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一世紀初的某個秋天,我來到瀾滄江峽谷時,江河猶初,雪山依舊,古老的傳奇與故事依然在一座座村莊、一道道山梁、一叢叢杜鵑花之間到處生長。瀾滄江水不舍晝夜,奔騰不息,峽谷里的大風浩蕩北來,挾帶著雪域高原的清新氣息和凌厲冷峻,刮跑了都市人積淀了多年的煩惱。藏族人煨桑的青煙在峽谷里飄蕩了一千多年,仿佛它們從來就沒有斷過,在每一座雪山埡口,瑪尼堆越堆越高,經幡旗越掛越密,神靈的身影似乎并沒有遠遁,就在人們的身邊,他們的足跡即便在這個網絡化信息化的時代也同樣清晰可見。
豹子谷是一條幽深而狹長的箐溝,這樣的箐溝在藏東南切割縱深的高山峽谷地區隨處可見。谷底怪石密布,流水孱孱,林木森森,許多地段終日不見陽光,像史前時代的某個場景。我和我的一個康巴弟兄培楚遛到谷底的時候就想:那頭傳說里的豹子,一定就隱藏在前方的那塊巨石下,正等待著給我們致命一擊。
當然,在現今地球上到處都人滿為患的時代,豹子只能生存在傳說里,哪怕是如此偏遠幽靜的山谷中,你要想撞見一頭豹子,真要前世修得好福分呢。
培楚的村莊就在豹子谷的上方,村莊名為肯古,其藏語意思為“建在懸崖上的古碉樓。”從山谷的對岸望去,村民的房舍全用石頭壘建起來,直接矗立在懸崖峭壁上,鱗次櫛比地像一座中世紀時期的小城堡。但是它沒有城鎮的喧嘩,只有山地村莊的古舊、樸素、寧靜以及令人感慨的堅忍。為什么要在這個地方建村莊呢?是因為戰爭的緣故嗎?我問培楚。
回答是:不,因為我們的先人要把稍微平坦的地留給莊稼和牛羊。
的確,豹子谷周圍幾乎沒有什么平地,能放平一只桶的地方,都是上好的莊稼地了。村莊里的那些孩子,就在懸崖邊的斜坡上滾來爬去地玩,真擔心他們一時玩得高興,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但是培楚說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在村莊里發生過。這讓我很懷疑他的話,城里的孩子過馬路還時常令人揪心呢,村莊里的孩子在懸崖邊玩就沒有失足的可能?
可是培楚用哲人一般的話回答道:你可見雄鷹在懸崖上掉下來過?
我不是雄鷹。走在村莊狹窄崎嶇的小道上,我隨時擔心自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為了對自己究竟要掉下去多深心里有個底,我提出想到谷底看一看,于是培楚就對我說,豹子谷里到處都是孤魂野鬼的冤魂,你敢去嗎?
我舔舔自己發干的嘴唇,說:你陪我去,我就敢。
在谷底,我們歇息在一塊巨石上。下面溪流湍急,清澈如碧玉流淌;身邊冷風嗖嗖,陰森似冥府陰曹。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一人前來。因為我知道,從前,有豹子常從山谷里竄出來吃人。一些葬身豹口的倒霉鬼的陰魂,說不定還在谷底游蕩哩。
什么時候開始再沒有豹子了?我問。
解放以后吧。培楚說。解放以后,人們就不太相信老人們講的傳說了,說是迷信。他又補充道。
那么,你們所說的豹子,究竟是在傳說里,還是真的就有?和我的康巴朋友們交談時,我時常想分清他們告訴我的故事,哪些是真實發生的,哪些是傳說。
真的有豹子。培楚肯定地說。在豹子谷的山口,一個趕馬回來的人被叼走了,他們家就在我家的背后,他是我爺爺的一個好朋友,人們后來只找到了他的一只藏靴。扎西家的奶奶,剛結婚一年多,到谷底來打柴,也被豹子拖走了。還有兩個談戀愛的年輕人,到山口的那個水磨房磨青稞,進去了就再沒有出來。
都是過去的事情啦,說著說著,假的也變成了真的,真的則變成了傳說。我故意刺激培楚,想挑起他更多的話頭。
培楚說,雖說很久沒有見到過豹子的身影了,但是我們叫習慣了。再說,豹子谷的叫法和喇嘛們有關。
哦?我頓時來了興致,我知道我又該面對神靈們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以前,這里的老百姓信奉的是寧瑪派,也即是藏傳佛教中的紅教。有一年,一個黃教活佛和一個紅教活佛陪皇太子到康區視察。皇太子對黃教活佛尊敬有加,而對紅教活佛卻十分冷淡。紅教活佛的一個侍者就悄悄將一把荊棘綁在皇太子的馬尾巴上,待馬走到懸崖邊上時,紅教活佛的侍者猛打馬屁股,馬一搖尾巴,荊棘刺得馬受了驚,就把皇太子顛到懸崖下摔死了。
于是,皇帝下令殺盡天下的紅教喇嘛,強迫天下所有信奉紅教的信徒改宗黃教。大軍所到之處,紅教寺廟被焚,紅教僧侶的頭顱滿地亂滾。當他們殺到康區的時候,最后一座紅教寺廟的僧侶們進行殊死的抵抗,大軍的馬蹄踐踏了紅教寺廟的大殿,喇嘛們被追殺到肯古村的懸崖邊時,一個紅教高僧把整支軍隊擋在了自己的身后,一個將軍問他,你們不是說自己是知道前世、今生、來世的智者嗎?你可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腦袋落地?答對了就饒你一命。
紅教僧侶回答道,今天。
但在要殺人的將軍面前,被殺者永遠給不出正確的答案。那將軍說,哈哈,今天要到天黑才算完,正確的答案是――現在。趕快祈禱吧。
紅教僧侶慨然答道,我修行一生,虔誠地供奉佛、法、僧三寶,現在才終于明白,一顆有信仰的腦袋,當然沒有將軍殺人的刀來得快。不過世上還有一種東西比將軍的刀更快。
將軍問,那是什么?
