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左的愛情

某天，我拖著行李箱到了云南大理古城。時間尚早，我在街上晃悠，希望能夠遇見一家干凈素樸的旅館。

就在古城的十字路口，我還沒找見我的旅館，卻忽然遇見長發飄飄的美麗的左左。她懷里抱著一本書，從我身邊施施然走過去。就在一秒鐘之后，或更短的時間，我們幾乎同時轉身，驚愕地看著對方。

真是太巧了！

這沒什么，大理這個地方就是用來邂逅的。左左這么對我說。

她看著我的行李箱，問我是否還沒找到旅館。我說，是的。她說，不用找了，她的房間里還空出一張床，邀我過去一塊住。

——這讓我大為驚訝，我甚至不敢相信，左左竟然會向我發出如此邀請，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我有點記不起來了。最后一次見左左到底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是在哪個地方。

你忘了嗎？左左忽然有點憂傷，我們三年前還見過的，在紹興的那次金秋筆會上。

我想起來了，三年前的那個秋天，我們約好下午一點出發的，我開車去接她，在她小區大門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正好一點整。

她在電話里驚呼，親愛的你好準時！接著，她用呻吟般的語氣向我撒嬌，但是親愛的，你得稍稍等我一下，我這邊出了些狀況，我的行李箱拉鏈壞了，我要把衣服換到另外一只箱子里去。

我說不急，你慢慢來。

她果然不急。她從來都沒有為別人急過。

我在車里足足等了一小時二十分鐘，她才款款而來。我幫她把行李箱放進后車廂里。

她站在我旁邊說，親愛的，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就是因為你從不催我，你是最懂我的。你知道像我這種人催也沒用，我在生活中的慢，早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是改不掉的。

坐上車，她便向我抱怨，剛下樓的時候，才發現她的這只箱子也是壞的。有一只滑輪卡死了，拖不動。

我說，你得買個質量好一點的箱子。

她說，這只箱子是LV的，拉鏈壞掉的那只是香奈兒的，都好幾萬呢，質量肯定沒問題，只是在家里放太久不用，都生銹了。

她坐在副駕座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給她男朋友打電話。她對著手機說，她的一只箱子壞了，另一只箱子也壞了，不知道怎么辦？

就這么點芝麻大的事兒，她抱著手機跟她男友憂慮抱怨了半個多小時。自始至終，都用一種撒嬌的呻吟般的腔調。

等她掛了電話，我說不用急，到了紹興，我會幫你把箱子拎到酒店去的。她立即轉憂為笑，對我說，親愛的，我早說了，我和你在一起是最合適的。我是大家閨秀的性格，而你的性格就像古時候的丫環，喜歡張羅事情，也喜歡幫助別人。只要有你在，不管到哪兒我都很放心。

車子離開杭州城，上了高速路，她忽然要我停車，她說她想要坐到后座去。因為副駕座的位置容易曬到太陽，她怕她的臉會被曬壞。

南方的深秋已經很冷了，我們都穿著毛衣，我很奇怪她怎么還會怕太陽曬。她說，是她男朋友在電話里剛剛提醒她的，讓她坐到后面去。

有時候，她也把她的男朋友，說成是她的未婚夫。據說兩人在一起同居十多年了，一直就沒結婚。不結婚的原因，她從來不提。

我認識左左是在十年前的一次詩會上。寧列把她介紹給我。那年她剛滿三十，從演藝圈退出來沒多久。我和身邊的朋友都不知道她曾經演過什么。只是聽她自己說，她演過幾部不怎么出名的電影，因為她的性格問題，受不了演藝圈的骯臟和黑暗，決定退出。

她的男朋友是電影導演。但我們誰也不知道她男朋友到底是誰，導過哪部電影。她從不帶她男朋友出來。偶爾有人問起，她總是說她男朋友在外地忙著拍戲，很難得回來一次。

那些年，左左和寧列走得很近。寧列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也不知從哪天開始的，退出演藝圈的左左也喜歡上了寫詩，經常和寧列在一起，探討一些關于詩歌的問題。

幾年后，她出了一本詩集，書名叫《左左的愛情》。序言是寧列幫她寫的。我們都得到了她的簽名本。

她在后記里寫道：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奧黛麗·赫本，我看我自己的照片，也確實覺得有幾分像。要是給予我機會，我想我一定能夠像赫本那樣演出《戰爭與和平》、《羅馬假日》、《蒂凡尼的早晨》這樣的大片，我也可以拿奧斯卡獎。當然，機會不是沒有，是我拒絕了這樣的機會。因為當機會來臨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是令人討厭的潛規則。我無法接受這樣的游戲規則。最后，我選擇了放棄。我覺得，拍電影是一群人在一起干的事情，而寫詩卻是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事，因此，我選擇并投奔了詩歌。它潔凈、高雅、清澈、永恒。我將視它為終生事業。

