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切文學藝術的永恒主題。正如與生命如影隨形的死神一樣,死亡這個主題就一直等在文藝創作的道路上,等待著文學以及藝術創作者前行的步伐。作為一個現代詩人,思考“死亡”主題、表現“死亡”主題,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我們甚至可以說,一個詩人對“死亡”思考的深度,就決定了其詩歌的深度。在當代詩人中,路也對“死亡”主題的思考,特別突出,因此討論路也的詩歌,“死亡”話題是繞不開的。
一、死亡下的反抗
死亡作為一個人類誕生之初就必須面對的既定命題,時時刻刻橫亙在每一個人的生命里。面對死亡,人類會以自身的精神與創造進行反抗。詩人路也說道:“我每天都會想到死亡……‘創造可以消滅死’,看到這句話時,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我為什么寫作,雖然我說了寫作對我是一種休閑方式,但從根本上來說也許是為了抵抗死亡,可是寫作真的能抵抗死亡嗎?”對她來說,生與死不是形而上的哲學問題,而是生活現實中不得不面對的具體事件——“生和死撲面而來,這不是你想不想面對的問題,不是你愿不愿意思考的問題,生和死可以逼迫你……我一直認為一個寫作者的寫作過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用文字進行生與死的演算和練習,尤其是對于死亡的演習,直到某一天它真的來臨。” [1]
她的創作尤其是近期創作一直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并且不斷表達著對于死亡的反抗與思考。這也許與近年來她外公、父親的去世以及母親的心臟病有關,與她拜謁文人墓地故居的“文學職業病”有關,也與這個時代中各種歷史文化景觀的被摧毀有關。所以她創作中的“死亡”意義不僅是人類肉體的消亡,還包括正統體制內人心的自由精神和靈性的失去以及粗暴城建中一切曾經輝煌美麗的舊文化景觀的被摧毀。
在1999年為紀念姥姥去世二十七年而寫作的詩歌《二十七年》里,路也這樣感慨:“死亡無處不在呵——/它是姜黃色的,并有廢舊書刊的氣味/它存在于未來的每一秒里/簡直如同路標總在視野前方/……從出生那天起就已經預約/肉體為什么不能至少跟一座天主教堂那樣堅固/卻像從上帝圖書館里借來的書籍/到了期限必得歸還”。接下來的2001年,路也寫作了《你是我的親人》組詩;2012年,出版了小說《下午五點鐘》,在此期間寫作了《四年祭》、《遺傳》、《山中墓園》、《母親的心臟》、《我設想》、《在河邊》、《手術》、《病歷》、《心臟內科》組詩等,這些詩歌都與自身以及親人的生病死亡緊密相關。
路也長篇小說《下午五點鐘》的扉頁赫然引用著《圣經》、里爾克《馬爾特手記》、洛爾迦《梅亞斯的挽歌》中關于死亡的經典名句——“死是眾人的結局,活人也必將放在心上”;“雖然,人們來到這里是為了活著,我倒寧愿認為,他們來到這里是為了死”;“在下午五點鐘/在下午五點鐘/噢,致命的下午五點鐘/所有鐘表的五點鐘!”小說記錄了一個悲慘的意外事件:正當全國人民沉浸在“國慶”的喜悅中時,身為某高校數學老師的父親因車禍頭部重傷,送進醫院治療十一天后不治身亡。圍繞此事,作者分別以大女兒迪安、二女兒迪曼、兒子迪飛、妻子張碧蘿、兒媳趙瞳以及外孫女路路、當事人自身等多個角度對生死、情感、命運等問題展開深入思考。正如書中所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比生命更重要,也沒有什么事件比死亡更重大”。死亡,不僅是關乎個體的事,更是一家人必須共同承受的精神苦痛;死亡,是父親留給家人的“最后一課”。整個故事、所有人物都被籠罩在由死亡所帶來的凝重苦痛中。這本獻給父親的小說,帶著濃重的自敘氣息,讓讀者與作者一起悲傷一起沉思。父親,使用的就是路也的父親路若華的名字,他以及其他家庭成員的人生經歷都與本人如出一轍,就連外孫女路路用的都是原名。大女兒迪安甚至可以說就是路也的化身,當她經歷了父親出事后十一天的所有事件,看到焚化爐煙囪內飄出的白煙、焚化爐爐膛鐵板上完整的灰白色人形,突然發現父親離世后自己從說話語氣到眼神動作再到心理特征、思維邏輯越來越像父親,終于欣慰地感到“我的身體里有我死去的父親的靈魂”。
