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缺個廟

華村被四周的丘陵圍著，靠東面的丘陵長了許多樹，但沒有形成森林，華村的人還是叫這個丘陵為山。是山就應(yīng)該有山名兒，這個山的山名兒很古怪，現(xiàn)在也沒人能破譯得了，叫汪汪山。這汪汪山的深處，還有一個泉子，長年溢著水，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泉子永遠都不會干涸。泉子也有名兒，叫沃特泉。華村年成總是不旺，土地不瘦，每年也算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但秋天長出的莊稼卻不太飽滿。這里曾經(jīng)多次來過工作隊，每個工作隊都有來頭，有的工作隊叫扶貧工作隊，領(lǐng)著村民搞養(yǎng)殖，卻養(yǎng)啥都養(yǎng)不活，最后勞民傷財走掉了。還有的工作隊叫手工業(yè)扶貧隊，從外地花錢雇來了兩個師傅，專門領(lǐng)著村民們用蒲草編草帽、編花籃兒，還編工藝品，編織品裝了幾大屋子卻賣不出去，最后這個扶貧隊也走了。來的工作隊中有讓村人信服的要數(shù)最近這年來過的一伙人，叫科技支農(nóng)隊，他們對這里的土壤進行分析，認為這里的土壤不是酸性土，而是酸性和堿性有些等同的土壤，要想種莊稼，得對土壤進行大面積改造，就是要往地上撒一些農(nóng)家肥，以羊糞、雞糞、鴨糞為佳。屯子里村民養(yǎng)的羊、雞數(shù)量有限，沒有能力大面積地在地里施農(nóng)家肥。最后，村長華厚德到一家養(yǎng)雞場買了三十多車雞糞，撒到了地里。這是開春兒的事情，到了夏天的時候，果然見這地的土壤有了明顯變化，莊稼長得很粗壯，尤其是麥子結(jié)出穗兒的時候，穗兒很沉。這年的麥子的確是豐收了，但田里的大莊稼收成起色不大，高粱、玉米還和往年一樣，秸稈兒很高很大，而產(chǎn)量不見增加。華厚德又把這些種子送給工作組，讓他們幫助研究是不是種子有問題，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些大田的作物種下的都是優(yōu)質(zhì)種子，不存在種子質(zhì)量不好的問題。科學(xué)支農(nóng)隊當(dāng)然不會長期住在華村，他們呆了不到幾個月也走了。

華厚德是退伍軍人出身，今年才三十三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他在部隊的時候，學(xué)過汽車維修，原本是在縣里開個汽車修理廠，但鄉(xiāng)黨委書記有一天去找他，讓他回村里當(dāng)村長，這也是華村村民們一致的愿望。鄉(xiāng)黨委書記曹泉涌原是華厚德的中學(xué)同學(xué)，那時候，華厚德在鄉(xiāng)中學(xué)也算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如果當(dāng)年他不報名參軍，也會考上大學(xué)。他想先參軍，然后考軍校，誰知道，他當(dāng)兵的第二年，父親就得了癌癥，他家里只有一個妹妹，母親身體也不好，就提前從部隊退伍了。曹泉涌一直認為鄉(xiāng)里如果要是不用華厚德，那么鄉(xiāng)里就失去了一個人才，他是想讓華厚德先當(dāng)村長，然后再把他調(diào)到鄉(xiāng)里去做鄉(xiāng)長，因為現(xiàn)在的鄉(xiāng)長眼見就到了退休的時候，現(xiàn)在還沒有接班人，他看好了華厚德。華厚德在縣城的汽車修理廠，一直效益不錯，曹泉涌讓他回村當(dāng)村長，他也是從心里不愿意，他認為自己沒有能力做村長，而有能力做汽車修理廠的廠長。但經(jīng)不住曹泉涌不斷的勸說，他才將汽車維修廠轉(zhuǎn)給他的小舅子代管，他回村里做代理村長去了。村里來了不少工作隊，他都沒有接觸過，那時候他還在部隊，但后來的那個科技支農(nóng)工作隊他見到了。他當(dāng)代理村長不到一個月，村里就開始公選，他以滿票被選為正式村長?？勺詮漠?dāng)了村長之后，他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村民把你推到村長的位置上，就是希望你盡快讓村民們脫貧致富，而你每天只在村里打轉(zhuǎn)，沒有什么好辦法，這就讓他感到很窩火。而此時，他想到了毛主席的光輝理論，革命戰(zhàn)爭就是人民的戰(zhàn)爭，只有人民才是戰(zhàn)爭勝利的保證。于是他就把村里那幾位德高望重的人請到村委會，討論該如何讓村民們盡快脫貧致富。

華村是有人才的，有幾個能人，都出去發(fā)財去了，能耐小但也有些能耐的，每年也能抓幾個小錢兒，解決一個溫飽。其實，要把村里的幾個能人的潛力挖掘出來，讓他們獻計獻策，脫貧致富還是有辦法的。

村里的能人和各人對華厚德都很敬佩，華厚德請他們都到村委會聚會，請他們?yōu)榇謇锍鲂┲饕?，他們沒拒絕，就都來了。

他們是——

木匠華辰。這華辰才二十五、六歲，常年不在家，也不在勞務(wù)市場，被縣城一家南方仿古家具公司招聘去做細木工。在木工里分細木工和粗木工，粗木工是做房梁、門窗等粗活兒的；細木工則能在柞木上刻花紋?，F(xiàn)在木工已經(jīng)不使皮膠了，但仿古家具還要用皮膠，而會熬皮膠的人不多，華辰就在這家仿古家具公司做技術(shù)活兒。其實，他在家具公司老板把他養(yǎng)起來了，讓他培養(yǎng)幾個徒弟。華辰在家具公司不計件兒，拿的是月薪，每月工資五千元，另外每月還要回家休息五天。他回到家里也不閑著，雇了兩個人到山上給他挖樹根子，然后他能將樹根子做成藝術(shù)品，包括茶幾、坐椅和床等，這也有不少的收入。他是華村的老住戶，據(jù)說他的爺爺活著的時候，在這個村里當(dāng)了四十多年的屯長，村里村外發(fā)生的事兒都知道。華辰也是個有心的人，華村的歷史有無價值他不管，但和他的家具有關(guān)的歷史他都會認真地記下來，所以他是個人才。

原中學(xué)教師華棟，也是村中學(xué)歷最高的人，在江北的師范學(xué)校讀過中師，后來自學(xué)函授又取得了大專學(xué)歷。華棟曾多次被評為縣里的優(yōu)秀教師，而忽然有一天，他辭職了，他和他的親戚一道搞起了運輸，專門到江邊收購淡水魚，主要收購三花、五羅。三花是鰲花、鳊花、鯽花三種魚，鰲花，肉細嫩，味美上口，少刺，體重可達5公斤，是我國四大淡水名魚之一；鳊花，肉質(zhì)肥嫩，脂肪含量極其豐富；鯽花，日用來燒湯或清蒸食用，也是產(chǎn)婦奶水不足的催乳良藥。五羅——是哲羅、法羅、雅羅、同羅、胡羅五種魚的合稱。哲羅是涼水性鮭魚中的大型肉食魚，是世界稀有冷水魚種之一。肉質(zhì)細密，可做餡包餃子、燴魚片等；這些魚大飯店的需求量很大，價格也貴。華棟也是看準了市場，做水產(chǎn)生意可以當(dāng)年就變成富人，而做教師一輩子也成不了富人。果然，不到兩年的時候，華棟就是富人了。然后他就自己單干了。他開春兒的時候到江邊收魚，到冬天或夏天的時候，就回到家里閑賦起來，地里的莊稼他看也不看，都讓他岳父岳母家的人去種了。他雖然不能稱之為見多識廣，但頭腦靈活、主意奇特，是個有文化的生意人。

