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通過小說塑造了一系列豐富深刻又形象鮮明的人物形象。如《故鄉》中閏土的愚昧麻木、《孔乙己》中孔乙己的迂腐可笑、《祝福》中祥林嫂悲慘的命運與魯四爺的冷漠無情、《藥》中華老栓的迂腐愚昧等等一系列人物,無不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常言道:“環境塑造人”,“環境改變人”,“環境扼殺人”。在魯迅的筆下,這些鮮活的人物形象,無一能離開那些特定的環境。小說中的環境描寫,有時是為了表現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和社會條件,用于烘托人物活動的時代意義,有時是為了渲染氣氛,從側面表現人物的性格,是整個作品中不可分割的構成部分,對于增強故事的真實性是至關重要的。魯迅小說中,對秋冬季節的描寫尤為精彩,它對悲劇人物的塑造起到了很好的陪襯作用。
一、灰暗的環境,襯托了人物悲慘的命運。
《藥》中開篇,作者這樣描述:“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又是“秋天”,又是“晚上”,這黑沉沉的環境,既奠定了全文悲涼的感情基調,也為夏瑜的犧牲制造了肅殺的氣氛;同時也暗示了小栓并沒有因為吃了“人血饅頭”而治愈癆病,他最終也成了封建迷信的犧牲品的命運。
結尾墳場上的場景描寫,更讓人感覺沉重。“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候的饅頭”。在那個黑暗的年代,多少人為這個社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以致于死人都埋到了“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這是何等的悲涼?而就在這樣的凄涼中,又添了兩座新墳,兩個苦命的母親,都懷著喪子之痛,在墳場相遇。是否因為內心的悲傷,才使“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這樣的“清明”,跟嚴冬有什么區別?還有那站在枯枝上的烏鴉,在“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時,只有它這一個活物,和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對望著,烏鴉“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最后,“啞——”的一聲大叫,箭也似的飛走了。此情此景,沉重得讓我們透不過氣,人物的命運,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現。
故鄉本來最能喚起游子美好而又溫馨的記憶。故鄉越近,游子的心越切,但《故鄉》中的“我”則不同,當“我”在“時候既然是深冬”時,冒著嚴寒,回到了讓“我”魂牽夢繞二十多年的故鄉時,第一眼看到的故鄉,卻一點沒有引起“我”美好心緒的景致。“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地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深冬”、“陰晦”、“冷風”、“蒼黃”、“蕭索”,已經讓我們心中感到了絲絲寒意,難怪作者會“心禁不住悲涼起來”。然而,讓作者感到“悲涼”的僅僅是環境,是季節嗎?作品的開首,便給讀者奠定了一個沉郁的、低沉的情感基調。試想,在這樣的背景下生活的人們,境況能好到哪里去?“閏土”能不被“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壓垮嗎?“楊二嫂”還能保持“豆腐西施”的清純嗎?人物還未出場,作者已給他們準備了一個灰暗的、壓抑的背景,那“閏土”、“楊二嫂”的人生能明媚嗎?
魯迅筆下的這些灰暗的景物描寫,不僅渲染了悲涼、肅殺的氣氛,也烘托了人物悲劇的命運。如果說文學作品給人圖畫美的話,魯迅的作品是黑白的水墨畫,是頗具力度的木版畫。
二、看似喜劇的環境,更增強了人物悲劇的效果。
《祝福》開頭,作者描寫了這樣一個環境:“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聽著這若隱若現的鞭炮聲,聞著空氣中淡淡的火藥香,我們也似乎感覺到了濃濃的年的味道。這本是讓我們感到多么溫馨的場景。然而,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淳樸、善良、勤勞的農村婦女——祥林嫂,一個只想通過自己的雙手來養活自己,在兩個丈夫相繼去世,孩子也遭遇不幸時,她的精神世界幾近崩潰的可憐的女人,被生活一步步逼到絕境,終至淪為乞丐。最后這個可憐的女人,終于在“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的時候,在家家戶戶忙著祝福的時候,悲慘地死去。她的死,本與祝福無關;可她的死,又與祝福有關。是家家戶戶祝福的鞭炮聲,為她敲響了喪鐘。歡快的氣氛,因祥林嫂的死,蒙上了陰影。天地圣眾真得會在“歆享了牲醴和香煙”之后,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嗎?
《孔乙已》中,孔乙已最后一次出場,那是在“中秋過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的時候。又是一個秋天,曾經高大的孔乙已,“已經不成樣子”:身上沒有了那件象征讀書人身份的破長衫,代替它的,是“一件破夾襖”;他的出現,是“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著”,用手“走”來的。面對他的慘境,沒有一個人同情他。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們,依然在嘲笑他,挖苦他。他的存在,依然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笑料。他在周圍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大家偶而會想起他的唯一原因是“還欠十九個錢”。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那個黑暗的社會中,如草芥般被人遺忘,他在一個“秋風一天涼比一天”的季節,進行了他人生的告別演出,這是一種怎樣悲情的謝幕?他的死,是否會帶給人們超過那“十九個錢”以外的思考?
在過新年的歡樂的氛圍中,祥林嫂悲苦地結束了她的生命;在眾人的歡笑聲中,在颯颯的秋風中,孔乙己也離開了人們的視線。這是魯迅筆法的高明之處,他塑造了看似喜劇的環境,卻將人物的命運顯現的更加悲劇。所以有人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
魯迅作品中,環境描寫不多,可每一處都恰當精準,深刻而富有內涵。他那簡約而傳神的語言,將意境展現得淋漓盡致,如繪畫中的白描,別有一番獨特的韻味。通過環境描寫來烘托人物形象,更讓人物栩栩如生,豐富而深刻。
痛哉!悲劇的人物!哀哉!悲情的環境!
(作者單位:青島市嶗山區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