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的中國,絕對是一個小說大國。據不完全的統計,每年出版的小說近萬部之多,即使是在美、法、俄等小說發達國家,這個數字也足以令人驚嘆。有這么多的小說問世當然是好事,畢竟中國是一個文學消費大國,有著極龐大的市場。但是令人遺憾的是,當代中國的文化產品也同樣有著市場經濟時代不可避免的質量問題,在為數眾多的小說中,要想發現一本貨真價實、值得一讀的作品并不容易。2013年的小說界,這種情況并未得到明顯改觀,但是張浩文的《絕秦書》絕對是本年度值得認真一讀的長篇小說之一。
初讀《絕秦書》,人們不免會把它與《白鹿原》聯系起來,因為這兩者之間確實有著某些相似性。比如兩部小說所描寫的故事都發生于著名的關中地區;都是以一個村莊為中心,《絕秦書》里的村莊叫周家寨,而《白鹿原》中的村莊叫白鹿村;都以兩個家庭為中心,《絕秦書》是周克文、周拴成兄弟倆,而《白鹿原》是白嘉軒、鹿子霖倆兄弟;主人公都有三個兒子,《絕秦書》中的周克文有三個兒子:周立德、周立功、周立言,《白鹿原》中的白嘉軒有三個兒子:白孝文、白孝武、白孝義;都有一個奇女子,《絕秦書》中是引娃,《白鹿原》中是小娥;都有一個窮苦孩子出身的土匪,《絕秦書》中是周家長工壽娃,《白鹿原》是白家長工黑娃。都有種大煙的情節,《絕秦書》的周家因種大煙而遭遇土匪,《白鹿原》的白家因種大煙而發家。由于兩書所描寫的歷史背景、地域文化、社會生活基本相同,出現這種相似的“橋段”并不奇怪,但是《絕秦書》絕不是《白鹿原》的翻版,它們內在的審美邏輯與文化指向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說《白鹿原》在風云變幻、撲朔迷離、殘酷血腥的歷史迷局中,試圖從鄉土中國社會的基層宗法文化中發現可以打開這一歷史迷局的鑰匙,其對歷史的理解、文化的認識、人生的感受雖然不乏無奈之意,但希望的底色卻是明顯的,那么,《絕秦書》則在一場看似偶然的天災中,做出了一種頗有悲觀主義意味的深層闡釋。盡管《絕秦書》也不乏溫情與希望,但所有的溫情與希望都無法掩蓋那種來自歷史、文化、人性深處的大悲哀、大絕望!這種絕望的生命體驗是如此強烈,或許讓習慣了樂感文化的人難以接受,但我想指出的是,正是這種絕望的生命體驗,才使得那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歷史記憶具有了獨特的審美價值。
《絕秦書》以周家寨為中心,以周克文一家的命運為基本線索,以周家的三個兒子不同的生活經歷為視角,從廣泛的層面上展示了民國十八年(1929年)前后西北地區的社會生活。這里有世代生于斯、長于斯的農民,有到處搶劫、禍害百姓的土匪,有打著各色旗號的軍閥,有巧言令色、欺壓百姓的貪官污吏,有商人,也有知識分子,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浩浩蕩蕩,卻無不指向一點,那就是絕望。這種絕望的生命體驗首先來自那一場幾乎被人們遺忘了的一場天災。關于這場發生于民國十八年的大饑荒,作者在后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述:“當時陜西人口不到千萬,餓死三百多萬,逃亡三百多萬,人口折損超過半數,真正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而這僅僅是陜西一地,其實那場災難席卷整個西北,死亡總人口接近千萬。”數字是抽象的,但是,當它以極其生動的形象展現在人們的面前時,這將是多么可怕的一種景象。周家寨那些靠天吃飯的農民,為了能夠活下去,不惜以祭獻童男童女的方式祈雨,但老天爺就是不睜眼,任憑那一幕幕人間慘劇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漫延。“五寡婦到塬上挖觀音土,掄了一下 "頭就沒勁了,她剛躺在地上歇息,野狗呼啦一下撲上來把她圍住了,她想拿頭打狗,可胳膊腿都被狗撕住了,動彈不得,最后活活讓狗撕碎了。”一個叫花花的女娃發現了一個糞瓜,可她因為饑餓無力,最終累死在了瓜跟前,“她的手離那顆瓜只剩下一拃遠”。這真的是天在“絕秦”了。
