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網絡纏繞與藝術公賞力

當今藝術處在怎樣的狀況中及應當從何著手觀察，這本來就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這里只是從媒體網絡條件對藝術的影響的角度去作初步分析。

一、當今藝術的媒體網絡纏繞

應當注意到，從媒體角度看（當然不止此角度），當今藝術（或文藝）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這就是：藝術或藝術活動依存于一個以國際互聯網為中心的全球化的全媒體網絡環境中，不僅如此，人們發現自己與他人都共同地生活在同一個幾乎無所不在和無所不能的媒體網絡中，誰也無法掙脫其強大的影響力。與此同時，更奇特的在于，雖然共處于同一全媒體環境下，人們卻又被身不由己地分割在傳統媒體圈、新興媒體圈或學術媒體圈等若干相互隔絕的媒體圈層中，每個媒體圈幾乎都有自己的話語圈子或公共信息庫，而圈外闖入者往往無法進入或者鬧出笑話。例如，不會區分和使用“高大上”與“高富帥”而說成“高大帥”，不知近期“周一見”的典故等。而藝術則已從以往的高雅圣殿中跌落而出，在無盡的質疑聲浪中，且退且戰地游走于各個媒體圈層之間，嘗試扮演可以穿越其圈層壁壘的富于活力的公共性中介角色。如此，藝術顯然面臨著新的幾方面的媒體網絡纏繞。

首先引人注目的是，藝術公眾已被分割在不同媒體圈中。他們被迫更多地只習慣于接觸一種藝術媒體，而隔絕于其他媒體圈之外，從而無法知曉和難以理解其他媒體圈所習慣的藝術趣味。這種藝術分眾造成的必然后果之一，就是不同社群各有其難以溝通的獨特的藝術趣味。忠實于電視機和早晚報的普通公眾，一般是無法同時分享熱衷于移動網絡的公眾社群的藝術趣味的。而堅持苦守書齋的學人，則可能對深夜進電影院通宵觀賞三D電影不屑一顧。這種藝術分眾現象的出現，給藝術的傳統的審美啟蒙角色的繼續實施制造了極大的障礙。

同時，藝術品已喪失往昔的神圣性而日漸增強其日常性。由于全媒體網絡的形成和其釋放的無所不在的乃至神奇的傳播效力，隨著文化產業的成批復制能力日益增強，向來籠罩神圣光環的傳統藝術經典日漸褪色，在人們面前不再那么神秘，而變得稀松平常了。如此一來，再像朱光潛那樣推廣陶潛式“靜穆”、以及像宗白華那樣標舉古人式“飄瞥上下四方”的精英主義生活，往往會品嘗知音難覓的失落滋味。

還應當看到，藝術家及其藝術品均遭遇空前巨大的公共信用危機。由于全媒體時代藝術廣告話語的欺騙性及其后果影響深遠，又由于藝術品的銷量、上座率、收視率或票房等營銷數據牽扯到包括藝術家和文化產業從業者在內的寬廣利益鏈條，廣大公眾早就不堪忍受藝術廣告與藝術品之間的虛假性關聯所造成的侵害了，轉而對藝術家及其藝術品生出日益強烈的半信半疑態度。例如2006年陳凱歌的影片《無極》和2009年張藝謀的影片《三槍拍案驚奇》所分別引發的激烈的公眾質疑。連藝術自身都遭遇有時難以化解的公共信用危機了，它又如何去化解社會的普遍性公共信用危機呢？

有意思的是，藝術面臨一種奇特的兩面性：一面本身遭遇媒體圈分割、神圣性喪失及公信危機等諸多困擾，一面仍然被當今公眾視為可以信賴的一種公共中介。因為，除藝術之外，人們似乎暫時還找不到可取藝術媒介而代之的更便于溝通的公共中介了。當今諸多藝術媒體，似乎每天都在暴露藝術的公信問題甚或公信危機，但又似乎每天都在樂觀其成地通過藝術現象為公眾制造出公共樂趣。

這些描述誠然尚不能完整地勾勒當今藝術飽受媒體網絡纏繞的困窘，但也足以說明其中一二，這就是由于全媒體條件的日益發達，藝術雖然獲得了更為強大的傳播力量，但也同時遭遇到無法回避的傳播困境。那么，當今社會公眾該如何通過藝術去重建處于風雨飄搖中的社會公共信用？