在親人死亡面前,這個被稱為“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倔強詩人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著死亡本身。她激動地質疑:“他的基因在我的血液里低語/我跟他一樣:下巴瘦削,鼻翼渾圓,雙眼皮三至五層/一行動就行到準則的背面,一寫字就寫到稿紙的外面/有我在,怎能說,他那條短短的命/已消失……我是他的紀念碑,他生命最末頁的標準答案……”“他的軀體破爛了,化了灰,隨風逝去/失去庇護的精神曝了光,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叮當作響/可是,當夢對折,當病重疊/我代表他,站在轉動的地球上//為防不測,他拷貝一個小一號的自己,留在人世/把命給了我,把魂寄于我,讓我替他往下活,憑什么說/他已經死去?”[2](P72-73);她深情地宣稱:“這是一個把兒子當航空母艦的民族/我們卻希望生出——一個又一個的女孩兒來/是的,她們就是家族香火,既正宗又嫡系/DNA編排成彩色螺旋,將遺傳指令復制并傳遞/母系血緣長流不息,像黃河長江/是的,她們將來不做王后,只做女王/永遠姓自己的姓氏”。[2](P81)
二、摧毀里的掙扎
比人類肉體消亡更可怕的死亡是人類歷史文明的被摧毀及人心的靈性和自由精神的被鏟平。
路也《老城賦》組詩、《歐式火車站》組詩以及《木瀆鎮》組詩、《蘭花草——謁胡適先生墓》、《草堂》、《灰樓紀事》、《文學院》等等詩歌敘述了強大的工業機器、國家機器對古老文明、自由精神的無情毀滅。
生于濟南歷城區并多年來生活工作在這里的路也,深深地愛著這座有著悠久歷史的古老城市。她的生命被深深地烙上它的印記,無論何時何處,她都在深深地惦記著它,作品里滿是她的“南郊”“八里洼”。所以,面對工業化時代里被摧殘得滿目瘡痍的老城區,她痛心疾首:“鋼筋穿老城區而過/車輪碾過土木骨骼/電鉆將幾個朝代的神經末梢一起刺痛/一大片老城區將心扯爛撕碎”;她嘲笑這個可笑的時代——“看不完近在咫尺的狂醉/沃爾瑪、大潤發、恒隆廣場、貴和酒店、新世紀影城/真理在握,發表演說/發誓要把家門口變成紐約/水泥和混凝土把廉價而剛硬的青春/獻給了一個時代”;她悲哀地看到:“城在失憶,城在變空/頭腦的空,胸襟的空,心的空,靈魂的空/ ……五經掃地的空,風雅頌俱焚的空,沒有耶穌的耶路撒冷的空/五千年的空,地大天大的空空如也……”面對一切摧毀,她做著孤獨而又倔強的反抗——“寫詩的人相當于城墻根兒下的一只蟋蟀……在一片草葉上執勤/在一塊磚瓦縫里充當荷馬/眼底鋪著曠野/心中懷著帝王/頭上頂著冠冕/言辭中閃爍著黃金”,而古老的泉水還在流,“那曠世的哀傷/尚未殺青”。[3]
