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歷來是人們敬仰甚或膜拜的對象,驍勇善戰和颯爽英姿是他們留在歷史和人們記憶中的形象。軍人一般被認為是為戰爭而生的,因其身份和職業的特殊性,常常被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加以關照。雖然軍人有比較特殊的職能,承擔著保家衛國的重任;但軍人也是人,也食人間煙火,也處在人際交往的圈子里,也渴望尋常的幸福,也希望實現個人價值和職業理想。和平年代里,日常生活尤其是倫常生活中的軍人,其感情和擔當相對復雜,絕非單純的“英雄”甚至“戰神”式的傳奇人物。進入21世紀初年,社會環境的轉型變化,對軍隊也產生了多方面的深刻影響。軍人作為一種職業,獲得了社會層面更為廣泛的理解。職業意識的增強反映著人們對一定職業的職能地位和權責義務等方面的認知和行為態度。正常的職業意識影響人們的擇業動機和敬業精神,對維系職業的內聚力、穩定性、履行職業義務至關重要。在這樣的背景下,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的軍人倫理敘事,由涵蓋濃厚意識形態的家國形象的塑造,轉而尋求立體化、個體化的軍人本體呈現,軍人形象的多樣化姿態也由此鋪展開來。
1.“價值解圣”與“職場軍人”
1980年代以來,軍隊建設由戰爭時期轉入和平時期,面臨著我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從封閉狀態向全方位開放狀態轉變的巨大變革。社會環境的變化對軍隊產生了多方面的影響,對軍人職業意識的影響則更加突出。職業是隨著社會分工而產生的,每一種職業都滿足社會的某種特定的需要。按照社會分工,軍事活動能夠滿足社會的特定需要,應該有一些人從事這項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講,軍事活動無疑是一種職業。但是軍事活動又是一種特殊的職業,在戰爭環境下,因軍事活動的危險性較大,軍人生活不穩定,多數人沒有把從事軍事活動作為一種職業選擇。也就是說,人們從軍的動機,并不是以謀生為目的,而是一種義務性行為。應當說,伴隨著和平狀態的不斷持續和市場經濟體制的不斷深化,軍隊也實實在在地發生著巨大變化:精簡整編的推進、形勢任務的變化、社會地位的降低、經濟收入的減少、軍地差距的加大,使得軍人對于物質有了更多的關注與更高的要求。尤其是在無仗可打、無兵可用的和平安逸的時代環境里,軍人職業所具有的高尚的精神氣質與道德人格難以顯現,反而是與日常生息相關的經濟收入與政治地位,成為推動軍人履行職責與使命的重要力量。曾經籠罩在軍人頭上的崇高光環漸漸褪去,“價值解圣”之后的軍人職業日益退至社會的邊緣。
在現代社會,似乎不再有建立在某種立場上的因為戰勝對手而可以引領道德與人格追求的那一類人,只有因為社會分工而在某一領域敬業并且技術熟練因而相對出色地完成工作的人,這樣的“職場英雄觀”盡管有悖傳統,卻已經成為全球化語境下全社會普遍認同的職業倫理。以“職場”為表征,軍人倫理的豐富內涵反倒得以在較為廣闊的生活空間中展現。我認為,當下軍人倫理的內涵,簡言之,主要包含三個方面:一是使命任務的特殊要求,決定了軍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環境、生活內容都有著獨立于社會即地方的特殊性,軍人生而為戰爭,要在戰爭和戰爭準備中追求其終極理想和價值;二是軍人職業的一般屬性,決定了軍人生活與社會生活之間的通約性,在特定的體制之內成長,軍人也要面臨“職場”的競爭,職業命運的選擇,職務的晉升、婚戀問題、瑣碎的日常事務和家庭生活;三是英雄的軍史和優良的傳統對軍人的理想信念、精神追求、立場原則、價值判斷、道德規范等方面的傳承性影響。這三個方面在現實生活中的纏繞、滲透和交融,構成了現代軍人倫理體系,也成為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軍人倫理敘事”的內在要求。
