窮光蛋只剩下兩顆卵子吊著為止。

還有人說，要是有人反悔，斷絕與他家的紅白喜事喪事的人親來往和幫忙。

眾人都說，好，光這三條也夠了，誰反悔了我們就照著執行。

有了這樣的保障措施，人人心里才感到踏實。

8

我們老師在課堂上講過說，我們這個地方不但歷史久遠，在歷史上曾經非常輝煌，商業又繁榮，文化又深厚，在云南文化的三大發祥地之中，這個地方就是其中之一。它雖然地處于偏僻的烏蒙山峽谷里，對皇朝卻作出過巨大的貢獻，朱明王朝定都南京時，采辦“皇木”的主要地區都在我們這里。與北京也一樣有著最直接的聯系，北京故宮的修建，也是大規模的從我們這里來采辦“皇木”，就是東川的京銅，要從我們滇東北這里運到北京。所以，我們這個地方是了不起的，但是，因為大山的阻隔，交通的閉塞，我們這里在中國的大地上，還是邊遠貧困的。我們村就更不用說會發展好到哪里去了，不說與京城，就是以我們當地縣城的地理位置來說，我們這里雖然不屬于山區，卻屬于二半山區，周圍是綿延不絕的大山，交通信息閉塞，人們生活和思想都還在落后。唯一好的有利的地勢是，我們這個地方有一條河流，常年水流不斷，在河流的兩旁，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壩子，出產稻谷，有著魚米之鄉的稱譽。

我三叔就是利用了這個地理位置，干起了他最喜歡的行當，養黃鱔。現在，他們養殖黃鱔的塘子經過一番轟轟烈烈的打整，已經投入使用了。

事情干成了，有事實擺在了眼前，我三叔仿佛一夜之間成為了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即便他現在走路或者干什么事情照樣不那么利索，還是溫吞吞的，說話也吞吞吐吐，但是，人人對他也有足夠的耐心。因為他們仿佛看見了未來密密麻麻的黃鱔在游動，仿佛看見了白花花的票子裝進了自己的腰包，仿佛看見了生活前景一片美好。仿佛好日子從此就從天上掉下來了，從地里冒出來了，從風中吹來，從陽光中變來。

從此，他們對我父親變得不屑一顧了。我父親的威望在他們心里逐漸地喪失，曾經在我三叔當包工頭之前，他們對我父親是十分尊重的，因為我父親教過幾年書，識字多，很多人家要給當兵的兒子或者遠在他鄉讀書的人寫封信，她們也拿著兩個雞蛋來請我父親。誰家遇上婚喪嫁娶的事情掛禮，也要恭恭敬敬地來請我父親去記賬，在桌子上吃飯誰都要把我父親推在座上賓的位置上。自從我三叔承包了水塘子那天開始，他們對他哥兩個的看法就出現了一個大逆轉，恰好調了一個方位。現在他們奉為座上賓的人是我三叔了。并且，我聽到了無數的對我三叔的褒獎的話。他們說，張玉寶這個人了不起，看上去溫吞吞的，實際是一個外弱內強的人啊！他們說，像張玉寶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他們說，張玉寶才是名符其實干大事的人。他們說，張玉寶是一個用腦袋做事的人，他身體里住著一個諸葛亮。他們說，張玉寶比村長都厲害，要是讓他當個村支書也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們說，全村的男人都抵不上張玉寶一個人。

無數好聽的美好的漂亮得很的話，他們都放在了我三叔身上，總之，他們以前對我三叔所有的火藥味，現在全都變成了煙花爆竹，炸響和飄散在了我們村子的上空。因為對我三叔的敬佩，曾經讓他們說得一文不值的我嬸嬸，這次回到家里來，就沒有了之前的那些風言風語，也沒有一個人再猜測我嬸嬸在城里干什么，更沒有一個人信口雌黃地說我嬸嬸了。并且，我嬸嬸仿佛突然之間成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女神。

他們當面背地都在贊美我嬸嬸，說張玉寶的媳婦去了城里回來后，皮膚變得更加白了，頭發也變得像村背后山泉淌下的那一簾瀑布了（她的頭發好得發梢處都滲出油，齊整整地披在背后），眼睛變得又大又亮了。

