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諸君可曾記得我寫過釣魚臺一個叫楊稅務(wù)的人?記不住楊稅務(wù),應(yīng)該記得如下的話:“外邊雪花飄著,屋里火爐生著,豬肉白菜粉皮地?zé)踔【浦涯敲匆荒螅″e誤那么一犯,小檢查那么一寫,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那位說了,犯了錯誤,寫著檢查,肯定很痛苦、很郁悶呀,怎么會是神仙過的日子?原因有三,一是,與該同志所犯錯誤的性質(zhì)有關(guān)。他犯的應(yīng)該不是那種偷雞摸狗、行賄受賄、亂搞男女關(guān)系之類的錯誤,而是那種說出來不是太丟人,多少能讓人理解和原諒的錯誤。二是與當(dāng)時的政治氣候有關(guān),一不留神就會犯錯誤。毛主席不是也有一句名言?叫誰不犯錯誤?馬克思不犯錯誤?馬克思不犯錯誤為什么還要將文章改來改去?因為有錯誤他才改嘛!第三,就與我家鄉(xiāng)有探望犯錯誤的同志的習(xí)俗有關(guān)了。你犯了點不大不小的錯誤,領(lǐng)導(dǎo)讓你停職反省,回家寫檢查,莊上的老少爺們聽說了,自會不約而同地提著一斤雞蛋二斤掛面地來看望你、安慰你,讓你生活大改善,心里倍兒溫暖,那還不是神仙過的日子?
后來據(jù)幫他寫檢查的我大哥劉玉華說,楊稅務(wù)那次在家寫檢查一個月,收雞蛋79斤、掛面137斤,狗東西吃不了,還賣了不少。
釣魚臺當(dāng)時住家90戶,楊稅務(wù)收雞蛋79斤,說明除了鰥寡孤獨及實在揭不開鍋了的人家基本都去了。如此步調(diào)一致,是德高望重的人發(fā)動或安排的?不是,是一傳十、十傳百地陸續(xù)去探望的。楊稅務(wù)也不是第一個被探望的人,此前有先例,探望楊稅務(wù)只是參照執(zhí)行。
釣魚臺第一個被探望的人是誰?他叫葉貴來,是個南下干部,釣魚臺出去的最大的官兒。該同志在我所有小說中從沒正面出現(xiàn)過,但與之有關(guān)的人,你可能就會有印象。你記得我說過一個小黑板的故事吧?上面永遠(yuǎn)只有一句話,叫“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人落后”嗯,寫這句話的人就是葉貴來的老婆,叫吳傳愛。據(jù)說她在娘家為姑娘的時候就識幾個字,嫁到釣魚臺之后,便成了識字班里她那一茬兒大姑娘小媳婦中識字最多的人。故而,當(dāng)別人只會寫“人、手、口、刀、牛、羊”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會寫“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落后”了。
她這句話當(dāng)然就有所指。葉貴來南下之前,曾回過一趟家的,是1949年春節(jié)呢。那時淮海戰(zhàn)役剛結(jié)束,我軍打了大勝仗,村上支前的民工回來了,在附近休整的正規(guī)部隊的戰(zhàn)士們也放假了,沂蒙山根據(jù)地一片歡騰。村上天天鑼鼓喧天、殺豬宰羊;家家張燈結(jié)彩,像等不及年三十了似的,早早地就把對聯(lián)貼上了。釣魚臺村公所的院子里人來人往,有的忙著給村上的烈軍屬及榮復(fù)軍人家里掛紗燈、送蠟燭;有的張羅著準(zhǔn)備高蹺、旱船、紅綢子、綠綢子及其它扮玩的小道具,準(zhǔn)備節(jié)后好好扭它一家伙;還有的就在那里議論著村上誰誰誰回來了,誰誰誰還沒回來……
葉貴來是年三十那天早晨回來的,騎著馬,腰里別著手槍。在村頭領(lǐng)著幾個孩子查路條的劉乃厚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立馬迎上去,哪部分的?
葉貴來不下馬,仍然高高在上,你說我是哪部分的?
劉乃厚不悅,一看你穿的這條熊褲子就不是什么好人,拿路條!
