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論及我的個人觀點之前,我想講一個引子。今天,在中國新疆博物館里有一條“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漢錦,我現在覺得它是在新疆講述的最好的“中國故事”之一。1995年10月,中國—日本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成員在新疆和田地區民豐縣尼雅遺址一處墓地上進行考古挖掘,然而幾個月來,他們在尼雅遺址上的挖掘一直沒有什么新的發現。失望之余,考古人員挖開了一座古墓。這是一個兩人合葬墓。合葬的兩人身上穿著許多衣物,最顯眼的是,其中一具尸體的右臂上綁著一條色彩鮮艷的織錦。這條織錦色彩絢爛,紋樣新奇,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沒經過太久時間的辨認,考古人員便辨析出織錦上織的文字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然而,有關這條漢錦上的漢字書寫內涵,以及它為什么會出現在墓葬主人的棺槨里,一直是個謎。如果讓我去講一個“中國故事”,這條漢錦一定是我首選的故事素材,它是我聽到過的有關“制造中國”最動人的歷史敘事。后來,科學史家推算出,在三十余年后的2040年9月9日,將會出現罕見的五星聚會天文奇觀。天文考古學家、美國學者班大為(David W.Pankenier)在他研究中國古代五星聚的重要論文里,曾激情地說過,伴隨2040年9月五星聚會奇觀同時到來的,很可能是中國再次走向繁榮和富強。一條兩千多年前的漢錦護臂,它的上面繪有鳳凰、鸞鳥、麒麟、白虎等瑞獸和祥云瑞草,并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文字巧妙列置其中,預言了千年以后中國國家的誕生以及國家繁榮,這是我聽過的對“中國夢”“中國故事”最傳奇的敘事建構,也是當下有關“中國故事”敘事生產中最為傳奇的故事資源之一。
它啟發我思考,“中國故事”在對其本土敘事資源進行挖掘與創意轉化時,需如何講述?如何在敘事建構中呈現審美中國的文化形象?有關“中國故事”如何講述的思考一方面出于文化自覺與文化認同的本土敘事反思,另一方面也來自對本土敘事資源與敘事傳統如何進行復魅呈現的現實思索,涉及中國傳統的基本價值與中心觀念在現代化的要求下如何調整與創意轉化等文藝實踐的具體問題。本文擬從傳統的章法、邊疆的養分、細節的勝利、風物的記憶等四方面予以探討,誠然,這種探討其自身既是剖析“中國性”“本土性”與“現代性”文學書寫話語資源的動態生成過程,也是一次打開經典、重建經典的中國文學巡禮之旅。
一、傳統的章法
歷史地看,中國文化是講究超越與內省的,相較于西方文化講求外在超越,中國文化更追求個人的內在力量。譬如儒家講“求諸己”“盡其在我”,道家主張“自足”,佛教提及“依自不依他”等觀念,都是內向超越文化觀念的集中體現。對此,余英時有過精辟的論證,他從人與天地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對于自我的態度、人對生死的態度等四方面詳細論證了中國人人文傳統中追求個人內心信仰、重視自我修養、強調自我的認識與控制等個人追求背后所隱含的中國價值系統?譹?訛。由此不難發現,這種人文價值決定下的中國文學創作自古便有一個重視人物塑造的文化傳統。譬如,中國居正統與主流地位的古代史傳文學,一直強調人物高于故事,司馬遷《史記》本紀、列傳系列都是非常精彩的以塑造人物取勝的敘事文學作品,更不用說自《世說新語》始,志人志怪系列小說,更是將人物(尤其關注人物的內心力量)塑造作為小說講述吸引讀者的核心內容,看重人物角色的性格塑造勝過故事情節的曲折編排,例如《世說新語》全書共一千余則,記述自漢末到劉宋時各路名士貴族的遺聞軼事,各個篇幅短小,幾乎不追求完整的故事情節,卻篇篇寫出人物與眾不同、不合俗流的性格特點。