《絕秦書》是一部災難書,寫天災的可怕是必然的,但是對于自然災害的任何埋怨都是沒有意義的。《道德經》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旱水澇,地震海嘯,是大自然的本性,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古今中外,這樣的災難,甚至比這更為猛烈的災難已經不知發生過多少次,作為地球上的人類,面對自然界可怕的無意識發作,進行任何形式的道德評判都是毫無意義的。作者顯然對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他并沒有哭天搶地地去詛咒老天爺,雖然他直面了那么多令人心驚膽戰的場面,因為作者深深地知道,同樣的災難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卻可能會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任何天災都有著非常明顯的人的因素在里面。因此,任何災難文學,都是人的文學。誠如作者所說:“慘相不是為了嚇唬人,而是要警示我們去思索災難的根源。”作為一部災難文學,《絕秦書》最讓人們震撼的、也是最讓作者感到絕望的不是久旱不雨的天災,而是讓人不能容忍的人禍。
民國十八年的大悲劇是誰造成的?毫無疑問,首先是由當地老百姓自己造成的。本來是種糧食的農民,在利益的驅動下卻放棄了他們的本分,種起了禍國殃民的大煙。盡管國民政府制定了禁煙條例,但煙越禁價越漲,農民種煙的熱情也越高。糧食本來就是農業社會中十分脆弱的鏈條,一旦中斷,后果極為嚴重。因此當民國十八年的旱情出現之后,這些種糧的人不得不為他們的逐利行為付出沉重的代價。作者并不避諱他對老百姓這種愚昧行為的批判,但他也清醒地看到,這場悲劇的發生更與當時中國社會政治秩序的全面崩潰與混亂有著極大關系。大清國的滅亡與民國的建立并沒有從根本性上改變近代中國的不幸命運,政治的無序使中國社會進入了最混亂的時期,軍閥割據與混戰給民眾造成了極大的痛苦。西北軍閥及其當地政府為了爭權奪利的需要,明知種大煙是禍國殃民的事,還是變相地讓農民去種大煙。甚至你想種糧食也不行,因為只要不種大煙,明明是種了糧食那也算是白地,就要交白地款,這不是逼良為娼嗎?世界上還有這樣無賴的政府嗎?就在民眾已經無糧可食的情況下,當地軍閥還不顧民眾死活,強征糧食,而且是預征五年。面對周克文的質問,當地縣長的回答是:“這事我不管,也管不了,咱只管催糧。”這樣的回答,已經不是“出離憤怒”所能概括的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譹?訛,魯迅的這段話真是再確切不過了。特別值得的指出的是,《絕秦書》在面對歷史時,不為意識形態化的政治觀念所束縛,敢于揭示歷史被遮蔽的一面。在西北這塊土地上,特別是在民國初期,馮玉祥是一個無法讓人忘卻的記憶。長期以來,由于他敢于與蔣介石公開叫板因而成為政治上的英雄,常常以正面的形象出現于歷史與文學中,但毫無疑問的是他也是一個軍閥,他對西北人民造成的苦難也是極其深重的。作為一個人,就個人品性而言,馮玉祥或許稱得上完美,比如他在戒吸紙煙的問題上以身作則,就讓周立功及其他軍人不得不十分佩服。但是,作為一個軍閥,他并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為了戰爭的需要,他幾乎是將老百姓的血汗全部榨干了。民國十八年的大旱災發生之時,也正是馮玉祥的西北軍政府為了爭奪地盤,正積極籌備與南京中央政府決戰之機,他不僅不救災,反而加緊催逼軍糧,甚至把外地援陜的救濟糧圈為戰備物資,還以阻止中央軍進陜的名義瘋狂炸毀鐵路,幾乎掐斷了外地援陜的通道,陷西北于絕境。至于對西北歷史影響深遠的另外一個人物宋哲元,一向是作為抗戰英雄而被載入史冊的,但小說并沒有因為宋哲元有著英雄的光環而放棄歷史的真實,抗戰時期宋哲元確實是英雄,但20世紀20年代的宋哲元確實是軍閥,他同樣有著軍閥的殘忍。鳳翔攻破后,他下令將黨拐子的五千土匪全部處死,而太白土匪花豹子投降之下,他卻與土匪狼狽為奸,完全不顧老百姓的死活,而這一切只為了“利益”兩字。這些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物,這種無序而野蠻的社會生態,使得有可能控制的自然災難變得無法控制,最終釀成無法收拾的局面。
