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寫短篇小說喜歡三連發,即一寫一組,一組三篇,如早期的《黑鳥》《黑雪》《黑燈》,又如新世紀之初的《嫂子調》《姑嫂樹》《嫂子改嫁》,再如近幾年的《花被窩》(《收獲》2011年第1期)、《回憶一雙繡花鞋》(《鐘山》2012年第6期)、《花嫂抗旱》(《作家》2013年第2期)。本文無意對曉蘇創作的三連發現象進行分析,只想專門探討一下上述三篇標題中帶花小說的花意象。為了論述方便,我姑且把它們稱為三篇花小說。
曉蘇的這三篇花小說最顯著的外部特征,就是題目中都有一個花字,正是這個花字,決定了這三篇小說相同或相似的品質,即花意象。
這個花字大有講究。首先,花是三篇小說的焦點。在《花被窩》中,我們可以把其中反復出現的花被窩看作這篇小說的紐結,它不僅見證了秀水和李隨的偷情,更是秀水和婆婆兩代女性情感生活的象征,離了花被窩,這小說便沒法寫,寫了也沒意思。繡花鞋在《回憶一雙繡花鞋》中起到了一個謎面的作用,金菊老要溫九交代送繡花鞋的人是誰,小說再三延宕,遲遲不揭穿謎底,而金菊和老伴溫九的幸福生活就在這逐漸探究謎底的過程中得以展現,所以繡花鞋就成了一根穿珠的線,串起的是金菊和溫九的幸福和快樂。《花嫂抗旱》里的花嫂是小說的女主人公,是三個男人性焦渴的緩解者,其地位也相當重要。三篇小說借三個花名詞展開敘述,是典型的焦點透視法。這種透視法,不僅使小說情節更加集中,更加可讀,同時也使作品更具有了民間化的審美特征,為小說花意象的營造與構建做足了前提鋪墊。
值得探究的問題是,作為小說焦點的三個名詞,何以必須冠以花字呢?這顯然是一種別有用心的小說修辭。花是美好、浪漫的事物,在漢語中,花也是美好與浪漫的象征,像如花似玉、花好月圓、尋花問柳等即是。花被窩象征了女性隱秘而豐富的情感,“在家里的好幾床被窩中,秀水最喜歡這床花被窩了,它大紅大綠,上面有花又有草,還有長尾巴喜鵲,看上去喜慶、吉祥、熱烈,還有點浪漫”。繡花鞋是情人之間的信物,又是金菊二十二年來念念不忘的一個神秘的心結,作者顯然也賦予了它花的品質與內涵。它不僅大小剛合溫九的腳,而且還掛在防空洞口的桐樹上,“每只鞋里的腳心處都繡了一朵花。花是桃花,粉紅的顏色,開得正艷”。難怪金菊一見就傻了眼,必須追問它的來歷了。花嫂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熱情開朗,善良體貼,令三個男人神魂顛倒。這個嫂子姓什么不好,為什么偏偏姓花呢?為了引起讀者對這個花的重視,作者特意交代:“花嫂姓花,娘家在三十里以外的花柳村。那地方的大部分人都姓花。油菜坡卻沒有姓花的,花嫂嫁給李寬后,這里才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姓花的人。”很顯然,因為姓花,這個女性人物便一下子平添一種特殊的美感與韻致。
