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書勇來電。說“出了個集子”,大樣發(fā)郵箱了,“希望寫個序”。寫序通常應由德高望重、學富五車的老先生來出面,加之書勇出道早、成名早,不僅是詩人和作家,還是很有成就的文藝活動家,這個序不好寫,落實成文字很難妥當。再三推辭,無奈書勇很執(zhí)著,只得應下寫幾句“感想”。
記人思遠
通常,學界對報告文學這個文體的認知,最早來自的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1898)。任公此文被文學史奉為中國報告文學誕生的標志①。其實,這篇報告文學的發(fā)軔之為是一篇記事之作,記錄了戊戌變法前前后后的整個過程。全文分五個部分,前四篇分別是“改革實情”“廢立始末記”“政變前記”“政變正記”,詳細報告了變法的準備、經過和變法的失敗。按說,到此,文章的任務基本完成了。
我想特別強調的是,這篇報告文學還有最后一部分,叫“殉難六烈士傳”,辟出專章寫了六位殉難的烈士: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當然寫得非常精彩,大有司馬氏之風。有意思的是,作為一個文種,該篇報告文學在這里從記事轉為寫人。這個轉變值得文學史進一步研究,提出一個問題:人物報告文學如何使文學從報告事件中脫胎,以生命個體為切入點,進而講述“時代的故事”。
此外,梁任公還有一本有名的書,叫《中國歷史研究法》。其中,可以和上述觀點形成互文性的是,他在“人物專傳”中說過這么一段話:“擇出一時代的代表人物,或一種學問一種藝術的代表人物”作為寫作的對象,“以一個偉大人物對于時代有特殊關系者為中心,將周圍關系事實歸納其中,橫的豎的,網羅無遺”。“其對象雖止一人,而目的不在一人。”②
如何借人物為歷史和時代寫照,換句話說,人物報告文學如何“記人思遠”?這是翻了書勇的《見證與解讀》的第一個感想。
書勇的集子記敘了二十余位人物的生命故事和對話。或許和書勇的經歷有關,當過兵、從過政、經過商,當過記者、搞過媒體,寫詩、寫評論,也事報告文學。他負責過《人物周刊》雜志的一個欄目,寫人記事,圖文并茂,附上歷程述評,既有歷史的縱深感,也有現實的可讀性。這個集子大都是那時工作的集結。正因為書勇的這種經歷,他筆下的人物也就不可避免具有了相當的豐富性。沒有專司一行,而是涉獵甚寬,有戎馬一生的元帥和將軍,有才情橫溢的藝術家,有負責一方的官員,也有鎂光燈外“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實事求是地說,其中不乏宏大敘事。報告文學首先要有一定的新聞性,書勇是記者出身,新聞敏感自不待言,處理得應該說是游刃有余。
我更看重的倒是其筆下新聞人物的“多面人生”。這種“記人思遠”的講述至少以下幾個方面給人啟發(fā)并可以進一步探討:
一是對人物心路歷程的多維度言說,提供了記錄時代、講述人物的新的角度和可能。使得他的寫作從新聞性出發(fā),在“見證”的同時,更著意于“解讀”,增添了難能可貴的理性和遠見。
二是以寬闊的視野、博大的胸懷和悲天憫人的同情,從人類學的視野觀照個人的命運。使得文學游離于小天地里的自我陶醉,著力根植于腳下堅實的大地汲取營養(yǎng),透出強烈的生命意識和現實情懷。
三是注重主體性的介入,不僅有記敘,也有對話,以多種形式展現人物的心路變遷。行文之際,議論風生,能感覺到書勇強烈的現實感與評論心態(tài),特別是對話體的訪談,使得人物的關切和訴求得到充分的呈現,使文本充溢著彌足珍貴的批判精神和啟蒙意義。
青山不墨
從理論上講,報告文學兼具新聞性、文學性和思辨性。以此展開,探討報告文學如何寫人?就避免不了作者、人物與時代和社會文化生態(tài)的關系。由特定時代、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等諸多因素的存在,及其內在關聯的總和,所形成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關系,直接影響著報告文學對于現實和現實中的人物的觀照與評說。報告文學的內在精神的流變和時代文化生態(tài)的演化,可謂一脈相承。