二、近期個案

要了解上述傳播網絡困窘的后果，不妨來看看近期發生在2014年3月的《南都娛樂周刊》制造的當紅影視明星文章與姚笛出軌事件。

這一短暫的全媒體藝術事件似乎從一開始就建立在如下信念基礎上：藝術家或更寬泛的藝術人群體，其婚戀誠信問題必定是全體公眾都喜愛的娛樂佐料。也就是說，藝術家及影視明星的戀愛及婚姻上的信用問題，因其知名度而完全可以成為全民予以公共輿論監督的焦點性對象。果然，新興媒體一發出文章與姚笛出軌的爆料信息，立馬產生強烈震動，引發傳統媒體紛紛跟進，立馬編織起一個全媒體傳播網絡，在全國鬧得滿城風雨，幾乎人人皆知，大有不知就落伍的架勢，還迅即產生出“周一見”和“且行且珍惜”等公共流行語。更被好事者結合同期有關馬云及馬航MH370航班失聯等知名媒體事件，配以如下不懷好意的調侃性對聯：“上聯：馬云馬航馬伊琍;下聯：失意失聯失文章;橫批：且行且珍惜。”盡管當事者文章與馬伊琍理智地迅速實現了夫妻團聚，其他有關方面對此媒體發酵事件予以迅速平息，但據報道，這一全國性公共事件終究還是對藝術品的公賞產生了負面效應，這就是連累了近期上演的由文章參演新片的票房：“文章的外遇丑聞在3月28日被曝光，當天正好是他有份參演的《我在路上最愛你》上映。其后的近一周時間內，文章的‘出軌門’事件不斷發酵，雖然文章本人道歉，還有馬伊琍父親出面滅火，但文章的‘渣男’形象還是被廣而傳之。”其后果就是“該片受到的各種‘抵制’，既有網友在該片官方微博上留言‘絕不看負心漢文章的電影’，也有普通觀眾表示到影院看電影時，不會挑選文章主演的影片。雖然說《我在路上最愛你》上映9天只有1900萬元的票房，并非全是受累于文章的出軌事件，但相信還是受到一定的影響，難怪《我在路上最愛你》的片方感到有點無奈”？譹？訛。如果這一報道有其可信度，那么，此次事件對藝術家、藝術人群體及其藝術品的社會公共信用的負面影響就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了。反過來說，社會媒體和公眾都仍然會通過藝術（即藝術家、藝術人群體及其作品）去嘗試觀照和確證社會公信，表明藝術仍然被賦予了一定的社會公信力，盡管這種公信力一再地備受質疑。

假如文姚出軌事件的主人公還算不上嚴格的藝術家的話，那么，張藝謀導演無可爭議地應當是一位富有藝術成就的重要藝術家。但他近期的超生罰款事件，也引發了不亞于文姚出軌事件的全國關注度，一度成為全國性重要媒體事件。這一事件的后果在于，一度嚴重地危及張藝謀本人在人格、人品及其藝術品等層面的藝術公信度，也就是他的整體藝術公信度，直到他在巨大重壓下被迫出面公開道歉、并隨后規矩地交納巨額罰金，才告平息。張藝謀導演終于度過了這次藝術公信危機，但藝術本身的整體公信度卻仍然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由此看，一再受到質疑的藝術如今仍然會被公眾寄予厚望，即被要求承擔起在社群中重建公共信用的中介角色。

三、藝術公共性重建

有鑒于當今藝術正在呈現的分眾化、祛魅化、公信危機及公信中介等特點，對藝術的社會角色的認識勢必需要及時調整。與過去漫長時間里藝術曾被視為公民人格由低級向高級提升的中介角色，如今這一角色雖然仍在持續，但新的角色可能的已然出現，這就是被當作公民之間重建公信、尋求生存的公共性即藝術公共性的中介角色了。重建藝術公共性，意味著在公民社會條件下重建受到公眾強烈質疑的藝術的社會功能。

這并不是說過去的藝術觀如今都失勢了，甚至完全退場了，而只是說，它們的強大勢頭誠然有可能暫時被抑制住或變得細弱些了，但仍會與公共藝術觀同時并存于當今藝術界。平心而論，出于對當今藝術現狀極端不滿而銳意發動變革浪潮的陳獨秀和胡適式藝術革命論，仍有其合理地盤，這從網民每日發布的滔滔革命宏論便可見一斑;同時，另一方面，那種索性退回內心自守與自救的朱光潛和宗白華式知識分子自賞觀念，對當今厭倦藝術市場化的知識分子社群而言仍有巨大吸引力和主動建設的熱情。而且實際上，無論是革命藝術觀還是超現實藝術觀，在當代都并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而是更多的只是退到舞臺的風光無限的邊緣處等待和觀望而已，它們或許正隨時準備重返舞臺正中央呢！

