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老人村靜悄悄的改制
1.
我關注石老人村不是因為那神話傳說,也不是因為到那里游玩看海,而是偶然聽說石老人村兩委想盡辦法保住那山和那海的事,所以引發采訪調查的興趣。為啥?因為其中牽扯一個社會問題:在城市化進程中,不少村莊被“吃”進了城市,由“城邊村”變成了“城中村”,村名成了有名無實的空名,甚至被改稱某某社區或街道。于是,“城中村”怎么樣才是理想的發展?村民怎樣才能失去土地卻不失業?村集體應該怎樣繼續存在下去?
就在我準備通過朋友聯絡石老人村書記曲孝琢時,他恰好到省城辦事。就這樣,在朋友的引薦下我們見面了。
面前的曲孝琢身著西裝革履,不過那黝黑的皮膚和舉止言談都保留著農民的特點,說話也是直來直去,跟我握過手還沒說客套話,就對我和那位朋友開口道:“你們給我出個主意吧,我聽說市里要把我們那座午山收上去,說要在這山腳和山坡上搞房地產,這可咋辦呢?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呀,不能在我手里丟了呀。”我的那位朋友是《中華錦繡》雜志社的社長助理,曲孝琢原本是特意來找他想辦法的。圍繞這個話題,我們便開始聊起來。
曲孝琢書記原是村辦教師,算是那種有文化的村干部,一談話,我就覺著他的頭腦特別好使,懂政策,也懂社會,沒等我們給他出主意,他就先介紹起來:
這幾年,城市在迅速擴大,就像貪吃的大老虎一般不斷吞噬周邊的村莊。石老人村原本屬于遠郊的邊緣村,可似乎一夜之間大老虎嘴就逼近了,鄰近的村莊已經被吃掉了,連點骨頭都沒剩。目前,已經有開發商找過來了,而為開發商說事的各色人等包括部分領導也多得快爆棚了。如果我答應了,馬上就能成為千萬富翁,你們信不信的?他們開什么條件的都有,用什么法子的都有,這不,他們又想用政府招商引資的名義征用我們的午山。這可咋辦呢?我和兩委班子以及老少爺們都在想盡辦法保住土地,至少我不能辦對不住祖宗的事,不能辦對不起子孫后代的事。我想了個辦法,請你們聽聽看可行嗎?單說市里不是要招商引資上項目嗎?我們村里也搞,我想在午山上搞幾個項目,正兒八經地申辦,正兒八經地搞建設。什么項目呢?搞一個“農業觀光園”,再搞一個“科普教育基地”。那個“農業觀光園” 要和省農科院一起搞,里面種上世界名花、名草、名棉、名糧、名茶、名瓜;同時,再和大學、中學、小學共建設“科普教育基地”。這樣算是一石三鳥,一我們的土地保住了;二我們的村民有活干了,三我們也有自己的產業了。
聽他這樣一說,我就來了精神。典型就在眼前,當記者的怎么有不報道之理?我立馬向他提出了采訪要求。
曲孝琢當然同意,但他說:“采訪的話,就采訪我們‘兩委’班子,以上我說的都是初步想法,還不能說出去,等有了眉目,我再請你來采訪。”
我也表示同意,不過說:“我不能打無準備之仗,要先去搜集一些素材,即便是要報道,也會避開你的項目計劃。”
幾天后,我到石老人村進行了一番采訪。沒想到這一去就撈到一個大典型。
2.