這種圍繞人物敘事,追求人物角色與讀者之間“化學反應”的敘事傳統到宋元明三代,借由民間文學、話本小說的講述得以繼承發揚。彼時,說書人在書場中往往通過一個傳奇人物的性格特點吸引聽書人的注意力。比如,蘇軾的《志林》便記載了早期的聽眾有關人物性格閱讀之后的“讀者反應”情狀,記述了小孩子聽說“三國”故事,聽到劉玄德失敗,就皺眉頭、流眼淚;聽到曹操失敗,便高興鼓掌,雀躍不已。事實上,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所批評的“扁平人物”塑造手法,在中國本土敘事傳統中卻意外地有著一個較為龐大的讀者趣味共同體。比如《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作為智慧的化身,劉備作為忠厚仁義之人的代表,雖不乏魯迅所批駁“長厚而似偽,多智而近妖”類型塑造的瑕疵,卻一直為廣大讀者所喜愛,膾炙人口,廣為傳誦。及至《紅樓夢》,中國古代小說強調人物形象塑造的觀念與技法更臻成熟,所謂“背面敷粉”“注彼寫此”“千皴萬染”“倒峽逆波”“頰上三毫”“云罩峰尖”等寫人狀物的敘事技法,較于西方敘事人物塑造技巧,種類更豐富,以虛寫實,勝在傳神,精彩絕妙。
由此來看,中國當代文學敘事,要講好“中國故事”,恐怕需要充分汲取中國古代小說人物塑造的傳統章法,這些由古至今積累而成的敘事經驗,人物塑造的具體技巧,其實并不遜色于西方小說創作中有關人物塑造的諸多概念,反而更具有中國本土敘事傳統的文化底色。
二、邊疆的養分
談及中國本土敘事傳統與資源,就不得不提少數民族文學的敘事傳統,在建構“中國故事”的敘事傳統方面,它們的地位一直被主流文學史界所低估。中國的主流文學從過去到現在都是長于抒情而短于敘事的,因而,關于中國文學沒有史詩的言說似乎一直得到主流批評界的認同。但是,在中國新疆,這個結語并不能得到有效成立。中國新疆的少數民族文學中孕育了世界著名的史詩文學,中國少數民族三大史詩中的兩部英雄史詩,《瑪納斯》和《江格爾》均誕生在新疆的大地上。同時,不少民族也保有自己的口傳文學。可以說,這個史詩性的文化滋養是中國內地的文學創作鮮少具備的,它在歷史上曾一度對中國小說敘事產生重要的影響,形成了一個表演性的口承敘事傳統。然而,海權時代建制以后,我們習慣了將目光朝向西方,習慣了在那里尋找源頭和意義,而從不肯調轉視線,看向東方以及更東方,老是做“外比較”而不去做華夏文化多元一體的“內部比較”。
事實上,我們在講述“中國故事”時,有必要在華夏文化多元一體的格局中,向邊疆地區少數民族兄弟文學的口傳敘事技藝學習,完成中國本土敘事傳統自身內部的擴容、收編與集中整合。正如莫言所說的,講好“中國故事”,需要引入一種比較的方法?譺?訛,在我看來,尤其需要呼吁一種內比較方法的介入。中國新疆少數民族文學口傳表演技藝要遠遠超過我們耳熟能詳的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從詩行長度來講,《伊利亞特》全長不過15693行,而柯爾克孜族英雄史詩《瑪納斯》全長卻有232665行,這么長的篇幅,不僅需要代代都出現記憶力驚人的講唱歌手,要駕馭這么長篇幅的史詩故事,必然需要更卓越的講述技藝與口傳敘事才能。這些敘事技藝都應匯入“中國故事”本土敘事傳統的整理之中,中國少數民族兄弟文學敘事傳統中的許多基因早就應該進入“中國故事”敘事傳統的史學建構框架里。
毋庸置疑,中國的本土敘事傳統一直是在兼收并蓄、動態建構的過程中完成自身敘事體系的設計,比如印度文化中的講唱文學傳統是由古地新疆傳播到內地,而中國白話小說中的通行的韻散相間的文體源自佛教的講經與變文;話本小說中常用的入場詩與散場詩源自佛教講唱中常用的“押座文”與“解座文”;話本小說里的“得勝回頭”源自佛教講唱中的開題文字等等,這些東方敘事傳統一直是“中國故事”本土敘事重要的傳統內容,對中國小說敘述一度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
