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描述或評論女詩人寒煙及其詩歌,“疼痛”作為關鍵詞之一,是無法回避的。疼痛,在這個世界上司空見慣,把疼痛升華為“詩學”,是寒煙詩歌理念的自覺表述。早在2003年出版的首部詩集《截面與回聲》中,寒煙就把“疼痛”上升為詩學問題。寒煙提出“詩人,是為世界喊疼的人,他(她)甚至就是那傷口本身”,這是其“疼痛詩學”最為生動而形象的概括。
一
疼痛源自何處?詩人為何疼痛?這是理解寒煙“疼痛詩學”的關鍵所在。
在寒煙看來,世界遍布疼痛。“詩人,是為世界喊疼的人”,這個判斷的前提為——世界病了,充滿了疼痛。神經敏感的詩人,仿佛社會的“報警裝置”,不斷向世人釋放報警信號,警醒沉睡的人群。如果世人依舊昏睡,“報警裝置”便會持續地瘋狂鳴叫,直至以毀滅自身為代價。如果說詩歌是詩人的“疼痛之果”,與疼痛相伴而生的“瘋狂”,則如同伴隨碩果之樹葉。在寒煙看來,正是在傷口和廢墟的邊緣,才生長出了詩歌那最有生命力的花朵——因為血水的滋養勝過一切。作為“報警裝置”,疼痛往往是詩人的生命元素。在《元素》一詩中,寒煙寫道:“很多年后,這疼痛仍在生長/ 這神秘的疼痛,無名的/疼痛——一天天磨礪,你銳利的部分/是它,而不是別的什么/使你感到自身的存在/多么必須,無可替代……”[1](p94)。在《傷口》一詩中,寒煙把大海喻為傷口:“只有這更大的傷口才能把我安慰/只有這兒才有為傷口保鮮的鹽”[1](p8)。裸露的傷口閃閃發光,沖刷傷口的鹽分在為其保鮮……詩人的疼痛如此酷烈、深邃而悠遠,難怪許多大詩人往往處于癲狂狀態。雪萊有句名言:“最為不幸的人被苦難撫育成了詩人,他們把從苦難中學到的東西用詩歌教給別人。”寒煙把寫詩比作熬制中藥:更加安靜,繼續熬制/提煉——“首先,必須用砂鍋”/這出土文物般的器具/多么不合時宜/“注意火候”/這是技藝的標志,不可言傳……“只有極少數人被選中,這個年代/你是幸福的病人”[1](p96)。在寒煙看來,從事詩歌創作是痛苦的,詩人要在煎熬中提煉出治病救人的良藥。并非人人都能經得起痛苦的煎熬,在某種意義上,詩人是被時代選中的“瘋子”,是“幸福的病人”。寒煙的“疼痛詩學”其要義在于:世界上的苦難造就了詩人,詩人把世界之疼轉化為自我之疼,藉助詩歌,一方面揭示世界的本質與生活的真相;一方面承擔對世道人心的救贖與安慰。
疼痛,作為無法回避的人生主題,在詩人寒煙這里具有豐富的內容:它既有觸目驚心的歷史記憶,又有千瘡百孔的現實殘酷,也不乏對未來的神圣憂思。在《疼痛與真實》一文中,寒煙寫道:“我們所繼承的二十世紀,一百年里,留下了多少觸目驚心的記憶:世界大戰、大屠殺、集中營、斯大林的極權主義、中國的文革……這些烙印在人類軀體上的恥辱和罪愆,這些歷史的劫難,從沒有因為我們是否親歷而減輕無處不在的沉重……如果考察一下人類的詩歌史,就會發現每個時代都有抒寫疼痛的詩人。憑借他們那帶血的聲帶,時代從日歷和編年史上凸現出來,為后人保留了血肉可觸的質感。當我們今天閱讀屈原、杜甫、曼德爾施塔姆……這樣的詩人時,我們無法不感到疼痛。而我們疼痛之時,也正是他們的時代與我們的時代發生密切聯系之時。疼痛是一根最有情有意的紐帶。”[1](p134)疼痛猶如一條紐帶,聯系著詩人、歷史和時代。就現實層面而言,詩人的疼痛一方面來自精神生活,一方面源于物質生活。詩人往往既要直面精神生活的疼痛,還要承受物質生活所帶來的壓力。