從石老人村采訪歸來后,我加緊寫了一篇《石老人:發展才是硬道理》,發了一個倒頭條——
如果把改革開放30年作為石老人村走向輝煌的整體年代來計算的話,1977年至1987年的10年應該算作為起步前的基礎,因為那10年是大集體、生產隊管理的10年。如果從曲孝琢擔任村委會主任的1987年作為石老人走向輝煌的開始年代的話,在原有10年的基礎上應該算作起步,那么起步的元年就是20年前的今天。那時候的今天起步艱難在哪兒呢?說起來有社會共性的,也有石老人個性的。
第一難:沒有錢。
說基礎,一個數字就明了,1987年全村總收入只有38萬元,而全村的總花費卻是60萬元。這就引出來第一個起步艱難難在資金上的問題。石老人3000多口子人,集體積累卻是負的,1982年土地承包給個人,集體資產該分的能分的也分了,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問題就是原有村集體大都成了空殼。
集體口袋里沒錢,石老人要起步,放到哪個村官身上也吹不上牛皮去。
曲孝琢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老父親反對我當村官,我再三請求,才答應可以先試三年,放棄自身企業經營去干村委主任,一個窮村官,集體沒錢的村官,想干點事談何容易?全村人均4分薄田,外加100余條小漁船。自己因做生意有點小錢,村里也有幾個“能人”有點錢,但就是把自己的錢都拿出來也是杯水車薪呀。當時起步想錢想得常常失眠,記得村委決定利用海水資源搞海產品養殖,干部們湊錢,去榮成縣買扇貝苗,錢少得都讓人家笑話。窮要面子死要臉,沒有錢的滋味不好受呀!
第二難:人心散。
說人心散有兩個方面:
一是,分田分地把人心分散了,如果說集體的時候還有一些凝聚力的話,那只是大家在一起混事兒,大家一起干活兒,村看村,戶看戶,大家都看黨支部。本來好好的一個大隊,一個小隊,一改成村,一改成組,一分地到戶,各干各的了,散了的心一時間很難攏起來。曲孝琢剛當上村委會主任時開個集體會都有困難,本來村就大,人就多,開個群眾會喇叭上喊,派人挨門叫,就是集合起來也是仨一堆倆一伙的。吃,你管不著人家了;喝,你管不著人家了,各家各戶各自為戰,哪兒還用得著你村官?再說,你村官管的盡是些得罪人的事,如計劃生育整天讓人家去結扎、流產。村民看見村官就煩,你再想把大家的心聚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二是村大、人多、姓雜,雖然有兩個大姓,但畢竟不是一個大家族。在農村一般的習慣是一個姓的跟一個姓的近,有什么事一個姓的商量。為了家族的利益往往會一個群體在短時間內形成,為了爭利也會短時間內形成幫派,為了互相制約還會出現姓與姓之間的聯盟。也就是說,人心散表現在大家很難團結起來。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村民客觀上開始過上自給自足的日子,越是自給自足越各打各的小算盤,各有各的小九九。看海邊,雖然發展起來1700畝的扇貝養殖,但搞些統一性的東西也有不少難度;看山上,可耕的田該分的分了,不可耕的隨意開發的有,偷伐樹的有,弄得山上大疤小瘡的,統一弄弄吧,就是做不通工作。看村宅,亂搭亂建隨處可見,石頭屋、磚頭房,有的占海灘,有的占道路,有的占公共場所,很難管的。作者如今還記得,當年去青島嶗山路過石老人,就問導游:“哪兒是石老人村?”導游一指路兩邊說:“這低矮破舊的地方就是。”從此,作者的腦海里記下的石老人就是低矮破舊的石老人。
第三難:觀念落后。