簡要說來，藝術在過去曾致力于對公民個體的藝術自賞力的培育，如今正轉向對其藝術公賞力的涵養。藝術自賞力或稱藝術獨賞力，是指藝術具有滿足個體的獨立的精神鑒賞需要的品質。而與此不同，藝術公賞力或稱藝術共賞力，指的是藝術具有滿足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公共鑒賞需要的品質。與前者突出個體的向上的獨立精神價值追求不同，后者強調的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平等的相互共在和雙向互動。前者尋求提升公眾，也就是培育公眾的完美人格;而后者致力于征信公眾，也就是確證公眾的公共信用。

只不過，相比而言，新的更加緊迫和強勢的任務業已提到議事日程上：如何通過藝術媒介，去拯救我國公民與公民之間飽受沖擊而瀕臨崩潰的社會公共信用危機，簡稱公信危機？這種社會公信危機是如此深重，以致《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1）做出了如下判斷：“我國文化領域正在發生廣泛而深刻的變革，推動文化大發展大繁榮既具備許多有利條件，也面臨一系列新情況新問題。”這里列舉的“新情況新問題”中就有“一些領域道德失范、誠信缺失，一些社會成員人生觀、價值觀扭曲”。可見，在制約藝術及文化發展的新問題中，“道德失范、誠信缺失”已成為急需解決的核心問題了。而一年后黨的十八大報告在論及當前社會發展中存在的不足、困難和問題時，仍然率直地確認：“一些領域存在道德失范、誠信缺失現象。”而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第九條則進而從“加快完善現代市場體系”這一角度，似乎是針對性地擬定了如下治理措施：“建立健全社會征信體系，褒揚誠信，懲戒失信。”但實際上，社會公信問題遠非單純的經濟層面或市場體系問題就可以完全涵蓋的，而是涉及遠為寬廣的層面，牽涉政治、道德、教育、藝術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這里，藝術媒介的社會征信功能就變得引人注目了。征信，就是征求信譽、確證信用之意，也就是設法取得信譽或信用的過程。人們相信，藝術在救治社會公信危機過程中的社會征信力或公信力是必然的。

四、通向藝術公賞力

但公信或征信問題在藝術領域，卻自有其特殊的具體呈現方式：其中心問題不是一般地表現為藝術品的公共信用度或公信力（雖然其必不可少），而是藝術品的公共鑒賞品質即公賞力問題。這就是說，在藝術領域，社會公信問題首先會轉換為公共鑒賞品質即公賞力的問題表現出來。一部藝術品是否具備公賞力，也就是是否具備公共鑒賞的品質，才是藝術學所思所慮的關鍵環節。如果說，新聞媒體及新聞傳播學把新聞公信力或公信度視為自己的中心，那么，藝術和藝術學則把藝術公賞力視為自己的中心。正是在藝術公賞力問題框架下，公信問題作為其中的問題之一才會起作用。因為，藝術世界畢竟不只是像新聞界那樣務求真實可信，而是別有訴求。

對此，我不禁想到20世紀50年代起執教北京大學的馮友蘭先生對哲學與藝術所做的區分：“哲學是舊說所謂道，藝術是舊說所謂技。哲學講理而使人知，藝術不講理而使人覺。藝術能以可覺者表示不可覺者，使人于此可覺者之時亦仿佛見其不可覺者。”同時，“哲學是對事物之心觀，藝術是對事物之心賞或賞玩。心觀只是觀，純理智活動;心賞或賞玩則帶有情感。”？譺？訛如果這里關于哲學與藝術的區分至今也不失其合理性，那么，新聞就是對事物之心信。這就是說，哲學是純理智的對于事物之心觀活動，通過講理而使人知，尋求可知性;新聞是現實的對于事物之心信活動，通過講事實而使人信，尋求可信性或可信度;藝術是體驗的對于事物之心賞活動，尋求可賞性。哲學講究人生的理解力或智慧性，新聞追求人生的可信度，藝術探究人生的可賞性。而在當今公民社會條件下，當人生的公共性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處處需要思慮的焦點問題時，它們三者的功能必然會有新的變化或調整：哲學講究人生的公知力或公理，形成可理解的公共知識體系或公共智慧庫;新聞追求人生的公信力，形成可信的公共信息庫;藝術標舉人生的公賞力，創造出可賞玩的公共審美符號系統。

當今藝術的任務，正是要創造公共審美符號系統而讓公眾在其中賞玩并展開雙向及多向互動，從而共同地尋求人生的相互共在感，這就是在生活中實際地推演藝術公賞力。于是，藝術理論、文藝理論或美學界對藝術公賞力問題作深入探討，就應當是必然的了。■

【注釋】

？譹？訛據人民網報道：《文章新片遭觀眾“抵制” 片方感到有點無奈》，http：//sn.people.com.cn/n/2014/0410/c346869-20969089.html。

？譺？訛馮友蘭：《新理學》第八章，見《三松堂全集》第4卷，150—151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王一川，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