華表，一直被村里人認為是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他父親是鄉(xiāng)村醫(yī)生，他家里不窮，父親在鄉(xiāng)政府附近開了一家診所，字號很大，叫二華佗診樓。他父親叫什么名兒，別人都不知道，但二華佗是讓大伙兒叫響了。二華佗專治雜癥，兼紅傷正骨。二華佗診樓還賣膏藥，也叫拔毒膏，且已經(jīng)在藥檢局注了冊。華表每天無事可干，有時幫著他父親到外地去采購藥材，余下的時間就是寫作。他擅長寫小說，而這些小說不是認真創(chuàng)作的，大都是篡改的經(jīng)典名著，比如，他寫過《東廂記》，其故事和《西廂記》大謬。華表其人冷漠，其文卻荒誕、幽默。他的這種寫法很受省內(nèi)一位大家的賞識，并竭力向出版社推薦過華表的長篇荒誕小說。有一部長篇叫《雙槍老二嫂》，是對雙槍老太婆的改寫，其文筆雋永，而又不乏大幽默，在這位大家的推薦下，國內(nèi)的某一家大型通俗文學(xué)刊物分四期連載，好評如潮，又被一家影視公司看好，但他不從事劇本創(chuàng)作，而把版權(quán)賣了，賣的價格還不低，十萬元成交。這事兒村里人都知道。華表思路詭異，但他不太愿意攙和村里的一些瑣事，在整個村子，沒有一個人能夠指使得動他，但有一個人能指使動他，是緊靠村西的獨身女人趙艷霞，別稱十二嫂。十二哥叫華福，比趙艷霞小六歲，十五歲就進賭局，有一年他在江上的賭船上大賭，下注一把一萬，華福贏了，輸家就把他扔到江里淹死了。趙艷霞長得乖小，三十二歲的人了，身腰和臉面都像二十多歲的人。華表要娶她，趙艷霞也同意，但華表的父親華二佗不同意。

趙艷霞也算是村里的一個名人。她不窮，過去華福賭博的時候她不阻攔，再說她也阻攔不了。在那時候華福贏了許多錢，而大多都落在了趙艷霞的手里，現(xiàn)在趙艷霞的個人存款也下六位數(shù)。

獸醫(yī)華佩，也叫華三刀。華厚德請他去，他不去，村會計請趙艷霞出面，才去了。華佩的醫(yī)道平平，但他劁豬、騸馬很拿手。還能自己配制治牲畜病的藥。他也是常年不在家，走街串戶?，F(xiàn)在農(nóng)村養(yǎng)大牲畜的不多了，所以他主要是盯準了一些養(yǎng)豬場、養(yǎng)牛場等。他應(yīng)該是見多識廣，別看獸醫(yī)這個職業(yè)不起眼兒，可現(xiàn)在找準了地方，也是能掙大錢的。華佩還在縣里開了一家寵物醫(yī)院，由他兩個學(xué)生操持，生意還好。他也應(yīng)該算是村里的能人。

最后一個名人，是村里的鎮(zhèn)寶人物。叫華尚書，今年一百零六歲，也是全縣僅有的高壽老人。別看他已經(jīng)過百歲，耳不背，眼不濁，有驚人的記憶力。他這一輩子沒有離開過華村，但華村的四周百里以內(nèi)，他都用腳步丈量過。他的經(jīng)歷不算坎坷，可說起來也有許多傳奇，最大的傳奇就是他十一歲入佛門，在距這里三十多里的泓遠寺做過小和尚，因為在山上救了一個被蛇咬傷的姑娘，就還俗了。華尚書還有僧名，是方丈泓遠賜給他的，叫泓志。泓志在寺院做了三年和尚，因為不懂佛經(jīng)，就從師傅身上學(xué)到了別的技藝，能治蛇傷。他還俗當(dāng)然是為了那個姑娘，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一直過到老，他妻子也是一個壽星，活了一百零三歲。原來華尚書還俗以后一貧如洗，因為華村的人都嫌他能吃，而莊稼地里的活兒又干不好，為了生存，華尚書就經(jīng)常到江岔子的賭船上做雜役，就是為那些賭客燒水、上煙，到江對岸給這些賭客們買吃的。這賭船上的船主是華尚書的堂弟，對他也不薄，每天都給他賞錢。幾年下來，他就用積攢下來的賞錢買了三坰地，這三坰地對華村的普通人來說不算什么，但到了華尚書的手里它就生財了，他在地里種了一味中草藥，別人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草藥，華尚書收獲了這些草藥，并沒有把它們送到藥鋪去賣，而是把它做成了香。他做出的香很結(jié)實，像筷子那么粗，燃著了不滅，香火味兒十足，這個手藝是從哪兒學(xué)的，至今他也沒向別人透露過。那時候，他經(jīng)常把做好的香送到泓遠寺去，去祈禱叩拜的人都喜歡買他的香。別看他這一輩子也沒離開華村過百里，但知道的事情卻不少。當(dāng)年縣里寫地方志的時候，到他這里來搜集資料，他說出了許多事情都很有歷史價值。顯然，這個華老祖宗是真正的名人。

還有兩個名人因為早就離開華村了，雖然他們都是華村的名人，但他們常年不回來，這兩個名人只能算做是華村的榮耀而已。一個是華泰，十九歲當(dāng)兵，已經(jīng)入伍快三十年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了師長，村里人不知道師長這個官兒究竟有多大，他們卻能夠判斷出肯定要比縣長的官兒大。還有一個是從華村走出去的大學(xué)生，現(xiàn)在省城一所醫(yī)院當(dāng)院長，又是外科的權(quán)威，體內(nèi)什么樣的瘤子他都能割下來。

在村里能夠數(shù)得上的名人也就這些了。華厚德在村里有人緣，他要召開會議，指定以上能夠到村委會的人，基本上都到了。華厚德當(dāng)上村長以后，還是第一次開這樣的會。村委會的幾個領(lǐng)導(dǎo)不能算是名人，只能做旁聽或者干些雜務(wù)。華厚德就指派會計華森林做好記錄，治保主任到木香鎮(zhèn)去采購中午大家的伙食，當(dāng)然這筆錢由華厚德自掏腰包。村團書記兼婦女主任候著治保主任采購回來，她要為大伙做飯、做菜。

開會了。華厚德平時的話語就不多，他的開場白也很簡單，就說，我當(dāng)這個村主任有些不稱職，想讓大家脫貧致富，卻不知該從何下手，所以今天就把大家請來，想聽聽你們的主意。

華表在村里從來都沒有平視過大家，他總是說話的時候高高在上，對華厚德也不屑一顧，就說，你這個開場白太模糊，沒有主題，脫貧致富是一個寬泛的口號，應(yīng)該叫結(jié)合我們?nèi)A村的實際，找出致富的辦法來。

華厚德笑了，華表作家說得太對了，你已經(jīng)把主題更進一步地闡明了。大家就按照華表同志給出的主題，談?wù)劥蠹业闹饕?。主意人人有，可以隨便說，大家認為可行，這個人的主意就被采納了。

華辰說道，咱們村兒的土地不肥沃，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我覺得要想致富有方向，必須要引進企業(yè)到我們這里來，當(dāng)然有外資企業(yè)更好。咱們這里的條件優(yōu)越，也是吸引投資者的。首先，土地廉價，勞動力廉價，這里的交通也便利，村前的國道能通到省城，距這里十里地就是江岸碼頭，我想，如果哪一個人對我們村里負責(zé)任，對我們的鄉(xiāng)親們有親情，就可以廣泛發(fā)動群眾，招商引資不是空想。