已經(jīng)當(dāng)了副營長的葉貴來在蒙山休整,一到年根底下即歸心似箭,直到臘月二十九,才將一應(yīng)事務(wù)處理完,遂借了營長的馬,連夜往家竄。他風(fēng)塵仆仆、心急火燎地竄了一百多里地,一路暢行無阻,可到家門口了,突然冒出個土行孫式的人物要路條,當(dāng)然就火刺刺的。另外,他肯定也認(rèn)出這個查路條的人是釣魚臺有名的慣于裝腔作勢的半頁子(沂蒙山方言,少個心眼兒,半調(diào)的意思),遂說,連馬褲都不認(rèn)識,還查路條呢,你查吊!
劉乃厚就拿著個紅纓槍在他的褲襠處亂比劃,說是,好,那就查查你這個吊!三比劃兩比劃,那馬一下子驚了,兩腿一抬,前身一仰,將葉貴來給摔了個仰八叉。劉乃厚不知道葉貴來的坐騎是借來的,到了自家村頭上,他倒是也想下馬來著,可他騎馬的業(yè)務(wù)不熟練,加之竄了一百多里地,腿疼腰酸,他怕下得不利索,讓這幫半大不小的毛孩子瞧科了,臉上無光,遂在那里硬撐——
葉營副從馬上給摔下來,劉乃厚嚇壞了,他肯定也想起這個人是誰了,而且騎著馬回來的,說明官兒不小,隨即伸手欲將他拉起來,你是前街上的葉大叔吧?
葉貴來將他的手一撥拉,自己從地上爬起來了,滾一邊兒去,再在這里胡啰啰兒,一槍崩了你個兔崽子!
劉乃厚讓他給罵了個趔趄,馬上又拉下臉來,往他的身上拱,你崩,你崩,你不崩不是人揍的!
估計有小孩跑到村里報信了,他二位正拉扯著,村長劉玉貞及工作隊長曹文慧趕來了。
劉玉貞老遠(yuǎn)地看見,喊了一聲,這不是葉大哥嗎?乃厚你個私孩子還不住手!
葉貴來有點尷尬,是玉貞妹子呀,唉,讓你笑話了,好幾年不回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劉大革命還不讓我進(jìn)村!
劉乃厚眼淚汪汪地嘟囊著,查路條來著,他讓我查吊,還要一槍崩了我,我讓他崩!
葉貴來臉上紅了一下,看一眼腰帶上也佩著手槍的曹文慧說是,開玩笑的,給他根棒槌還認(rèn)了針(真)!
曹文慧對劉乃厚說,查路條是對的,可只查陌生人吶,一個莊上的人查什么路條,你不認(rèn)識他?
劉乃厚說,看著有點面熟,一看他穿的那條褲子,不敢認(rèn)了,我以為是國民黨來著!
曹文慧和劉玉貞就笑了。葉貴來也尷尬地笑笑,這條馬褲還真是繳獲的國民黨的軍用物資!
一笑泯誤會。劉玉貞說,快回家吧葉大哥,葉大嫂該等急了,一天出來看好幾趟呢!之后就向他介紹曹文慧,這是工作隊的曹隊長,馬上就要當(dāng)鄉(xiāng)長了!葉大哥也進(jìn)步了吧?
葉貴來說,剛弄了個副營長!
劉玉貞就說,咱莊上出去的人,還就是你有出息,都當(dāng)副營長了,你家大嫂也不賴,識字班上數(shù)她識字多!
葉貴來就說,她那點水平,我還不知道?哎,曹同志是外地人吧?一聽你說查路條只查陌生人,就知道你是外地人,咱這里管生人不叫陌生人,肯定還是知識分子!
曹文慧端莊大方,含威不露。劉乃厚雖然平時有點裝腔作勢、半半調(diào)調(diào),但她相信他學(xué)葉貴來說的那番話不是撒謊,心里即有點小不悅,遂不卑不亢地說,啊,算是吧!