紅教僧侶回答說,是我的咒語。
紅教喇嘛在將軍的刀揮舞過來的時候,祈請雪山上的神靈滿足他最后一個心愿,讓他變成一頭護佑紅教教派興盛發達的豹子。
將軍手起刀落,喇嘛人頭落地。那腦袋滾下了山谷,身體卻被大地吸收了,就像潑到旱地上的水一樣,眨眼就不見蹤影。將軍刀刃上的血還沒有擦干凈,他就看見一頭豹子從喇嘛腦袋剛滾下去的山谷里沖了出來。將軍命令士兵向豹子射箭,可是那些射出的箭到了豹子跟前,紛紛變成了鮮花。到一條山谷里都是鮮花時,豹子沖到了將軍的隊伍前。
培楚的故事講到這里時,我們面前濃綠的山谷仿佛都在淌淚,我們也仿佛看到了滿谷血紅搖曳的鮮花。
你是說,一個人可以在他的今生立時轉世為一頭豹子?我問。
培楚回答道,我小時候家里的老人就告訴過我們,有些面對神靈的祈求,只要是純潔的,高尚的,為他人的,神靈會立即答應你的愿望。而有些為自己的祈求,神靈就會等上一段時間才會滿足你。按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要研究研究。
噢!難怪我們的祈禱大多數都得不到應驗,因為我們都是臨時抱佛腳的人,而且只是為自己祈禱,并不為他人、甚至為自己的仇人祈禱。因此我們享受不到神靈的庇蔭。
那頭豹子后來怎么樣了?我悵然地問。
將軍的隊伍退回去了,紅教寺廟里的香火才延續到現在。只是在我們這一帶,紅教的寺廟已經不多了。
噢。我長長的噓了一口氣。
你一定以為這只是傳說。培楚說。
不,這是你們的一段歷史。我肯定地回答。
二
在青藍色的草場慢慢由綠轉紅的時候,我再次打馬轉悠到這像天堂一般寧靜、祥和的高原牧場。草場上那些被稱為“狼毒”的植物,在秋風乍起的季節里,神奇般地變得渾身通紅,一株“狼毒”也不過人的膝蓋那么高,但是千萬株紅色的“狼毒”在寬廣的草場上鋪展開去,那壯觀的景象不能不使人想起過去年代天安門廣場上的紅海洋。只不過這里除了蕭瑟的秋風和牛羊們偶爾的吟唱,安靜得能讓你聽見草叢中蟲子們的細語。這片土地已經被正式命名為香格里拉,因為這個名稱是經過政府批準并寫進地圖了的。它源于過去這里的藏族人有關香巴拉王國的美麗傳說。現在,傳說變成了現實。
我不是來看“狼毒”的。這種東西外表華麗,實際上深為牧民們討厭,牛羊并不吃它,生態學家憂慮地說這其實是草場老化、趨于沙漠化的前兆。它帶給人們的恐懼與擔憂,就像一個臨死的人回光返照時臉上的璨然一笑。
紅色的海洋深處,散落著牧人的藏式民居。他們在河谷里收獲莊稼,在草場上放牧牛羊,過著半農半牧、半人半仙一樣的日子。一年以前,我曾經在當地康巴朋友的帶領下,走進一戶人家,大醉了一場。本來說是去聽主人講過去年代的故事,他是當地的末代土司,曾經是這一帶的風云人物。可是當我們坐到他家火塘邊的時候,實在招架不住主人的青稞酒的醇香和那像酒一樣深厚的盛情。采訪還沒有開始,我就醉得歪倒在火塘邊了。第二天早晨起來,主人去城里開會去了。他現在是政協副主席呢。
我這次堅決不喝酒,盡管老土司在躊躇好久才仿佛認出我來,天知道他是否把我當成另外的一個漢人,但這并沒有多大關系,對朋友的熱忱和康巴人天性豪爽的性格,讓主人還是把我邀請到了火塘邊。
于是,我再次坐在了歷史的邊緣。
老土司已經八十多歲了,可是依然身板硬朗,嗓音洪亮。他提來一個五公升的塑料桶放在火塘邊,那里面是滿滿一桶青稞酒,如果他高興的話,一個人可以在一晚喝干它。上一次我記得我們大約喝了一桶半,因此這回我堅持說,我們漢族人的胃,不能和你們康巴人相比,酒精泡久了,就到處是漏洞。我不明白為什么牛羊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而我們漢人喝下去的是酒,漏出來卻是血?
老土司哈哈大笑,拍著自己的胃說,那是因為你得罪了酒神。我們康巴人喝下去的是酒,淌出來的就是歌,是勇氣。酒是什么呢?酒是在你的血脈里奔跑的一匹烈馬啊。你把它馴服了,就可以騎著它走遍天涯,找到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你駕馭不了它,它就把你掀翻在地,自己跑了。
這個比喻不能不令我擊節贊嘆。仔細一想,像我們這些不善騎射的漢族人,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被酒這匹烈馬掀翻在地。我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酒后駕車的經歷,那真是騎上了一匹烈馬的感覺。并不是車在飛奔,而是血液中的酒在飛奔。盡管這是多么地危險,可在烈馬馳騁的四蹄之下,死亡要么迎面撞來,要么被拋得遠遠的。你就跟命賭一把吧,就像從前那些從不畏懼死亡的康巴人。
老土司在我的面前擺了一個藏式木碗,也不問我是否真要喝,嘩啦啦的白酒便斟滿了一碗,然后他又給自己斟滿一碗,用蒼老而豪邁的口氣說:
好漢生時有雄心,死后身上一堆土,這是格薩爾王說的;男兒生前不喝酒,來世變成渴死鬼。這是我說的。酒除了是烈馬外還是什么?老土司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說對了就可以不喝,說錯了就喝下它。要是在過去,在我面前說錯話,就不是喝酒的事兒,而是砍腦袋啊!
我相信過去他絕對是個輕易就能把人的腦袋砍下來的土司。我努力想酒在一個土司心目中還代表著什么,愛?女人?力量?夢想?