然而這又不單純只是個修辭問題。修辭是在明里,暗里還有一層,即暗示著三個故事的情色性質。這才是曉蘇這三篇花小說的關鍵所在。曉蘇喜歡寫情色故事,即寫性。他的小說十之六七與性有關,離開了性,曉蘇的小說便會少去許多光彩。曉蘇說:“性是人生的重要內容,作為反映人生的文學,不可能不涉及性。”又說:“我覺得性是人性中最幽深、最詭譎、最迷人的部分,如果要讓自己的作品具有人性的深度,閃爍人性的光芒,那你就得直面性這個敏感的話題,大膽地寫性,嚴肅地寫性,藝術地寫性。”?譹?訛性是曉蘇透視社會人生,揭示人性奧秘的一個窗口。但曉蘇寫性又與某些以下半身相標榜的作家不同,他寫性寫得很節制,很含蓄,很藝術,不以感官刺激為目的。他的性愛故事,說到底只是與性愛有關的故事,性愛只是一個話題,而不是故事的主體。
《花被窩》《回憶一雙繡花鞋》《花嫂抗旱》都是與性有涉的故事。《花被窩》《回憶一雙繡花鞋》寫的都是偷情,是典型的性愛,《花嫂抗旱》雖然表面上與性無關,骨子里卻仍然是性。什么是抗旱?挑水抗旱只是表面情節,真正的意指卻是花嫂給三個男人的滋潤與灌溉。三個男人,自喜是個光棍,幾十歲了連女人的屁股都沒看見過。門神雖然有老婆,但老婆長年在外打工,他只有在家守門的份,故落了一個綽號門神。陳官高的老婆有病,與陳官高分床多年,故夫妻有其名而無其實,與光棍并無二致。難怪三個男人看到花嫂腰上的一圈白肉都要垂涎三尺。自喜伸長了脖子,門神掉出了舌頭,陳官高不住地吞口水。小說寫花嫂來了后,三個男人不僅重新一起吃飯、一起打牌,還大飽了眼福,最后不知不覺中睡進了花嫂的蚊帳。雖然花嫂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但花嫂所起的作用卻正是花的作用。在中國民間語言中,花除了象征美好事物之外,往往也暗示著性。比如對那些情感不專一的人則稱之為花心,對風流成性的后生則稱之為花花公子,拈花惹草、花邊新聞、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等等,都是性愛的暗喻。所以三篇小說題目中的花字,暗示的就是小說故事的情色性質。
三篇花小說的故事雖然帶有情色色彩,但它們的主題卻是嚴肅的。曉蘇的性愛故事除了上述不以感官刺激為目的的特點外,根本之處還在于他是要借性愛展示生活、解剖人性、表達自己的道德立場和審美取向。一句話,曉蘇的性愛小說超越了一般的道德倫理主義評價,而向著生活審美邁進了一大步。他的性愛觀與歷史的進步性無關,而是對民間立場、民間觀念的重新發掘和張揚,其核心便是生命、人性和生活的審美。這才是三篇花小說最有意思的地方,也正是這三篇小說花意象的價值所在。
《花被窩》的故事很簡單:媳婦偷人,婆婆監視;媳婦擔心婆婆將她的奸情告訴兒子,于是將被她趕出去獨居的婆婆又接回家中,以客相待。后來媳婦從相好的口中得知婆婆年輕時也有相好,媳婦不僅沒有與婆婆交惡,相反像遇到難覓的知音一樣,從骨子里面喜歡上了婆婆,從而尊重婆婆,關愛婆婆。小說沒有從傳統的道德立場出發,對婆媳二人的不貞行為予以譴責,也沒有像某些流行小說那樣,將女性出軌的原因歸咎于時代與社會,而是從人性出發,寫出了婆媳兩代女性情感的豐饒與美好。這就像秀水借花生所表達的意念,兩粒米的花生太單調,三粒米才更合她的心意。