作為“軍人倫理敘事”的重要向度,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對“職場”的守望,主要是在軍隊特定體制所形成的“職場”氛圍中,觀照軍人的個人前途和職業命運,如馬曉麗的《楚河漢界》、黃獻國的《炮兵家園》、方南江的《中國近衛軍》、劉靜的《戎裝女人》等作品?!吨袊l軍》中最重要的情節線索是武警k省總隊參謀長賀東航(軍門子弟)和副參謀長甘沖英(普通農民)之間長達幾十年的圍繞著個人進步和職務提升而展開的競爭??傟犻L、政委、后勤部長、司辦主任等機關中的中高級干部之間的微妙而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官場百態占據了小說大部分情節內容。劉靜的《戎裝女人》以女性視角寫軍隊機關生活,作者在主人公呂師追求“將軍夢”的職務晉升之路上,設置了重重陷阱與玄機,在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職場”打拼中,呂師始終保持著女性細膩溫婉、優雅平和的氣質,雖然結局有些無奈與傷感,但是這部涉及軍人親情、愛情、友情、婚姻、家庭倫理和職業操守的長篇小說通過對平凡生活狀態下女性軍人溫暖而率真的內心世界的細膩描摹,為當下軍營生活抹上了清新、活潑的亮色?!冻訚h界》中的周東進和魏明坤圍繞著“職場升遷”和個人進步的明爭暗斗也貫穿了小說情節的始終。周東進作為周漢的兒子,其骨子里繼承了父親正直頑強的個性,他作為部隊高干子弟的特殊家庭背景和與生俱來的浪漫特質使其具有了一種絕對的純粹化的理想主義的職業軍人情結,他對“軍人”的理解是純粹的、崇高的,無法容忍它受到污染;而在現實生活中,他的這種純粹的個人化的理想則處處碰壁,時常使其陷入現實與內心的兩難境地。歸根結底,他的這種剛烈耿直的個性和他的價值觀念中對“軍人”這一職業的純粹化、理想化的理解是與現實語境下世俗觀念的強力相排斥的,是與這種世俗的話語言說方式、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相矛盾的。在現實生活這個五顏六色的大染缸里,“一塵不染”的他是那么格格不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周東進這一人物被賦予了一種浪漫主義悲劇色彩,而其理想更是無從實現。然而在精神世界里,從周漢到周東進,他們的崇高人格和精神境界始終純粹且高蹈,在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精神旗幟的高揚和人格豐碑的屹立更顯得彌足珍貴。
軍人職業道德人格的階段性和連續性的統一,是由軍人的人生軌跡決定的。軍事職業的特點決定了軍人不是天生為軍人,也不是永遠為軍人,對絕大多數的軍人來說,軍事職業生涯、“當兵的歷史”雖然是其人生的閃光亮點,但也只是生命歷程的一個階段。軍人職業道德人格正是這個階段中的軍人的道德人格的相對穩定的表現形態,與人生其他階段的道德人格相比,不論是從內在特質還是外在表現上都具有自己的特點,正是這些特點使軍人職業道德人格在軍人人生的道德追求中表現出自己獨有的階段性。但同時也要明確,軍人的職業生涯是軍人整個人生連續過程中的一個階段,入伍是以前生活的延續,退伍又是新生活的開始。
“退伍”或者“轉業”這都是職業軍人無法回避的一個復雜且有些沉重的話題,也是職場軍人“職業生命”的延續和另外一重存在空間。