然而民眾的逐利行為與社會秩序的混亂,似乎還不足以令人感到絕望,這畢竟還有著可理解處。事實上,逐利是人的本性,唐詩有云:“市門逐利終身飽,谷口躬耕盡日饑。”(徐夤《偶書》)當“一畝大煙頂得上十畝麥子,重利之下誰還愿意種糧食?”周家寨人不是君子,他們不種糧食自食其果確屬罪有應得,但事出有因,也是情有可原的。老百姓畢竟是老百姓,即使是有著比較長遠眼光的周克文也無法免俗,雖然他深知種大煙的危害,但也不得不種大煙。而當年發生于西北大地上的軍閥混戰,固然造成了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但不是不可理解,這也正是中國社會從傳統向現代化轉型過程中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而類似的政治黑暗與社會混亂,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少見,并非極端的例子,早在明朝末年的陜北大旱災中,此類現象就已經出現,并由此引起了著名的李自成農民大起義,最終推翻了明王朝。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對此社會黑暗現象進行暴露批判的作品并不少見。盡管從社會角度進行切入是《絕秦書》的重要內容,但顯然不是它的重點。我以為,在大災難中發現中國文化的大敗退,才是小說“最傷心處”,也是最絕望處!
數千年的農業社會生態,造就了中國鄉土社會獨特的士紳文化。所謂士紳文化,是指以士紳階層為中心構成的農村社會結構形態及其治理模式。士紳是中國封建社會一種特有的階層,主要由科舉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當地較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鄉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批在鄉村社會有影響的人物構成。士紳階層作為儒家文化最可靠的信徒,特別是在朝代更替、皇權易主的年代,其捍衛儒學的決心和勇氣更勝官吏一籌。這種對儒學長期不變的情有獨鐘,奠定了士紳階層在社會上享有較高的文化地位,并對鄉村社會的治安擁有管理與裁判權。費孝通先生說:“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沒有政治權力,可是有勢力,勢力就是政治免疫性。統治者越可怕,越像猛虎一樣,士紳的保護性的庇護作用就越大。”?譺?訛由于士紳與其生活其中的鄉土社會有著血肉相連的關系,有著更為嚴格的道德約束,更加顧及一個宗族的長期發展,因此,他們常常以鄉村利益的代言人身份去與官方抗衡,從而在相當程度上維系了鄉村秩序的穩定。士紳文化與現代法治文化截然不同,但就傳統中國農村而言,士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要維系力量。但是這種延續了數千年的士紳文化,卻在天災的沖擊下,迅速地瓦解了。
周家寨的周克文是一個典型的士紳。他是當地的大戶,有文化,本來有望金榜題名,可惜生不逢時,科舉被廢,“只能把出將入相的宏圖大略嚼碎了咽到肚里再拉進茅坑,從此蝸居土窯躬身隴畝。”毫無疑問,周克文是中國鄉村社會中的佼佼者,是士紳中的典型代表。雖然他不乏狡獪的心計,但他深受儒家文化教誨,知書達禮,同時也熱心于鄉村公益事務,盡責盡力,得到鄉親們的尊重。然而在這個風雨飄搖、世風日下的時代里,無論周克文如何經營,都無法阻止這個鄉土社會的崩潰。他無法與農民的愚昧無知相對抗。“雖然種大煙既合法又有利,可看到村里村外遍地都是大煙鬼,看著他們面黃肌瘦的樣子和賣兒賣女的罪行,周克文怎么都覺得這玩意兒不是好東西!種這東西就是造孽。”可他無法阻止人們種大煙的追求,甚至無法阻止自己的親弟弟開煙館,而當他自己種了糧食、種了棉花之后還受到農民的嘲笑。