所謂三粒米其實就是多角性愛的隱喻。這其實是一種民間的性愛觀。在中國民間,雖然說對偷情行為并不鼓勵放縱,但也確實沒有讀過子曰詩云的人看得那么嚴重,只要是雙方自愿,沒有脅迫,沒有利用,便沒有什么不可原諒的。沈從文、汪曾祺的很多小說就表達了這種觀點。不僅如此,曉蘇更寫出了這種出軌性愛的美好,因為它不僅化解了婆媳矛盾,更讓秀水認識到了女性的共同心理和追求,秀水的女性意識有了初步的覺醒。如果說剛開始秀水接回婆婆還是擔心婆婆壞了她的事,而當其作為一個女人,得知了婆婆的秘密后,對婆婆的關愛則是自覺的、發自內心的,因而也一定是恒久的。生活因性而重新和諧和美好,這才是曉蘇要告訴廣大讀者的。
《回憶一雙繡花鞋》的妙處全在于控制,即謎底的逐漸揭穿。溫九年輕時的一段情事,一直等到二十二年后才真相大白,而其間所有的回憶、講述,貫穿的都是溫九和金菊的日常生活細節,并且是充滿情愛和情趣的幸福細節。似乎金菊幾十年如一日,同溫九相濡以沫,恩恩愛愛,都是為了等待終于有一天溫九會告訴她那位送鞋的人到底是誰。一個偷情的故事在歲月的推移中,竟然演變為夫妻二人的一個盛大的節日,一個儀式,一個慶典!小說寫繡花鞋的秘密在其次,重點卻是借揭穿這個秘密來寫溫九夫妻幾十年的幸福生活。特別是溫九七十歲生日的第二天,給福娃家打制杵搗窩子,坐在門口土場上交代往事,上村委會旁邊的小餐館吃一鍋煮,樣樣都充滿情趣,都津津有味。兩個老人的表現十分精彩:
當時,金菊正在廚房里燒火,準備煮早飯,溫九剛走到堂屋門口,金菊馬上就從廚房里出來了,邁著碎步,一路小跑著來到了溫九的面前。因為太慌,金菊從廚房出來時手里的吹火筒都忘了放下。她拿著吹火筒跑過來的時候,溫九還以為她要打人呢。
金菊沒打溫九。她還對溫九笑了笑。金菊笑得有點古怪,嘴角上翹,還把頭像十八歲的姑娘那樣歪了一下。溫九頓時覺得很奇怪,不知道金菊為什么對他這樣笑。再說,她已經六十八歲了,幾十年都沒這么歪頭笑過了。
這樣的敘述很過癮。這個返老還童的金菊哪像被妒忌折磨了二十二年的受害者,她盼解密的這一天,似乎像一個孩子盼望新年!所以金菊在溫九提出條件,讓她知道了送繡花鞋的人是誰一不準發火二不準生氣時,金菊說:“都過去二十二年了,我還發什么火?”有人可能質疑金菊的這種心態不真實,其實真實得很,因為比起幾十年的夫妻恩愛,一雙繡花鞋算得了什么?說不定金菊還要為丈夫年輕時的這點浪漫而自豪呢!還是福娃說得好:“要是我爹我媽能像你們這樣就好了,他們兩個呀,一天到晚沒有一句話說,好像兩個啞巴。”對比自己的父母,福娃的羨慕是真心的羨慕,因為他的確體會到了兩個老人的幸福美滿。溫九和金菊也體會到了,他們從小餐館里出來,步履蹣跚,相互攙扶,面對路人投過來的羨慕的目光,“溫九突然得意地說,明天,我們老兩口還要到老埡鎮上去逛呢!溫九話音沒落,金菊伸手打了他一下說,臉比石頭還厚,這也值得你吹?”因為溫九和金菊要到鎮上看溫九過去的情人秋紅!看看,他們的舉動多么像一對熱戀中的年輕人。這才是曉蘇要傳達給我們的情調和趣味。生活不僅沒有因為出軌的情事而出現裂隙,相反變得更加醇美,這樣的人生是多么值得玩味啊!