梅國云就將敘事的視角瞄準了軍人“轉業”之后的人生。《第39天》展示了轉業軍人牛大志的個體孤寂、艱難的身份轉換和歷史困惑,這是軍人個體的難題,也是時代面臨的難題。這無疑是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梅國云調動自己在部隊生活多年的個體生命經驗,著重塑造了牛大志這一核心形象,經由對其生命歷程的呈現凸顯了“轉業”這一職業軍人無法回避的人生課題,進而展示了鮮活的軍隊與社會生活場景。這無疑是一部反思的小說,也是一部觸碰到人物內心痛感的小說,其深刻之處在于其文學關懷層次的提升:從社會批判到個體探究,再到存在反思。作品的聚焦點不再是利用人物角色的設置來展示軍隊內部的某些陰暗面,描摹一種亞社會景觀;而是著重于探索牛大志這個特殊個體在面對“轉業”這一人生轉折點時的內在的生命體驗,發掘牛大志個體生命經驗的幽微角落,并將其推進到精神分析的深度——“轉業癥候群”的敘事表征是大段的心理獨白與意識流。小說家不僅解剖出復雜纏繞的情感枝蔓,還在獨白中迂回地揭露了部隊建設中存在的問題。小說的結尾則以情節的突轉和牛大志的犧牲來呼喚一種英雄主義精神的復歸。同樣是關注轉業之后的人生狀態,劉春光的《成都老鬼》書寫出了一曲別樣的“農家軍歌”。主人公許猛子盡管軍事素質突出,由班長而代理排長,八年中榮立了兩個三等功,最終還是無“功”而返,回到了大山里。經過八年部隊大熔爐的淬煉,他的秉性一如既往,又加上了軍人的勇敢頑強、不屈不撓和正義感、榮譽感,其實已經由一個農民式的軍人變成了一個軍人式的農民。農民的血液遺傳加軍人的骨氣熏陶,使許猛子在一貧如洗的山村艱辛創業和隨著中國城鎮化大潮挺進成都的過程中,始終堅守著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職業觀——“軍人農民”觀。
小說中的人物,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和理想中,他們的思想、氣質、性格、心理,乃至生活中的一點一滴、行為上的一舉一動,都是在無意識中依傍著特定的文化而發生;因此,作家必須在相應的物質性文化與精神性文化場域中塑造人物。軍旅文化對軍人和軍隊的影響是最為深廣的。軍旅文化是一種亞文化,是在相對獨立、封閉的軍隊內部形成的一種相似的基于價值規范、道德準則和生活風尚的意義系統。這種亞文化是軍人作為群體本身存在的基礎內容,并在無形中規范著軍人的行為、活動和價值觀。有學者早就發現:“新兵進入軍營之后會出現一種‘文化休克’(cultural shock)現象。文化休克的概念是美國人類學家奧博格首先提出的,它是指當人進入一個不熟悉的文化環境時,因失去自己熟悉的社會交流的符號與手段而產生的一種迷失、疑惑、排斥的感覺。這種文化休克,在使新兵產生手足無措的困惑的同時,也將軍旅亞文化灌輸到新兵的意識之中。可以說,這是由老百姓轉變為軍人的重要環節和必經階段。正是在軍旅文化的熏陶之下,拒絕誘惑、抵御平庸、向往崇高、成為英雄,才化為每一個軍人雕心鏤骨蕩氣回腸的莊重誓言?!保孔q?訛可以說,正是軍旅文化和職業意識的纏繞糾結和共同形塑,構成了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中的“職場軍人”豐富且立體的形象。
2.“新軍事變革”與戰爭焦慮
1990年代初期盛極一時的“農家軍歌”與“大院小說”盡管偏離了軍旅文學一貫張揚的理想主義英雄美學追求,象征著創作主體“英雄夢”的破滅;但是,卻歷史性地開啟了當代軍旅文學對軍人職業倫理的正面書寫。進入1990年代中期,隨著“農家軍歌”的式微和朱蘇進從軍旅文壇淡出,軍人職業倫理敘事剛剛啟動便戛然中止。21世紀初年,社會生活正以飛快的速度向前發展,在“新軍事變革”大潮中,軍隊、軍營和軍人也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如何以文學的方式及時而深刻地反映軍旅生活的新變和新型軍人的生存狀態,已經成為軍旅作家責無旁貸的歷史使命,以文學的方式構建“軍人倫理”的時代意義正日益凸顯。