之后,劉玉貞讓劉乃厚把葉營副的馬牽到村公所,讓其專門負(fù)責(zé)喂養(yǎng),以實際行動向葉營副賠禮道歉。
葉貴來的老婆吳傳愛,長得很白凈,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唯一的缺點是小腳。她那雙小腳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腳,是裹了一段時間又放開的那種,叫解放腳,但從走路及鞋的形狀上能看出她裹過腳。葉貴來回到家,先進(jìn)了父母住的堂屋,隨后即一撥一撥地來人看望,吳傳愛始終沒敢靠前,堂屋里的人喝水說話,也沒人叫她過去提茶續(xù)水,她便訕訕地站在院子里迎來送往,像有所分工似的,專管迎人送人。好在那天是年三十,家家都忙,人們過來打個招呼問聲好,說聲明天再專門過來拜年,就各自回家了。
葉貴來出來送人來著,看見吳傳愛站在院子里,兩人始才第一次照面,吳傳愛臉紅紅地說道,你、你回來了呀!
葉貴來也有點小激動,怎么不進(jìn)屋?
吳傳愛有點不好意思,人來人往的……你餓了吧?
葉貴來說,讓劉乃厚這個私孩子糾纏了半天,早飯也沒吃,這會兒還真有點餓了!
吳傳愛在院子里半天,一直支愣著耳朵聽屋里的人說話,估計已經(jīng)知道劉乃厚查路條的事兒了,遂笑笑,他少心無肝的,你跟他較什么勁!要不你先躺會兒,我做好了飯叫你!說著就進(jìn)堂屋拿火烘子(沂蒙山方言,取暖用的帶把兒的陶制品,里面先放進(jìn)草木灰,再放上點著的木炭,即可取暖),欲給他暖被窩兒。吳傳愛的婆婆就說,你把爐子搬到你屋里吧!
吳傳愛說,甭價,您和爹這屋里經(jīng)常來人,別太冷了,我用火烘子給他暖暖就行了。
吳傳愛的婆婆又說,你伺候他睡去吧,竄了一后晌,估計也累了,現(xiàn)成的年貨,一熱就行,待會兒我熱好了叫他。
吳傳愛從爐子里往火烘子里夾炭火的時候,不知是炭火映照的,還是意識到了婆婆話里的意思,臉格外紅。她匆匆夾幾塊炭火,趕緊提溜著火烘子去了她自己住的廂房,剛拽開被子,葉貴來從后邊將她抱住了,還真用火烘子暖被窩呀,哪有這么嬌氣!
吳傳愛聲音顫抖著,不是讓你熱乎點嘛!
葉貴來說,還有比火烘子更熱乎的呢!
此后,確實沒用火烘子葉貴來就熱乎了起來,甚至還汗流浹背的樣子。吳傳愛也熱血沸騰,完了嬌嗔地打他一下,竄了一晚上,還餓著肚子,哪來的這么大勁兒!之后即紅光滿面地出去了。一進(jìn)廚房,看見婆婆正從鍋里往碗里盛荷包蛋,說是,怕涼了,沒敢早做,快讓他趁熱吃了。
吳傳愛聽著婆婆的話,臉上又是一紅:還怕涼了沒敢早做,莫非她是一直聽著他倆的動靜嗎?
釣魚臺的這個春節(jié)簡樸而紅火。戰(zhàn)爭剛過,此前的積蓄大都拿去支前了,人們再也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慶祝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了,但心情都不錯,一個個面黃肌瘦,又精神煥發(fā)。餃子是都吃上了的,差異只在于質(zhì)量上的高低。劉乃厚估計全莊年夜飯的水平數(shù)著葉貴來家高了,他查路條的時候,注意到了馬馱子上的東西,應(yīng)該是煙酒糖茶之類吧,還有罐頭,估計也是繳獲的國民黨的軍用物資。
吃著年夜飯的時候,葉貴來的爹娘齊夸兒媳吳傳愛如何地勤快、賢惠、孝順,比親閨女還親什么的。葉貴來則解釋之所以回來得這么晚,是因為部隊排以上干部集中學(xué)習(xí)毛主席的元旦獻(xiàn)詞來著,叫《將革命進(jìn)行到底》,嗯。
葉貴來的爹葉有福問,元旦獻(xiàn)詞是啥?
葉貴來說,元旦就是陽歷的新年,獻(xiàn)詞是大人物說的話,寫的文章!
葉有福說,瞧咱這日子過的,活了大半輩子還不知道有陽歷,有元旦,讓那個元旦就這么白白地過去了!
