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三十多年前,我爹那張水曲柳寫字臺上的油畫。那張從雜志上撕下來的插頁上,一個光著膀子的人在稿紙堆里伏案寫作。這張插頁基本就是我這輩子對我爹在創作領域中的全部印象與認知。
這張插頁一直壓在寫字臺的玻璃板底下,后來不知所終。我之所以還能清晰地記著它,很大程度上緣于無數個悶熱的夏夜,我爹就是這樣光著膀子大汗淋淋地在他的小書房里寫作,那脊背的感覺和身邊稿紙堆的形態和畫上的一模一樣。當然我爹的背比畫上那人白一點。我能記著那張畫,還因為我其實更懷念這張油畫右上角的雜志插頁。那是吉永小百合對開的明星照,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容顏。
彼時吾雖幼,但這兩張插頁聯系起來,還是在無形中指引了我人生的方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想想這些,就讓人滿心歡喜。
不歡喜的體驗來自中學,那時我們舉家遷到濟南,我爹在一家文學期刊社負點小責。一天早上,我出門上學,樓道里一個農民裝束的人迎面堵著樓梯。這人看上去有小六十的樣子,后來得知實際年齡四十多歲,身型瘦小倒不占地方,但手里拎著的麻袋極寬大,裝他自己進去不在話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人加麻袋正堵住樓梯,我不耐煩,他趕緊往邊上挪麻袋,然后自己側身貼住墻,我這才下去。
中午回來,見我爹在書房唏噓,寫字臺上幾大摞稿子鋪滿桌面,書桌旁橫一條似曾相識的麻袋。他說,上午有位外地的作者,坐了三個小時的車,來濟南送稿子。此人窮困潦倒,長年患病,不知道給雜志投哪篇文章好,就把這些年的作品都帶來,讓我爹選一兩篇合用的。令人唏噓的是,選不出來。
這樣的場景換成誰都會覺得為難,內心里同情這位作者,可他的作品離文學的概念相去甚遠。所以有段時間我爹說話自相矛盾,比如文學總要產生在貧窮的土壤,沒有痛苦的經歷就不會有好文章;回頭又說先解決溫飽再來談文學。這也解答了他的兒子為何沒有選擇文學創作。和遠在東瀛遙不可及比我爹還大三歲的美麗容顏相比,這條近在咫尺一言不發的粗壯麻袋更能時刻警示我,這條道路風險太高!
所以能否成為有影響力的作家,成長的經歷很重要,我爹文學成長之路上不曾遭遇麻袋,遇到的是循循善誘的長者及同輩,攜手的是溫柔善良的人生伴侶,比如我娘;再加上無數個夏天光著膀子在小黑屋里伏案,他在專業領域有點成就理所應當。
我能概述我爹在文學領域有一席之地,卻不能詳述其作品究竟達到怎樣的高度,根源在于我并沒有認真地讀過他的作品。這種尷尬的形成當然還在我爹,我爹的靈魂深處保持著一種天理不容的自省與自謙,但對親人缺乏耐心。他支持我讀好書,又基本明確不要讀他的書,主要還是覺得自己的東西算不得優秀,另一方面考慮到自己的作品中有些溫情畫面的描寫,我尚在青春期,理解能力又差,萬一胡思亂想沒準就毀一好少年。這種禁止所帶來的直接后果是,他的兒子確實沒有被他作品中的溫情畫面所影響,好少年系統學習了莊之蝶“此處略去兩千字”,又跟著上官金童品讀了“七對乳房有七種形態,有七種性格,七種顏色,七種味道”。知子莫若父,事實證明我的理解能力確實差,讀完這些作品之后,我很長時間里都以為,我爹的作品里是不是也有此類描寫……
基于這種認識,我讀的基本都是其他省份作家的東西,后來發覺很多知名度甚高的作家,最有味道的居然不是成名作和代表作,反而是被一筆帶過的中短篇。有段時間我跑到地市給通訊員培訓講課,拖住學員注意力的故事其實是張煒和尤鳳偉的幾個短篇,當然,發現我爹作品格調其實還可以的事實,是幾年以后了。
我爹常引用美國作家考門夫人的一句話以自省,大意是:人們都以為上帝把最好的禮物放在最上面的格子里,豈不知最好的禮物總是放在最下面的抽屜里,你越謙卑俯下身子,越能找到最好的禮物。話是好話,但自省的效果副作用很大。我爹沒啥身段,人生姿態放得很低,直接的收益是很多人沒大沒小,不管年輕年老,第一次管他叫劉老師,第二次就管他叫劉大哥。然后見了我,“噢,我跟你爹挺熟,老大哥人挺好!”我近四十歲了,每每望著眼前這般熱情攀親戚順勢占我便宜其實比我小著好幾歲的人,我就謙卑地低下頭,希望能在地上找塊磚頭什么的拍在他腦門上。
不過我后來又發現,不止我爹,許多叔伯們也常被此類熱情洋溢的人群占便宜,一說哪位著名作家,管你承認不承認,不是我大哥就是我老師要不就是我大爺……
作為我爹養育近四十年的親兒子,我對他在文學領域中的清晰印象僅限于此。雖然我不曾承繼他的事業,但亦有受益。至少,諸君不知不覺讀到這里了不是嗎?
有個故事說,一個人路過山寺,驚見四壁都畫滿《西廂》:
“空門安得有此?”“老僧從此禪!”
“從何處悟?”“在‘臨去秋波那一轉’!”
不,我沒說我爹是那悟了禪的老僧,我的意思是說,他是那四壁上畫滿了的《西廂》和臨去“秋波那一轉”,多年之后,我或許便是那悟禪的僧……
好像有點矯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