“張玉寶的媳婦看上去就是一臉的富貴相，菩薩的心腸。”

“張玉寶的老婆長得越來越漂亮了，要是不領著娃兒，人家還以為還是一個黃花閨女呢。”

“張玉寶的老婆笑起來的時候，臉上像花朵一樣。”有人說像水溝邊的紅荷花，有人說像白荷花。

“像張玉寶的老婆這樣高挑的身段，別說是在農村，就是在城市的大街上走著，人家也要回頭多看幾眼。”

“反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老太太見了都要發呆。”

有人說得更夸張的是，說張玉寶的老婆看上去就是一臉的喜色，病人見了都不用去看醫生了。

我嬸嬸在村子里就像一個尊貴的客人一樣，仿佛她是從大地方來的，不管是誰，遇到我嬸嬸都客氣得很。他們和我嬸嬸打招呼都是比著娃兒，親切地喊：“他嬸嬸，屋里來坐。”

“他三嫂，家里吃飯嘛！”

還有捧紅踏黑的人，見到我嬸嬸的那種親切勁更是不得了，讓人聽了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說：“三妹呀，你哪時回來的啊！回來了也不來我們家坐坐啊，你看你看，好久都沒見你了，哪天有時間么上我家來玩玩嘛！我們一家人隨時在說起你，想你得很啊！”指著我的妹妹（我嬸嬸的女兒），“喲！你家的小千金又聰明又調皮，皮膚白生生的，眼珠黑黝黝的，長大后一定只在電視里見得著她了啊！”因為我尾在嬸嬸身后，連我也一同得到了夸獎，她們喊我都是喊嬸嬸給我起的小名，“常保也懂事得很，又有禮貌又聽話又機靈，特別是待妹妹待得好得很呀，像個大人似的！”

我嬸嬸一臉笑容地聽著她們說著各種各樣的話。

9

事實上，我們村莊算得上山清水秀，盡管多年來，很少有外鄉人來我們這個地方。但人們一直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雖貧窮，但和諧，平安，幸福，誰家出去地里出工或者外出辦事，從來不用鎖門，一天到黑回到家，東西一樣不會少去，連根稻草都不會丟失。在以前，外村的人都把我們這個村莊叫做幸福村。

當然，在我們這里，除了我們學校的部分老師外，一般就連陌生人都很少見到了，就是管我們村的鄉長，換了一茬又一茬，但擔任過鄉長的人一個也沒來過我們這里，好像我們村莊不在鄉長的管轄范圍內一樣。

現在好了，鄉長終于破天荒地來我們村了。

鄉長是護送人來的。

我們村來了一個新農村指導員。這個新農村指導員雖然看上去人還在年輕得很，但聽說他曾經在農業廳當過專家，現在在省委辦公廳，還當著一點什么官職，操著一口昆明腔，鼻音很重。從來沒有到過我們村的鄉長都親自陪著護送著這個新農村指導員來，我猜想，這個新農村指導員的官肯定比我們鄉長大得多。

鄉長來了，死氣沉沉的村莊突然變得熱熱鬧鬧起來。村長領著幾個人跟著忙前忙后，還把我們校長也叫到跟前，在家沒出去干農活的人們也從家里跑了出來，看這個從省上來的人。

就熱鬧了一小陣子。當他們事情一切安排妥帖后，鄉長就離開我們村了，獨獨留下了新農村指導員。村長把新農村指導員安排在了我們學校里住下來。

沒想到那個從省上下來的人還真就留了下來，在我們村呆了足足有兩個星期的詩句。我每天上下學都會遇見他，有時是我們村長跟在他屁股后面，有時又是我們語文老師。我們語文老師是一個女的，帶著一副眼鏡，人長得雖然精精瘦瘦，但是看上去又清秀又好看，比我嬸嬸漂亮，特別是她的嘴巴最好看，我覺得比我嬸嬸的嘴唇漂亮多了（我嬸嬸最漂亮的地方也是嘴唇），她在上我們語文課的時候，特別是教讀課文時，我們經常喜歡盯著她的嘴看而忘了讀課文。以至于讓我的閱讀產生了障礙，朗讀課文時總是讀不順溜，學習直線下滑。而她又對我們嚴厲得很，所以見她和新農村指導員走著的時候，我就想方設法繞開他們。