寒煙居住在濟南最雜亂的“邊緣”城區,與眾多底層民眾一樣“湊合著謀生”,對物質生活幾乎沒有什么要求;而在精神方面,她每每處于饑餓狀態,心靈時有“風暴”的侵襲,她的性格中不乏偏執或決絕的一面,寒煙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在《值得人活下去的成長》一文中,她說:“我從來就偏愛那些執狂的,向‘健康’挑戰的藝術:杜拉斯非得在那樣的絕望破碎中,以那樣殘忍而又不自知的方式講述愛、欲和死的故事;卡夫卡必須讓‘他’變成甲蟲;希刺克厲夫(《呼嘯山莊》)必須有悖常倫地去‘掘墓’——去把心愛的人找回來!”[1](p155)寒煙坦言:“除了敏感的神經之外,我疼痛的主要來源或說深層的來源就是對自己的反省。這是無法逃離的目光,是反復的追問和審判。”寒煙把疼痛升華為詩,但她的詩并非僅僅表達自我,在她看來,一個詩人如果只在乎一己的悲歡,那是應當自感羞愧的。可以說寒煙的“疼痛詩學”體現了現代人的精神焦慮,又具有歷史視野和社會維度。
二
寒煙的“疼痛詩學”有其豐厚的精神資源。寒煙深受尼采的詩及其哲學著作的影響,海德格爾的《詩·語言·思》和《荷爾德林詩的闡釋》,被其作為有關詩歌源頭的著作。寒煙的閱讀書目中有凡高的繪畫及其書信和傳記,有西蒙娜·薇依的《重負與神恩》、《扎根》及關于她的傳記,還有魯迅的《野草》……她經常重讀的詩人有:惠特曼、葉芝、威廉·布萊克、保爾·策蘭、曼德爾施塔姆、勒內·夏爾、塞薩爾·巴列霍、茨維塔耶娃等。寒煙固然喜歡屈原、杜甫等富有憂患意識的苦難情結的中國詩人,然而,相比之下,她卻對西方詩人情有獨鐘。荷爾德林、曼德爾施塔姆、艾略特、里爾克……這些被疼痛浸泡的詩人,卻用詩歌滋潤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他們仿佛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在世界上空閃爍,當我們絕大多數當代詩人還陶醉在用詩歌描繪生活、記錄情趣的時候,這些詩人卻已在詩中嘗試承擔命運、尋找出路和自我救贖。
經歷過疼痛煎熬的俄羅斯詩人們,深深地打動了詩人寒煙,致使她具有濃重的俄羅斯情結。《俄羅斯肖像(5首)》是寒煙向俄羅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和葉賽寧致敬的組詩,字里行間彌漫著對受難的俄羅斯詩人由衷的景仰和骨子里的親近感。19世紀末到20世紀20年代,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等“白銀時代”的作家,他(她)們都曾因詩獲罪,但他(她)們又將詩名長存。在“白銀時代”的俄羅斯詩人中,寒煙最為喜歡的是茨維塔耶娃。在《遺產——給茨維塔耶娃》一詩中,寒煙寫道:“你省下的糧食還在發酵/這是我必須喝下的酒/你省下的燈油還在嘆息/這是我必須熬過的夜……你測量過的深淵我還在測量/你烏云的里程又在等待我的喘息/苦難,一筆繼承不完的遺產/引我走向你——”[1](p18)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具有孤傲、剛烈、極端的性格,或許是基于才華與性格上的共同點,寒煙視茨維塔耶娃為精神上的知己。所謂“遺產”不是別的,而是精神層面的“苦難”,寒煙從茨維塔耶娃那里繼承下來,變成自己血液里的元素。在悼念詩友里爾克的散文《你的死》中,茨維塔耶娃說過這樣一段話,大意是世界病了,它需要輸血,而與其擁有同一血緣的是詩人,詩人輸出了他的血,之后便死去了。茨維塔耶娃把生命當成尋找真理的啟示,而將寫作認作通向真理的道路,她曾在隨筆中寫道:“因為一定要選擇,于是我便立即終身選定了……憂郁的思想、艱難的命運、孤寂的生活。”