老土司瞪著一雙已經微紅的眼睛,說,你都錯了,是水呀。哈哈哈哈……老土司就像跟我玩腦筋急轉彎游戲的贏家,高興得手舞足蹈的。過去我家阿爸,喝的酒比喝的酥油茶還要多……
我只有慶幸我生在今天而不是過去,因此我老老實實地把第一碗酒喝了。媽的,姜還真的是老的辣。我打斷他的關于酒的話頭,直截了當地說,阿老,請講講你父親的事情吧。
老土司瞇起了眼睛,仿佛要讓目光穿越時光的迷霧,看清他那個喝酒比喝茶還要多的父親的身影。然后他喝了一口酒,緩緩地說:
我的父親命苦啊,從一生下來就帶著前世的一段冤孽,命中注定要在今世來打冤家。
哦?我從當地的史料上曾經得知,這個地區從前盛行打冤家。許多年來,土司頭人間爭來殺去,史料上說都是和爭權奪利、擴張地盤有關,從來沒有說和前世的冤孽有關。我想,任何編撰地方志的人,都不會把記述歷史和民間傳說混為一談。但是作為一個藏傳佛教徒來說,前世、今生、來世是一體的,人今世的命運總與前世和來生相關聯。
那么,阿老,誰是你阿爸前世的仇人呢?我問。
一只猴子。老土司說。
我怕自己沒有聽明白,把身子往老土司前面傾斜過去。
一只有著金黃色皮毛的母猴子,他又說。現在你們叫滇金絲猴,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呢,誰打了它們是要判刑的。我在夢里還看見過它,這家伙是山林里的猴子王的妻子。它被我阿爸的前世殺了后,投生到我們家的仇人家,再殺了我的阿爸。
我心中暗暗叫苦,這酒還沒有喝多少,老人家怎么就開始給我云里霧里了,今天的采訪又泡湯啦。
但是老土司的話隨著酒一碗一碗地喝下去,逐漸變得流暢生動起來。我阿爸的前世不是土司啊,他是一個四鄉八鄰都有名的獵人。凡是被他的眼睛看到,被他的耳朵聽到的獵物,就沒有跑得了的。樹林里樹葉一晃動,他就知道是個什么家伙躲在里面,從老熊到野兔,都成了我阿爸前世的冤死鬼。有一次,他看見山谷對面懸崖上一頭公猴帶著一頭母猴在摘樹上的果子吃,它們的身邊還有一頭小猴子。過去那猴子的皮毛人們喜歡用來做帽子的裝飾,一張猴子皮可以換一斗青稞呢。我阿爸的前世想今天真是磕頭磕到佛菩薩的跟前了。他一箭把那個頭最大的公猴射倒了,可是母猴抱著它的孩子不跑,還嗚嗚的哭。我阿爸的前世跑過去,抽出身上的刀想殺那母猴懷里的小猴子。母猴子用它的前爪一把抓住了刺下來的刀刃,血順著它的爪子往下淌啊,可是那母猴就是不松手。我阿爸的前世,那時是一個沒有慈悲心腸的獵人。他一用力,就一刀刺穿了小猴子,再刺進母猴的心臟。就在刀刃從兩個猴子身上抽出來的時候,倒霉的獵人看見了母猴憤怒的眼睛,比大黑天神的目光還要可怕。這個家伙在心中向佛菩薩許了個愿,來世要投生到這個獵手的仇人家。這下我的家族就結下冤孽啦。
請等一等。我說,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判這個故事。阿老,喇嘛上師們說過,我們都不會知道自己前世的事。那么,是誰告訴你這個故事的呢?
年輕人,我現在八十多歲了。你要知道,在過去,當土司是個折壽的差事,我的祖輩沒有活過五十歲的,而我當了四十來年的土司,參加過叛亂,跟解放軍打過仗,殺過人,坐過牢,文革時還挨過批斗,共產黨寬大我,團結我,還讓我當過政協副主席。在佛祖面前,我跟你說的都是真話。早些年我開會坐主席臺,發言有秘書給我寫文章,出門坐日本小車,走到哪里風光到哪里。可我現在不干了,退休了,城里的水泥樓房我不要,回到這雪山下的牧場上為了什么呢?就是圖個安靜,好在家修佛念經,洗清自己的罪孽,還可以經常到那邊去看看……
哪邊?我問。
陰間啊。他說。就像說從鄉下到城里一樣自如。
阿老,對不起,你是說,你也是“回陽人”嗎?我驚訝地問。
什么“回陽人”不“回陽人”的,我不相信那一套。我一喝了酒,高興了就去那邊到處走走看看。年輕人,這是一個老人的自由啊。那些小鬼說,噢,你又來啦,我們這里還沒有你的地方。他們也怕我啊。過去我當土司的時候,年輕氣盛,回到家里,不管我高不高興,一定要在來開門的奴隸頭上揍上兩拳。不揍他們我的手就癢,那些家伙的頭就會痛。就像你們城里人進門要按門鈴一樣,我家奴隸的頭就是我的門鈴。有時我回家忘了揍人了,我的管家就說,老爺,你還沒有揍人呢。于是就有一個家伙把頭伸過來,我就順手揍他兩拳。哈哈,到了陰間,我說,快去把我家的親人找來,我要跟他們講講話。那些小鬼就飛快地跑去傳話,要不他們的頭就要挨揍了。
我呵呵笑了,你揍他們……那些小鬼的頭,什么感覺?
老土司說,跟打在棉花上一樣么。我在那邊力氣大著哩,跟從前年輕時一樣有勁。在這邊就不行啦,上樓都要喘氣。有一次一個小鬼捂著頭說,啊嘖嘖,你還是回去鬧吧,我們這兒沒見過你這么鬧的人。可是這邊58年叛亂的時候我已經鬧過啦,吃大苦頭啦,年輕時候都沒有鬧出個名堂,現在我還鬧什么啊。不像我阿爸他們在的那時候,成天老是要跟人打仗。
跟誰打仗?謝天謝地,終于說到他的土司阿爸了。我問,是那頭母猴投生的來世嗎?
就是了,這就叫冤有頭,債有主。佛祖要讓我阿爸的前世明白什么叫因果報應,就應了那頭猴子的愿,讓它投生到一個有錢人家,他們家是做馬幫生意的,家里有很多快槍。在我阿爸四十多歲的時候,他帶著一伙人,把我阿爸打死了。
老土司說到“打死了”的時候,口氣仍然像一個小孩失去了親人那么悲哀,我想當年那一幕在他年輕的心靈里一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老,我不明白,佛教里也講現世現報的。為什么那頭母猴投生為人后,不殺那個獵人……你阿爸的前世,而要殺你的阿爸呢?再說了,你阿爸的前世殺生無數,造了那么多的孽,他怎么還可以投生到一個土司家?我問。
佛祖啊,我自己都被這一世又一世的孽債快搞胡涂了。我們是連自己的今世該怎么過好都搞不清的漢人呢。
老土司說,佛法的力量無處不在啊。當一個人作惡的時候,有佛法;當他行善的時候,也有佛法。我阿爸的前世沒有被母猴那雙眼睛嚇住,但他被自己一刀刺穿母子兩只猴子嚇倒了。他回到家里,發現很多被他殺死過的動物的冤魂都追過來找他索債,火塘邊,門后,柴堆上,到處都是些血肉模糊的動物,沒有頭的,斷了腿的,剝了皮的。佛祖啊,我阿爸的前世叫道。他知道自己殺生無數,要下地獄了。他去找喇嘛上師,那個喇嘛是個在山洞里修行的家伙,每次我阿爸的前世打獵路過他的山洞,都會砍下一部分肉來,算是給喇嘛上師的供養,也是請求喇嘛上師開脫自己殺生的罪孽。可是等他到了喇嘛上師修行的山洞前,他看見一大堆野獸的骨頭。他問喇嘛上師,怎么會有這么多骨頭。上師說,都是你殺生后給我的供養啊。我阿爸的前世這才明白自己一生中造了多大的孽。他實在受不了心里的痛苦啦,就自己跑到懸崖邊,跳了下去。這時佛祖在西天看見了他的悲憫,就讓一朵云彩升起來,托住了他,將這個總算知道慈悲的人接到了天國。
盡管我很喜歡這種人神不分的回憶與傳說,我認為人要是活到這種境界,也是一種修來的福分呢。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他……真的跳下去……又被一朵云彩接住了?