隨著高新技術在軍事上的大量應用,戰爭形態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引發了軍事思想、組織結構、軍隊編制、訓練方式等的重大變革?!靶萝娛伦兏铩边@一概念闖入了人們的視野。最開始,人們曾認為這是一次技術革命,常見的理論是將信息技術與歷史上槍炮、飛機、導彈等的出現分別歸類為第X輪軍事變革。后來,認識進一步深化,將其定義為技術突破、體制調整和作戰理論革新的綜合結果。時至今日,如果我們避開那些生澀的軍事術語,而用人文的視角來解讀這場變革,就會得出一些新鮮的論斷?!笆紫?,這場變革不是‘一輪’,而是一場持續性的變化。自從這個幽靈從海灣戰爭的魔盒中被釋放出來,就在出其不意地更改既往的一切。就美軍的實踐而言,在變革進程中至少已經拋棄了鮑威爾和拉姆斯菲爾德兩代新軍事變革先驅。那么,以人類演進的名義來疑慮,我們不禁要問,未來戰爭究竟要把古老的軍事神殿翻修成什么樣子?其次,這場變革不是‘技術’的盛宴,而是文明進步與創造力的解放。變革正在挑戰傳統戰爭大肆消滅有生力量和攻城略地的基本樣式,而勝出的標志是某支軍隊能夠接受新的文化重塑的尺度。新概念武器、無人作戰平臺、全空間即時打擊、網絡作戰、隱蔽暴力系統……這些概念挑戰的不是敵人而是人類的想象力。過去是有什么‘家伙什兒’才打什么仗,現在,可以用一個叫‘概念’的小推車去軍事超市中選購搭配某場‘戰爭Party’所需的裝備。因而,戰略設計若是走錯或走慢一步,便有可能產生驚天逆轉。這樣的話,我們習慣上依賴并重金投入的軍事安全,還能繼續提供溫馨發展的福利嗎?第三,這場變革正在改變戰爭與人的關系。戰爭中人與人有組織的殺戮被轉化成這樣一個過程:在人工智能、機器學習和數據處理等技術的驅動下,將信號轉化為數據、數據組合為信息、信息提煉為洞察力,最終以洞察力促成軍事行為和效果。當士兵在電腦前操作‘食肉動物’——無人機向地球另一面行駛的汽車發射精確制導炸彈時,那種感覺和狙擊步槍對一個生命的直瞄絕對是不一樣的。通過網絡癱瘓一個國防部,比用‘戰斧’式導彈打進參謀總長的辦公室更有成就感。能殺敵建功,那叫本能;能少殺而畢其功,才是本事,否則就可能‘在贏得每次戰斗之后輸掉這一場戰爭’。指向人的生命的戰爭破壞力正在逐漸演變為對裝備與系統的破壞力,作戰要對付的首要敵人是一堆科技群組(而不是多少軍隊或武器),否則就進不到這個游戲界面當中去。軍事文學,這個借助戰爭音符放歌的報春姑娘,還能將從前謳歌的戰爭價值觀原封不動地下載到軍事文明的下一季嗎?”?譺?訛
可以說,“新軍事變革”的新奇圖景已經遠遠超越了軍旅小說的文學想象,軍旅文學落后于新軍事變革實踐是不爭之事實。與此同時,從內部看,隨著社會轉型的不斷深入,軍隊也面臨著改革和調整。個人主義對集體主義的影響,功利主義對理想主義的沖擊對軍營文化產生了諸多消極影響。從外部看,21世紀初年以來,我國周邊安全環境的日益惡化和戰爭威脅的逐步升級,亦為解放軍的改革發展指明了前進的方向,“一切為了打仗”“能打仗、打勝仗”成為全軍上下高度一致的目標和追求。面對復雜而嚴峻的現實,軍旅長篇小說作為一種重型文體即使無法從戰略和技術層面及時踏上新軍事變革快速躍動的頻率,至少應該從價值立場和精神取向層面發出自己強硬而積極的聲音。軍人的思維與普通人有著本質的不同,軍人血液里流淌的首先是“英雄主義”和“尚武精神”,其次才是對和平的向往。誠然戰爭是悲劇性的、是可怕的、是可惡的,而和平是美好的,但是和平不是向往來的。軍旅長篇小說如果究根溯源,其本質屬性也是“生而為戰爭的”。