茨維塔耶娃對詩歌的選擇是同對真理的追求緊密相連的,為了追求真理,她甚至主動選擇了艱難的命運、孤寂的生活。在散文詩《截面與回聲》中,寒煙寫道:“與別人不同的是,你不僅僅滿足于知道真理,你還要邁出下一步——這‘一步’就是你在荒野跋涉的一生。……星星幾乎跌入你的懷中,因為你過于恒久的仰望。……‘人在世間的唯一任務是忠實于自己’(茨維塔耶娃)。忠實于自己,就是迫使對抗物彎向自己。……只有那些極端的事物,才能向我們奉獻真正的尺度。”[1](p58)苦難意識、真理標桿、求索行動、反抗精神、恒久仰望、極端事物……這些要素注定寒煙迥然有別于中國當下詩壇的蕓蕓眾生,她的血管里仿佛流淌著“白銀時代”俄羅斯詩人的精神血液。詩歌被寒煙推向令人仰望的極端,寫詩行為則如同一場宗教獻祭,神圣而悲壯。相比于當下的詩歌娛樂化和通俗化,寒煙的“疼痛詩學”確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另類”存在。有些論者認為寒煙的詩歌守舊,他們不知道,這本是她自愿選擇的生命姿態,寒煙詩歌的真正價值本不在浮躁的當下,而在精神的遠方。寒煙的第二部詩集《月亮向西》出版后,詩人黃書愷在致寒煙的信函中,道出了閱讀寒煙的“壓迫感”及其“疼痛詩學”的意義所在。黃書愷指出,寒煙死死地將自己的筆觸和靈魂焊接在生命的疼痛之上,給蕓蕓眾生麻木的心靈曠野打上深深的烙印。
從某種意義上說,詩人的道路就是命定的道路和注定失敗的道路。因此,對于詩人而言,苦難就仿佛愛的降臨一樣,永遠激蕩著詩人想象力,使其進入詩歌創作的高峰體驗。學者李掖平把寒煙比作“一片廢墟之間獨自搖曳的冷酷玫瑰”,這是極為精當的評論。李掖平認為,想從寒煙筆下撿拾溫馨與快樂絕非易事,因為疼痛和創傷才是她醞釀詩情的活水源頭。寒煙的“疼痛詩學”所營建的詩歌世界,是一個處處彌漫著痛苦、沉郁和絕望氣息的場域,然而,誰能說這樣的場域,沒有飽含詩人的激情與幸福呢?
三
寒煙的“疼痛詩學”有何價值和意義呢?
首先,“疼痛”使詩人獲得“存在感”,世界越是荒謬、痛苦,詩人的存在感也就越強。海德格爾認為,作為“存在”的人,面對一個荒誕的世界,永遠只能憂慮和恐懼;惟其憂慮和恐懼,也才揭示人的真實存在。“疼痛”且“存在”著,那是因為詩人的神經尚未麻木不仁,同“娛樂至死”的邏輯相比較,“疼痛”的詩人倒是清醒地活在人間。當大部分人在理想與現實對決的疼痛中麻木的時候,真正的詩人,他們的心靈往往能感知到眾生心靈的迷失、未來的迷惘。寒煙有一首詩《頭頂的鐵砧在唱》:“頭頂的鐵砧在唱/早于清晨的第一道光/頭頂的鐵砧在唱/晚于夜晚的最后一個哈欠//從早到晚,它在唱/它在唱……/厄運,在我身上確立它的教義:/從淚水中抽取每天所需的鹽”。[1](p22)“頭頂的鐵砧”發出的噪音,嚴重影響詩人脆弱的神經,簡直令其無法入眠,這是詩人寒煙現實居住環境的如實寫照。“鐵砧”所發出的噪音對詩人而言如同“厄運”,這種“厄運”對詩人的意義在于,讓你從噪音中感知人生的艱難和煩惱,并從委屈的淚水中獲得生活必需的“鹽”。詩中的“鹽”不僅具有硬度,而且是人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要素。“疼痛”,既然是無法逃避的人生主題,直面人生的人,定然會遭遇到屬于自己的那份“疼痛”。“疼痛”不是生命的否證,卻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之一。痛苦與深刻成比例,一個對自身生命與存在的痛苦缺乏深刻體驗的人,不會對時代社會見出具有深度的觀察性。