當然。老土司非常肯定地說,我阿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啦,峽谷里每一個人都知道。那個喇嘛才有意思哩,當他看見我阿爸的前世被一朵彩云接上天以后,就想,這個罪孽深重的獵人都可以升向天國,我是個喇嘛上師,在山洞里修行了幾十年,也沒有找到升向天國的法門。現在我知道該怎么做啦。他也來到那道懸崖邊,念了一通經文咒語,就跳了下去。哈哈哈哈……
老土司笑得老眼淚都淌出來啦,像一個小孩得到了一次意外的獎賞那樣開心,以至于他不斷地用一雙粗糙的大手去揩自己快樂的眼淚。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么高興。
佛祖保佑,他也被一塊彩云接走了。我說。
你又說錯話了,喝酒喝酒。他掉下去啦!哈哈哈哈,摔死啦。他身為出家人,天天吃著我阿爸前世的供奉,吃得比一個土司還胖,山洞外的獸骨堆成了山,也沒有喚起他的悲憫心,他修佛不修口,還修什么佛啊?
我大笑起來,也笑得快出了眼淚。我們開始喝得漸入佳境了。
我說,你阿爸的前世按佛教的說法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就是頓悟罪孽,即身成佛。這么說他已經超越六道輪回,直接到天國享福了,可是又怎么回到人間做土司了呢?
老土司撇撇嘴,嘆了口氣說,輪回哪有那么好超越的,還有因緣果報呢。那些高僧大德,都要修行五百世,才能往生西方佛土。我阿爸的前世只是一個俗人,佛祖先讓他投生到土司家,享四十多年土司的福,再讓他為前世的孽緣償命。每個人一生中有多大的福分,佛菩薩早就給你定好了。就像過去年代國家給你的供應糧,吃光了,享受完了,也就沒有了。你有多大的命,就享多大的福。你們漢地的那些有錢人現在是越來越不惜福了。過去窮,大家都騎馬、騎自行車,吃粗糧野菜;現在有錢了,買汽車,跑得到是快了,一快就出事。每年都有汽車從瀾滄江峽谷里的公路上飛下去,就像飛機掉下去一樣,一個活的都不會有。人生一世啊,可以貪酒,還可以貪色,但是不能不惜福啊。
我沒有想到這個老人家會給我上起人生課來了,不過“惜福”這個詞,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從小接受的是珍惜生命的教育,但是生命里包含了許多的奧妙,卻少有人告訴我們該怎么珍惜。
我問,阿老,你真的認為你阿爸被人殺死,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我阿爸的命本來就帶有一段孽緣,他活著的時候不知道,死后就知道了。他才明白有一支箭從他出生時候起,就一直在瞄準他。在他享完了自己的福報后,我家的仇家就在瀾滄江邊的驛道上,一箭射穿了我阿爸的喉嚨。你看,佛法是多么公平啊,就像現在法院的法官一樣。現在講法律,過去講佛法啊。一樣一樣的啦。
噢!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再無話可問。那天晚上,我又在老土司的火塘邊喝醉了。
一年以后,我再次來到這片土地。聽本地的朋友說,老土司在兩個月前的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無疾而終。那天他忽然說胸口有點痛,就自己走到明媚的陽光下,坐在院子里的一個草墩上曬太陽,那是他每天念完經之后的必修課。和他在一起烤太陽的還有兩個老人,他們坐在離他不遠的墻角處。在那個平凡的下午,三個依靠陽光感受生活的老人家,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憶與叨絮中打發平和的時光,沒有看到死亡的陰影在光線的緩慢移動中悄然而至。沒過多久,那兩個老人家發現他們從前的主子、土司老爺,現在一起和孤獨及衰老作抗爭的老伙伴兒,歪倒在陽光下再沒有起來。
他就像一頭睡著了的獅子,看起來仍然那么威風凜凜。我的朋友說。我想起佛經故事里有關“睡獅的姿勢”的說法,說那是佛祖釋迦牟尼圓寂時的姿勢。即右側臥,右手在顎,左手安祥自然地放在左大腿。依大乘佛教眾生經過修行,皆可成佛的教理,誰能肯定那個曾經四處征戰、殺生無數、貪欲無度的前土司,后來是否被佛無所不在的力量所征服,修煉成一個看破塵世、清心寡欲的佛教徒呢?那時請他去城里開政協常委會的通知剛剛發出,許多人還想聽他講過去時代的生動故事。遺憾的是,本地最后的一個末代土司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進了歷史。
三
此登都吉是個八十四歲的老喇嘛,年輕時他曾經十一次沿著滇藏茶馬古道趕馬去拉薩,最遠走到過印度噶倫堡。我們曾經有過一次三天三夜的長談,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在給我說到熊時,我還能感受得到他內心的恐懼。
我的感覺是,和一個喇嘛聊天近似于和半個神靈交談,他們具有往返神界與人間的雙重身份。只是我不知道的是,他們什么時候心靈翱翔在神界,什么時候又活在當下。一個能在兩個世界來去自如的人,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幸福呢,還是某種負擔。至少在我和此登都吉喇嘛交談時,我得努力轉換自己的思維,才能捕捉到他話語中那些神靈與魔鬼飄浮不定的影子。
那個時候去拉薩的路上熊多,有些熊是山林里的,有些熊是魔鬼的化身。此登都吉老人說。
那么,你遇到過魔鬼變的熊么?我問。
老喇嘛說,遇到過,經常的事。你要是得罪了當地的山神,造了孽,魔鬼就變幻成熊來捉拿你。
可是,尊敬的喇嘛,你怎么區別一頭熊是魔鬼變的,還是山林里的?
魔鬼變的熊,會飛。老喇嘛咕嚕了一句,裹了裹自己身上寬大的袈裟。
會飛的熊?
啊嘖嘖,那時候會飛的家伙多了。熊啦,豹子啦,野豬啦,都在天上飛來飛去。喇嘛肯定地說。
怎么現在它們不飛了呢?我忍住笑,盡量一本正經地問。
現在?現在的天空不屬于神靈了。喇嘛不滿地說,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輕慢。現在的天上到處飛的都是你們漢人的飛機不是?嗡――,那么大的聲音,神靈和魔鬼都被嚇跑了。昨天我看見,電視上的那些飛機還在拉屎下來殺人哩。
那是美國人的飛機。我說。
我年輕時打仗,第一次看見飛機拉屎。啊嘖嘖,人被彈起來三尺高。我問我們隊伍里的如本,天上飛的那家伙拉屎我們怎么辦?如本踢了我一腳,說你去擦它的屁股啊。
我笑了,老喇嘛也笑了。我知道他曾經參加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的那場叛亂,他是被人家裹挾進去的。他趕馬到后藏時,遇到一些人在路邊支了一排大鍋,里面煮滿了牛羊肉,招呼大家去吃。他沒有想到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美好的事情,也沒有想到這是天下最大的陷阱。他舀了一碗牛肉吃了,就被編進了藏軍隊伍里,然后就不明不白地和解放軍打仗,他的趕馬人生就此改變。
可是今天我不想聽他講打仗的故事,我更想弄清楚熊為什么會飛。于是我又問,尊敬的喇嘛,熊是怎樣飛的呢?