因此,要講好“中國故事”,也需要今天的文學創作者能夠具備歷史的眼光與邊疆的胸懷,同時更具備一種整合敘事的能力,能夠將邊疆敘事的養分融入中國故事講述的具體語境之中。
三、細節的勝利
“中國故事”的講述離不開大量可視細節的支撐,近年來,中國當代文學創作在細節鋪陳與場景描摹方面缺乏耐心,往往一部長篇小說讀完,除了對話,我們對環境、空間與場景的印象亂無頭緒,對人物行為、表情與心理動作知之甚少。相較而言,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不少情境創設充滿細節,不乏詩情畫意,深具細節之美,值得借鑒。
記得《聊齋志異》中有一篇《胭脂》講的是東城卞氏之女胭脂,偶遇秀才鄂秋隼,一見傾心,陷入相思,被王氏相好宿介得知,冒充鄂秋隼夜半深入胭脂閨房,欲行非禮,卻遭拒絕。宿介奪得胭脂繡鞋,無意中將繡鞋失落于王氏門外。無賴毛大拾得繡鞋,夜入胭脂家誤殺胭脂父親,被胭脂誤認為是鄂秋隼所為,遂向官府告發,致使鄂秋隼屈打成招,后又得遇復審,沉冤昭雪,因禍得福,終迎娶胭脂為妻的故事。
這個故事,篇幅不長,但有關人物性格、空間景物以及社會環境的細節描寫,細致至極,讀來難忘。如寫胭脂對鄂秋隼一見傾心時的面部情狀,“秋波縈轉之”,“凝眺”,“暈紅上頰”,“脈脈不作一語”,嬌羞怯然,讀之令人心動。再寫她相思成疾,“縈念頗苦,漸廢飲食”,動情成疾。后又寫宿介冒充鄂秋隼,要求一握纖腕為盟,她又“斷斷不可”地堅決拒絕,既寫她承認所愛,用情成癡,又寫她堅持清白,拒絕茍合。再如丟履撿履的細節以及審冤昭雪的細節也讓人過目不忘。更不用提中國四大經典名著《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中對細節的鋪陳講究,如“白衣渡江”“三顧茅廬”“武松打虎”“刮骨療傷”“劉姥姥醉臥怡紅院”、“史湘云醉臥石凳”“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等細節場景,都能做到通過文學語言的描述實現對場景、空間的視覺再現。直到現代,魯迅、孫犁、汪曾祺等眾多作家的小說筆下也不乏細節的動人之處,不少作家自己更通繪畫,文字在細節描述時便富于畫面感,也兼具詩詞意象疊加的鋪陳,充滿韻味。
要講好“中國故事”,當然需要在細節描寫中審美呈現中國味道的物質空間、情狀行為、人物的言談舉止,若能借鑒中國古代繪畫美學的精髓,大寫意的同時注重小描摹,像繪畫點苔上墨之法,妥帖得當,如唐貸《繪事發微》中所言:“……點之恰當,如美女簪花;不當,如東施效顰。點苔一法,為助山之蒼茫,為顯墨之精彩,非無意加增也。”決定中國故事講述功力高低之別的或許就是這宛如點苔般,一點細枝末節所醞釀的“勝利”。
四、風物的記憶
今天我們談“中國故事”,中國風尚,難免不想起18世紀中西交流的世紀里,“中國故事”帶給西方世界的東方印象,它們通過對中國風物的敘述,建構了有關“中國故事”對外講述蔚為經典的知識譜系,號稱歐洲三大漢學著作的《中華帝國志》《域外耶穌會士之有趣而有益的通訊集》《北京耶穌會士雜記》便誕生在十七八世紀的法國巴黎,鑄就了西方世界認識中國人與中國生活的全部認知,并且一度引發了世界性的“中國時尚”。對此,法國人亨利·柯蒂埃在其著作《18世紀法國視野里的中國》一書中詳細記述了法國和歐洲的皇宮府邸、博物館、園林、工場中所彌漫的中國氣息,他用大量精美的資料與圖像展示出中國的陶瓷、絲織品、裝飾藝術、茶葉、屏風、書籍(孔子的古典書籍)如何深刻地改變了法國人、歐洲人的文化趣味、生活情趣,這些有關中國知識、中國思想與中國藝術的文藝產品不啻是有關“中國故事”對外敘述的另一個重要文化場域,它開啟了有關“中國故事”對外敘述風物記憶的先河。