他無法與土匪無法無天的搶劫相對抗。在短短的幾年里,他就遭遇了兩次搶劫,不僅損失了財產,也損失了兩口人。他也無法與地方官員的殘暴貪婪相對抗。當他代表民眾向縣長救助時,卻遭到縣長的暗算,不僅自己陪上了糧食,當地農民救急的義倉也被搶走了。他更無法與無所不在的饑餓相對抗。當他基于對洋鬼子的義憤,狠心拒絕了兒子賣糧籌款的請求,開辦粥棚的時候,饑餓的人們卻像洪水一樣,瞬間就把一切都摧平了。“粥棚淹沒了,圣人牌位踢翻了,絳帳鎮擠破了,周家寨踏平了,這里的男女老少瞬息間被卷入漩渦中,他們呼喊著,哭泣著,被浩浩蕩蕩的洪流裹挾而去……”周克文的死去,預示著這個士紳社會也走到了盡頭。
對于周克文的悲劇,《絕秦書》無疑是懷有深切的同情的。周克文最后出手決定開倉賑災,最主要的原因是激于對西方文化的侵略。大災面前,天主教的施舍讓饑餓的中國人紛紛信了洋教,這對于周克文這個篤信儒家道義的士紳來說是不可容忍的,連娃娃都要“爭著在自己的胸口上胡亂劃十字”,“這關中道真要從根上爛掉了”。“錢可以少掙一些,可作為士紳,他不能看著孔孟之道在這里斷了根啊,這是剜他的心頭肉!道統散,天下就散了,那還了得!”維護傳統的綱常倫紀是中國士紳的職責,“這是他們在中國社會中作用的主要方面之一。紳士的整個生涯都表現出中國的文化傳統。”?譻?訛為了保存道統,他連自己著意培養的兒子周立功的命也搭上了,可是最終的結果卻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周克文的所作所為頗有點螳臂當車的味道,在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時代里,這種悲劇性的結局是不可避免的,但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努力又是多么可敬!
讀《絕秦書》令人深感絕望的不止社會的混亂,道統的失去,更有人心與人性的淪喪!如果說,作者對社會秩序的混亂、當政者的殘暴是憤怒,對鄉土社會及其士紳文化傳統的敗落是無奈、同情,那么,對人心、人性的淪喪則是絕望。周家寨的黑丑和毛娃到鎮上填埋死去的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竟然在聞到食物的香味后又活了過來并向他們要食物吃。毛娃勸他說:“老哥,我勸你最好死了,就你這樣子,有今天沒明天,終究難逃一死,算你運氣好,今天碰到我們給你收尸,落一個入土為安,要是以后死了,沒人埋你,野狗就把你撕成碎片了,我們這是行善做好事呢。”一個人還活著,卻被人苦苦地勸說去死,人的良心道德在這里變得的一錢不值。然而比這更慘的還多著呢。兔娃媽把親生兒子兔娃推到枯井里,并不顧兒子的苦苦哀求,活活用石頭把他砸死。而單眼不僅吃人,而且“吃著吃著,一不留心把他爹也吃了”,更是讓人不能想象,然而這些事的確發生了。在大災難面前,我們無法要求人們道德上多么完善,但人心之如此黑暗,人性之如此殘忍,至少說明我們這個民族從根本上出現了問題。在這個社會如此黑暗、道德如此黑暗、人性如此黑暗的世界里,或許也有一點點生命的光亮,比如引娃,但這一點點光亮卻讓人更覺人生的絕望。引娃對二哥周立功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悲劇,在北京讀過大學的周立功不可能也不會愛引娃,引娃對周立功的愛完全是一廂情愿,甚至可以說是自作自受的。但即使沒有愛情,當她把自己的生命獻于周立功面前的時候,這個受過高等教育,也有著所謂遠大理想的現代知識分子,對她的一片情意卻視而不見,其人性之淡,令人齒寒。