那個從省上下來的人，總是喜歡到處走走看看，仿佛我們這里實在稀奇得很似的！他喜歡找人聊天，但就是從不主動去找我們村長。他主動找的人，都是在田間地角干活的那些。我還蠻喜歡他的，因為我感覺他對我親切得很，每次遇見我都會伸手在我頭頂上摸摸。在他離開我們村莊的頭一天，我又遇上了他，他還給我買過一根棒棒糖。他依然摸著我的頭問我：“小朋友，你們村養殖黃鱔有多長時間了？”我一流二水的和他吹起了我三叔，我說是我三叔帶著我們村的一些人養殖的，我三叔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當過老板，包過工程，開過飯店，現在領著我們村的大部分人家養黃鱔，挖泥巴賣。新農村指導員又摸摸我的頭，笑著說：“好好讀書！”第二天，從省上下來的那個人就離開我們村莊了。我多希望他一直住在我們學校啊！

事實上，關于我三叔他們養殖黃鱔的事情，才半年的時間，還沒見到什么收益。只是他們在周圍建起了一些房子，又在周邊的田野里以挖塘子的名義翻挖泥土。他們挖出來的泥土，帶著白泥，黏性好，被一家磚瓦廠專門來訂購了拉去，也就才僅僅半年的時間，他們養殖的黃鱔都還沒有出售，每家就開始分紅了。他們分紅的錢不是來自于養殖的黃鱔，而是來自于他們出售的泥巴。

半年來，他們挖出的泥巴就賣了五萬多塊錢。我三叔拿來平均分給入股的人家，每家人都歡天喜地。

10

村子里參與養殖黃鱔的那些人家，如果以我們村的生活標準來看，每家人算是發了財了。他們崇拜我三叔得很，把他說成是他們的致富帶頭人，誰家日子都過得樂樂呵呵！如果不是省上下來的那個人買給我那根棒棒糖，我一直以為三叔家也和其他人家一樣，嬸嬸和三叔應該和和睦睦過上好日子了。

事實卻不是這樣，在三叔帶領村子里的人挖泥巴賣的這段日子里，我就親自看見嬸嬸和三叔鬧架。就在省上下來的那個人要走的頭一天，我放學剛好過我們學校門口的小商店，遇到他在小商店里買煙。他轉過頭看見我，

給了我一根棒棒糖，我就拿著棒棒糖去了三叔家，準備給妹妹。就買了一根棒棒糖給我，我舍不得吃，就去嬸嬸家拿給妹妹，恰好看見嬸嬸在和三叔吵嘴。他要是不給我那根棒棒糖，我就不會去三叔家領妹妹玩。如果我不去領妹妹玩，我根本就不知道三叔他們為啥吵嘴。

那天，我剛到三叔家門口，就聽見嬸嬸說：“你們不要再以挖水塘的名義，把那些上好的肥田泥巴挖去賣掉了，你們只想著發財。你看看！周邊的一大片田野都被挖成水塘子了。”

我拿著棒棒糖走進三叔家，看見三叔把兩只眼睛鼓得像牛卵子一樣大地對我嬸嬸吼了一句：“關你球相干！”他把手上捏著的煙屁股狠狠地丟在地下，用腳擂了一腳，氣狠狠地走了出去。

關于這件事情，我嬸嬸又去了我們家，和我父親說。當然，我父親也反對這件事情，他去找我三叔說：“雖然這是分給我們的土地，但也是國家的，你這樣做是違法的，萬一國家不饒你，你咋個辦？”

沒想到我三叔一句話又把我父親氣得臉都青了起來。我三叔說：“誰還敢把我的雞巴割去錐七個眼眼當笛子吹？”

我三叔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根筋，死心眼，老固執，總是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他照樣帶領著和他一起養黃鱔的人家，一如既往地挖泥巴，一如既往地賣泥巴。人人都興致勃勃，正看到前景一片美好，因為他們養殖的黃鱔也非常喜人，半年時間，我三叔他們喂養的黃鱔就長得有電筒把粗，這驚人的速度讓他們驚喜萬分，卻讓我驚恐萬分。