華棟說道，你以為招商引資就那么容易，附近許多村子都比我們的地理條件好，人際關(guān)系也不差，就拿南村的三棵樹村兒說罷，那個村兒的張賀現(xiàn)在是縣經(jīng)委的主任；還有北村兒磨石村兒，出了個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可這兩個村兒也沒有走招商引資這條路，最后還是做的土地文章，把江岔子的水引到村里的一個大水塘里，這個水塘由十個人承包，每個人投資二十萬，重點是養(yǎng)鯰魚和甲魚，這是磨石村兒的事兒，現(xiàn)在磨石村兒已經(jīng)脫貧致富了。再說三棵樹村兒，家家戶戶做黏豆包兒，這些豆包兒他們不到市場上去賣，而是往飯店送，現(xiàn)在縣里的一百三十多家飯店都用三棵樹村兒的豆包兒。每個飯店每天豆包兒的需要量是五十斤左右，三棵樹屯兒就是靠這小玩意兒把錢掙大了。剛才村長已經(jīng)說了，要切合實際，過去咱們村兒搞過多種多樣的養(yǎng)殖，都沒有成功，為啥不成功，就是搞的項目不著調(diào)，比如在山坡子上養(yǎng)野豬，原來養(yǎng)了三百多頭，不到半年就剩下六頭，其它的野豬都跑了。最不著調(diào)的是，咱們村兒還養(yǎng)過一回狐貍，養(yǎng)狐貍不同于養(yǎng)狗，那東西嬌貴得很，咱們又沒有養(yǎng)狐貍的專家，到最后，這些狐貍不還是都死了。咱們村兒的華大吹還建議我們養(yǎng)老虎，因為他是我侄兒，我就罵他，你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實踐證明，在我們村兒搞招商引資行不通，搞養(yǎng)殖也行不通，但也許小打小鬧會見大成效。這種小打小鬧就得靠大家去想了。

華佩說道，當(dāng)年養(yǎng)野豬，把野豬養(yǎng)跑了；養(yǎng)狐貍，狐貍沒等成精就得瘟病死了，主要原因是沒把我重視起來。這些年，我懷才不遇，無論從鄉(xiāng)里還是到村里，都沒有把我當(dāng)人才，所以才導(dǎo)致了養(yǎng)啥啥都死的悲劇。野豬為啥跑了，是因為野豬不是安穩(wěn)的動物，如果讓它變得溫順，只需做個小手術(shù)就可解決。還有狐貍， 狐貍得的是時令病，是病毒傳染，也就是我們說的瘟病，如果給這些狐貍每一個月打一次預(yù)防針的話，狐貍的抵抗能力增強了，就不易染上時令病，如果當(dāng)時任命我為養(yǎng)殖場的場長，或者任命我為豬場或者狐貍場的技術(shù)指導(dǎo)，那么我們早就見到效益了，我們村的最大悲劇就是沒有重視人才。我認為，無論我們下一步做什么，都要人盡其才，這是我的主意，也是應(yīng)該引起大家注意的主意。

老壽星一直沒有說話，不是他沒有主意，而是他剛才在認真的聽每個人的主意，當(dāng)每個人把主意說完之后，他的表情冷峻，讓人看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村長華厚德就站起來說道，華老太爺，現(xiàn)在我們就聽您的主意了，你雖然不能頂天立地，卻也能扭轉(zhuǎn)乾坤，我們非常想聽聽您的主意。

華老太爺一笑，醫(yī)書上說，缺啥補啥，人才能活得壯實。剛才大家說了那么多主意，可也都沒有說到點子上。咱們村兒缺啥，我認為缺一樣重要的東西，咱們村兒缺個廟。你們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向來不認為廟是什么封建迷信的產(chǎn)物， 因為廟是讓我們這些俗人去膜拜神明，所以，我們村兒首先應(yīng)該想到的是，要修一座廟。這個廟里要供奉誰，要供奉的人你們在座的人怕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叫康若轅。他是咱們?nèi)A村的人，為何不姓華而姓康，因為他父親早亡，母親再嫁，繼父姓康。他的繼父對他非常好，供他讀完了私塾學(xué)堂，又讓他考上了舉人，親自騎馬把他送到京城，參加朝廷殿試，康若轅天性是謀略過人，腦子也好使，在京城殿試中他一舉中了榜眼，后來作為貢生在京都候官，當(dāng)年的皇帝對這個榜眼很有印象，認他為會成為棟梁之才，在京城待了三年以后，他就被認命為江浙一個小縣城的縣令，兩年后，他又被晉升為知州?？等艮@仕途很順，做知州的時候他才三十多歲，后來又被皇帝破例召到朝廷，任工部尚書。啥叫工部尚書，就是管理全國鍛造、冶煉最大的官兒。工部尚書因為是關(guān)東人，他就在關(guān)東建了全國最大的鑄造廠，這個鑄造廠不光鑄造鐵鍋、農(nóng)具，還做大炮等火器……你們說這個康若轅是不是咱們村的神，該不該給他建一座廟。一域水土如果沒廟，沒有廟里鎮(zhèn)守的神，這個地方就一定會貧瘠。

華表說道，老祖宗說得太有道理了。中國人為啥振作不起來，缺少的就是精神力量，我們的崇拜太缺乏，道家原本是咱們中國的崇拜圖騰，可咱們自己信奉道家的太少。韓國人曾經(jīng)到中國的東北尋找道家的祖先，卻連個蹤影也找不到，這就是悲哀。咱們太需要神了。咱們距泓遠寺這么遠，香火也繚繞不到咱們這里，咱們?yōu)槭裁床蛔约航▊€廟，造個神。

華佩說道，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大牲畜逐漸地少了，最終的結(jié)局，中國的在農(nóng)田上勞作的牲畜將會滅絕，誰能來保護這些牲畜，我認為現(xiàn)在只有神能保護這些大牲畜。我是獸醫(yī)，是專為牲畜治病的，可從去年起，我就不再做閹匠了，做閹匠很沒有道德，一個僧人曾見到我，說道，你一臉殺氣，往后切不可作孽了。這話也是在告訴我，如果我要再作孽的話，將會斷子絕孫。往后，咱們村里要是有個廟，廟里供奉一個神，我們就可以定期到那里洗滌靈魂，少做惡事。

華棟說道，諸上幾位堂兄、堂弟及老祖宗的一番話，讓我十分感動?？磥碓谠蹅?nèi)A村建一座廟，已是大勢所趨，我是一個教師，讀函授讀的是哲學(xué)，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何謂唯物主義，就是客觀存在。神存不存在，我認為是存在的，只是神沒在現(xiàn)實生活中活著，卻在人的心里存在著，這也是唯物主義。我非常贊同，在咱們村里修個廟，我自愿出資兩萬元。

華辰說，我也愿意出兩萬元。廟中的香案等諸多木器，都由我來出。

華表說，在省城我有幾個朋友，他們大都是藝術(shù)家，也不乏有泥塑家。老祖宗把康若轅的基本輪廓跟我描述一遍，我讓他用江北的霍家溝的黏土去雕塑，霍家溝的黏土土質(zhì)黏性大，霍家溝的缸窯燒出的大缸都是霍家溝的黏土……

華棟說，我有一個同學(xué)，是省城設(shè)計院的，咱們村兒的廟由他來設(shè)計。不用給他設(shè)計費，我給他兩條馬哈魚就把他拿下。

華厚德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道，修廟真是一件好事兒，現(xiàn)在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這個廟叫什么廟，這個主意得由老祖宗來定。

華尚書說道，今天我們到會的正好是單數(shù)，大家可以提出來叫什么名字好， 然后投票表決。

華厚德說，這是好主意。

經(jīng)過大家的討論，有幾個待選廟的名字：若轅廟、大緣廟、泓康廟。經(jīng)過大家投票，若轅廟排在第一；大緣廟、泓康廟并列排在第二。

華老祖宗想了想說道，若轅二字，其意太大，華村不是個大地方，起這么大的名字，怕是承不住。大緣又太直白，泓康和泓遠寺只差一字，有仿照之嫌。我認為，將后面二個廟名兒合二為一，叫緣康廟。這其中的蘊意透露，此廟乃于小康為緣分，咱們求的是啥，還不是為了脫貧致富奔小康嗎。