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第一章《輕與重》寫道:“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昆德拉的這段話,很逼真地揭示了疼痛的存在價值:一旦去除負擔,沒有了疼痛,人就會比空氣還輕,取而代之的則是空虛、浮躁,找不到生命真實的感覺,生存的意義就變得模糊起來。在淺薄和低俗已成為時尚的今天,寒煙的詩歌及其“疼痛詩學”儼然來自夜空的一道奇異的幽暗——它比光更亮,更溫暖,也更銳利,它映照出的正是光明的慘淡。寒煙曾經在《世界文學》發表過一篇題為《值得人活下去的成長》的文章,其中引用了蘇珊·桑塔格的話:“我們(必須)以作家受苦的代價來衡量真理的標準。我們每個真理都必須有一個烈士。”在寒煙看來,閱讀那些蘊含真理的真正的詩歌,就是“以血的名義/在世間辨認高貴”。
其次,寒煙的“疼痛詩學”具有抗爭意義。哪里有疼痛,哪里就有呼喊和抗爭。身體柔弱的寒煙并未蜷縮在自己的小天地自怨自艾,她不愿作書齋里的圣賢,現實中的庸人。“抬起頭。生活——/要不停地進入……”這是寒煙筆下《帕斯捷爾納克》中的詩句,也是她生存的姿態和寫詩的原則。有人曾這樣評價寒煙:“她的詩不但確立了一種詩歌,還確立了一種生活。”她的寫作使得詩歌呈現出另一種力量。所以,在寒煙詩集中有反思專制時代荒誕存在的《烙印(組詩)》,有紀念林昭不屈冤魂的《木瀆鎮》……在寒煙柔弱的肩膀上,承載了歷史無言的疼痛。
第三,“疼痛詩學”具有救贖的意義。藝術的本質是對苦難人生的慰藉和拯救(尼采語)。如果說寒煙最喜歡的詩人是茨維塔耶娃的話,她最欽佩的人則是西蒙娜·薇依”。作為法國現代宗教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薇依深刻地影響著戰后的歐洲思潮。在寒煙看來,薇依不是那種在密室里修煉的圣徒,而是把自己無條件地投向社會弱勢人群的高貴……是一種讓人啞口無言的光輝。被譽為德語詩歌的“黑暗詩人”特拉克爾,對靈魂和痛苦有著超乎常人的感知。他在《暴風雨》一詩中也如此寫道:“哦,痛苦,你是偉大靈魂的/燃燒著的觀看!”波德萊爾則把痛苦當作上帝給予贖罪的途經來歌頌贊美:“感謝您,我的上帝,是您把痛苦/當作了圣藥療治我們的不潔,/當作了最精美最純粹的甘露,/讓強者準備享受神圣的快樂!”[2](p9)寒煙具有濃郁的宗教情懷,她把寫詩當作一場從自我開始的靈魂清算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正如布羅茨基所言——“拯救世界或許已為時過晚,拯救個人卻始終存在著機會”。寒煙的“疼痛詩學”使其在現代化的潮流中保持了屬于詩人自己的那一份莊嚴和矜持。
寒煙是孤獨的,“為世界喊疼”這樣的詩學追求竟然成為她的宿命——當然,也是一種主動擔當。在所有的聽眾后面,寒煙真心尋找那“唯一的聽眾”[3](p58)。對讀者而言,理解寒煙的“疼痛詩學”或閱讀她的詩歌都是一種痛苦:因她的痛而痛,被她的苦所苦;另一方面,寒煙的“疼痛詩學”及其詩歌是寫給那些“渴望生命不被腐蝕的人”看的,在此意義上,閱讀寒煙的人又是幸福的——他們的生命將在詩歌中獲得保鮮!
參考文獻:
[1]寒煙.截面與回聲[C].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
[2][法]波特萊爾.郭宏安譯著.惡之花譯評[M].廣西:漓江出版社,1992。
[3] 寒煙.月亮向西[C].廣西:漓江出版社,2012。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