石老人是個古老的村莊,從文化的角度說沉淀了相當豐厚的文化。縱觀改革開放以來,往往是那些有著深厚文化沉淀的地方發展越是遲后,從理論上說,專家認為文化的沉淀成了發展的包袱。石老人就有這種包袱,回憶當年的情況,原村委會辦公室的一位退休老人告訴作者,歸納石老人觀念落后有三點:一是封建思想,束縛著人們的思想,很多事情不敢想,不敢干,不敢越雷池半步。二是極左思想,文革中這村里就有點亂,到1991年建冷庫、商場、飯店的時候,有些人還在說是搞資本主義呢;三是小富即安的觀念,說實話,石老人并不是很窮的地方,尤其是分田到戶后,溫飽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一部分能人也先富起來了,于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一條漁船吃不愁”的思想占了上風,那種自給自足式的自然經濟占據了議論話題,誰一提改革發展馬上就遭到非議。曲孝琢當了村官之后受到的主要挑戰就是觀念方面的。因此,要打贏改革開放這一場戰役,首先就得打贏思想上、意識上的攻堅戰。
交響樂:前進中的徘徊。
不同的發展階段會有不同的徘徊。石老人的發展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分田到戶后的能人致富階段;發展村辦企業集體資本積累階段;旅游經濟初期發展階段;都市農業休閑經濟形成階段。
這四個發展階段有一個相互肯定之肯定、否定之否的徘徊式發展規律。僅說第一和第二個階段,那么第二個階段就是在肯定第一個階段的優勢,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同時又否定這個階段的片面性,即在能人致富的基礎上發展集體經濟,靠能人經濟嫁接村辦企業,去實現集體經濟的資本積累。這兩個階段是曲孝琢當上村官后的前十年,也是石老人起步發展的十年。
在能人發展階段,曲孝琢算是其中之一。那個時候他搞商貿公司,一年能賺個五六萬元。他作為帶頭人,帶領先富起來的鄉親搞經營,到1995年初,村里建成了兩個冷庫和電鍍廠,還有商場、飯店,以及海產養殖和118條捕漁船等。
確實賺錢了,大家確實富了,但在這兩個階段的過程中,石老人在是否發展集體經濟、是否辦村企上徘徊過。比如冷庫項目上不上,投資那么大,能不能賺回來?人們就有不同的看法。當然,石老人最終從這一徘徊中走了出來。
接下來是第三個發展階段,即旅游經濟的初期階段。在第二個階段發展到一定程度時,石老人感覺到了問題,先是海產養殖遇到自然災害,后是村辦企業隨著大環境的變化開始遇到程度不同的困難。而海產養殖不好自然帶來冷庫的效益不好;電鍍廠雖然有效益,但污染的問題也常常使人頭疼;鮑魚池也是問題,破壞海礁不說,那么多的管理房還污染著海面。不能再在這個模式中發展下去了!
意識到問題后,石老人就要改。不過,在第三個階段即旅游經濟初期,關于“如何發展”的問題就徘徊了三五年。最終還是大力發展起來,也取得了客觀的效益,可是問題也跟著來了,比如旺季淡季的問題,一到旺季,現有設施接待不下;一到淡季,就會陷入幾乎無事可做的地步。這一瓶頸如何突破?必然地又徘徊起來。于是,就迎來了第四個發展階段,即都市農業休閑經濟形成階段。
理論創新: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
創新并非是專家的專利,這在石老人又一次得到證實。要說石老人在徘徊中的跳躍式發展模式有什么理論基礎,這些漁民出身的“下里巴人”并不清楚,起初只知道尋找一條最適應他們發展的道兒,其過程大致為:
一、從“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分田到戶,各自單干”、“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跳躍到“村辦企業,壯大集體”。在這個階段,他們跳過了貧窮,解決了溫飽,形成了初步的資本積累。
二、從“招商引資,以地換錢”、“搞房地產開發”、“急功近利,一夜暴富”,跳躍到“留住青山、土地、海岸”、“對得住祖宗,對得起子孫”。他們頂住了各種壓力,一下子跳到旅游經濟上來。在這個階段,他們跳過了資源流失,跳過了“美麗陷阱”,上升到旅游產品的開發上,也就是從原始的自然經濟模式上升到了自由經濟模式。