老祖宗雖然年過百歲，但頭腦一點也不落后，無論言辭表達，還是現(xiàn)代觀念均不落伍，他最后提出的緣康廟，大家一致贊同。

華厚德對村會計說，把預(yù)算算得精細一些，趁著現(xiàn)在季節(jié)好，可以動工了。

這時華表站起來說道，既然是廟，就必然要有守廟人，咱們不能叫他為僧人，卻可以叫他為護神者。這個廟要在廟后給我隔出一間房子來，我可以白天在這里守廟、寫作，晚上負責(zé)鎖門。

華厚德笑了，你可以在這里寫作，但犯忌的事情不能做。因為這里是遠離世塵的凈地。

華表說，首先，我不會在這里搞男女關(guān)系；第二，我在這里寫的小說，絕對不會寫性愛。再說，我對性愛已經(jīng)很淡漠……

聽說華厚德要帶領(lǐng)村民們在村里修廟，老同學(xué)鄉(xiāng)黨委書記曹泉涌很生氣，為了給華厚德面子，就沒有到華村去當(dāng)面兒指責(zé)他，而是打發(fā)鄉(xiāng)通訊員把華厚德叫到了鄉(xiāng)里。

華厚德一進曹書記的辦公室，曹泉涌就顯得很憤怒，連茶也沒給他沏，就問他，你不帶領(lǐng)村民脫貧致富，卻要讓村民們出資修廟，全鄉(xiāng)也找不出你這么不著調(diào)的村長。

華厚德說，泉涌老同學(xué)，為啥要在村里修廟？因為村里缺廟，缺廟就得修，這可不是我一個人做主定的，是全體村委會成員和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一致同意的。

曹泉涌說道，廟能有什么用，能讓你們解決溫飽奔小康嗎？

華厚德說，泉涌，這話還真讓你說對了， 如果村里有個廟，馬上就能見效益。在全縣甚至在全鄉(xiāng)，有幾個知道華村的，華村的土地不肥沃，致富也沒有什么良策，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要想致富，就得開闊思路，最好的辦法就是招商引資。全鄉(xiāng)的任何一個村子，比較起來，也都大同小異，選不出最富的，也選不出最窮的，原因何在，就是在咱們鄉(xiāng)沒有一個出名的村子。我修廟，就是為了讓我們村子出名，一旦出了名，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別人注意我們村兒了，就知道了我們村兒的優(yōu)勢。說到這兒，他又貼近了曹泉涌的耳朵，說了半天，最后說，這可是祖宗的主意。

曹書記這才起身，給華厚德沏茶，說道，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剛才你說修廟的這個事兒，忽然也給了我一個啟發(fā)。距咱們這里不太遠的一個村兒，靠一棵大樹發(fā)了財。這棵大樹就是一棵柳樹，大約也得有二百多年了，后來一個學(xué)者到這個村兒里來，說這棵大樹和歷史有關(guān)，當(dāng)年，金代皇帝完顏阿骨打在這里屯過兵，這棵大樹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一棵消息樹，敵人來了，守樹的人就會搖這棵樹，完顏阿骨打的兵馬就準備戰(zhàn)斗。后來一個僧人，在這個樹下乘涼，說，這棵樹有仙氣，如果小孩子認這棵樹為姥姥，那么這個孩子一輩子就會順利。后來這棵樹就叫姥姥，屯子里的人把這棵姥姥樹圍起來，又在這棵樹的后面建了房子，專門來看守這棵樹，現(xiàn)在，到這里來認姥姥的人越來越多，凡是認姥姥的，要進圍起來的大院子，一張門票一百元，這個屯子后來就靠這棵樹發(fā)了……這個廟建起來以后，也很快就能收到經(jīng)濟效益。這個廟將來可以把它圍起來，院子里立一塊石碑，請咱們上高中時的語文老師苑乾坤，為我們撰寫碑文，要絕對文言文，別人看不懂為最佳。再請縣文化館的書法家莊宇用小楷寫出來，請最好的石匠把它刻出來。緣康這個廟名兒不太理想，有點像療養(yǎng)院，叫若轅廟最好。廟中要寫出康若轅如何由人變成了神。這個廟吸引的主要是生意人，凡是到這里拜佛燒香的，生意就一定會順。咱們也賣香、賣門票、賣紀念品。

華厚德笑了，這是經(jīng)濟效益，我要的是政治效益。

曹泉涌一怔，這我有些不理解。

華厚德說，沒有什么不理解的。韓國人到中國來尋找道家的發(fā)源地，多少年過去了，才找到是河南周口。康若轅祖籍就是咱們這里，他為啥姓康而不姓華，這里的潛臺詞就是養(yǎng)父之恩大于天。只有知恩圖報，才有鴻運降臨。你想想看，這個效益還小嗎？

曹泉涌就站起來用手指著華厚德，你這個家伙很狡猾，只有老同學(xué)才能認清你。看來，我讓你回村當(dāng)村長，是明智之舉。

……

村里人因為大都姓華，也都把華尚書當(dāng)成了真正的老祖宗，老祖宗的話在他們聽來，就是圣人的話。老祖宗雖然年歲過百，但生活很講究。他每天早晨都不吃飯，讓孫子到豆腐坊給他端回一大海碗豆?jié){，豆?jié){里不放糖，放鹽。喝完豆?jié){他讓要重孫子攙著他出去散步，他散步只去兩個地方，一個是江岔子，到了江岔子邊上，他要在沙土地上坐上一會兒，抽一袋煙。老祖宗從十六歲就開始抽煙，一直抽到現(xiàn)在，卻不咳嗽、不喘，這里有奧秘，他的葉子煙里摻著甘草，甘草就是一味止喘、鎮(zhèn)咳的藥，所以他抽的煙沒有嗆人的味兒。他邊抽煙，邊閉目、搖頭，背誦老子的名言：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每天都背這段，由于長時間的詠誦，就使這段老子的名言有了樂感。這段老子名言，村里人大都聽不懂，唯有華棟能聽懂，因為華棟過去當(dāng)過老師，尤喜讀哲學(xué)。在村子里，佩服老祖宗能佩服得無體投地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華棟，另一個是華表。華表有的時候?qū)憱|西很不著調(diào)，他認為當(dāng)代時尚小說越讀不懂，越是好小說，所以他認為無論是莊子、還是老子，他們的理論、諍言，許多人都感到費解，他的小說中，也有這種模糊概念，這不是一個錯誤的概念，本省每三年要評一屆文學(xué)獎，其中排在前兩名的短篇小說都是讀不懂的作品。華表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我的作品距魯迅文學(xué)獎越來越遠，而距諾貝爾文學(xué)獎越來越近。其實，在華村有兩個人這么崇拜老祖宗就足夠了。老祖宗抽完煙，背誦完老子的語錄，就讓孫子攙著他在村子周圍走一圈兒，看看在地頭地腦散養(yǎng)的牲畜。老祖宗不喜歡狗，卻喜歡羊，他家后院兒就養(yǎng)一只羊，是一只公羊，這只羊已經(jīng)六歲了，全家人沒有一個有想殺這只公羊的念頭。這頭公羊是一只花羊，這在村里也很少見，羊的犄角和胡子都很俊，尤其它叫的時候，聲音非常甜美，每天老祖宗都要喂這只羊。他在村子周圍散步的時候，也喜歡看拴在村干上的羊，村里的羊都認識老祖宗，看見老祖宗都能露出善意的表情，任老祖宗去撫摸它幾下。他還喜歡鵝，這村里的鵝一般不在江岔子里覓食，而在村西的泡子里覓食。屯子里的鵝好像是一窩孵出來的，一水兒的白顏色，看著就讓人稀罕。老祖宗從來不吃羊肉，也不吃鵝蛋，這和他喜歡兩種動物有關(guān)系。

在村子周圍散步的時候，偶爾也會看到村里的人，村里的人無論年歲多大，都叫他老祖宗，人的歲數(shù)到了這個份上，已經(jīng)沒有輩分了。村里人遇到大事兒，自然也會去找老祖宗討主意，老祖宗不愿意管瑣事，但大事他過問，往往他給人出的主意，對方不解，但也不敢進一步請教。向他討主意的人，會觀察老祖宗的表情，老祖宗的表情里就有答案，這樣討主意的人就踏實了。