先不說她的詩寫得怎樣，她寫的那篇后記已經足以感動我們。在這個時代，能夠毅然決然地放棄電影事業，而選擇與寂寞的詩歌作伴，就憑這一點，我們都很敬佩她。再看她詩集封面上的那張自拍照，還真跟赫本有點像。事實上，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就把自己當作赫本，自始至終保持著赫本一樣的優雅和體面。甚至連赫本的那點兒俏皮，她也模仿得挺像。

到了紹興，我一手拎著她的箱子，另一只手拉著自己的箱子，走進酒店大堂。她就像大家閨秀一樣跟在我身后。我們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

房間在六樓，有電梯。酒店是準四星的，雖然不算很高檔，但也不差。只是房間可能好多天沒通風了，剛進去有點悶。她一邊捂著鼻子，一邊過去開窗。接著，我便聽到了她萬分驚恐的尖叫聲。原來她看見了墻角處爬行的幾只螞蟻。

紹興是水鄉，酒店又臨湖而建，房間里爬進幾只螞蟻，實在很正常。但左左的臉都變了，那是受驚之后的變了形的臉。

她跑到大堂去找會務組，要求立刻換房間。可是，每個房間都預先安排了人，沒法很快換房。她就站在房門外等，死活不進去。后來和八樓的兩個男詩人換了房。

螞蟻倒是沒有了，可是，到了晚上，不知從哪兒飛進來一只碩大的飛蛾。左左叫著嚷著說這太可怕了，這家酒店簡直沒法住人。

會務組只得再一次為我們安排換房。

如此折騰到半夜，左左又對我說，她睡眠不好，不能忍受房間里有第二個人存在，她一個人睡習慣了。

我后來才知道，一開始為了螞蟻去換房的時候，左左就已經到會務組去提過要求，能否為她安排一個單人間，但是被婉言拒絕了。會務組說這家酒店的房間已經客滿，實在騰不出多余的房間。

左左沖了兩杯咖啡，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閑聊，直熬到凌晨三四點。我實在困極，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早上醒來，左左半死不活地靠在床上，她說她幾乎一夜沒睡。

在那次筆會上，一位來自南京的書商也來了。那位書商就是寧列推薦給左左的。左左的那本詩集《左左的愛情》，就是在何先生的幫助下出版的。左左向何先生訴說了在這家酒店的遭遇和不堪，何先生立即表示同情，答應她幫她去另外酒店開間客房。

第二天晚上，左左就跟著何先生走了，沒再回來，也沒再給我打個電話。

直到第四天筆會結束，我打電話問她，是否要跟我的車回杭州，她說她暫時不想回去，還想在紹興玩幾天。我獨自一人回到杭州。

之后，再沒碰到過左左。只是偶爾從朋友那里聽到關于左左的一些零碎的消息。漸漸地，好多朋友都知道了左左的習慣，不管她參加任何筆會或者活動，都是一個人一間房，否則她會睡不著覺。

因此，左左主動邀請我與她同睡一個房間，這實在讓我覺得驚詫不已。

左左說，我現在睡覺的時間多的是，只要我高興，可以一天睡上24小時。好不容易在大理遇上你，我得逮住你好好說說話，我要跟你說說寧列，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告訴你。

她這么說的時候，聳了聳她性感的肩膀，很嫵媚地沖我笑著。她那赫本式的俏皮模樣和神情，很難讓人拒絕。

這家旅館的名字有點奇怪，叫“聽水飛天”。位于大理古城的南門旁邊。從古城的南門步行至旅館，只需要幾分鐘。旅館里有個小院子。左左的房間就在一樓，窗口對著院子，桌上堆著幾本泰戈爾詩選。房間里布置成白族的風格，是極普通的標準雙人間。這是沒有星級的普通客棧，又是在一樓，難道左左就不怕會有螞蟻從窗外爬進來嗎？

左左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自嘲地對我說，人是會變的，我現在和你一樣，也學會了妥協和將就。