熊在月光里飛。此登都吉喇嘛說。有一次在波密的森林里,我們晚上時把騾馬拴到樹上,然后就把藏靴脫下來壓在頭下睡覺。為什么頭枕著靴子睡?這樣早上起來靴子才不會凍成一砣冰。我們睡在幾棵大樹下,騾子都拴在附近的林子里。剛剛睡了一小會兒,林子里的騾子忽然驚叫起來,蹄子敲打得大地就像滾下來的一場泥石流。我們爬起來舉著火把一看。啊嘖嘖,騾子不見了好多匹。我們想糟糕,一定是熊把騾子趕走了。
熊怎么趕騾子?我問。
喇嘛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繼續沉浸在往事的回憶當中。他說,我們借著月光去找騾子。那天晚上月亮把森林照得像白天,連樹上的樹胡子都看得見,我們跟著騾子的腳步聲追到了那幾匹跑散了的騾子。剛把它們趕在一起,一個大家伙從空中飛來,一下就跳到了一匹頭騾背上,就像一個騎手跳上駿馬一般。
我問,你是說熊嗎?
就是它。這個家伙駕著月光從我們的頭頂飛過去,趕在了我們的前面,把我們的騾子給趕跑了。有六匹騾子呢。
那么,它把騾子趕到哪里去了呢?
當然是懸崖下了。頭騾摔下去了,后面的騾子就跟著往下跳。熊會飛,它摔不死,騾子是地上跑的動物,不會飛。天亮后我們繞到懸崖下,看見一頭大熊正坐在摔死的騾子背上大吃哩,這狗娘養的就像坐在飯桌邊吃飯一樣不慌不忙。那一趟走拉薩我們可虧慘了,只有找人把騾子馱的貨背到拉薩,你說說,那要花多少銀子?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們在過當地的神山時,我們的馬鍋頭(老板)和山下的一個黑寡婦睡了一覺。哦呀,人們都叫她黑寡婦。那女人人長得風騷,比電視上那些做廣告的女人都風騷。(我大笑)。馬鍋頭年年到這里時都要去找她。可是這一次他和她做男女間的事情時候,那黑寡婦要喝他的血,馬鍋頭就把她殺了。原來她是羅剎女變的,是魔鬼的媳婦。我們把魔鬼得罪了。
黑寡婦又怎么會變成了羅剎女?我差一點又忘了是在跟誰對話啦。
老喇嘛嘆了一口氣說,那寡婦本來是一個好女人,但被一個羅剎女害死了,自己變成女主人的樣子,就成了黑寡婦。馬鍋頭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原來的相好,那羅剎女在驛道上專門喝趕馬人的血,那些一出門心就犯花了的趕馬人,被它害了不少。什么都是因緣果報啊。現在的一些有錢人,到外面去亂找女人睡覺,結果害得自己生意是生意做不成,干部是干部當不成,老婆娃娃面前臉是臉也不有的了。他們以為外面的女人好,其實這些女人都是些羅剎女。她們喝男人的血,一直喝到把男人的身子掏空。
老喇嘛后面緊扣社會現實的話再次讓我笑了起來。我們頂多說那些迷惑了成功男人的女人為“包二奶”,沒有人把她們當成羅剎女。當一個成功男士栽倒在美色之下時,他是否會認為自己原來是被一個羅剎女掏空了身子和遠大理想呢?
你這個人,東跑西跑的,也要小心身邊的羅剎女。老喇嘛忽然對我說。
我么?我有些詫異,他怎么會把話頭轉到我的身上來了。尊敬的喇嘛,你看出我有這樣的危險嗎?我問。同時努力在想那些和我交往過的女人,她們中誰會是魔鬼的女兒。
電視上像你這樣念過書、戴個眼鏡的人,經常被羅剎女害得很苦。我看見你的時候,以為電視上的人走下來了。老喇嘛誠懇地說。
這扯淡的電視,把我們的老喇嘛害成什么樣了啊。不過我真的很感謝此登都吉喇嘛對我的悲憫,以后哪個女人對我送秋波,或者在我對哪個女士示殷勤之前,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她是不是一個羅剎女。
此登都吉是那種居家修行的喇嘛,這種喇嘛不屬于寺廟,只屬于自己的心靈。人老了,世俗生活看透了,就自己置辦一身袈裟,到寺廟里舉行個剃度受戒的儀式,以在家修行念經,禮佛供神為主。他看上去老實厚道,平和溫順,寬大的袈裟裹著佝僂的身子,狂風一吹,仿佛天上的神靈隨時要把他帶走。他行走時背像一座小山峰一般地隆起,胸部永遠和大地平行,保持一種謙遜的姿態;他的膚色是古銅色的,光潔健康,還微微發紅,仿佛皮膚上印滿了一層又一層陽光的年輪,臉上并不如我們的想象有那樣多深刻的皺紋,除了花白的頭發和白盡了的胡子,他連老年斑都沒有一塊,他幾乎算得上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老人家。我想這種保養并不是通常我們所認為的諸如良好的醫療條件,富足而科學的營養搭配,有專家指導的延年益壽的活法等等。此登都吉喇嘛的養身方式來自于他平和的內心,與世無爭的精神狀態,視人生苦難為修行的一種方式和手段。他絕對沒有刻意地保養生命,也絕對沒有認真地和衰老與孤獨作斗爭,他就像蹦落在大地上的一粒堅硬的核桃,在大自然中默默地承受一個卑微的生命所要面對的一切。
他只會簡單的幾句漢語,還會一些印度話。比如:“姑娘,你長得很漂亮”,“老板,請給碗水喝”,“姑娘,晚上出來找我”等等。當他給我學說這樣一些語句時,他像一個老小孩般親切可愛,逗得我們哈哈大笑,青春時的浪漫時光仿佛又回到了他蒼老的臉上。我相信這些話都和他當趕馬人的美好回憶有關。一個人的心靈里總有一些話語是刻骨銘心的,它和生命里某些生動的片斷和鮮活的細節有關,哪怕他是一個最為平凡普通的人呢。
我請了我的一個藏族康巴兄弟扎西尼瑪來幫忙做翻譯,那真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采訪。老人家有時說了半個多小時,扎西兄弟翻譯過來也就是幾句話。我常常不甘心地問扎西,就這些?扎西說,就這些意思。老人家啰嗦么,一個事情翻來覆去地說。可是我分明感覺到在老人的陳述中有許多生動的細節在語言的轉換過程中流失掉了,我只能恨自己不懂藏語。而有時候扎西為了向我說清某種情形,也得把此登都吉喇嘛的幾句話咀嚼成冗長的漢語,扎西總是說,這個意思用漢語說出來就沒有原來的味道了。扎西是個挺認真的藏族詩人,在做翻譯時總想把老喇嘛的話弄出詩的韻味。在我們反復討論的時候,老喇嘛要么默默地坐在一邊捻手上的佛珠,要么已經酣然入睡。他睡得很深,但睡得很短,一分鐘前分明還在打呼嚕,一分鐘后從他的喉嚨里就冒出一串經文來了,那經文仿佛來自他的睡眠深處,嗚嚕嗚嚕嗚嚕,嗚嚕嗚嚕嗚嚕嚕嚕嚕……我不知道他在念什么經,但我知道這就像人要呼吸一般,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
尊敬的喇嘛,你打過熊嗎?在此登都吉嘴邊的經文剛剛滾落出一段后,我抓緊問。
只有傻瓜才會去惹那個大家伙。老喇嘛笑著說,我們見到熊一般都繞著走,撞到一起了,就把它嚇唬開。輕易不開槍打它,你一槍打不死它,它就跟你拼命,人怎么拼得過魔鬼。
你在馬幫隊伍里帶槍嗎?