我記得幾年前我尾著三叔以前去田野里捉來的黃鱔，拿回來用一張瓜葉包了放在火上，再撒上點鹽巴，燒著飄散出來的味道，香得讓人聞著就自然地淌口水。但最粗的黃鱔也就只有大人的拇指那樣粗啊。像三叔他們養殖的這種黃鱔，我真的第一次看見，粗得有點嚇人。

就在那一個星期里，恰好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身邊的人和事》。我就想到三叔到過湖南專門去學過黃鱔的養殖技術，他們養殖的黃鱔，技術活全都是我三叔一個人在做。我就準備寫我三叔，寫他怎樣養殖黃鱔。我就跑到三叔池塘邊的屋子里去問三叔：“黃鱔咋長得這么快這么粗？”

三叔見我很好奇，笑呵呵地和我說：“我用避孕藥來喂養的，長這么快這么粗很正常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問三叔：“避孕藥起什么作用？”

三叔說：“就是吃了不會懷孕，全都長肉在身上啊。”

我又問三叔：“是不是人吃了也不會懷嗎？”

三叔聽我問得莫名其妙，打破砂鍋問到底，不耐煩地說：“小娃娃家懂個屁，滾一邊去。”

我也就沒敢再問三叔什么，回家后我就寫了我三叔，寫他如何捉黃鱔厲害，當年如何做起了包工頭，后來又開飯館，再后來就開始養殖黃鱔和挖泥巴賣。為了要歌頌我三叔，我就寫他吃水不忘挖井人，發財不忘鄉親，寫他腦袋靈活，把黃鱔用避孕藥養了有電筒把粗，帶領村里的人們就地取材，像個魔術家，能把泥巴變成白花花的票子。

我的這篇作文寫的是真人真事，得到了老師的夸獎，還當作范文拿在班上念給同學們聽。發下作文本來時，我看見老師用紅筆在后面作了批語：“語言通順，結構完整，比喻得當，想象力豐富。”我簡直高興壞了，那一刻，我心里比吃了我們村背后森林里的野蜂蜜還甜。可我沒想到的是，我的這篇作文后來卻惹了禍，被村人們說我是我們村十惡不赦的罪人，是我們村的敗家子。

11

在那個新農村指導員離開我們村莊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們語文老師來我家做家訪。她好像越來越瘦了，瘦得只有皮包骨頭，連她臉上帶著的那副近視眼鏡，看上去都變大了，把半邊臉都卡住。

我們語文老師才坐下，母親順手就把我拉到一邊去悄悄和我說：“你看你們老師瘦成這個樣子，干筋吊猴的了，你去你三叔家買點黃鱔來送給老師吃了補補身子骨。”

我聽了母親說的話對著母親使勁地搖著腦殼。因為不是我舍不得拿黃鱔去送給我們老師，而是我堅決反對我們老師吃那種黃鱔。我和母親說：“那種黃鱔不好，我不去買。”

母親拉著我的袖子說：“記住，天上斑鳩、地下泥鰍，她吃了一定會長胖的。”

我和母親說：“三叔他們喂養的黃鱔是喂藥長大的，不能吃。”

母親聽了咯咯咯笑了起來，笑過后說：“什么黃鱔還吃藥啊，只聽過人吃藥，哪個說黃鱔還要喂藥啊？”

我和母親說：“我三叔說的，三叔說用避孕藥喂養的黃鱔長得快，但人吃了也不會懷孕，萬一我們老師吃下去不會懷孕咋辦？”

沒想到我這樣說出來，就被母親在我手膀子上掐了一下，喪著臉罵我說：“你怎么才十一二歲的一個小娃娃家，書不好好的讀，盡是關心那些不正經的事情，咋懂什么懷孕避孕藥之類的，簡直羞死先人了！讀書么你又沒得這樣精明，簡直笨得阿牛屎！”