在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創作中,傳統的“英雄主義寫作”被注入了新的時代主題,發生了本質性的新變,對“戰場”的想象性、模擬性重建,使得英雄傳統和崇高精神得以在和平狀態下的新型軍人身上復活。重塑“戰場”與守望“職場”象征著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軍人倫理敘事”齊頭并進的兩翼,在彼此交融和互參觀照中,突顯了軍人倫理的時代性、豐富性和當下性。統而觀之,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軍人倫理敘事”對“戰場”的重塑主要包含著以下兩個向度:
一是在和平環境下建構對抗性的“戰場”形式,通過演習、突發性軍事行動或對過往戰爭的回憶來“虛擬”戰場環境,“設計”戰爭行動,書寫新型軍人的英雄情懷。如苗長水的《超越攻擊》、徐貴祥的《特務連》、劉猛的《狼牙》、馮驥的《火藍刀鋒》《我雷了》等作品。與前輩作家們相比,戰爭對于劉猛和馮驥們而言更加遙遠和陌生,但在這些年輕的作家筆下,戰爭焦慮和戰爭渴望被賦予了更加充沛的激情和更加豐富的想象?!独茄馈分械乃兄鹘嵌际翘焐膽鹗?,其存在的最大意義就在于戰場。戰爭結束了,但戰士還存在,此種悲劇性矛盾構成了極具煽動性和感染力的戲劇沖突。支撐著何志軍們度過無兵可帶、無仗可打的艱難時期的就是一個簡單而純粹的信念——如果明天戰爭來臨?!独茄馈穼饒龅摹疤摂M”,既不同于柳建偉《突出重圍》中的“演習模式”,也不同于其他網絡“鐵血小說”對未來戰爭場面的逼真呈現,而是借助于突發性軍事行動,將和平與戰爭狀態對接,讓主人公們在日常生活與戰斗行動中跳入跳出,為平庸的現實生活增添了一抹激情的光澤?!独茄馈分械睦现星嗳娙?,對于戰爭盡管有著不同的生命體驗,但卻葆有相同的軍人理想,即“軍人生而為戰爭”,和平亦是戰爭的延續,他們的生活狀態被圈限,價值判斷被純化,理想追求染上了濃重的浪漫主義色彩。二是圍繞戰爭準備和部隊建設,抒發和平年代軍人的戰爭渴望和戰爭焦慮,表現新型職業軍人一心一意想勝利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如王玉彬、王蘇紅的《驚蟄》《黑鷹基地》、徐貴祥的《明天戰爭》、劉克中的《藍狐突擊》等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戰爭焦慮和戰爭渴望已經上升到國家、民族和軍隊集體的高度,成為一種普遍且有代表性的軍人職業情緒。這種轉變,我想除了作家本體創作觀念的因素,最重要的原因來自于文學以外。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的提高,中國軍隊面臨的挑戰和威脅也日益復雜和迫切,軍人的戰爭意識以及價值觀念也亟待加強和調整。對戰爭的焦慮與渴望之所以被提升至主題層面進行表達,正是基于“現實生活內容”復雜而深刻的變化?!睹魈鞈馉帯分幸葬⒑茷榇淼囊淮娙嗽跁r代大潮的反復沖擊下矢志不改,對部隊現實滿懷憂患之情,時刻站在部隊改革和發展的前沿等待“明天戰爭”的召喚?!扼@蟄》圍繞著空軍高科技變革進程中,新舊兩種訓練體制和思想的激烈交鋒,以及戰爭觀念和意識的艱難對立展開故事。以蕭廣隸、季浩蘇為代表的新一代高層軍官身上凝聚著強烈的緊迫感和使命感,他們對軍隊現實狀況的擔憂和焦慮,以及在“明天戰爭”中大顯身手的豪情和勇氣強烈地感染和震撼了筆者。