這些來自東方古老王國的風物記憶,借由18世紀法國啟蒙作家伏爾泰、狄德羅、盧梭、孟德斯鳩、愛爾維修的文字記述,為世界視野中的中國故事敘述增添了不少神秘素材與煽情作料,當然,這些西方行旅中國的作家們也從這些素材中汲取了大量的文化素養,進而提升了中國風物、中國時尚對外敘述的精神內涵。伏爾泰在《哲學筆記》論“中國”條目中,敘述道:“我們到中國去尋找瓷器,就好像我們自己一點也沒有似的;我們去那里尋找絲織品,就好像在我們的土地上不生長藥草。作為酬報,我么要中國人改變宗教信仰,這是值得稱道的熱忱,但卻不應該質疑他們的古老文化而說他們是偶像崇拜者。”?譻?訛有趣的是,當時,伏爾泰從有關中國風物的記述中所承受的文化沖擊,與今天我們在針對文學表述中迷戀西方文化、知識與概念時所萌發的中國文化“自覺”意識,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與此同時,伏爾泰更根據元雜劇《趙氏孤兒》創作出了“孔子悲劇五幕劇”《中國孤兒》,借以頌揚他所理解的儒家文化與中國精神,提升孔子儒教精神的世界知名度,也為今天“孔子學院”流行西方世界奠定了知識與經驗基礎。總之,18世紀法國和歐洲世界所流行的“中國風”“中國時尚”,就這樣憑借著大量行旅中國的耶穌會士們以及主流作家伏爾泰等人有關風物記憶的中國故事敘述,進入世界風尚的主流視野,造就了18世紀法國與歐洲盛極一時的中國景觀。
這些有關中國風物風靡世界的歷史敘述提醒我們,今天當我們談及有關“中國故事”的審美敘述時,的確需要考慮這樣一種情況,即有關“中國故事”發生的場所、空間,以及涉及擺設器物等物質知識的文學描述,在幫助我們審美表達中國形象時確實具備一種深具歷史內涵,可被重復提取和利用的景觀意義。
李敬澤在《2009:中國人和中國的文學》一文中曾指出西方知識視野中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失語問題,認為:“也許我們一直生活在幻覺之中,我們用大量移用了西方概念的現代漢語思考和言說,我們至今并未找到有關我們的真實生存的語言。……我們根本不像我們言說和表達的那樣,在我們的口舌之下,潛藏著寂寞的、無以言表的中國之心。”?譼?訛的確,如何讓這沉默的中國之心重新獲得它一度所擁有過的語言、審美形式與文化內涵,是中國當代文學具有文化自覺意識的批評家、學者們所共同追求的文學理想,也是我們在講述“中國故事”時,始終作用于文藝實踐的基本問題。與此同時,國外作家在記述中國生活與中國人物時所提供的敘事經驗——不論是基于作家本人行旅中國的經歷所進行的背景性描寫,還是出于對中國經驗的獵奇描述,抑或是將中國作為作家寄予文化理想的一種文化象征符號進行敘述——也值得我們借鑒。所謂“異邦的中國鏡像”,在部分折射現實中國的形象迷誤之外,對其敘述方式的逆向思考,或許也能提供一種他山之石的智慧,至少能為中國版本的“中國故事”敞開一個機遇,如彼得·畢爾格所說,一個能夠將陌生的經驗保持其陌生狀態來進行思想的境遇,以便使自己的局限性借助于此顯露出來?譽?訛。
【注釋】
?譹?訛余英時:《文史傳統與文化重建》,463—49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
?譺?訛莫言:《孔子學院:怎樣講好中國故事?》,載《商周刊》2013年第12期。
?譻?訛伏爾泰:《哲學筆記》,見亨利·柯蒂埃《18世紀法國視野里的中國》,唐玉清譯,5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
?譼?訛李敬澤:《2009,中國人和中國人的文學》,見《致理想讀者》,26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譽?訛彼得·畢爾格:《主體的退隱》,陳良梅、夏清譯,19頁,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王敏,新疆大學人文學院影視藝術系主任、副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第三屆客座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