我當然帶得有槍,每支馬幫都有人帶槍呢。一路上那么多野獸的災難,土匪的災難,各種魔鬼的災難,沒有槍怎么行?那個時候的好男兒要有三件寶,寶刀、快槍和良馬么。我腰別一把二十響的駁殼槍,肩上還背一桿裝五發子彈的漢陽造步槍,威風得很哩。
此登都吉老人說自己當年“威風得很”的時候,我看到了一股豪氣在他蒼老的臉上蕩漾。我想,要是現在讓我也像他當年一樣,身帶長短槍,胯下白駿馬,像個牛仔一樣地走南闖北,我也會感到自己威風八面,我也會在老了的時候,回憶自己年輕時的浪漫時光,以慰籍老年孤獨蒼涼的人生。
那頭熊是一個大強盜的投生轉世。此登都吉喇嘛突兀地說。
哪頭熊?吃了你們六匹騾子的那家伙?我問。佛祖啊,我又面對一個轉世輪回的故事啦。
就是。老喇嘛肯定地說。它的前世是一個很厲害的強盜,名叫強佐貢布,過路的馬幫一聽到他的名字,連騾馬的腿都要打顫。強佐貢布跟魔鬼的四個女兒睡覺,他的女人有的專喝小孩的腦子,有的喝馬腳子的血,有的還喜歡用人皮作自己的衣服。
你剛才說的那個羅剎女就是強佐貢布的媳婦、魔鬼的女兒嗎?我有些明白,又有些胡涂。
就是。老喇嘛回答說。他們是一家,天下的魔鬼都是一家。官府拿他們也沒有辦法,打不過強佐貢布的人馬。有一年,云南的兩家大馬幫商號,伙同四川的一家馬幫商號,還有三家寺廟帶槍的喇嘛,一起跟強佐貢布的人馬干。把他們圍在一個山洞里,馬幫的人就將柴火堆在洞口,點燃火,燒了兩天兩夜,把里面的土匪都燒死了。那強佐貢布在死的時候發了個惡愿,請求魔鬼讓他來世轉生為一頭熊,專吃過路的馬幫。魔鬼是他老丈人,就答應了自己女婿的要求,真的讓他投生為熊了。
可是……可是,你怎么判定……你們是怎么知道強佐貢布轉世投生為一頭熊了呢?盡管這個故事已經很完美了,不需要更多的注釋,但我還是想找到故事成立的依據。
年輕人,你們不信佛,不懂因果。此登都吉喇嘛嘀咕道,扎西尼瑪如實向我轉述了老喇嘛的不滿。他嘟著嘴說,我們向神靈祈求的時候,有善的愿,也有惡的愿,善愿造就了善人,惡愿就留給惡人。你今生做了什么,說了什么,祈求了什么,來世都會應驗的。強佐貢布胸前有一團白毛,有的人還叫他白毛強佐呢。到他投生為熊時,熊胸前那團白毛和它的前世強佐貢布的一模一樣。
可它是一頭會飛的熊,就像你說的。那個叫強佐貢布的,他又不會飛。我努力想找出他們轉世之間的可疑之處,以求證喇嘛給我講的究竟是真實的歷史,還是傳說。
強佐貢布也會飛。此登都吉喇嘛輕聲說。
他怎么飛?也在月光里飛嗎?我高聲問道。即便他是一個汪洋大盜,即便他也像我們一樣,可以不認識牛頓,但他也得受地球引力的束縛吧。
不,他有一架飛機。老喇嘛說。
我聽見他用漢語準確地說出了“飛機”這個詞。因為“飛機”是一個飛進古老的藏語里的現代漢語詞匯,就像我們的漢語里也飛進來了許多外來詞匯一樣,因此當我聽此登都吉老喇嘛說一百多年前的西藏大盜強佐貢布有一架飛機的時候,我差點暈了過去。
他怎么不說那家伙有一顆原子彈呢。我對扎西尼瑪說。
強佐貢布在當強盜的時候,他手下有一個喇嘛,他會造飛機。老喇嘛認真地說,他幫強佐貢布造了一架飛機。那時我們不叫飛機,叫它神鷹。神鷹一天可以飛到圣城拉薩,再一天又飛到了印度。強佐貢布坐著這架神鷹去拉薩朝圣,然后又去印度朝拜蓮花生大師修行的圣地。在他回來的路上,一個磕長頭朝圣的高僧告訴他,西藏人用不著這些沒有靈魂的、消磨人意志的東西,朝圣之路是用腳步和身體來丈量的,飛在天上容易讓人分心,找不到內心深處的佛。那個高僧為了教化強佐貢布,就念了個咒,讓神鷹再也飛不起來了。后來連能造神鷹的喇嘛也由于磕長頭高僧咒語的法力,再也想不起來神鷹該如何造了,他毀掉了造飛機的所有工具,自己到山洞里去作了一名苦修者,再沒有走出過那個山洞。要不然,我們藏族人造出來的飛機,比你們漢族人造的飛得更高,更遠。因為它是用喇嘛們的法力造出來的。
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初的西藏喇嘛獨自造了一架飛機,這是天方夜譚里的故事嗎?不。在此登都吉喇嘛看來,這是真實的。
我問我的藏族兄弟扎西尼瑪,你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嗎?