散完步，他就回家在院子里曬太陽。他曬太陽是真曬，從夏季一直到秋天，他從上午十一點鐘開始曬太陽，一直到下午兩點才曬完，曬的時候，他把上衣脫光，只穿一個短褲，全身都裸露著。老祖宗白天從來不睡覺，他曬完太陽，孫媳婦就來問爺爺晚上吃啥。老祖宗不吃午飯，晚飯一定要吃土豆，吃茄子。他說，土豆能充饑，茄子能治病，他對孫子說過，食茄子能醫(yī)腸風(fēng)下血、腰腳拘攣、跌打損傷、熱毒瘡腫，還能治牙疼。冬天吃茄子，地里沒有，城里又貴，孫子媳婦在夏天的時候，就給他晾曬茄子干兒。老祖宗每頓飯必要吃大蔥蘸大醬，原來在寺院蔥蒜算葷物，和吃豬肉同樣忌諱，還俗以后，他就開始吃蔥蒜，這東西除了開胃，老祖宗講不出更充分的理由。

吃完晚飯，只要天一黑，老祖宗就一定要睡覺，家里給他隔出了一個單間，自己在屋里睡。冬天冷的時候，火炕燒得很熱，這時他會把花羊牽到屋里，和他同住。他從來不看電視，但他會每天都讓孫子在吃完晚鈑之后，給他讀一段當(dāng)天的報紙，家里沒有報紙，孫子就到村委會去拿。

說老祖宗是個圣人，一點兒也不為過，在他的一生中，雖然沒有出過遠門，可也接觸過一些大人物。當(dāng)年，他見過抗日聯(lián)軍的一個團長，那個團長也姓華，但和華村人沒有關(guān)系，他是經(jīng)過別人介紹來拜訪華尚書的，介紹人不是別人，當(dāng)年也是和他在寺院里當(dāng)小和尚的朋友，因為這個朋友小時候太淘，方丈不太喜歡他，他在寺院里做了三年小僧，方丈卻一直沒有賜給他法號，后來他也離開寺院，到距這里一百多里的一面坡兒鎮(zhèn)上，去做酒店的跑堂，日本人來了以后，這個小和尚又進山，跟隨了抗日聯(lián)軍，誰知道，幾年的光景，他當(dāng)了師長，那年，他派團長來找他，是朝他借錢，要在江北俄國人那里買槍，華尚書毫不猶豫地把錢親自送到山上，交到了師長的手里。誰知道，日本鬼子投降那年，他被逃亡的鬼子打黑槍而壯烈犧牲。還有一個大人物，是個俄國商人，在省城和中國人合開了一家煙廠，讓他收購煙葉兒，因為那時候，華尚書已經(jīng)是當(dāng)?shù)赜忻拇蟮刂?，但他不善?jīng)商，就沒有跟那個俄國人合作。后來，那個俄國人在省城把一個日本人殺了，先逃到木香鎮(zhèn)，后來又到了華家屯兒，要求在華尚書家避難，華尚書就接納了他。日本人對木香鎮(zhèn)這一帶不太熟悉，只知道這里是關(guān)東有名的大集。他們認為反滿抗日分子不會在這里活動，所以，那個俄國人在華村安全地待了三年，后來他回俄國了，臨走前，他把一塊懷表送給了華尚書，華尚書不要，這個俄國人很真誠，就把這塊懷表放在了他睡覺的枕頭底下……這些事情，華村活著的人沒有幾個人知道，因為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六十多年以前。

其實，還有一件事情不為村人們所知，他曾經(jīng)為山上的土匪袁少哲做過兩年的軍師，他為土匪做軍師沒有到山上去，而是在家里為袁少哲出謀劃策。袁少哲是個義匪，不騷擾百姓，專搶官府。最大的一次行動，是袁少哲和他的山匪們搶了巴彥縣的官府銀行，整箱子的大洋被搬到了山上，這次行動，整個的出謀劃策都是由華尚書操持的，袁少哲為了酬謝他的這位軍師，就賞他四萬塊大洋，這四萬塊大洋要是買官的話，可以買個省府的局長；買街市的話，可以買下木香鎮(zhèn)的半條街，但他得了這四萬塊大洋，任何人都不知道，后來他把這四萬塊大洋，給了他的一個侄子，在巴彥縣辦了一座醫(yī)院，直到解放的時候，政府也不知道，因為他侄兒替他抵擋了政府的清查，他侄兒成了資本家，而華尚書只被土改工作隊劃了個富農(nóng)。

在華村，老祖宗沒有受過任何委屈，當(dāng)年，全國的政治運動，雖然也波及到了這偏僻的村子，但因為華村人是個大家族，大伙兒都很認親，也很抱團兒。這個村子有兩個地主，四個富農(nóng)，十一個中農(nóng)，余下的是貧農(nóng)，但在那個時候，這里沒有成分之分，華姓的社員們該干啥干啥，來了無數(shù)個工作隊，這里的人們好吃好喝供著他們，好話順著他們聽，他們到這里來，也沒有多少激情，大都躺在貧下中農(nóng)的炕頭上，看小說、聽收音機。有的工作隊員還和貧下中農(nóng)們一起，摸摸牌九、玩玩撲克。那時村里華梁，也就是華棟的哥哥，還在村里建了個燒鍋坊，燒的都是糧食酒，工作隊員們每天都要喝三頓酒，每當(dāng)這些隊員們要走的時候，都會說一大堆感謝的話。華村人也講究禮尚往來，他們走時，村里會每人給他們帶二斤干豆腐，兩瓶子酒。每個工作隊來這里，為村領(lǐng)導(dǎo)出謀劃策的自然就是華尚書。

華村這些年，雖然不富裕，但大家也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家家都講孝順，講究尊重老輩兒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有華尚書老祖宗在坐鎮(zhèn)家族。

……

華厚德當(dāng)村長，之所以是明智的，就是因為他會讓華尚書給他做后臺，給他支招兒。

華厚德從來不到老祖宗家去，因為老祖宗不是一個閑人，每天把他自己的事情會安排得滿滿的，他也不愿意讓別人打擾，但和老祖宗見面也不是不容易，要想見老祖宗，就是早晨老祖宗喝完豆?jié){后，華厚德到江岔子邊上等老人家，除了下大雪、下大雨或者刮大風(fēng)，都能見到老祖宗。這天，華厚德早早地候在這里，老祖宗知道這一天他會和他見面，就跟他打招呼，早來了？

華厚德說，剛來一會兒，不到一袋煙的功夫。

老祖宗問，說，啥事兒？

華厚德說，找你就沒有小事兒。會計已經(jīng)把預(yù)算做出來了，整個費用需要一百一十多萬。華棟出三萬，華佩出兩萬，我出五萬，鄉(xiāng)里能幫助我們貸款五十萬，還有將近八十萬的缺口，實際是等于白手起家。讓村民投資入股，我不忍心，村人也有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想法。這些我們應(yīng)該理解，因為上一任村長我七叔，今天養(yǎng)野豬，明天養(yǎng)狐貍，已經(jīng)把大伙兒坑苦了，要想讓村民們投資入股，得需要機會成熟。

老祖宗說道，時機永遠不會成熟。不讓大伙兒投資入股是對的，錢的事兒好辦，咱們現(xiàn)在修廟急需的是建筑材料，過了嶺東就是陳家彎兒的磚廠，咱們先把磚拉來，一年后再給他付磚錢，為了不讓他們吃虧，每塊磚咱們給他加一毛五分錢。木材的用量有限，但也不能到市場上去買，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木香鎮(zhèn)鎮(zhèn)小學(xué)要搬遷，我們可以找人把搬遷的活兒爭取過來，舊房屋下來的木材不變形，也都干透了，可以花比市場低一半兒的價錢買過來。水泥用不了多少錢。這樣算下來，就大可不必貸款了。