葉貴來笑笑,元旦跟平常的日子是一樣的,只是比陰歷年早到一個月,毛主席在元旦獻(xiàn)詞里還講了一個《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哩,哎,考考你呀傳愛,你知道這個故事嗎?
吳傳愛愣了一下,她是第一次聽人管自己叫傳愛,莊上的人都叫她老來子家,猛丁聽他這么叫,還以為是叫別人,待尋思過來,才說,好像聽曹同志說過呀,是說一個老大爺刨地的時候,刨出一條凍僵了的長蟲,這老大爺心腸好,把那長蟲放到自己懷里給它暖身子,可等那長蟲活過來,反將大爺咬了一口,我記得是這么個呱來著!
葉貴來說,嗯,是這么個呱不假,毛主席啦這個呱是教育咱,現(xiàn)在國民黨就是一條凍僵了的長蟲,一定不要憐惜那些長蟲一樣的惡人,要把革命進(jìn)行到底,別讓它緩過勁兒來再咬咱一口。之后又說,過完年,隊伍就要往南開拔,要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
吳傳愛說,前些天曹同志也開始動員了呢,動員識字班和青救會報名隨軍南下!
葉有福說,也去當(dāng)兵?
葉貴來說,隨軍南下的同志不是去當(dāng)兵,是做地方工作;部隊打下了新地盤,就要成立新政權(quán),誰來掌權(quán)呢,就靠這些南下的同志,思想又進(jìn)步、又有文化的同志,叫打天下、坐天下,啊。
葉有福說,坐天下也要女的?
葉貴來說,地方工作嘛,男女都能做,跟曹同志一樣!
葉貴來的娘就說,好家伙,女的也能坐天下呀,那就能過元旦了吧?
一家人哈地就笑了。
吃完了年夜飯,葉有福督促他倆抓緊睡一會兒,不等天明就會有人來拜年!
葉貴來的娘說,來人拜年也是到這屋里拜,你們只管睡你們的!
葉有福說,老來子幾年不回來了,又當(dāng)了副營長,鄉(xiāng)親們來拜年,還能不見見呀,別讓人家說咱架子大,馬大了值錢,人大了不值錢!
葉貴來的娘就讓兒媳拿火烘子裝炭火,吳傳愛看一眼丈夫,你冷嗎?
葉貴來說,這個年五更,還真沒覺得冷,甭用火烘子了,怪麻煩的。
確實沒再用火烘子,兩人就又熱乎乎的了。
半天,吳傳愛偎在丈夫的懷里說,要不,我也南下吧?
葉貴來愣了一下,女同志結(jié)了婚的,一般不要,你南什么下?
吳傳愛說,前兩天曹同志跟我說,根據(jù)我的思想表現(xiàn)和文化水平,若是報名南下完全夠格,結(jié)了婚的也不是絕對不可以!
葉貴來就說,關(guān)鍵是你這個小腳不合格,搞地方工作,要走南闖北,跑來跑去,你走個平路都嘎嘎悠悠的,怎么做工作?你見過工作同志有小腳的嗎?這是其一;其二,你走了,咱爹咱娘怎么辦?
吳傳愛嘟囊著,倒也是呀!
葉貴來又問,那個曹同志是怎么個來歷?
吳傳愛說,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聽玉貞妹子說過一句半句的,她是金陵大學(xué)的什么生?沒畢業(yè)的那種?
葉貴來說,是肄業(yè)生吧?
吳傳愛說,嗯,肄業(yè)生對了,她和她對象都是金陵大學(xué)的肄業(yè)生;抗戰(zhàn)勝利的那一年,聽說沂蒙山區(qū)解放了,就和她對象通過地下黨來沂蒙山參加了八路軍,之后那男的上了前線,她留下來做了地方工作。
葉貴來說,她對象叫什么名字?
吳傳愛說,只知道姓肖,具體叫什么還真不知道哩,哎,你打聽得這么詳細(xì)干嗎呀?
葉貴來說,我們團(tuán)的政委也是大學(xué)肄業(yè)生呢,若是姓肖的話,那就不是!
吳傳愛說,嗯,哪能這么巧,要真是曹同志的愛人,你們在附近駐防,他能不來看看她?