我母親罵我“簡直笨得阿牛屎”這句話，在以前我們語文老師就罵過我了，罵得一模一樣。我承認我是一個老實而愚笨的小孩子，我記得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布置家庭作業給我們回家做，“P23頁，第二段抄寫三遍。”我回家認認真真地把“P23頁，第二段”幾個字，一直重復抄寫了三遍，結果第二天交上去，被老師罰了站著，就罵我“簡直笨的阿牛屎”這句話。我記得當時我不服氣，嘟著嘴很委屈地和老師說老師，你布置的作業就是這樣的嘛！我的聲音說得很小，像是我的嘴說給我的鼻子聽。但是，我們語文老師還是聽到了，她說：“你簡直是窄巷巷里拉牛，就只會直來直去，一點彎彎都不會轉了啊？”我還是不理解老師說的話，問老師：“彎彎都沒得咋轉呢？”老師一下氣得把我的本子砸在課桌上說：“真是一頭牛么，拉到北京去回來還是一頭牛。”老師當初說的這句話，就像現在三叔說用避孕藥喂養黃鱔一樣，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時，我一直不服氣老師的說法，難道一頭牛拉到北京回來還會變成一匹馬，或者一個人嗎？這次老師來家訪，我想起了三年級寫作業的事情，自己都覺得好笑。

我母親非得要我去找三叔捉幾根黃鱔來送給老師。我堅決不肯去。誰知我們老師這次來家訪是順便的，她來我們家的目的就是要我帶著她去找我三叔買黃鱔。我背開我的母親悄悄地告訴我們老師說：“老師，你不要買我三叔他們喂養的黃鱔，他們用避孕藥喂過的。我寫的那篇作文是真的，我當時問過我三叔。就是他們賣泥巴也是真的，他們賣泥巴的錢比養黃鱔多多了。”

我們老師笑著和我說：“我就是看了你寫的那篇作文，我相信是真的。”但她固執得要命，最后死活都要把黃鱔買著拿了回去。

我沒想到我和我們老師說的話，沒有阻止我們老師買黃鱔的決心，卻被我們村的那個光棍躲在我家門背外聽鼻根聽了去，以至于后來我們村發生的那些事情，讓我沒想到村里的人們都說禍根就是我。罵我十惡不赦，敗家子。

老師買黃鱔回去，也就是剛過了一個星期，我們村里來了一大批人。這又是我們村破天荒的一次，人們像過年一樣，全都集中在路上，誰也不想呆在家里，村莊顯得沸騰而熱鬧了起來。在那些來的人之中，有我們的鄉長，他這次的角色像他那次護送新農村指導員來時和我們村長一樣，跑前跑后。我猜想肯定又是大領導，不然怎么連我們鄉長都會跑前跑后戰戰兢兢的樣子。我也擠在人群里，聽到村長給村民們神侃：“這次來我們村的，都是些大領導，有縣上的，有市上的一個一把手，還有省上下來的那個新農村指導員。”村長能說出這些來的人的身份和情況，表現出很得意的樣子。我看見了其中有一個人很特別，他和新農村指導員并排走著，他們走一步，很多人尾在他們身后走一步。我就想村長說的市上來的一把手肯定就是和新農村指導員并排的那個人，在后面跟著他們倆個人最近的，是我嬸嬸幫他家當保姆的那個錢主人，我一眼就看出了他。我記得當時我尾在嬸嬸身后去他家的時候耀武揚威的樣子，但這次看他提著一個包腳跟腳地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身后，又猥猥瑣瑣的。

那一次我跟著三叔去他家里，吃飯時吃的就是黃鱔。我想他家肯定喜歡吃黃鱔，我就跑過去和他說：“你家喜歡吃黃鱔，我三叔他們喂養了很多，又大又粗，他們用避孕藥喂養的，長得快的很，半年就長了有電筒把那么粗。”

錢主人停下來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笑了一下，沒有說話，轉身又趕緊跟上走在最前面那個特別的人。另外一個人說：“你看你看，小孩子都懂的事情，他明知故犯。”接著和身邊的人說：“這個小孩都可以當新農村指導員了，哈哈哈。”我不明白他們說的話，但有一點，這個人說他明知故犯的那個他，我猜測肯定指的就是我三叔。

我一直跟在來的這幫人后面，看見村長說的那個一把手，用手指著我們村的周圍，這里比劃一下，那里比劃一下，然后和省上下來的那個人認真地說著話，又一臉的笑容。跟在那個一把手后面的人，不斷地臉含笑，勤點頭。