《絕秦書》就是這樣,從天災入手,一點點、一步步地為人們描繪了一個令人絕望的社會圖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百姓不仁,以人人為芻狗。這種亂世景象,甚至在周家三個兒子的名字中都有體現。老大周立德,是軍人,作為國家武器的象征,本應是一個立功者,但他卻名為立德,軍人立德,而且也只有周立德成為(是)周家最后一個可能擔當著拯救者角色的人,這種奇特的人生,或是20世紀中國歷史宿命的象征?老二周立功,北京大學畢業的學生,一個現代知識分子,本應在社會中承擔立言或者立德的角色,但卻要“立功”,結果功沒有立成,不僅他的鄉村建設工作,他的社會批判工作,他的實業理想,甚至他的愛情,統統都失敗了,最終連他的命也搭上了。老三周立言,是個商人,而且還是比較成功的一個商人,他本應在商業上有所作為,卻要“立言”,死亡成了最后的歸宿。三個兒子的名實悖論,也許只是一種巧合,但這是否也是對近代中國失序、無序、混亂顛倒的歷史的象征?在當代中國文學中,表現出如此絕望之情的小說并不很多,而絕望也常常作為一種不健康的情緒而受到人們的批評。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絕望是一種最有強大的批判力量,唯有大絕望,才有大希望。亞里士多德認為,“古今來人們開始哲理探索,都應起于對自然萬物的驚異”,“他們探索哲理只是為想脫出愚蠢”?譼?訛。這話自然很有道理,但也有人以柏拉圖為例,認為最偉大的、最深刻的哲學與其說起源于驚異,不如說是起源于絕望。因為好奇面對的是存在,而絕望面對的是內心,驚奇為人類揭開的是存在之秘,而絕望讓人探詢的是靈魂謎底。作為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經歷了“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譽?訛蘇格拉底被雅典民主政體處以極刑這一發生在公元前399年春季的歷史事件。這一沉痛的事件對于柏拉圖而言極為不幸,但是對于哲學本身而言,卻是走出“洞穴”的第一道強烈的光芒。這一切都起源于一種深刻的情感體驗:憤怒和絕望。師尊之死令其早年的全部膚淺信念都受到了考驗,作為一個有責任感和很高天稟的哲學傳人,他必須得對這一歷史事件提供哲學解答。正是這種憤怒與絕望成就了偉大的柏拉圖哲學。張浩文是作家,他的思維方式不同于哲學家,但他在面對民國十八年的大災難時,其憤怒與絕望的生命體驗卻不亞于柏拉圖面對師尊死刑時的體驗。《絕秦書》之“絕”,就在這里!他從天災中感受到的是時代、民族、文化、道德、人性的全面崩潰!與其無法救治,那就干脆像尼采那樣大喊一聲:“上帝死了!”或許這是新生歷史的開端!
張浩文客居海南二十多年,但他始終沒有改變自己作為一個西北漢子的本色,無論是生活習慣還是小說創作,都與他的家鄉有著血肉的聯系,他喜歡吃面,習慣蹲在椅子上寫作,喜歡寫他家鄉的人與事。對家鄉的摯愛為他的寫作提供了左右逢源的生活素材,使他的小說有了更為深厚的基礎。還需要指出的是,張浩文是作家,有著多年的創作經歷,但他不是職業作家,他是一個大學教授,是從事文學教學與研究的學者。張浩文的小說創作,不是一種職業行為,而是基于一種文學的愛好與興趣。指出這一點,主要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張浩文的寫作是一種比較純正的寫作。我不敢斷言張浩文是一個純粹的人,沒有絲毫的功利之心,但至少他在寫作中,博名逐利的考慮是比較少的。正是因為這一點,張浩文才能夠沉下心來,在當下這個浮躁的時代,甘愿花費三五年的時間,去寫一部長篇小說。《絕秦書》的成功,與張浩文的這種純正寫作不無關系。
【注釋】
?譹?訛魯迅:《記念劉和珍君》,見《魯迅全集》第3卷,25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譺?訛費孝通:《中國士紳》,3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
?譻?訛張仲禮:《中國紳士》,67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版。
?譼?訛亞力士多德:《形而上學》,吳壽彭譯,5頁,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
?譽?訛柏拉圖:《斐多》,楊絳譯,101頁,遼寧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房福賢,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