上述作品都把關注的目光聚焦到了和平年代軍隊和軍人是否做好了應對“明天戰爭”的準備這一復雜而嚴峻的時代命題之上。新一代軍人對戰爭的焦慮和渴望既是小說情節的內在推進力量,同時又構成了作品的主題和意義內核,在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中得到了主題性的充分表達。這一主題所表征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精神不僅切中了軍隊新軍事變革的現實脈搏,強化了軍旅長篇小說直面“明天戰爭”的硬度和質感,同時也在廣大官兵和普通讀者中間產生了凝聚人心的作用和不可估量的精神動力。
3.“新型高素質軍人”的文學想象
21世紀初年,隨著新軍事變革的逐步深化和軍隊信息化建設的快速推進,“新型高素質軍人”早已取代農民軍人成為軍營中的主角,但比之“農家軍歌”,經過了十余年的發展,21世紀初年軍旅小說中的許多軍人形象依然顯得單薄蒼白、模糊且僵硬。這種差距,除了和作家的生活經驗、情感投射以及寫作資源有關,還勾連出一個亟須對軍人職業倫理進行重新認識、深化認識的問題,也即一種文學觀念的自覺。職業化的軍人倫理與傳統的英雄主義精神之間的張力,是書寫新型軍人和當下軍旅生活的重要向度。和平年代,庸常且碎片化的生活導致對軍人的心靈世界和精神圖景的描摹難度加大。“新型高素質軍人”的形象該如何塑造?我認為,本質上還是要寫人的心靈和精神。畢竟,再高科技的軍事變革,也是以軍人為主體,再高精尖的武器裝備也要由人來操控。
對“新型高素質軍人”形象的塑造,在顯在的文本層次,是指作品中描寫的青年軍人。文學形象是多種因素造成的“綜合創造物”,故而對此形象的解析,也應盡可能還原出構成因素的多樣性。在作家塑造青年軍人的過程中,首先參與其間的是作家的氣質、心理和審美意識;而這些又聯系著具體的歷史語境中人們的情感態度、認知方式和思想觀念。上述因素在滲入創作過程中顯然又和歷史條件、社會現實、意識形態等形成互動。“形象的創造史密切關聯著創造者身內身外的歷史處境。文學仿佛一面‘鏡子’,通過其所映射的青年‘鏡像’,既可發現作者的氣質、心理和審美意識,也能考掘出創造過程中參與其間的歷史條件、社會現實和意識形態?!保孔s?訛“新型高素質軍人”,是國家、軍隊、社會和當今時代對年輕一代軍人的呼喚和定位。這個提法本身就涉及了兩個維度內的“青年”:一是作為現實軍營中的年齡群體,在知識構成、思想觀念、科技素質、軍政素質甚至身體素質和精神氣質等方面都要與前輩軍人拉開一定距離和代差;二是被歷史地、社會地建構起來的青年軍人形象,這種形象源自國家民族和社會歷史的期待和召喚,也混合著青年軍人自身具備的角色意識(呼應社會期待而扮演相應的角色)。“‘角色’是社會學的核心概念,其定義是‘在社會結構中占有特定地位的人士應有行為的模式或規范’,這種‘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的期望經常出自同時代的人或社會群體。”?譼?訛由此可見,“新型高素質軍人”這一形象本身便是一種“角色化的生成”,而非“主體性的成長”。小說中青年軍人形象的塑造受到政治、經濟、軍事乃至思想教育等外力的規約,表現為:個人時間依附于巨型、線性的歷史時間而存在,身體欲望處于社會理性的調適和監控之下,外力的召喚更多是著眼于“青年軍人”社會角色的功利性,而對年輕軍人的特性、欲求、內在權利、精神自由以及生命原初意義關注不夠。
以往,我們在軍旅長篇小說中看到了太多傳奇英雄、個性軍人,然而臉譜化、扁平化的人物形象塑造使得傳奇的經歷并未加速主人公的“成長”;而價值觀穩固、靜態而不再成長的軍人形象,顯然距離“新型高素質軍人形象”的時代召喚還有相當的距離。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尚未牢固確立的青年軍人,實際上是最富于“變量”的存在,也只有他們才可能提供豐富的歷史“可能性”??上驳氖?,以“新型高素質軍人”形象為表現主體的“軍旅青春敘事”正在成為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一個極具發展潛力和現實概括力的生長點,也標志著新的題材資源的激活和表意空間的生成。從王甜的《同袍》、趙江的《王牌班》、王凱的《全金屬青春》、魏遠峰的《兵者》、呂怡慧的《女生樓404》、孫彤的《紅妝·武裝》、豐杰的《斑斕》等作品中可以看出,年輕的新生代軍旅作家更擅長講述青春故事、成長故事,極力渲染現實生活對于軍人理想追求和精神意志的考驗,并展現新一代軍人在卓爾不群的修煉與砥礪中那各不相同的情感旋律、心路歷程和人生選擇,著力探索和反映年輕軍人的成長歷程。