藏族詩人扎西尼瑪用詩一般的語言回答道:大哥,沒有一個藏族人不相信一名喇嘛上師的話。如果我們過去能造飛機、輪船、火車、計算機,甚至能造原子彈,你們漢族人、還有全世界的人,還會喜歡我們藏族人嗎?佛教的境界是超越輪回,悲憫眾生,也要求修行者毀心滅智,追尋自我寂滅。太聰明的腦袋瓜和太執著的心機并不受藏族人喜歡。我們藏族人里肯定曾經產生過愛迪生、愛因斯坦,比爾·蓋茨這樣的天才,如果他們發明了電燈,他們一定會覺得在佛菩薩面前燃一盞酥油燈比電燈更能敬佛,這樣他們就會把發明了的電燈丟棄。同樣,飛機也許被西藏的某個聰明人發明了,但是面對磕長頭去拉薩朝圣的人,這個聰明的家伙會感慚愧。經書里記載許多具有神識的喇嘛高僧可以御風飛行,可他們面對神山圣湖,面對圣城圣者時,仍然以自己的身體和心去朝拜。機器,計算機也許都被我們的前人想到過,但是當他們走進寺廟,在諸佛菩薩面前朝拜進香,在神靈面前洗滌自己的罪孽,他們會發現,這比發明一架機器更對人生有意義。機器只能使人勞作,活得更累,而禮佛卻讓人心靈安祥,找到生命的本質。
機器造出來了,佛的位置就沒有了。
此登都吉喇嘛突兀地插進來用漢語準確地說。――如果我的耳朵的確還在腦袋瓜上的話,我想我聽到的是一句從喇嘛嘴里說出來的漢話。
嗨嗨!在采訪開初,他通過扎西尼瑪告訴我說,他既不會聽也不會說漢語,為了藏漢兩種語言準確的翻譯,我們費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大功夫啊!我和扎西尼瑪面面相覷,但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此登都吉老喇嘛說得很對。
再看看此登都吉喇嘛,這時已深深地蜷縮進那身暗紅色的袈裟里,只露出一張閱盡人間滄桑、波瀾不驚、寵辱皆忘、苦樂平等、怨親一味的平和淡漠的臉。輕微的鼾聲已經從那袈裟里蕩漾起來了。他就像打了人一拳的老練拳手,早退縮到一個安全的地帶上養心去了。而我們還在想:我們怎么就挨揍了?
四
作為一個常在藏區轉悠的人,我總會碰到一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比如,縱然寺廟里的喇嘛們腰間都掛一個諾基亞或者摩托羅拉的手機,可是他們并不認為這個神奇的玩意兒與神靈有關。有一天,我在卡瓦格博雪山下與一個從西藏波密來的老喇嘛相遇,他的手機沒有電了,向我借手機用用。我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他老練地打開蓋子,用粗壯的手指按了一通號碼,就在明亮的雪山下咿哩哇啦地向遠在幾百公里之外的人講開了。我忽然想起佛經中曾經描述過的“五神通”之一的“天耳通”,那些通過嚴格的密宗修行而獲得了超人本領的高僧大德,早在人類發明電話的一千多年前,他們便可以用肉耳聽到遠方的聲音,聽到天上的聲音。當這個叫頓波的喇嘛將電話還給我時,我問道,師傅,這很神奇,對嗎?
他反問道,你說什么?
電話。我舉了舉手里的手機,說,它讓你在幾百公里外的親人近在眼前。
喇嘛笑了,對我的話不置可否。仿佛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跟神靈的神通一類的概念沒有什么關系。
頓波喇嘛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漸漸遠去,雪山在我們的上方閃耀著耀眼的白光,除了它的高遠、圣潔,似乎一點也看不出多少神秘之處。倒是雪山下的那條沿著山谷綿延了十多公里的冰川上,到處布滿了隱晦費解的符號。冰川表面那些巨大的冰縫里,泛出幽藍的光芒,仿佛連著地獄深處。現在已經不準人們到冰川上去,一則危險,二則上去的人多了,會毀壞這條具有珍貴價值的冰川。
沒有見到過冰川的人,不會想到冰川的深處是藍色的,就像我們這沒有信仰的一代人,不會知道神靈世界的種種神奇之處一樣。像頓波喇嘛這樣的修行者,相對于我來說,就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上的人。盡管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成了朋友。據介紹說他在雪山下的一個山洞里修一種叫做“遷識法”的密宗,一旦他練成了這個功夫,他就可以將自己的靈魂轉移到任何想寄生的動物(包括人)身上,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起死回生術。按喇嘛們的說法,叫做肉體雖滅,精神不死。
這些年來我總在想,就像喇嘛不在意手機為什么能起到和經書中的“天耳通”一樣的功能,我們也并不理解喇嘛們的神靈世界。對于我們雙方來說,手機和神靈們的天地,都屬于不同的世界。
秋去冬來,雪山腳下色彩繽紛,宛如童話世界。頓波喇嘛已經結束了閉關,準備回去了。我后來在朝圣轉經路上再次和頓波喇嘛邂逅,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們暫住在牧人們放牧時臨時搭建的木楞房里。那房子并不大,四面漏風,中間的火塘才讓我們有勇氣抵御夜晚的寒冷。外面有一小片夏季高山牧場,在這接近初冬的時候,牧人們早就趕著牛羊回到海拔較低的牧場上去了。現在這里只有我和頓波喇嘛擁著火塘相對而坐,我裹著睡袋,身上的外衣還一件也不敢脫,而頓波喇嘛只穿一件加厚的袈裟,火塘里的光在他的身上涂上了一層暗淡的金色,加之他時常長久不說話,這使他看上去像一尊鍍金的雕像。我沒有問他是否已經獲得了“遷識法”的無上法力,因為這是不恭敬的。
而外面,則只剩下天界的神靈和魔鬼在廝殺。屋外的雪風似乎要把這小屋吹得飛起來,就像吹起一片樹葉。不遠處的森林里時不時滾過一陣陣的咆哮聲,仿佛有一個龐大的獅群,冰川上偶爾也傳來一兩聲脆裂而尖銳的炸響,像折斷一塊鋼板,那是冰崩的聲音。可頓波喇嘛的解釋是:
神山又在嘆息了。
我理解頓波喇嘛的這句話,近年來旅游熱升溫,各地來的游客已經涉足到神靈們的領地。他們要登雪山,要看冰川,還想窺視神靈逐漸遠去的身影,像我這樣的藏文化愛好者多如牛毛,還有比牛毛更多的被都市生活中的喧囂搞厭煩了的現代人,他們想在藏區找到自己依稀的夢――單純而有信仰的生活,透明得像西藏的藍天一樣的心靈。
可是他們并不知道神山已經在嘆息,只有那些神山的守護者們知道。
頓波喇嘛尊奉的是寧瑪派,這個派別在藏東一帶比較盛行。它修持的許多東西都是超自然的,令我們現代人深感困惑,比如它所注重的瑜伽能力,以密宗手段而不是用科學來控制和調節人體內的氣、脈、明點(穴位)的各種機能,對死亡的修持和超越等等。當我和頓波喇嘛談論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常常發現自己一會兒被帶到了冥界,一會兒又來到了天堂。那感覺就像在瀾滄江里漂流,驚悚,刺激,跨越生死的門坎,如同進出自己的家門。
頓波喇嘛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他的前世曾經是這雪山下的一頭豹子,這是他的上師告訴他的,他通過修行與觀想,能清楚地記得這雪山下哪條山澗曾經是他作為豹子棲息過的地方,哪塊草甸上它曾經叼走過牧人的牛。
我仔細的打量面前的喇嘛,他精瘦而結實,大約身上不會有一塊多余的脂肪。他還真長得有一雙豹眼,盡管他對人的態度始終和一名僧侶的身份相稱――溫和、仁慈、謙遜。可是他突兀的眉骨、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還有看上去很堅挺的腮幫,讓你不得不很自然地將他與一頭豹子相比較。我記得相書上喜歡把人以某種動物的習性和型態來歸類,以此來推斷這人的性格特征。如說某人是虎型人,熊型人,猴型人等等。如果我會看相,即便我還不知道他的前世是什么,面對頓波喇嘛時我肯定也會脫口而出,你是豹型人。
我想起我的康巴兄弟培楚告訴我的關于豹子谷的傳說,一個寧瑪派的喇嘛高僧在被朝廷軍隊的將軍砍了頭后,搖身變為豹子的悲壯故事。于是我給頓波喇嘛復述了培楚的故事,然后問:你的前世就是那頭豹子嗎?