華厚德說，這主意好。還有，這個廟是不是需要提前做個宣傳？

老祖宗說道，其實，建這個廟最大的事兒就是宣傳，把縣史志辦的人請來，向他們請教，在這里歷史上發(fā)生過什么重大事件沒有，光一個康若轅難以支撐住這個廟。過去的朝廷官吏，包括封疆大臣，當(dāng)?shù)氐难矒?，包括文人墨客，是不是來過這里，在這里定居過，和這座廟的關(guān)聯(lián)有多大，需要有一個兩萬余字的文書，這文書也是這座廟的歷史來源，這就讓這座廟有了讓人心服口服的麗字華章了。

華厚德說道，現(xiàn)在報刊和其它媒體對這類的事情的宣傳，會不會給予提供方便，這也是個問題。

老祖宗說道，這不是問題，問題有兩個，一要看寫出的文章是不是胡編亂造；二文章中的史料要想辦法讓它真實。我們心里非常清楚。這座廟原本是不存在的，而突然在村中冒出一個廟來，許多人會產(chǎn)生大惑，咱們要化解這個大惑。

華厚德想了想說道，我明白了。

華厚德又請教，文章由誰來執(zhí)筆？我看華表有這個能力，您看是不是由他來寫。

老祖宗說，華表有才華是公認的，但他的文風(fēng)晦澀，這和他寫現(xiàn)代小說有關(guān)系，在他的文風(fēng)里缺少蒲松齡的神韻，更不理解司馬遷的嚴謹，華棟可以試試，我對華棟是知根知底的， 不能說他通《四書》、《五經(jīng)》，卻也讀過這些書卷。把我的意圖說給他，他要不懂就來請教我，最好，他能寫出第一稿，二稿請我在縣城的朋友的兒子來寫。我朋友的兒子叫涂瑞年，善寫短文，人都稱他的文章為文化散文，如果他肯幫這個忙，一切事情都好辦了。我寫一紙請求，他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華厚德說，我拿著你的請函去拜訪他。

老祖宗問道，村中突然冒出個廟來，村民有無反對者，要叮囑那天咱們開會參加者要安撫好眾族人，如果有一兩個人在這里作?？赡芫蜁牧舜笫?。

華厚德說，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聽到過反對的意見，因為修廟不讓眾族人出錢，那幾個出錢的人也是心甘情愿。

老祖宗又問，這幾年我對村上的事情知道的越來越少了，記性也差了，只知道咱們村有六十四戶，尚不知村民有多少？

華厚德說，現(xiàn)在都有變化，村民不再是六十四戶人了，而是七十九戶人，有許多青年人結(jié)婚以后，都獨立地辦了戶口，或者把戶口遷出去了，我所知道的數(shù)字是會計上個月九號統(tǒng)計出來的，人口為二百一十四人，本月還有六個孕婦要生孩子。不管村里的戶數(shù)和人數(shù)如何增減，但華姓人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所以，咱們家族的事情不會有人作?！?/p>

老祖宗點了點頭。半天才說，我今年一百零六歲，土已經(jīng)沒脖子了，幾日閉眼我也難測，如果我能看到廟，就看到了咱們村上能夠透亮兒，到時，休眠于地下也安矣……該辦的事情你們就辦吧。

……

華表搭著華棟的車去縣城，一個省內(nèi)刊物的編輯來看他。

華表和華棟關(guān)系說不上太好，可相互間也都不小看。華棟飽覽群書，這讓華表很佩服。而華表的小說華棟也能看下去，只是兩個人的志向不同，生活的追求自然也就不同。華棟需要的是錢，他在縣城買了一套樓，在華村的宅院也進行了重建，六間瓦房，他的父母和妹妹住在這里。妹妹結(jié)婚不到三年就離婚了，她不想在農(nóng)村再嫁，而是等著哥哥在城里給她找一位有錢人。父母身體都很結(jié)實，雖然妹妹在家，可華棟還是給母親請了一個保姆，這個保姆三十多歲，是后村老于家的，長得丑，一副男相，但干活勤快，可至今未嫁，在華棟家伺候華棟的父母很精心。除了保姆，四合院兒里還有一個干勤雜的男人，是華棟姥姥家的親戚。他在院子里每天喂喂狗，澆澆后園子的菜地。在別人眼里，華棟的大院兒，就是地主的宅院兒。華棟在縣城除了有一套房子，還有兩臺車，一臺是拉貨的，另一臺是轎子。轎車不算豪華，可在縣城也算是很奢侈，是新款奧迪，將近六十萬。華表搭的這個轎車就是奧迪。坐在車上，兩個人開始無話，走出十多里，兩個人開始嘮起嗑來。

華表說，這幾天我一直想不明白，華厚德不好好當(dāng)村長，突然想起要在屯子里修座廟，我總覺得我這個七叔有點不著調(diào)，是不是他想不當(dāng)村長，故意做一些荒唐事，好讓鄉(xiāng)長把他的村長撤了，然后他再回到縣城，開汽車修理廠。

華棟笑了，我爹也是讀過私塾的，他能寫古體詩，有時他寫的古體詩就像順口溜兒，他的順口溜兒把全村幾個重要人物都溜過一回。他在溜華厚德的時候很興奮，溜道——

村東有條溝

村西有條河

過江有鎮(zhèn)長

還有能人華厚德

華厚德能修汽車

平時從不說大話

只會低頭去做活兒

做人做得很老實

心里鬼點子他最多

……

華棟就問華表，你說我爹溜得準不準？

華表也笑了，還是我三爺看得準。聽我爹說，華厚德小時候就能惹禍，而且凈惹大禍。他曾經(jīng)把生產(chǎn)隊的馬棚給點著了。他還在大隊支部書記的椅子上拉過一泡屎……這要是在萬惡的舊社會，華厚德肯定是山上的大瓢把子。

華棟說，錯了，如果華厚德到山上入匪伙，不會是大瓢把子，一定是一個軍師或者是一個伙伴。

華表說，你這話我有點兒不能理解。

華棟說，早晚有一天你就理解了。

車拐進了高速公路，這臺奧迪真是好車，在路上平穩(wěn)得都沒有知覺。華表說，你這臺車證明了你的經(jīng)濟實力，所以村里要建廟，你就會慷慨解囊。村里人都佩服你。

華棟說，華表，別看你寫文章是高手，但看事情你還嫩。咱農(nóng)人說無利不起早。我不是奸商，可我也不能用錢打水漂兒。我認為我這兩萬元錢不白出。

華表說，是啊，你們商人不缺錢，但缺信仰。

華棟看著他不說話……

……

華厚德到縣城找到了老祖宗朋友的兒子，這個人也是省里的名人，出過六、七本散文集。他的散文沒有風(fēng)花雪月，更沒有小資情節(jié)，也沒有田園風(fēng)光，只有匠人、風(fēng)俗，近代的奇聞逸事。他最著名的散文集叫《老東西》，老東西指的不是人，而是舊物件兒，在他的這篇經(jīng)典散文中，有許多在民間消失的東西，比如蓑衣、銅鑄的火盆、用柳條子編的搖車子（搖籃）、紡線用的牛踝骨、哄孩子的哈拉巴……不下上百種，令人咂舌。這個人的原名叫古建斌，筆名叫谷糠。華厚德見到他前，也對谷糠做了大概的了解，知道了谷糠喜歡抽煙，但他不抽普通的煙，只抽進口雪茄，這東西華厚德沒見過，以為雪茄煙一盒最高也超不過幾十塊錢，誰料到，他到煙草專賣店見到這進口雪茄竟按根兒賣，每根兒幾十元，但華厚德還是狠下心來，買了十根兒雪茄煙。

這個谷糠嗜煙如命，他接過華厚德遞給他的十只進口雪茄，仔細看了看，說道，這是高希霸，在進口雪茄中它還不算是上品，在世界十大雪茄品牌中數(shù)得著的應(yīng)該是丹納曼、蒙特克里斯托。你這高希霸就是在普通的煙草專賣店買的，買好雪茄應(yīng)該到省城的萬國商城雪茄專賣柜去買，老華，記住了沒有？