葉貴來說,說的是呢,說到南下,女同志還就得像曹同志這樣,有文化,有水平,又漂亮,又威嚴(yán),哪能像你這么小腳嘎悠的!
吳傳愛就說,咱哪能跟工作同志比呀!
三說兩說,兩人就又熱火起來。關(guān)鍵時候,葉貴來情不自禁,曹、曹……
吳傳愛擰他一把,你哼嚶什么?
葉貴來哼哧著,想說粗話了,操、操你呀——
吳傳愛一下將他掀下來了,你把我當(dāng)傻瓜了吧?你以為你是誰?人家啰啰你個逼養(yǎng)的呀?葉貴來我告訴你,為了你父母,我可以不南下,可你要對不起我,在外邊胡啰啰,你小心!還元旦獻(xiàn)詞呢,你狗旦吃屎吧!
葉貴來一下子讓他罵笑了,遂腆著個臉說是,這是哪跟哪呀,上了幾天識字班,識了幾個字,脾氣見長啊!我不就說了句粗話嗎?大過年的,你干嗎呀?
吳傳愛一聽大過年的,心先軟了,遂說,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要只是粗話還好了。
葉貴來又死皮賴臉地將其摟在懷里,怎么尋思的來,還元旦獻(xiàn)詞、狗旦吃屎。
吳傳愛也噗哧一聲樂了。
還真是天不明就陸續(xù)來人拜年了。葉貴來比先前熱情了許多,主動拿煙給大人抽,拿糖給小孩吃。見到曹同志,還稍稍有點不好意思。也仍然宣傳元旦獻(xiàn)詞,說農(nóng)夫和蛇,將革命進(jìn)行到底那一套。
劉乃厚也來拜年了。給葉有福老兩口磕了頭,問葉貴來,那馬是戰(zhàn)馬吧大叔?
葉貴來也熱情地說,不是什么戰(zhàn)馬啦,它只是一個交通工具,也算是一種待遇,我當(dāng)?shù)牟皇球T兵,啊。之后拿煙給他抽,劉乃厚一看是哈德門,又腆著個臉說是,這也是繳獲的國民黨的軍用物資吧?
眾人哈地都樂了。
葉貴來回家過年,在家呆了六天。初六那天早晨走的時候,同時離村的還有三個男女青年。莊上一些老人說是,呀,又帶走了三個呀,一個莊上出去的,互相照應(yīng)著,家里也放心!
村長劉玉貞跟他們解釋,他們一塊走,可不是去一個地方,葉大哥是回部隊,另外三個是去沂水培訓(xùn),完了再隨軍南下!
有老人不明白,噢,老來子是先去打前站呀,完了他仨再去?
劉玉貞說,不一定呀,南方大了,哪能那么巧,正好分到一個地方?
多年之后,當(dāng)人們聽說葉貴來不要吳傳愛了,莊上一些老糊涂蟲還在那里瞎分析呢,老來子是跟一起走的那個小珍好上了吧?
劉乃厚就給他們解釋,不是,小珍姑是去了安徽,老來子去了四川;他們根本就不在一個地方,互相也沒什么聯(lián)系。
接下來就是那個小黑板的故事了,相信細(xì)心的讀者還有印象,這里就不再贅述。無非是葉貴來走了之后,吳傳愛不放心,故而在門口的小黑板上寫了“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人落后”的名言,準(zhǔn)備葉貴來下次回來以此告誡和提醒他的。不想葉貴來一去無消息,另三位隨軍南下的都有信回來了,唯獨沒有他的半點音信。她便年年盼,月月想,年年月月地在那塊小黑板上描那幾個字。她盼啊描啊,描啊盼啊,開始還盼人,后來就盼信,等那小黑板上的字已經(jīng)描成溝壑了,無法再描了,信來了,是一封被劉乃厚稱作公函的離婚通知書。
那個除夕之夜,吳傳愛說是葉貴來若對不起她,要他小心什么的,可一個農(nóng)村婦女,連丈夫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又能怎樣呢?更況他們的兒子建國此時已經(jīng)四歲了。
葉貴來南下蹬老婆這件事,在釣魚臺很不得人心。葉貴來的父親葉有福當(dāng)時氣得昏死了過去,醒來之后發(fā)誓寧不要兒子,也要媳婦、孫子。劉乃厚這時始才對吳傳愛小黑板上的那句話恍然大悟,這個葉營副還真是個驕傲自滿的家伙,騎著借來的馬回家純是臭擺呀,還在那里高高在上、牛皮烘烘呢,那馬一驚,就摔了他個仰八叉,呵呵……
吳傳愛聽他這么說,也笑了,當(dāng)然是苦笑。她離婚不離家,仍然帶著孩子,侍奉著公婆,日子就這么過了下來。
我和吳傳愛的兒子葉建國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是同學(xué)。我們上初中的時候正是生活最困難的時期,有一次他要我?guī)退匾环庑牛沂疾胖肋@個來信的人是他的那個南下的父親。他告訴我,其實這些年,他的父親葉貴來一直跟家里有聯(lián)系,并每月往家寄六塊錢,同時明確告訴這六塊錢的分法,是祖孫各三塊。我問他,你爹每月往家寄六塊錢,你娘知道嗎?