王甜的《同袍》洋溢著濃郁的青春氣與時尚感,以嶄新的視角塑造了置身于消費時代語境中的高學歷年輕軍人群像,拓展了21世紀初年軍旅文學的題材領域?!锻邸芬部梢暈槌砷L小說,成長不僅僅體現在年齡上,更重要的是在思想與心理上。二十幾位地方大學生被安排到一個封閉的、枯燥乏味的集訓隊進行為期一年的三個科目的軍訓,王甜居然將這么一個看似波瀾不驚的題材書寫得風生水起,甚至驚心動魄。王甜意識到了《同袍》不可能像那些富于傳奇色彩與戰爭殘酷性的小說那樣通過戲劇性的動作來塑造人物,她只能是細膩地表現人物心理的微妙變化。即便如此,王遠、肖遙、路漫漫、三班長、連長等也都有了自己清晰的面貌,而且完成了自己人生重要轉折時期的成長。作者深入開掘了這種成長蛻變過程中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塑造了一個個極富魅力的青年軍人形象。尤其是王遠、肖遙、路漫漫等,不僅完成了成長,他們還在軍訓最后的科目演習中升騰出了英雄精神與人性光芒。王凱的《全金屬青春》以新學員韋佳節的視角展開敘事,敘述了某軍校406寢室的七名學員從新生到畢業的完整歷程,為我們展示了他們截然不同的心路歷程和成長軌跡。在王凱的筆下,這些懷揣熱情與夢想而又有些懵懂的學子們,一踏進軍校的大門,便在這迥異于地方院校的文化、心理與環境中,按照異乎尋常的節律迅速開始了兵之初的綠色青春期。從中我看到了屬于這個嶄新時代的青春歲月,看到了這些年輕軍人不同的入伍動機、叛逆的少年天性和激情的軍旅人生。隨著一個個冬去春來,在嚴格的紀律與青春心理的交織與碰撞中,他們完成的不僅僅是軍事專業知識的學習,更是精神的洗禮與蛻變,從而在跌跌撞撞中走向成熟。
青春總是與浪漫成長、懷舊感傷并肩前行,纏繞糾結中醞釀著訴說不盡的故事。呂怡慧的《女生樓404》是典型的80后青春軍旅敘事。軍人的青春同樣地美好,但是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歲月中又多了些許理想的重量,它和責任相關,關乎精神的成熟和生命的成長。這部小說雖然沒有把焦點直接對準演習場、訓練場和戰場,而是深入探訪毛豆、米粒、麥苗、胡璐等幾個軍校女學員的生活狀態和成長軼事,饒有興味地呈現出當代青年軍人在思想觀念、精神氣質和行為習慣上的新特點,讓我們領略到了女軍人的青春魅力和別樣風采。孫彤的長篇小說處女作《紅妝·武裝》同樣聚焦于一個女大學生的從軍經歷,講述了一個女兵的成長。和眾多軍旅青春敘事作品不同的是,她的這部小說不再是簡單的明朗、輕快與單純,伴隨女兵蘇紅果成長的是溫柔與疼痛的蛻變,拓展了同類題材的深度,顯示著作者可貴的探索與努力。趙江的《王牌班》在描寫新一代年輕士兵的軍營生活上所表現出的眼力和心力值得稱道。僅就兵員成分而言,那種如熊大臣般到部隊來尋找前途、追求進步、實現夢想的,已不是當下每個士兵入伍的動機和主流。有的士兵甚至是帶著強烈的功利訴求被迫來到部隊,希望在這個依舊被稱作大熔爐的地方,經過一番錘煉敲打變為一塊有用之才。由于每個兵的前史與入伍動機不同,因此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兵,就具有了更為千姿百態的想法與個性。