華厚德覺得這個谷糠有點兒自來熟，他告訴我在萬國商城去買雪茄，言外之意就是讓我在他寫完文章之后，還要給他買一次雪茄。就說，谷老師，記住了。

……

谷糠的文章很好。首先看到這篇散文的是華表。這也是華厚德讓他看的。華表的評價是：這是一篇有明顯模仿痕跡的散文，這也說明他對華村并不了解，和華村相關(guān)的資料看得也少，文章通篇都是杜撰，但不是合理的杜撰，建議重寫。華厚德又讓華棟去看，華棟的評價是：此文淺白，挖掘的歷史文化不夠，因此，這篇文章把它變?yōu)楸懼净蛘呙襟w宣傳的廣告詞語，缺少吸引力和震撼力，建議重寫。華厚德對于這兩個華村文人對谷糠文章的評價，認為有一定道理。最后定稿的應(yīng)該是老祖宗。老祖宗并不是個農(nóng)民，他除了佛經(jīng)讀得不夠深透以外，他也讀過許多雜書，這些雜書老祖宗認為都應(yīng)該是俗人必讀的書，這些書包括《歧路燈》、《羅隱集》、《孟郊集》、《王冕竹齋集》、《耕堂讀書記》、《驢馬經(jīng)訣》、《四百味歌括》等。天文地理，無所不包。現(xiàn)在他戴上四百度的花鏡，仍然還能讀得了書。在他枕頭旁邊，放著兩本書，是他晚上必看的，一本是《驢馬經(jīng)訣》、另一本是《四百味歌括》。別人誰也不理解，老祖宗為啥癡迷于這兩本書。老祖宗看完了谷糠的文章，連連叫好，說，此文章有歪打正著的意蘊，文中的人物雖死如活，歷史雖有偏差，但不礙大局，只要斟酌、移動一下即可。歷史不可能一成不變，史書上的歷史大都以一顆北斗而覆蓋銀河。文章的文言結(jié)實，不像現(xiàn)代人手筆，有李漁的文風(fēng)，讀后甚喜。此文我當(dāng)親筆修校，又現(xiàn)新文，厚德你是村長，由你來定。

華厚德說，那還定啥，你親自動筆這文章還錯得了嗎？當(dāng)初我就該請您去寫。

老祖宗說，不，沒有一稿，談何二稿。谷糠給我的是泥坯，我才能做成磚。

華厚德笑道，這事兒定了。

老祖宗說，還有一事我要提醒你，咱們兩個都要在修廟上投資，數(shù)額不能太小，用意何在你心里清楚。

華厚德說道，重孫兒知道。

……

只用了七個月的時間，若轅廟就建成了。這個若轅廟雖然是一個新建的寺院（叫廟宇更合適），但經(jīng)建筑學(xué)的專家建議，將這個新建的廟宇適當(dāng)進行了做舊，讓人看了就像是一座有百余年歷史的廟宇，陌生人看了不會產(chǎn)生疑問。著名的泥塑藝術(shù)家也把康若轅的神像塑造出來，立在了廟里。華辰做了一套寺院里常用的太師椅、八仙桌子，香案也送來了。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開光祭祀了。

大家正在寺院里忙活，村中的另一位高壽被兩個人抬了進來，高壽者叫華尚武，是老祖宗的堂弟，他是被兩個孫子抬來的。華尚武在村子里被譽為二祖宗，今年九十八歲，雖然沒有華尚書壯實，但也紅光滿面。他原來走路如飛，后來長時間趕馬車過江，給江北的兒子做賬房先生兼管家（這是他自己封的），他每隔一天就要去一次江北，尤其是冬天農(nóng)閑的季節(jié)，他每天要走兩個往返，時間久了就得了老寒腿，現(xiàn)在他不能走路，兩個孫子輪番用輪椅推著他，但一遇到大事兒，他就不坐輪椅，而讓他的兩個孫子用太師椅抬著他去出頭露面。華厚德看見了他，急忙過去，請老人家坐下，然后又給二祖宗磕了個響頭，站起來問道，二太爺，把您也驚動了。

二祖宗一臉的冷峻，說道，眼見得到秋天了，地里的莊稼也快熟透了，但今年秋天的時候，地里的蟲子比往年的多，麻雀也成群結(jié)隊的落到莊稼棵子里，禍害莊稼，可現(xiàn)在村里人都沒把心思放在地里，而大伙兒一起和你做這件不著調(diào)的事兒，江北木香鎮(zhèn)的大米已經(jīng)漲到了一塊八一斤，麥子也漲價了，你這當(dāng)村長的就不考慮咱們村里人到入冬的時候吃啥，喝啥，過年的時候能不能殺得起豬？

華厚德說，二太爺，這個你就放心吧，村人過冬挨不了餓，糧食的事兒不用愁，到時候，從我的汽車修配廠拿出五萬元來，華辰、華棟、華佩都能出幾萬，到時候我們每戶給大家分十袋子大米、四袋子白面，二太爺，你說這些糧食夠用了吧。

二祖宗說，你們這是義舉，咱們?nèi)A村人都是有志氣的，不缺胳膊不少腿兒，受別人的資助總覺得不踏實。我當(dāng)長輩的只能說這么多了。我哥做事不比我明白多少，他也有點老糊涂了，聽說你們修廟是他在做后盾，你們可得謹慎哪。

華厚德說，咱們屯子不富，在全鄉(xiāng)貧富榜上，排在貧窮村的第二名，我們能不著急嗎?，F(xiàn)在農(nóng)村靠地過日子，只能解決一個溫飽，要想步入小康，就得需要我們動腦子、想辦法?，F(xiàn)在大伙兒的心都有點散了。您說得對，咱們村里人不缺胳膊，也不少腿，但缺的是信心、缺的是智慧，更缺的是信仰，可不能小看了信仰，只要有了信仰，天大的困難我們也能克服。所以，我們村里應(yīng)該說啥也不缺，缺的是錢，重要的是，村里還缺一座廟。

這番話讓二祖宗聽了也挺不是滋味兒，他也不知道村長華厚德說得對還是不對，他待了一會兒，冷眼望了一眼新建的廟，就讓兩個孫子把他抬走了。

村里仍然有人對修廟的事兒處在半糊涂中。他們不知道修廟能不能真正給他們帶來幸福。他們對村里的前任村長原本就不太信任，認為前村長不精明，做事不靠譜，對上級政府的指示一概是言聽計從，村里來過許多工作隊，一個比一個花哨，根本就沒有改變村里的貧困狀態(tài)，其實他們對華厚德也不抱有希望。但村里人一向都聽從老祖宗的，認為他說的話不管對與否，對村人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對修廟的事兒，之所以沒有人反對，也是因為修廟不讓他們出錢，至于能不能帶來經(jīng)濟效益他們也不管。他們堅信，致富還得靠自己。每天都有許多人來看新建起來的廟，有的還幫著干些零活兒，不管怎么說，村里有座廟看著也是一個風(fēng)景。村民不知道什么是信仰，更不知道什么是膜拜。村里的人大多數(shù)都到不遠處的泓遠寺上過香，心里頭也有過祈福，為的是討個平安，至于靈不靈他們不管，因為他們只會從眾，有一兩個人去燒香，就會有十幾個人去上香，漸漸地村里的人就都去上香。

華村應(yīng)該是個家族村落，有老祖宗和二祖宗在村里坐鎮(zhèn)，家族的人就很少有糾紛，偶有口角，到兩個祖宗家里訴訴苦也就罷了。所以整個華村近百年都是太平的，這是不是和去泓遠寺上香有關(guān)，也沒有人去仔細地想這些事兒。若轅廟能給他們帶來什么祈望，他們有所不知，就連這個康若轅是干什么的，他們也都不清楚。