這幫人在我們村的周圍走了一遍后，集中在我家場院上，我們村的群眾也跟著擠進來，那個一把手就問他們：“生活過得怎么樣？現在人們的日子幸福不幸福？有些什么困難？如果把我們村的周圍種上荷花，大家愿意不愿意？你們這里不是之前人們都叫做幸福村么？現在黨委和政府和你們一起努力，打造好幸福村這個牌子啊！”我看見有幾個人端著筆記本，記得嘩啦嘩啦地響。

他們在村子里差不多停留了一個下午，當他們走后，熱鬧和喧囂的村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冷清。

12

現在的時令正值春天，柳樹吐出了一個個的嫩芽兒，在天藍藍云白白小鳥飛來飛去的樹林間，我正在背誦暖風熏得游人醉的詩句的時候，我聽見我們村的那個光棍說：“我三叔跑掉了。”

我怎么也不相信我三叔跑了，這怎么可能呢！可有人在說，張玉寶做的事情，是違法的。他們在池塘周圍建的房子是屬于違章建筑，他們用避孕藥喂養黃鱔，使得黃鱔肉內的激素太多，人食用多了對人有傷害，最主要是他們挖泥巴賣，造成了農田的水土大量流失。光是破壞農田水土這一樣，按法律規定，有可能張玉寶即將面臨著坐牢。

這幾天，我三叔確實不在村子里。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特別是那些跟著他喂養黃鱔挖泥巴的人，都猴急了起來。

我父親也急了，在家氣恨恨地說：“當初勸他他不聽嘛，這下好了，這可咋辦呢？”

我母親和父親說：“也不能看著我三叔去坐牢啊！”母親突然想起我嬸嬸，有些埋怨地說：“她怎么這樣大的事情又不來我們家商量下咋辦啊？她不是進城幫過城里人嗎，看看給能想出點辦法。走！我們上她家去。”

這次，我母親叫上我父親主動去我嬸嬸家，商量我三叔的事情。誰知他們去了，我嬸嬸不但一點都不在乎，還連連說：“活該！活該！他活該的！當初就和他說了多少次了，那些耕田不能亂整，他不聽哩！他只認得錢，誰勸得住他呀！嬸嬸說著還在一肚子的怨氣。”

我父親說：“事情出了擺著，也不能不想辦法嘛！你不是在城里幫人家當過保姆嗎，聽你侄兒常保說上次你幫的那個人也來，要不你進城去找找人家，幫個忙，真要是坐牢了那咋整啊？”

嬸嬸正在洗手，用毛巾擦干手順手把毛巾往系著的一根細繩子上一掛，把頭邁向一邊，不屑一顧說：“坐就坐吧！我才不去低三下四的求人哦！”嬸嬸說話的態度不僅僅是抱怨話，真是一點不在乎的樣子。她對父親說：“你們別妄操這個心了，該咋個就咋個。”

父親以為在這樣的大事情上，嬸嬸說什么也會想辦法，誰知她不但不想，還說些喪氣的話，父親很生氣。他沒再說什么，站起來就走出了嬸嬸家，一邊走一邊自個兒氣憤地說：“這是哪檔子事嘛，他是我兄弟，還不是你的男人。”

父親回到家就把這個責任全都怪罪在我身上了，他很堅信地認為，我三叔的事件是因為我而引發的。父親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嬸嬸之所以不去找人想辦法，也只是沒有明說是你惹的禍，肯定是怪你把你三叔的事情寫成了一篇作文，你們老師看了后又告訴省上下來的那個新農村指導員，那個新農村指導員又把這個情況反映給了上面，結果才來了那么多的人到我們村莊，鐵定是查處你三叔的事件。”

我說：“咋可能呢！那他們來了還不直接把我三叔抓了去？”

父親坐在屋子里一邊罵母親：“你看你養了這個敗家子。”一邊命令我跪下，問我：“你為啥要把你三叔用避孕藥養黃鱔，賣泥巴的這個事捅出去。”

我跪在父親面前，一口咬定說：“是我三叔說的，我三叔不說我也認不得。我們老師從一年級開始教我們的時候就說，小學生不能說謊，要誠實。寫作文要寫真人真事，不能胡編亂造。現在我小學才要畢業，我們老師都還在教我難道我就去對我們老師撒謊。”我本來還要說，我要永遠做一個誠實的孩子，但我父親沒等我說出這句話，他說了一句：“你還嘴硬！”“啪”的一聲脆響，我的臉上挨了父親重重的一記耳光。我哇哇哇地大哭了起來，母親在一旁不但沒有安慰我，還說：“打得好，不打你不會長記心。”