在這個由青春組合起來的集體中,每個兵都十分自然地、有時又是刻意地表現著自己的性格與意愿,使得這個尖刀班意外情況層出不窮。作者以高度寫實的手法對當下的軍營生活進行了藝術再現,呈現出每個士兵變化的真實軌跡。魏遠峰的《兵者》創作手法新穎而又獨特,每一個章節的標題使用的都是軍事術語,而且比較貼切,其中蘊含了一定的象征與寓意,讓人僅從這些軍事術語中,就能感受到濃濃的軍營氣息,感受到共同科目的正常訓練,感受到金戈鐵馬的沖殺酣戰,感受到高科技條件下現代化戰爭的風云莫測。小說描寫始終跟隨著卓越的身影,從連隊日常生活中最普通不過的集合站隊、起床熄燈,到火焰燃燒的模擬戰場,到戰爭觀念的心智交鋒,乃至部隊生活的其他各個角落,幾乎全都寫到了。這部小說就是一部當代連隊生活的百科全書,有些篇章甚至超越了小說概念的界限,坦然而又流暢地以軍事教材的面貌出現于讀者眼前。正因為如此,打破了常見的小說結構和敘述模式,也大大增強了小說的社會信息和知識信息量。
新生代軍旅作家的現實題材作品,塑造了大量有個性、有光彩、有故事的新質人物,不僅豐富了軍旅小說的人物畫廊,真實展現了當代青年軍人在思想觀念、精神氣質、行為習慣上的新特點,也讓我們真切體驗到新一代軍人抗拒平庸、堅守平凡的生活態度和精神狀態,同時也響亮地回答了青年軍人應當如何實現自身價值,成長為不辱使命、勇立潮頭的“新型高素質軍人”這一重要課題。
進入21世紀以來,軍旅作家始終被“創新的焦慮”所困擾,研究者也一直在呼喚軍旅長篇小說要突出歷史題材的重圍,開辟新的更為廣闊的現實表現空間。比之于歷史戰爭題材的過度興盛,現實軍旅題材則顯得較為羸弱。軍旅長篇小說在題材和價值取向上的失衡,除了有諸如軍旅作家不熟悉當下部隊生活、認為直面部隊現實會受到某種限制等等原因之外,我以為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當代軍旅文學始終未能建立起現代性的軍人倫理認知體系,未能在創作中建構起獨立自足的“現代軍人”審美價值,尚未形成以職業化“軍人”為表現主體的文學傳統;軍旅文學研究也長期缺乏從理論上和審美層面的對“和平年代軍人書寫”的文學合法性建設,因而導致了軍旅作家集體性的對戰爭歷史背景下英雄傳奇的尊崇和對職業軍人當下現實生活的疏離。事實上,職業化已經成為當下“軍人”最為核心和根本的倫理屬性,也應該成為軍旅作家認識當下生活、認識新型“軍人”的基本觀念和邏輯支點。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軍人倫理敘事”經由對“職場”的守望,滿足了當下讀者對軍旅文學的雙重閱讀期待。一方面,商業文化浸淫之下的社會風尚和道德水準普遍下滑,日常生活的平庸,人心的荒涼鄙俗,呼喚著激情、理想和英雄的回歸;另一方面,“價值解圣”后的軍人,其日常生活狀態長期被“宏大敘事”所遮蔽,當下軍人平凡但并不平庸的生活狀態、真摯而熾熱的情感世界乃至欲望化的世俗追求,對社會大眾而言具有一種“陌生化”效應,從而生成為一種潛在的閱讀期待??梢哉f,建構“軍人倫理敘事”既是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創作主體的自覺意識,也是大眾文化“召喚結構”的強力使然?!?/p>
【注釋】
?譹?訛周徐:《英雄在途:祛魅·消解·重構》,179頁,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譺?訛郭繼衛:《論軍事變革及文學使命》,載《解放軍報》2013年5月9日。
?譻?訛?譼?訛金理:《歷史中誕生》,8、15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傅逸塵,解放軍報社文化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