他說,知道,說是我和爺爺每月各三塊,其實爺爺并沒單獨花,全都給了俺娘。
建國要我?guī)退匦牛皇亲屛姨嫠麑懀且規(guī)退麉⒅\參謀他爺爺現(xiàn)在得了水腫病,要不要告訴他爹。
我說,為什么不告訴?
他說,俺娘不讓告訴。
我說,這說明你娘還有積蓄呀,你爹每月寄六塊錢回來,她總能留下點吧?
他說,哪有什么積蓄,我家就靠俺娘掙工分,根本掙出口糧來,那點錢全都買了工分了。
我說,那就跟你爹再要呀,不要白不要不是?
他就讓我看那些來信的信封。說是,他爹每次來信,都是一個前邊帶數(shù)字的信箱的地址,而不是他家的地址,回信也只能回到他的單位上。這說明他往家寄錢,他的那個新媳婦并不知道,是他偷偷寄回來的,每次只寄六塊,也說明他的工資是他媳婦管著,這六塊錢是他的零花錢,或者是他故意跟他媳婦少說了一級。
我說,他有難處活該呀,誰讓他當(dāng)陳士美來著!
他的眼淚就掉下來了,之后唉了一聲,說是我這個學(xué)上得太勉強了。
他最終還是沒告訴他爹爺爺?shù)昧怂[病的事。沒過多久,他就下學(xué)了,回家掙工分。
我曾一度以為他下學(xué)的原因,是受了我大哥劉玉華的影響。劉玉華,估計朋友們還有點印象,這人是釣魚臺無師自通的小能人兒,會修手電筒、自行車,還能給豬打針,他有一句名言,特別對葉建國的心思,他說,中國之?dāng)?shù)學(xué)公式,不用中國之拼音,而用外國之字母,真乃賣國賊也,還a加b括號外之平方,等于a方b方再加2ab呢,加吊呀,你記住這個有什么用?科學(xué)與技術(shù)乃兩回事兒,學(xué)點技術(shù)即可混飯吃,懂一點科學(xué)則暫時不能。葉建國對劉玉華特別崇拜,一下學(xué)就跟他學(xué)修理自行車和手電筒去了。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這個葉建國是個孝子,同時也是個心事很重、心思很細(xì)的人。
說著說著,就開始“文革”了。
那時候,說是大隊以下不搞“文革”不搞“文革”,可三鼓搗兩鼓搗還是搞起來了。縣上和公社都奪了權(quán)成立革命委員會了,釣魚臺也相應(yīng)地奪了權(quán)成立了一個。成立了革委會你好好干吶,哎,不行,過兩天三不知地又讓另一幫再奪權(quán)又成立了一個。于N次“翻燒餅”中的某一次,劉乃厚就成了釣魚臺革委會主任。
這天,劉乃厚正在村頭的公路上看孩子們整毛澤東思想宣傳站,就見長途停車點那里從車上下來三個人,一男兩女,一看就是一家三口。大熱個天兒,男的戴著墨鏡,女的還蒙著紗巾,那女孩兒中學(xué)生模樣兒,露著怯怯的神情。劉乃厚迎上去,哎,是外地來的吧,去誰家呀?背段毛主席語錄再進(jìn)村。
那男的一見劉乃厚,心里格登一下,尋思怎么這么寸,又遇見劉大革了。遂摘下墨鏡說道,乃厚呀,我是葉貴來,你葉大叔呀!