左左指了指靠近洗手間的那張床，讓我把行李放在床邊。那張空出來的床上放著一只包裹，她把那只包裹移開，說這是她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睡過的床，她和她同學在這里住了快兩個月了。就在昨天，她的同學和朋友去香格里拉旅游，估計這周都不會回大理。我忽然發現，在左左的眼睛里，有一抹奇怪的落寞一閃而過。

我很奇怪左左居然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又不跟她同學出去玩。

左左說，我哪有時間玩，我得修改我的下一本詩集。

為了修改詩集，放棄去香格里格旅游的機會，左左對詩歌的那股認真勁兒，再一次令我刮目。看來她真是迷上寫詩，把詩歌當成頭等大事了。

傍晚時分，我們又去古城逛了逛，左左的懷里仍然抱著那本書，是泰戈爾詩集。偶爾，她也用一只手握著。我斜挎著一只大布包，很空，問她要不要把詩集放進我包里。她說，不用，我已經習慣了。

我忽然想，左左要是沒有抱著這本書，她在走路的時候是否會覺得很不自然？就像一個習慣了在手指間夾一根煙的人，突然間沒了香煙，也會亂了方寸。

左左說，在眾多詩人當中，她最崇拜泰戈爾，泰戈爾給了她很多的啟迪和智慧。說著，她開始背誦起泰戈爾的詩句：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她雙手捧起詩集，舉過頭頂，模仿一個挑燈頂罐的印度女人，在古城的街道上扭動腰肢走來走去，不斷引來過路人的側目和驚訝的注視。

我忍不住說，你學得挺像的。

左左咯咯咯地笑出聲來，對我說，我本來就是一名演員嘛。

我們在一家小餐館里吃完飯，左左開始糾結，她一會兒想帶我去泡吧，一會兒又想回房間。她說酒吧太鬧，兩個人沒法盡情說話；但不去泡吧，又覺得挺沒勁的。

就在她糾結來糾結去，一個人自言自語的時候，我去吧臺買了單。她發現之后，顯得很生氣，埋怨我，你怎么就搶著去買單了呢，這一頓理應我為你接風的。

我說，接什么風啊，在大理，我們都是一樣的過客。

左左立即憂傷起來，說過客二字，帶著離傷哀愁，聽著令人難受。

回到旅館，天早已黑了。

“聽水飛天”四個字，橫在旅館門前閃閃發亮。夜里有霧，炙熱的白光在霧里迷失了方向，顯得撲朔迷離。我們走進旅館，像走進一個奇異的世界。有誰聽說過水會飛到天上去？這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四個字，卻偏偏被安放在一起，組成了一個怪誕的名字。

左左說，這有什么，最近幾年的寧列才怪誕呢！他腦子里一定進了不少水。

我真不知道寧列發生了什么變故。雖然他是我和左左共同的朋友，但我總在外面行走，最近這幾年一直都沒參加過詩人的聚會，沒再碰到過寧列。我想，左左和寧列一定會經常在一起，因為他倆都寫詩，而且又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詩人的聚會總是很頻繁的。

左左變魔術般變出來兩瓶紅酒，說是她同學從法國帶回來的，她要請我喝幾杯。

紅酒杯也早有準備。看來，左左和她同學在這個房間里，也一起喝過酒。

左左笑著糾正我，不是喝過，是經常喝。而且她強調，她們只喝進口的，絕不喝國產酒，國產紅酒她們碰都不會去碰一口。

紫黑色的汁液，把房間的空氣攪得艷麗而憂郁。一定是酒精的緣故，讓我和左左的關系突然變得親密無間起來。接下來的交談，可以說是推心置腹的。我們談話的核心人物是寧列。我們誰都沒有提及自己，仿佛我們并不關心自己，也不關心對方，我們只關心寧列。

左左說，寧列要離開杭州了，你聽說了嗎？

我沒聽說，他要去哪兒？

去廣州某大學當教授。

當教授？他連中學都沒上過。我覺得很詫異。

可人家現在是著名詩人，國家一級作家。據說憑他一級作家的資質證書，再加上他的人脈關系，好像可以進那所大學去當教授了。

要是果真如此，倒也是一樁好事，雖然這聽起來有點像天方夜譚。

嘿，問題是人家還在考慮要不要去呢！

他還猶豫什么，難道他有更好的去處嗎？

在我的記憶里，寧列從來就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他認識一些影視圈的朋友，偶爾幫人家寫個解說詞或做個策劃方案書什么的，但那點兒收入根本沒法滿足他的基本生活需求，連維持都很艱難。他的戀情也是如此，每一段都是短暫而快速的，沒有一個女孩能夠陪他度過半年以上。