歐式火車站是作者童年的車站,在八歲小女孩的眼睛里它像由一大片積木搭壘而成的巨大城堡——“連體磚煙囪里說不定藏著小牧羊女/尖形山墻上的半圓小天窗/也許會閃露小紅帽或白雪公主的臉龐……”她與母親一起從這里踏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旅程。可是這座童話式的火車站,卻在1992年7月1日8點05分被強令拆除,它倒下時,“這個城市的大腦一片空白/這個城市的軀干里失去了車輪,這個城市肋骨生疼/……被拆除的不是老火車站/而是我們/被拆除的不是老火車站/而是你,我,他,她”。多年以后,她走在這個已面目全非的地方,不屑而又倔強地排斥那拙劣的替代物——“兩道目光是平行鐵軌,直視前方和遠方,卻從不看它一眼”,而那座古老的歐式火車站卻依然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里——“至今,在那侵占了的地界上,在幻覺之中/那城堡似的大致輪廓,偶爾還會隱約閃現在空氣里/那是被拆的老火車站的靈魂/被我徒然地愛著”。[2](P180-187)
濟南大學文學院里的路也,不斷在以自己詩人的眼光打量多年的教書生涯:“我以在講臺上踱步量走了青春/以說話為生,一支粉筆越來越重,將我一點點壓彎/心中那座燈塔不知何時開始漸漸沉沒”。她以嬉笑怒罵的語氣嘲諷:“生逢如此偉大時代:黑板全部拆掉,改換成屏幕和電腦PPT/相當于汽車代步之后,人腿都得砍掉/更重要的是,要把文學搞成原子核物理/要把文科論文寫成電器說明書/期刊分成核心與邊緣/大約等于首都與外省/至于CSSCI,大約等于刊物中的美國”“學術的剩余價值/在于職稱、房子和津貼/那么生命的剩余價值該是什么呢”;她無比激憤地控訴:“為迎評估,假的必須比真的還要真/試卷分析模板使我變成會計、統計員、程序員、檔案員/還要進一步將我這個人——包括身高、眼睛、鼻子、前額、嘴巴——用游標卡尺測量,統統嚴絲合縫塞進模板/方可讓諸位真正放心”;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地叫喊著:“我對這復制粘貼的生命終于感到了厭煩!”最終,“那一刻忽然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格里高爾/為什么會變成一只甲蟲/眼淚流下來,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2](P165-171) 這是尊嚴喪失之后的屈辱的淚水,無奈的嘆息。
三、自然中的縱情
面對死亡陰影的無情籠罩,最有效的反抗方式是對精神家園的找尋。走入大自然,融化進天地萬物,這是人類盡情釋放自我的最好途徑。
路也在2004年6月至12月之間,曾一口氣寫了近百首的“江心洲”系列組詩,成為她詩歌創作的一個標志。而這些詩,現在看來與其說是在謳歌愛情的圣地,不如說是在禮贊自我的精神家園。江心洲是這個生在北方卻心向江南的女詩人的夢中故鄉。路也說道:“讀者一般都把它們當成‘愛情詩’來讀,這當然并不錯,但是,我個人更傾向于把它們當成是向大自然致意、探討人類與大自然關系的作品。如果沒有那種特定的大自然背景,生命便不會如此飛揚。”
“離開這邊廣闊的讓人煩惱的陸地/到彼岸去,日子將在一棵枇杷樹下/重新開始……到彼岸去/江南六月的風/忽然吹響了身上的螺殼/剎那間,我感到整條江的激動”。[4](P17)詩人愿意把家安在江心洲——“給出十年時間/我們到江心洲上去安家/一個像首飾盒那樣小巧精致的家//……在這里我稱油菜花為姐姐蘆蒿為妹妹/向貓和狗學習自由和單純/一只蠶伏在桑葉上,那是它的祖國/在江南潮濕的天空下/我還來得及生育/來得及像種植一畦豌豆那樣/把兒女養大”。[4](P7)在這里,她把農家菜館里的菜單當作田野的家譜來讀,把江心洲的四季品嘗、咀嚼、吞咽,并且消化;在這里,她愛上了瘦高清秀、彬彬有禮而又多愁善感的水杉,把熱烈燦爛得連睫毛都是金黃色的油菜花選作洲花;在收獲的季節走進菜地,和親愛的人成親,高個子的菊花葉和芹菜夾道歡迎,番茄唱起紅紅的頌歌,蘿卜舉起喜慶的纓子,辣椒張燈結彩。