劉乃厚愣了一下,之后說是,你狗屁的大叔呀,你是陳士美,是蛇蝎一樣的惡人,對你這種蛇蝎一樣的惡人,絕不憐惜,一定要打翻在地,再踏上千萬只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葉貴來說,不就背一段毛主席語錄嗎?我們背就是了,啰啰別的干嗎!
說著就背道,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正背著,劉玉華過來了,哎,怎么回事兒呀劉大主任?
劉乃厚說,陳士美回來了!
葉貴來最后一次離開釣魚臺的時候,劉玉華還小,不太有印象,但一聽陳士美就想起是誰來了,遂說道,是建國的爸爸吧,那是老革命呀,本次文化大革命的重點是整走資本主義的當(dāng)權(quán)派,你見哪條最高指示或中央文件規(guī)定要整陳士美的?
劉乃厚最怕釣魚臺三個人,一是工作隊長曹文慧,二是老村長劉玉貞,三就是這個劉玉華。曹文慧調(diào)走了,劉玉貞出嫁了,剩下的這個劉玉華倒不見得有多大的權(quán)威,但特別能啰啰兒,劉乃厚永遠(yuǎn)啰啰不過他。劉乃厚借坡下驢,說是看你的面子,讓他們進(jìn)村,但只準(zhǔn)老老實實,不準(zhǔn)亂說亂動!
劉玉華說,怎么說話呢你?我勸你倒是要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的問題,特別你當(dāng)維持會長的歷史問題,啊,別拿著這個奪權(quán)得來的革委會主任太當(dāng)回事兒,把人都得罪光了,對你不利!
趁劉乃厚愣怔的工夫,劉玉華領(lǐng)著葉貴來一家進(jìn)村了。
稍后人們就知道,葉貴來一進(jìn)家,就給他父母跪下了,而吳傳愛躲了。他一跪,那娘倆也跟著跪下了。或許是隔代親,葉有福先把那女孩拉起來了,叫了一聲,孫女呀,快起來,你跪什么!之后攬著那女孩老淚縱橫。完了才說是都起來吧,別給我丟人顯眼了。
之后,葉有福把孫子叫過來,說是,建國呀,過來認(rèn)認(rèn)你妹妹!
已是半大小伙子的建國過來,叫了一聲,妹妹——
那女孩也怯怯地叫了一聲,哥——
葉有福又讓孫子認(rèn)了爹,葉貴來就抱著建國哭了。
葉貴來將妻子介紹給兒子,這是你鹿阿姨,叫鹿吟嬌!
建國就乖乖地叫了一聲,大姨——
鹿吟嬌眼淚汪汪地掏出一百塊錢給建國。建國不要,葉有福說,拿著吧,算是你姨的見面禮。之后說是,這些年苦了我孫子了,為了這個家,連中學(xué)也不上了。
葉貴來的眼淚就又掉了下來。
過會兒,葉有福問孫子,你娘呢?
建國說,回我姥娘家了!