我覺得一個長期沒有工作，又缺少情感溫暖的男人，真是很可怕的。左左說，寧列最近老跟朋友們說，官方在拼命打壓他，民間又在排擠他，因此，他揮揮手，決定離開這座城市，給別人讓讓道。

他擋著誰的道了，官方也好，民間也罷，誰會在意他的去留呢！

那你可就錯了，一個全國著名的詩人，無論官方和民間都會特別注意到他的。至少他自己這么堅定不移地認為的。左左撇了撇嘴，滿臉的嘲諷與不屑。

唉，寧列真是得了妄想癥了，幾年不見，沒想他變化這么大。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把一整瓶紅酒喝完了。

左左又打開了一瓶。其實我和左左的酒量都不大，一瓶紅酒下肚，都有些醉意了，但我并沒有阻止左左開第二瓶，我知道阻止沒有用。

兩只空酒杯里，又重新注滿了紫黑色的汁液。

左左又加重了語氣，面帶神秘地說，你知道嗎，寧列現在是導師級人物，收了好多好多學生。

不是還沒進那所大學么，他去哪收的學生？我再一次覺得奇怪。

他從他的民間收來的，都是一些文藝小青年，對詩歌抱著盲目的崇拜。有幾個還真將寧列當成詩歌導師了。

我不禁唏噓出聲。果真有人追隨寧列，跟他學寫詩嗎？問題是，他能教會人家寫詩嗎？這是從哪天開始的呢，寧列怎么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江湖郎中一般的人物了？

他現在牛得很！你可以打個電話給他，我敢跟你打個賭，只要你跟他溝通上幾分鐘，你就會全線崩潰，甚至連呼吸都困難。

真是這樣嗎？左左的話激勵著我。好奇心促使我撥通了寧列的手機。為了左左也能夠聽到我們的對話，我摁下了免提鍵。

電話很快通上了。

聽得出來，接到我的電話，寧列有些意外，但很開心。

我告訴寧列，我在大理，正和左左在一起喝酒。

寧列立即問候了我和左左。說他在不久前的詩歌雅集上，還和左左見過一面。只是好幾年都沒見我了，很想念。

我說，聽說你要去廣州工作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寧列坦然承認。他說，一定是左左告訴你的吧？

左左向我點點頭，示意我承認。

我說，是的，我今晚剛聽左左說，你要去廣州工作了，恭喜你。

寧列說，謝謝，不過我還在考慮當中，暫時還定不下來去還是不去。

是學校那邊還沒搞定嗎？

不不，絕對不是學校的問題，當然是我這邊的問題，學校那邊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們想要我過去，那是早幾年前就決定的事了。他們也都是知道的，只要我過去，我不僅會帶動學校里的學生寫詩，還會帶動整個廣州，去引導一大批人熱愛詩歌，并教會他們如何寫詩。我想，這些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你也一定聽說了，這些年，我在全國演講了這么多堂課，還是受到許多人的熱愛和關注的。因為，這不僅僅是詩歌的問題，還是我能夠引導他們、對他們起到一定作用和幫助的問題……

寧列的聲音像是生了銹，聽上去有些支離破碎。他在組織語言的時候，總在不斷地清喉嚨，用嗯嗯哈哈作停頓和連結。可是，我從來就沒聽說過寧列在哪兒演講過。

左左在邊上，一直用雙手緊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

我扯開關于工作的話題，問寧列最近是否有遇到心儀的女孩子。

寧列說，女孩嘛，在我身邊總是會很多的，只是都存在一個問題，她們在愛我的時候，都不是在愛我本身，而是在愛我的詩歌，或者是在愛詩歌中的那個我。你看，這是件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啊，我現在就是這么個既悲哀又寂寞的男人。不過我知道，當一個人出了名，成為名人之后，各種悲哀和寂寞以及壓力，就會向我全面襲擊，幸好，我早已作好了心理準備。你說，除了坦然面對這些壓力之外，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已陷入無語，沒法回答他這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他本來也無需我回答。他忽然在電話里笑起來。這讓我感覺，他自嘲般的說話方式，好像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脫離他的孤獨。然而，孤獨從未真正離開過他。他只得以他自己的方式培養出一種特有的自嘲行為，使自己能夠繞開這份無可抗拒的孤獨。但無論他如何努力掩飾，你都能感覺出來，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里并不坦然，也不從容。