書勇當然也難以超脫這個規(guī)律。就這本《見證與解讀》而言,其話語立場是以現實報告為基本特征,以社會意義的建構為重要價值取向,其對人物的記敘,與以人文關懷和社會啟蒙為基本取向的文化生態(tài)之間,在一定程度上仍有著某種相互契合的內在邏輯。可以說,《見證與解讀》從一個方面實錄著了不同時段、不同行業(yè)、不同個體的生命故事和心路歷程,存活了他們的一段奮斗史和精神史。
從技術層面,書勇的記敘,充滿了別有意味的嘗試。當年,梁啟超先生繼《戊戌政變記》又寫了《南海康先生傳》。學生寫老師,當然不好寫。梁先生自己說:“寧愿站在史家的客觀立場處理史料,意在昭示自覺疏離猶帶小說筆意的舊傳體式。”③為康有為寫傳,實現了梁啟超先生心口中理想的人物專傳的境界:“不必依年代的先后,可全以輕重為標準,改換異常自由,內容所包豐富,無論直接間接,無論議、論敘事,都可以網羅無剩。”④辛亥時期的人物傳記大都如此,其報告對象,既有歷史人物,也有現實人物,既有革命英雄,也有反面人物。如徐寄塵的《秋女士逸事》,陶成章的《浙案紀略·秋瑾傳》,陳去病的《鑒湖女俠秋瑾傳》,黃遠生的《外交部之廚子》,劉禺生的《洪憲第一人物》等。這些,對書勇的啟發(fā)在《見證與解讀》中都能見到一二。
青山不墨千秋畫。書勇的策略大體如下:
一是英雄的“凡人世界”和凡人的“英雄瞬間”。對書勇來說,對人物的記寫,都建立在生活的基礎之上,沒有“超人”,也沒有“神人”。即便是元帥和將軍,書勇也著意描寫其“多面人生”,比如他寫陳毅,是個“詩人”“可愛的外交家”。他寫吳斌,英雄是“如何煉成”的,特別具有煙火氣息,小人物的大壯舉感動很多人。我覺得,書勇很聰明地把握了具有最大公約數的“人性”來寫人記事、拷問靈魂。梁任公寫康南海,說“先生能為大政治家與否,吾不敢知;其為大教育家,則昭昭明甚也”。沈從文寫《記胡也頻》《記丁玲》時說“我所記下的,只多就我所知道的這個人的生活而言,雖不一定是最光輝的一面,卻實在是最人性的一面”。這種對人物“最人性的一面”的發(fā)掘,才是溝通靈魂的有效通道。
二是感性的頌禱和理性的思辨。有的人物報告文學,在革命話語體制下建立起了一種新的言說范式。概括言之,就是以名人、超人、神人為主要對象。這種范式深遠地影響著人物報告文學的寫作,很難逸出這種范式的籠罩。書勇也寫名人,相比,他以理性的思辨能力稀釋了所謂“大寫的人”,不再是簡單的熱情謳歌和粗暴的無情“鞭撻”,而是以更深層的思考,關注改革開放時代日益凸現的各種社會問題中個體的生存境遇。這種關注,其價值不僅僅限于作家審美視野的拓展,更在于真正的“人”的意識在報告文學作家審美活動中的覺醒。
三是“人文話語”對“革命話語”的互動和消解。報告文學因其與生俱來的此岸性,即對現實生活的深刻介入,更加強了它對文化關懷的迫切感和認同感。書勇的敘述對象,關注名人,也關注凡人;生存境遇,關注人物“最人性化一面”的挖掘;價值取向,關注命運,尊重生命的本真意義,尊重人類精神。這意味著文化語境的寬松,寫作者主體意識的自覺。“人文話語”對“革命話語”互動和消解,使其筆下的人物更鮮活,更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談文說藝
文為一脈,藝為一理。報告文學寫畫家、寫書家、寫文字學家、寫音樂家、寫音樂指揮家、寫電影導演、寫時尚界的名模、寫奧運冠軍,一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同時,作為一名文藝活動家,書勇評書畫、評音樂、評電影、評體育、甚至評時尚,成為《見證與解讀》的一大看點。近年,書勇涉獵漸寬,以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循著文藝一理,在中原藝術界弄得風生水起。其藝術學養(yǎng)、美的解析,以其詩人的真情睿智,別有一番獨到的風光和異景。
或許和個人的興趣和閱歷有關,竊以為,在書勇的這本集子里,最有意思的當是那些寫藝術家的篇什,或是與藝術家的對話部分。書勇的記敘,和藝術家的專業(yè),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輝耀成趣。