《花嫂抗旱》也是一篇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小說。花嫂所抗之旱,并非僅止于自然的天旱,真正的命意卻是人性的干枯和性的饑渴。自喜等三個男人,一個是光棍,另兩個也是事實上的鰥夫,他們的日子中是多么需要像花嫂這樣的女人來澆灌。不僅如此,他們因為偷水事件而變得十分生分,飯不在一起吃,撲克也不在一起打,人性也因之變得粗糙。正是由于有花嫂從中斡旋,三個男人才又重新走到了一起。所以人性的滋潤和性的灌溉,才是這篇小說的深意所在。小說的結尾無疑是富有象征意味的:
三個男人都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鉆進花嫂的蚊帳的。花嫂也不知道。次日天亮醒來,花嫂看見三個大男人東倒西歪地睡在自己身邊,不禁大吃一驚。更讓花嫂吃驚的是,天上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下雨了。她扒開被雨淋濕的蚊帳朝外面一看,干枯的河灘也已經被雨淋濕。
原來花嫂就像那久旱的甘霖,生活是需要潤滑的,人性是需要灌溉的,而像花嫂這樣善良而美麗的女性正好充當這樣的角色。
曉蘇是一個有自己小說觀的小說家,他說寫小說不僅要有意義,更要有意思。“有意義指的是有思想價值,有意思指的是有情調有趣味。”?譺?訛曉蘇的這個觀點是對的。小說的意義是理性思考的結果,而小說的意思得靠作者的精心營造,是審美的體驗。曉蘇這三篇花小說,論意義,不可謂不深刻,因為它傳達出一種民間的、鄉土的生活觀和情愛觀,表達了一種質樸而美好的生活理想,這在人性普遍焦灼的當今,無疑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但曉蘇之為曉蘇,正在于他不止于意義,總在努力向有意思挺進。三篇花小說,在表達意義的同時,人物刻畫得鮮活,生活表現得細膩,語言運用得俏皮,這些都是“意思”。但給人感受最深的,只怕當數小說骨子里的喜劇色彩。我覺得這也是一種花文化,即花的民俗性特征在小說中的成功運用。
《花被窩》里的花被窩,帶有喜慶的民間色彩,《回憶一雙繡花鞋》里的繡花鞋又何嘗不是典型的民間工藝呢?花嫂是人不是物,但其民間性也是不容置疑的,她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是民間女子生動自然的顯現。而這種民間性、民俗性在情節中體現得更為充分,特別是那些精彩的情愛隱喻,《花被窩》中寫到的三粒米的花生,《回憶一雙繡花鞋》中出現的石杵和石窩,《花嫂抗旱》中反復提到的裝水的沙坑等,都帶著民間泛性的思維痕跡,不禁令人會心一笑。而小說的語言,不論是敘述語言還是人物語言,都透著靈動的俏皮,更讓人忍俊不禁。且舉一例:
花嫂舀水的時候,三個男人都看著她。她舀水時彎著腰,屁股上面露出一圈白肉。他們很快看見了那圈白肉,六只眼睛同時放大了一圈。光棍自喜看得最使勁,脖子一下子伸長了一倍,像收音機的天線被人猛然抽出了一節。門神沒伸脖子,可他把舌頭伸出來了,紅兮兮的,像在嘴唇上掛了一塊紅布。陳官高雖然一沒伸脖子二沒伸舌頭,但他卻一個勁地吞涎水,涎水經過喉嚨時,喉結就鼓成一個包,有點像蛇吃青蛙。
這是《花嫂抗旱》中的一段,屬于典型的曉蘇式敘事。它夸張、簡潔、幽默,有種連環頂針之美,尤其是來自生活的精彩比喻,一個人就是一幅特寫,人物的神情神態立刻活起來了。而且曉蘇這樣寫還是一種溫暖的調侃,他的人物不僅不因此令人生厭,反倒顯出幾分可愛來,這也是曉蘇民間立場的又一個表現。
總之,曉蘇的這三篇花小說,無論是小說的聚焦,還是故事的性質,還是小說的命意和風格,都與花有著神秘而巧妙的聯系,它們共同構筑了這三篇小說的花意象。曉蘇說寫小說要有意思,我想讀者讀小說也要能讀出意思來。這個花大概要算是這三篇小說的“意思”之眼吧?
【注釋】
?譹?訛曉蘇:《曉蘇答杜雪琴博士問》,見《我們的隱私》,9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譺?訛曉蘇:《有意思與有意義》,見《暗戀者》,29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夏元明,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