越往深里聊，你會發現他說的話就越支離破碎，詞不達意。每一個話題，他都試圖引向他的詩歌。或許，詩歌是他人生的最高處，是他的驕傲，也是最能讓他感到自我滿足、并從中獲得成就感的極點。

最終，我不得不找了個理由，硬生生掛了電話。

要是哪一天，他失去詩歌，也就失去了自己，他會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掛斷電話之后，我和左左繼續討論。

左左說，有時候我會想，要是寧列從來都不碰詩歌，或許他會正常一些，不致于把自己搞得這般錯亂。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全然被自己臆想出來的光環籠罩著，還真以為自己是大師了。

說起寧列在行為上的錯亂無常，左左又例舉了一樁他穿衣打扮上的事。大家都知道寧列實際上是個窮困潦倒的人。憑他的生活能力，是沒法將自己收拾得很體面的。他所有的衣著，看上去都好像跟這個時代落后了幾十年。左左覺得他做不到體面，至少可以將自己收拾得樸素干凈一點。但是，寧列卻偏要將自己引入落拓前衛的潮流。有時候他故意將衣服反過來穿，線頭都露在外面；有時候將一條褲腿高高卷起，另一只蓋住鞋面或干脆拖于地上，走路時就像掃把一樣掃著地。讓人感覺既荒謬又令人沮喪。

然而，寧列卻認為，他的這種穿衣方式，本身就是孤獨和詩意的一種表達，一種確認自己缺席于當下世界的具體方式。因為他覺得，當下的這個世界是可怕的，除了詩歌之外，是完整的絕望和一無所有。

關于寧列的故事，真是說不完，也道不盡的。我們忽然都不想說他了，再說下去，只會越說越凌亂，陷入到一種莫名的悲哀中去。

左左又在朗誦泰戈爾的句子：我醫治你，所以要傷害你；我愛你，所以要懲罰你。她的聲音明顯在顫抖。她醉了。

我發現我也喝醉了。感覺自己的軀殼已經分裂，身體的某些部位在飄蕩。仿佛在這樣的時刻，感覺有一種自我可以得到重塑，也有可能完全迷失方向。

我好像聽到左左在說：真見鬼，我們來大理干什么呀！到底是來干什么呀！我沒有回答，我已沒有力氣。酒精讓我昏昏欲睡，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床去的。

那一覺，我睡得昏天黑地，連夢也沒有。

我是被吵醒的。我聽見有兩個女人的聲音在房間里輕微地爭執。我在迷糊中睜開眼睛，房間里有微弱的光亮，很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而我的身體仍保持靜止狀態，假裝還在熟睡當中。

我很快聽明白了，那個多出來的女人，就是左左的同學。她和男人去香格里拉旅游，在路上吵了一架，不歡而散，提前回來了。

左左在說那女同學，這種老男人，除了錢什么都沒有，他又有家有室的，又不會跟你過一輩子，真不知道你圖他什么！錢對你真的那么重要嗎？一個女人是不是也應該有些別的追求。

那女同學似乎被左左的某一句話給激怒了，忽然開始撒野：你說對了，我是愛錢，我沒有追求，沒有夢想，沒有抱負，我什么都沒有了，要是連錢也不要，我活著還能干什么！為了實現你的夢想，我幫你出了那么多本詩集，結果呢，一本都沒賣掉，連新華書店的書架都上不去！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論夢想。

求你了，再給我點時間！左左輕柔地向對方發出哀求，聽上去完全是一種牙疼似的痛苦的呻吟。

而那女人卻仍在不依不饒：你給我醒醒吧，別以為寫了幾首破詩，就真把自己當成什么了不起的詩人了，還真等著獲大獎呢！這些年來，我想方設法四處弄錢，而你呢，拿了我的錢去實現你永遠都實現不了的夢想。要是沒有我，你連一天都活不下去。天哪，我們到底在干什么！

那女人忽然傷心地抽泣起來，左左也跟著泣不成聲。她們好像忽然之間失去了注意力，忘記了她們的身份，也忘記了她們到底從何而來，置身何處？

我完全蒙了，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女人和左左到底什么關系。我忽然發現，我其實對她們是一無所知的，更無從打探。

而此刻的我所能做的，只能讓自己僵死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但我卻無法消除在心底里升起的一陣接一陣的痙攣。有一些古怪的碎片般的念頭咆哮著席卷我。我緊閉的雙眼，看見夢想和愛情如花般在我周圍紛紛凋謝。

世界如此可怕，除了絕望，一無所有。

責任編輯：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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