頓波喇嘛慨然回答,是的,那就是我。
我不寒而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自己離神靈們的世界是多么地近啊。
我今天關心的是生命的傳遞――或者說寧瑪派教派的傳承問題。我問,可是作為一頭豹子,又是怎么轉世為人呢?
頓波喇嘛說,我的前世捍衛了自己的教派,那是多大的一份功德啊。我當然又要輪回到三善道做一名喇嘛了。
我不敢肯定我能相信他多少,也許每個虔誠的喇嘛都會為自己找一個令今世驕傲的前世。更多的時候,在我努力理解頓波喇嘛的話時,同時也試圖觀想自己的前世,但是腦海里一片混沌;又觀想自己是否有來世,同樣是一片迷茫。我們只是緊緊抓住今生的現代人。我們經常說世世代代,可其實我們自身都只有一世、一代,這個今世一旦不存在,我們就什么都沒有了。因此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畏懼死亡,我們既看不到自己前世的身影,也看不到來世的一丁點光芒。
但是頓波喇嘛在那個晚上試圖用一些很有說服力的例子,向我證明前世是可以觸摸和感覺到的。他問我為什么有的人識字而有的人到老了還大字不識幾個?我回答說是由于受教育的情況不一樣。但是頓波喇嘛用肯定的口氣對我說,是由于這些字他前世就認得了。在他的生命里,早就種下了識字念書的因果。
他又問,你是不是有這樣的經歷,當你來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但一去就特別喜歡,覺得那里像天國一樣的美麗?
我回答說,有。比如這卡瓦格博雪山。從我一看見它那天起,我就愛上它了。甚至想退休后在雪山下蓋一間小木屋,就在那里養老。
那是說明你的前世就生活在這雪山下。在今生說這叫緣,你和雪山有緣。可是你要明白,緣從何而來。頓波喇嘛說。
我似乎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我的前世生活在藏區的雪山下?天哪,那個曾經是我的家伙可真會挑好地方呢。
頓波喇嘛又問,除了你的父母親人,你身邊有特別愛你的人嗎?有特別恨你的人嗎?
我回答說,當然有。每個人都會有的。
頓波喇嘛說,他為什么會特別愛你,那是由于前世的善果在今生來報答;恨你的人呢,肯定是前世種下了惡因,今生來償還。
噢。我感嘆一聲,在想那些愛我的好人,讓我無法用語言和行動去回報他們的愛;而那些恨我的人,也讓我無法理解我為什么會被他們恨。
都把它們留待來世去償還吧。
我發現我的思路在不自覺地跟著頓波喇嘛的話語走,這真讓我感到吃驚。我只是一個觀察者,甚至是一個批判者,但是我的靈魂在他撲溯迷離、空靈飄忽的話語中被操縱。我想起了“靈魂控制”這個現代心理學的詞匯,如果生命是可控制的,靈魂當然也可以被控制。看看那些發了瘋或走火入魔的人們吧,就是由于有某種強大的力量控制了他們的靈魂。這是否說明,靈魂是具體存在,并可以觸摸的呢?
小屋里只有火塘里的火苗跳躍的影子和濕柴爆裂的炸響。忽明忽暗的火光使頓波喇嘛看上去大約在五十歲到五百歲之間,因為如果他真的掌握了起死回生術,如果他就是命運之鏈中某段生命的顯現,你就無法斷定他是屬于哪一個年代的修行者了。當我單獨和一個渾身都充滿神秘氣息的喇嘛坐在一起時,我總覺得在面對一段隱秘的歷史,面對一個時間老人。他不僅僅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他更是永遠在輪回的時間。
從頓波喇嘛那邊時而會嘀咕出一段段經文,它們從他的鼻腔中流淌出來,極輕又快,自然得如同山上滾下一串串的小石頭。山上的石頭為什么會滾落,肯定是大自然的力量所致,經文在喇嘛的口中流出,也與神靈無處不在的因素有關。在我的倦意快要把我淹沒時,我決定繞開轉世輪回、因緣果報的纏繞,因為這讓我對自己的未來絕望。我只想再問最后一個問題――喇嘛們修持的神通,在現代社會還有用嗎?
頓波喇嘛,現在一個人可以不修持你們的“天耳通”,他用手機就能聽到遙遠地方的聲音,就像你也要用手機一樣。“五神通”中的“他心通”,現代人也可以通過一種叫測謊器的儀器,知道別人內心深處的東西,警察們常用這玩意兒來審訊犯人。X光機,高倍望遠鏡,甚至天文望遠鏡,都可以比擁有“天眼通”的喇嘛上師們看得更深、更遠。頓波喇嘛,你瞧,現代技術正在進入到你們的領地。你們修持的“五神通”,還有多少用處呢?
頓波喇嘛長久沒有回答我的話,他的眼睛微微開闔,仿佛已入禪定,但他右手捻著那串陳舊的佛珠永遠都在輪轉,祈誦的經文如月光下的淙淙清泉,在寂靜的小屋里緩緩流淌,像要穿透頑石的那一滴又一滴的水珠。在天就要亮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半睡半醒之間,一個聲音在小屋里像一縷裊裊的青煙飄來:
這些沒有靈魂的東西,只能代表你們的傲慢而已,你為什么要那么執著呢?我們修持的神通,只是為了自己一顆寧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