葉有福就唉了一聲。
村上的人慢慢就知道,葉貴來此次攜家?guī)Э诨蒯烎~臺,是躲武斗的。葉貴來從部隊早已轉(zhuǎn)業(yè)到一家兵工廠當(dāng)廠長了,此時廠里分成了兩派,還發(fā)生了武斗,基本癱瘓了;而他的妻子吳吟嬌是子弟中學(xué)的校長,也被剃了陰陽頭,為防不測,遂帶著全家回到了釣魚臺。
人們提著一斤雞蛋二斤掛面地去探望葉貴來,是從劉玉華開始的。此前人們只知道葉貴來是陳士美,鹿吟嬌是嬌小姐,卻不想這一家活得也不容易。釣魚臺是他們的老家呀,怎么回來連門也不出?誰能不遇到點坎兒?作為老家的人,就是要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給以安慰,做他們的避風(fēng)港呀,否則老家還有什么意義?這當(dāng)然是劉玉華的觀點,但全莊的人都接受。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地陸續(xù)一斤雞蛋二斤掛面地去探望了。
吳傳愛聽說之后,也從娘家回來了。鹿吟嬌管她叫大姐,葉貴來的女兒葉思源管她叫娘娘。她也掏出二十塊錢給了思源。之后就像這家的主人似地侍候公婆,侍候全家。鹿吟嬌比她小十歲,很漂亮,但并不嬌氣,家務(wù)活什么的也都搶著干。
最后劉乃厚也提著一斤雞蛋二斤掛面去看了葉貴來。劉乃厚給他講了小黑板的故事,講了自己也是幾年之后,才明白大嬸寫“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人落后”那句話的用意,如今你遭了難,大嬸能原諒你,我們也就無話可說。直講得葉貴來淚流滿面、羞愧不已。之后葉貴來說,我在傳愛面前永遠(yuǎn)無地自容,無言以對,不求你們原諒我年輕時的荒唐,只望我下半輩子能為她、為家鄉(xiāng)做點貢獻(xiàn)。
劉乃厚就說,誰年輕時不荒唐?看你家新大嬸,又年輕,又漂亮,叫誰也得犯錯誤。
葉貴來就把嘴角咧了咧,看不出是哭還是笑。
葉貴來一家在釣魚臺住了近兩個月,得到四川方面有關(guān)部門的通知,鹿吟嬌的“陰陽頭”也看不出來了,無須蒙紗巾了,一家才離開。葉思源還不想走,說是哪里也不如老家好,葉貴來兩口子答應(yīng)以后每年都要回來,好說歹說,才將她勸走了。
葉思源對老家的認(rèn)同感和歸屬感,特別讓釣魚臺人高興。再過幾年,時興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葉思源就下到釣魚臺了。她在釣魚臺不到兩年,又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就一步步地熬了上去。待葉貴來兩口子離退休的時候,她已是處一級干部了。
葉有福還真是有福,他老兩口都活到了八十多。他們的后事,都是吳傳愛和兒子葉建國料理的。
待葉建國成了家,有了孩子,自己也成了農(nóng)民企業(yè)家。據(jù)說,這中間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葉思源給他出了不少點子,幫了不少忙。劉玉華對此非常感慨,說忠孝廉悌四個字,忠孝比較容易做到,唯有廉悌做好很難,兄弟之間、兄妹之間,一般都是狗撕貓咬,哎,建國跟思源就特別親、特別好!這說明城里人、知識分子,也是重視宗親家族之類的傳統(tǒng)觀念的。
葉貴來離休的那一年,帶著老伴吳吟嬌又回釣魚臺一趟。那時吳傳愛和兒子葉建國都有責(zé)任田,正是秋收時節(jié),葉建國用拖拉機將他娘倆地里的玉米拉回來了,在院子里堆了一大堆。葉貴來及兩個前后老伴圍著那堆玉米,坐在馬扎上扒玉米皮。劉玉華正好從他家門口路過,看見院子里的情景,即在門外躲了起來,想聽聽他們?nèi)齻€呆成堆兒會說什么。他在門外站了近四十分鐘,只聽見哧哧拉拉扒玉米皮的聲音,那三位卻始終未發(fā)一言。他同時也就注意到,稍稍年輕點的時候,那個鹿吟嬌挺漂亮、挺受看,可上了年紀(jì),不如吳傳愛老得好看了。此時吳老太鶴發(fā)童顏,富態(tài)、矍鑠;鹿吟嬌呢,則顯得有點消瘦了,膚色也不如吳老太健康。劉玉華還暗自琢磨了一會兒,那個鹿吟嬌在物質(zhì)生活上,應(yīng)該比吳老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醫(yī)療條件更甭說,怎么就不如她健康呢?這說明人的健康狀況,跟物質(zhì)生活關(guān)系并不大呀,大的應(yīng)該是心態(tài)跟環(huán)境吧?
還真是,比吳傳愛小十歲的鹿吟嬌不到七十就去世了,吳老太八十多了,還仍然身強體壯,能跑能顛。葉貴來將四川方面的家產(chǎn)處理了,即回釣魚臺與吳老太生活到了一起。葉思源也把釣魚臺當(dāng)成了娘家,經(jīng)常回來與他們團(tuán)聚,如今他們兒孫滿堂,其樂融融,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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