看著父親又舉起的右手，我哭著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13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三叔他們干的事情，倒霉的咋個會是我。我以為父母親打罵過我之后，事情就平息了。讓我沒想到的是，頭一天父親打我的臉巴還在火辣辣地疼，第二天村子里的人又來找我的麻煩了。

我整放午飯學回家，還在路上就看見了很多人浩浩蕩蕩地往我家走去。我不知我家里發生了什么事，我飛快地往家里跑。我還沒跑到家，那些人就一窩蜂地涌進了我家院子里，除了我們村的那個光棍是個男子漢，其余的全都是一些老人，和一些拖兒帶崽的婦女。

我氣喘兮兮地跑到家，剛進院子，看見他們把我家院子都擠得水泄不通了。我抬眼一看，凡是跟著我三叔入股的人家都來了。我家院子里比那次村委會開群眾大會承包水塘子的時候還喧囂，孩子的哭聲，婦女的罵聲，老人的跺腳聲，拐棍與地面的碰撞聲，伴隨著這些聲音的，是從他們腳下翻滾起來的塵土味，是他們衣服上揮發出來的汗味，是哺乳的孩子身上的乳臭味，然后，是我家里的雞在飛狗在跳。我聽見那個光棍的聲音最大，正在對我父親喊叫：“快把常保交出來，別讓他躲在廟子里。”

在一片嘈雜聲中，我用兩只手護著耳朵，低著頭正從人縫里鉆著的時候，他們看見了，人人義憤填膺吼了起來：“小雜種回來了！小雜種回來了！讓他給我們一個交代。”

我在他們的責罵聲中一下擠出了人群，我家院子里突然之間鴉雀無聲，仿佛一個正在高速運轉的發動機瞬間壞掉了一樣。我突然明白他們都跑到我家里來找我的麻煩了，這是一場黑云壓頂的暴風驟雨，我想我肯定無法躲避了。但我還是想逃離他們的目光，我正在往門里想一步跨進屋里去，卻被我父親一把抓了站著，明知故問那些人：“他放學回來了，你們要我交出他來干啥，有什么話好好說。”

那個光棍站了出來，指著我的鼻子說：“這說得好的嗎？我親耳朵聽見他把我們出賣掉，一個雞巴屁大點的娃娃，來斷了我們的生活！”

那些老人婦女都說：“對對對，這個小雜種作孽啊！斷了我們的生活！”用手指著我父親問：“你說咋辦？咋辦？”

其中一個人悲憤地說：“我家幾輩人就為一個錢字，三輩人擠在那么一小間屋子里。現在你三叔把我家解救出來了，你又來害人？”

一個婦女說：“我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沾惹著你家哪兒了？你一個小雞巴娃娃就一肚子的爛水，直接是頭上生瘡腳上出膿從頭壞到底了。”

有個老人拿著一根打狗棍，指著我父親說：“我家里的老母豬賣了，水牛也賣了，才湊夠墊本的錢。現在我老伴幾十年的哮喘病，就等著賺錢來醫病，這個錢你家得給我拿出來。”他又把打狗棍指著我說：“如果不拿老子饒不了這個小狗日，要斷他的根。”

一個抱著奶娃娃的婦女說：“我家老人過世欠的債，正愁著等生錢來還賬，這個錢你家拿來墊上。”

我們村的那個光棍也指著我父親說：“現在我是躺下一條，站著一根，是小狗日的把我生活的路斷掉了，我沒得辦法了，只有搬到你家來住了。從此以后，反正我活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了。”

還有一個帶著孩子的婦女放聲痛哭地指著我說：“他就是一個殺人犯啊！孩子的爸爸還住在醫院里呀，是他把我家的財路斷了，我丈夫沒錢醫治，他就等于一步一步地把我丈夫往死路上逼推到死路上啊！”