當下,中國藝術特別是書畫創(chuàng)作的基本情態(tài),似乎已很難從藝術自身的語境去解讀。尤其在大眾視野里,藝術作品的藝術價值好像完全可以等同于它的貨幣價值。藝術創(chuàng)作從作為審美客體變遷為一件商品,這種身份轉換之際,創(chuàng)作者同時也變?yōu)樯唐分圃焐獭λ囆g本身來說,盡管這種處境十分兇險,似乎,藝術家還要必須面對。在藝術品和市場之間,有一個人至關重要,這就是藝術鑒賞家和評論家。他一頭連著創(chuàng)作和作品,一頭連著市場和價格,既是藝術家的高山流水,又是市場上的消費指南。這個人的人品和素質很重要,其深厚的藝術鑒賞力、精準的眼光、開放的心態(tài)、中立的立場,不可或缺。他勾連兩頭,應是雙方都靠得住的好朋友,無論是對藝術家,還是對收藏者。
不知我理解的是否恰當,在書勇報告文學的視野里,出現這么多“一種學問一種藝術的代表人物”作為寫作的對象,是否是對眼下這種情態(tài)的一種反撥和對建構一個雙方好朋友的一種努力?
書勇在報告文學中談文說藝,至少有三個方面要提一下:
一是一切從創(chuàng)作出發(fā)。書勇的對話體報告很有意思,一來一往,一唱一和,一張一弛,有縱情長論,也有短兵相接,保持了很好的現場感。我很欣賞這種弄法。但,我想強調的是,在這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里話外,一切都從作品出發(fā)。這體現了對藝術的絕對尊重。書勇和丁萬春談山水與花鳥的區(qū)別與聯系,著意山、水、樹、石、房屋、小橋、船舶、車馬、人物,以及山林云水、風情雨雪、四時變化、神情動態(tài),等等。花鳥強調立意、造型、筆墨、色彩、構圖、時空、觀察、表現,等等。這種從作品出發(fā),從意象著手,強調天人合一,注重樸實無華,追求溫厚博大的討論尤其值得稱道。
二是評論注重學理。評論即學術。書勇有這種理論的自覺,他和吳建潮對話,從吳冠中先生的“筆墨等于零”說開去,專門探討中國畫的革新與發(fā)展問題,對兩種理論進行了辨析,分別指出了特點與側重。非常理性地指出,不要單純從字眼出發(fā),而要對“零”重新理解和認識,“時間才能真正證明筆墨的正確性”。這種對話,意義遠不止對筆墨和色彩的研究,更是精深的東方哲學經典,闡述了整個人類的藝術法則和生存概念。
三是強調人文關懷。書勇和王沛忠討論書畫,最終落到“人法地,地法天,天發(fā)道,道發(fā)自然”。書勇還把音樂指揮家祖賓梅塔描述為一位典型的人道主義者,因為他堅信“音樂有治愈心靈創(chuàng)傷的作用”,“音樂是跟人類靈魂對話的,它能聚集人類的精神,具有神圣意義”。書勇還寫了一位世界名模,艾里珊·鐘,她不愿做花瓶,除了手袋沒有大牌,把平民時裝的個性化演繹到極致。書勇說,她行頭簡單,氣質超然,人人可以模仿,關鍵是,“她給你帶來自信,這才是最重要的”。
書勇論藝,錦繡文章。詩人的敏銳真情,文學家的語言鋪設,哲學家的辨析啟迪。藝海揚波,詩情畫意,指點江山,暢快淋漓。見證解讀,美哉斯文!
以上拉拉雜雜,不知所云。還有幾句多余的話:書勇還“在路上”,所謀或許更遠更大,尚是“正在進行時”,實不宜蓋棺論定。上述所論,一家之言。不愿拔高書勇,只想關注書勇、研究書勇、激勵書勇。以“靈魂的寫意”為題,是對感想的一點點概括,也是對書勇未來寫作的期許,更是文友之間的共勉。
【注釋】
①張春寧:《中國報告文學史稿》,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
②夏曉虹:《梁啟超·名人傳記》序,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③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④阿英:《傳記文學的發(fā)展》,三聯書店1981年版。
(李仰智,廣西師范學院副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