然而,作者還是無奈而清醒地認識到,隨著城市大規模的擴張和混亂無序的經濟發展,自然家園正在令人心痛地快速縮小。她坦言:“其實當我寫到大自然的時候,在我這里也被不同程度地美化了,也許我看到的并不都像我寫出來的那么好,但是我沒有刻意地說謊,故意地粉飾我所看到的一切,而只是因為我的熱愛和鐘情使它們成了我筆下的這個樣子。我寫到的植物們正在變得越來越稀少,我寫到的山和田園正在面臨著消失,或者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我用詩把它們記下來,后來再看,有的更像是挽歌或悼詞了。” [5]
于是,詩人路也把一顆熱愛自然之心投向了更遠處——大洋彼岸的美利堅。她說道:“至今為止,在數量上可以跟江心洲系列組詩相比的,是那斷斷續續寫了近三年的關于美國的詩,后來收在一個很薄的小冊子叫《美利堅》……這是我2006年和2008年去美國訪學的收獲之一”。這些詩歌記錄了并不精通英語的詩人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聽不到母語的寂靜小城鎮里的生活。在這里她重新發現了自然的美麗與神奇:與新結識的朋友泛舟蘆苞芙小溪——“溪水被兩岸高大的楓樹林感動,永遠清涼//……新大陸的太陽也新,明亮得足以掩去前半生的悲傷//……蜜蜂在水邊的杜鵑花上做著禱告/它們并不勞動,只是想做做花間派//睡蓮開黃花,用英語講《金剛經》/把天空講得越來越藍了……” [2](P115-116);驚奇地站立在廣闊的玉米田——“玉米長到地圖外,畫布外,國境與心境之外……我站在田邊高速路上,能感到地球在轉//……我這亞洲小型鼴鼠,抱著美洲玉米棒子啃/甜,從原形到比較級再到最高級……//玉米田,玉米田,一個大陸在做擴胸運動/一望無際的玉米田,怎樣的肺活量才叫大平原/這個國家心廣體胖/患上一種不治之癥叫做:樂觀” [2](P118-119);她在80號公路上盡情放懷馳騁——“在用高速公路做琴弦來抒情的國家/車子永遠朝向地平線開,朝著太陽開/我已了無牽掛,在這人世上……” [2](P117)這里還有表情和氣的木屋,星光照耀下的閣樓,熱情好客的牧羊犬,頑皮的土撥鼠們和一個名叫書籍門診的書店,老板娘無條件地熱愛著詩歌……在這里,詩人似乎再次回到人類的伊甸園,縱情歌唱。然而,這顆跳動的中國心仍然一次次記憶起自己那個不再詩意的“詩歌王國”,她感慨著:“我愛生活,但要跑出三萬里才能愛/我愛中國,卻要在西半球愛/我深愛著漢語,偏偏要在英語里愛得最厲害”。即使飛到異國他鄉海角天涯,心里放不下的依然是祖國和她的“八里洼”。無論走到哪里,她整個人都標識著 “Made in China”。
近些年來,勤奮的詩人路也在詩歌創作這條路上不斷突破自我——從稚氣單純的自我抒情到青春飛揚的“江心洲”再到沉靜內斂的“美利堅”,“木瀆鎮”。讀者看到了她一路走來的清晰足印。然而,在歲月的長河里那顆面對“死亡”不斷反抗不斷追尋的心還在。無論是死亡下的反抗、摧毀里的掙扎,還是自然中的縱情,書寫的都是一顆倔強的詩人之心。詩人之心不死,人間就永遠有溫暖的曙光照耀。
參考文獻:
[1]馬知遙.女詩人路也訪談錄.馬知遙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mzy1971。
[2]路也.地球的芳心[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3]路也.老城賦.百度貼吧路也吧,http://tieba.baidu.com/p/2713320847。
[4]《詩刊》編.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獲獎作品[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
[5]霍俊明.我的子虛之鎮烏有之鄉——路也訪談錄[J],《詩探索(理論卷)》2007年第1輯。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