若轅廟已經(jīng)落成了。直到這一天，全體村民在村子里的公用打谷場召開了村民大會，在這個會上，有三個人做重要講話，一個是鄉(xiāng)黨委書記曹泉涌；一個是撰寫廟前碑銘志的省城的作家谷糠；還有老祖宗華尚書。華厚德沒有做重要講話，他只是個會議主持人。其實三個人的講話都很簡潔。

谷糠先發(fā)言。他面孔冰冷，但語氣凝重。他說，康若轅是何人，他是被埋沒了姓名的中國古代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他曾經(jīng)做過朝廷的工部尚書。工部尚書是干啥的，就是抓工業(yè)的，那時候中國的工業(yè)還沒有完全興起，只是手工業(yè)。中國工業(yè)的發(fā)展始于手工業(yè)，而中國工業(yè)的祖先也正是康若轅?？等艮@就是我們這里土生土長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我們不為他修座廟宇是我們的恥辱，也是對這個重要歷史人物的不敬?？等艮@非常偉大。我讀過有關(guān)康若轅的史料，只有寥寥數(shù)語，但經(jīng)過我的搜集整理才知道康若轅的歷史地位。他小時候讀過四年私塾。后來是秀才，又考為進士，再后來進京城參加殿試為榜眼，原本應(yīng)該是狀元，那年的榜上狀元是朝廷皇帝寵臣的兒子，是朝廷腐敗的產(chǎn)物?？等艮@在京城做貢生一年半，就被委任祁縣縣令，后做凌源府的知府，后又進京城做吏部侍郎，三年后就升至工部尚書……既然康若轅能給全國人民帶來福氣，那么為什么就不能給我們?nèi)A村帶來福氣呢？這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你們慢慢思考去吧，我的話講完了。

谷糠的講話村民還是聽懂了，但也有許多不懂的地方。

下一個發(fā)言的是老祖宗。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為修廟的事兒操心，說的話也多，嗓子就有些嘶啞。老祖宗自己會配制偏方，就用缸子泡了雙花和枸杞，他喝了一口說道，谷作家說得很好。他只有一個紕漏，康若轅應(yīng)該是叫華若轅，后來他父親病故，繼父撫養(yǎng)了他，那時候他才三歲，養(yǎng)父對他很好，一直讓他讀書，直至到京城趕考。所以后來他就隨了養(yǎng)父的姓兒。原來老康家的房子還在，老康家也是咱們?nèi)A村唯一的一戶外姓人。他家的老房子都是山上的雪花石砌的，房子上的房馱木是十五根百年老紅松，這房子很結(jié)實。文革的時候從縣城來了一伙兒紅衛(wèi)兵把這六間房子給拆了。拆這房子的時候很費勁，有一棵房馱木在拆的時候落下來，砸死了一個紅衛(wèi)兵，當(dāng)時村民看到了這一情景，都熱烈鼓掌。這個房子到最后還是沒有徹底拆除，就都滾蛋了。后來，村里人又重修了這個房子，可還是沒有原來的房子結(jié)實。為啥要重修這個房子，因為這個房子是生產(chǎn)隊的糧食倉庫，在這倉庫里堆放了上萬斤糧食，讓人覺得奇怪的是，這個房子里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一只耗子。后來，外村的兩個毛賊要進這個房子里偷糧食，他們打不開門鎖，也推不開窗戶只能走了。這糧庫的鎖頭是老康家的，按輩分他應(yīng)該是康若轅的十七代孫，他獻出了這把鎖頭，這是一把銅鎖，據(jù)說，這把銅鎖是在朝庭鎖倉庫的。開這把鎖得用三把鑰匙。用斧子砸、用火燒這鎖頭都會絲毫無損。你們說老康家神不神？這康若轅是不是個神？我說完了。

鄉(xiāng)黨委書記曹泉涌的話語更簡短，同志們、村民們，你們?nèi)A村缺不缺個廟，往后就知道了，它能不能造福于你們，你們也快知道了。

華厚德最后總結(jié)，鄉(xiāng)親們，我們?nèi)A村缺一個廟，不是我們在玩票，更不是我們閑得無聊。缺少信仰是真的，但信仰是啥，我記得一位企業(yè)家說過，金錢可以買來信仰，同時信仰也可以賣錢。這個話說得不一定正確，可我認為很實用，從明天開始，我們的廟就有用途了。下面，我把全體村民的工作布置一下。若轅廟必須要有一個管理的組織，我們村委會全體成員就是這個管理組織的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具體分工由我們村委會研究后決定。

寺廟工作分配如下：廟的具體工作有四名財務(wù)人員，廟里的保衛(wèi)人員四個，售票人和收票人各三人。三個月內(nèi)我們要相繼開始經(jīng)營活動，香火零售商店十二個人，紀念品零售商店十二個人，圖書商店十二個人。還有一個餐飲公司開設(shè)六個酒店，店號、主營餐飲由我們決定，共需要一百一十人。茶飲公司三個門市，主營藥茶，共需要二十個人。手工業(yè)編織廠、手工業(yè)刺繡、工部侍郎及工部尚書服飾廠各一個，共需三百人。在寺廟接待膜拜者的同時，我們還要設(shè)立幾個若轅舊址，有當(dāng)年小若轅讀書的私塾學(xué)堂、若轅讀書閑暇釣魚的舊址，當(dāng)然我們還要重建康若轅的住宅，內(nèi)設(shè)旅館，有六十個床位。共需四百二十人。全村的土地除部分供村民種口糧和蔬菜之外，全部冠以康若轅佃戶莊稼，一律種上金貴的糧食和蔬菜品種，有黏高粱、黏谷子、黏苞米……據(jù)史料記載，若轅喜歡吃黏食，這要在地頭立上石碑，刻上若轅的飲食習(xí)慣。這和我們一家黏食飯店有關(guān)系，這個飯店就叫若轅黏食店，與前面提到的六個酒店有關(guān)。其中，歸酒店統(tǒng)一管理。村里占地所收入的糧食由我們負責(zé)批發(fā)零售，價格高于市場上的百分之五十，這塊需要將近四百人，這樣的話，我們?nèi)宓拇迕穸嫉玫搅税仓?，從今年年底開始，我們實行工資制，月薪要高于一千五百元以上，上不封頂，按勞取酬……

華厚德說到這里，全體的村民已經(jīng)鴉雀無聲，他們瞪大了眼睛，一個個的都發(fā)呆了。他們覺得，華厚德說得絲絲入理，村民不投資，也不存在賠錢的危險，這真是村班子成員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

華厚德講完話，村民們使勁拍巴掌，把手都拍疼了。

……

華厚德和村子里的一班人馬，也沒有消停，有的跑宣傳媒體進行廣告宣傳，有的出去拉合作伙伴。

華辰把他的木匠鋪也搬回了村里，字號叫若轅古典家具專賣，內(nèi)有朝廷的公案桌子、驚堂木、太師椅、香案等。

華棟也承包了一家飯店，以魚為主要菜肴，叫三花五羅奇魚館。

華村的名聲逐漸地大起來，縣里對這個新開發(fā)的景區(qū)也給予高度重視。從財政撥款，在華村修了一條石板路，這就更讓華村顯得古老卻很古典。

華表在一篇散文的開頭這樣寫——

信仰是無情的，但人們心中的信仰卻是有情的。我們在看見一棵大樹的時候，有理由去想像這棵大樹可以是一堆柴禾，也可以想像是一只豪華的太師椅。所以，一旦我們看不到信仰的時候，心里的信仰就會不斷的擴大。當(dāng)然，信仰可以是金錢。信仰雖然不能批發(fā)和零售，但它可以讓有信仰的人坐在信仰的堆里坐著，去撫摸信仰給你的金錢……

村民們說不出像華表這樣玄深的理論，但他們會在賴以生存的土地上實實在在地說，華村真的缺個廟……

幾年以后，華村真正的脫貧致富了，但華厚德卻又回到了縣城，繼續(xù)操持著他的汽車維修廠。他覺得，他為華村應(yīng)該做的已經(jīng)做到了。

責(zé)任編輯 劉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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