我承認，在我們村子里，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他們面臨的這樣那樣的困難，都是急著等火燒粑粑急不可待的事情。但他們也不能把所有的帳都算到了我頭上啊，他們有本事么咋不敢去問那個新農村指導員呢。我只敢這么想，面對他們的每一句質問，我都不敢頂嘴，我只是一個勁地哭，一把眼淚一把鼻子地抹。

好在我嬸嬸來了我們家，她一進院子就大聲地說：“你們有本事就別只會找一個小娃娃的麻煩，你們就沒得責任啦，張玉寶要坐牢也有你們的責任，張玉寶真的坐牢了，我也饒不了你們。”

我嬸嬸的幾句話鎮住了這些人，仿佛正在往上竄的一股火焰，被一盆水澆了正在熄滅。慢慢地，他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的人自言自語地說著我們有啥責任的話走開了。

他們之中再沒有一個人看著我嬸嬸順眼了，更沒有一個人對我嬸嬸客氣或者夸獎，有人罵著我嬸嬸：“不要臉的破鞋，專門去賣那個的臟婆娘，貪圖錢財去伺候想嫁給七八十歲的老者，連自己真正的男人都不管不顧。”有人罵著：“小雜種難得是她生的一個野種，她這樣顧他”

他們說著罵著全都散了回去。

我嬸嬸看了我的父母親一眼，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不管怎樣，事情終于在我嬸嬸出現以后平息了。我從心底的感激嬸嬸，我的干娘啊！

我遭到了村民無數的咒罵和抱怨。這場狂風暴雨剛剛過去，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遭到了另一場冰雹的襲擊。父親把我吊在了我家門前的那顆歪脖子柳樹上，一邊打一邊罵：“你就是人間的害人精，張家的敗家子，成不得氣候還只想害人的一個廢物，害了村里的人家發財，連自家人也害。”父親罵一句，我的身上，屁股，大腿或者小腿上，就會響亮地挨一鞭子。那種響聲，一點也不亞于當時我三叔承包到水塘子拿出欠條的時候，村長在鬧哄哄的人群里打的那個響亮的噴嚏。也就是說，父親的鞭子落在在我身上的響聲，也就像敲打一扇破鑼的響聲一樣。

事實上，我的哭聲和喊叫聲比那種破鑼聲大多了，把樹葉都震得嘩啦啦往下掉，父親都沒有停手。我母親在一旁說：“別這樣打了！”

我父親鼓著血紅的眼睛說：“你敢阻止，連你一起打。”我母親只敢在一邊當觀眾，不敢參與勸導了。我的喊聲和哭聲從大到小，到喊不動哭不動時，父親的鞭子聲和罵聲還在啪啪啪地進行。

正在這時，我嬸嬸旋風般的跑來了，她一邊跑一邊喊我父親：“別打他！別打他！”我嬸嬸跑到樹下，緊緊揪住我父親拿著的鞭子，母親見嬸嬸拉著父親手里的鞭子一把扯了丟開，才敢緊緊抱住父親的腿，像螞蟥一樣叮著父親不放，生怕父親再去撿起鞭子打我。我嬸嬸氣喘吁吁地擋在我父親面前，仿佛是別人打了她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回頭心疼地看我一眼，又面對我父親質問道：“常保的三叔他們干的事情遲早都要出事的，你咋把責任全都怪在一個娃娃身上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他們賺那種黑心錢也不是好事吧！你咋一點不分青紅皂白，把孩子不當作人來打？”

面對我嬸嬸的質問，我父親雖然好像還余怒未消，但他還是把我從歪脖子樹上放了下來，一抱把我抱了貼在胸口處。

我的身上全是痕跡，粗的像黃鱔細的像泥鰍，全都爬了叮在我身上。這個傷讓我想起母親說的“天上斑鳩地下泥鰍”的話，我不知要吃多少根黃鱔，才能補起我受的傷來。我想我三叔肯定沒有跑掉，他一定住在水塘邊的屋子里。

我拿著我寫的那個作文本，去了當時我問三叔話的那間屋子里，門隙掩著，開著一條小縫。我喊了一聲：“三叔！”把門推開，屋子里空空蕩蕩，散發出一股菌子的味道。三叔確實沒有在屋子里。我無奈地走了出來，看著塘子里清亮安靜的水，我把我的那篇作文撕得粉碎，丟在了水塘子里，像藍天上的朵朵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