三、從“旅游經濟”跳躍到“都市農業經濟”、“休閑經濟”。這一跳使石老人從“下里巴人”上升到“陽春白雪”。
“都市農業”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由美國的經濟學家首先提出來的,英文本意是“都市圈中的農地作業”,是指在都市化地區,利用田園景觀、自然生態及環境資源,結合農林牧漁生產、農業經營活動、農村文化及農家生活,為人們休閑旅游、體驗農業、了解農村提供場所。換言之,都市農業是將農業的生產、生活、生態功能結合于一體的產業,是與旅游相結合的新興產業。
至于“休閑經濟”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曲孝琢談起這個詞便有好多理論:美國學者認為,在農業、工業制造業、服務業和信息業推動的四次經濟浪潮掠過后,就是休閑時代到來,時間大致在2015年后的100年左右。這一階段,休閑經濟將居主導地位。
機制創新:從“墨守陳規”到“自我革命”。
如今,很流行“社會轉型”、“機制轉軌”等。那么就農村的機制來講如何轉軌?事實上,這不是想轉就轉的,也不是想怎么轉就怎么轉的。
改革開放30年,石老人前10年應該說是基本沿襲著“大隊”轉為“村莊”后的機制,雖然就歷史的角度是進步了,也算跳躍了,但“墨守陳規”10年也是個不短的年份。1987年以后,這里逐步興辦起了村辦企業,自然也就形成了“村企合一”的機制,行政的事,村務的事,經濟的事,文、教、衛生、“兩個文明”,企業經營、管理一籃子工程等等,都要由村“兩委”負責。這樣又“墨守陳規”了好多年。到了1996年,經上級黨委批準成立石老人社區黨委,2003年成立社區居委會,這個延續叫了多少輩子的村才不再是村了。村民變成了居民,村莊變成了社區,想繼續“墨守陳規”都不可能了。
不過,形成社區、居委會之后,還是可以以新的機制進行“墨守陳規”的。可是,石老人又說“不”了,曲孝琢說:“這有點像自我革命。”2006年8月15日,嶗山區委和辦事處擬改制的社區有6處,卻沒有石老人,他們主動要求進行“自我革命”,經上級黨委、政府和主管部門批準同意后,石老人作為嶗山區第一個改制試點,進行了集體資產經營管理體制改革,在依法清產核資、評估量化的基礎上,將石老人社區的集體資產全部納入青島石老人實業公司,整體改制組建股份有限公司。改制后的股份制公司實行一股制。這是一個最精彩的跳躍,它跳出了“三農”的制約,跳入了現代企業制度,跳入了一個與“都市農業”、“休閑經濟”相適應的機制。
3.
這篇《石老人:發展才是硬道理》的文章發表后,得到了石老人所在青島市嶗山區委、區政府的肯定,他們號召全區學習石老人并推廣其經驗。石老人村也就借著這個東風加快了“農業觀光園”的建設。
大概過了一年多的時間,有一天,我接到曲孝琢的電話,他說:“石老人農業觀光園已經建成了,開業半年多了,你能否來一趟,看值不值得報道一下?”
于是,我又一次來到了石老人。
說實話,搞一個觀光園的報道,最多也就是個豆腐塊式簡訊。不過,記者的水平高低就在于能不能發現新聞,能不能從新聞中挖掘出重大主題。
采訪完之后我就陷入思考,因為不能只報一個簡訊,也不能只寫一個紀實,一定要作一篇有思想性的好文章。
關于石老人農業觀光園,說白了就是把原來的午山變成了公園,把原來的農業變成了觀光,進而把一座農業山變成了綠色休閑區。再進一步講,就是把農村變成了城市,同時把農業變成了城市里的一個產業。由此,出現一個嶄新的具有質變意義上的“城中村”。猛然間,我的大腦中沖出一系列主題:村進城、地進城、人進城、農業進城,由此,農村、農民、農業都真正進了城。
于是,半夜里,我披上睡衣寫了一篇《石老人走進都市農業》——
“在青島,在聞名于世的嶗山風景區里,一下子把人們的眼球吸引到最具傳統含義的農業上來,這就是有著眾多神話傳說的石老人演繹出的一個21世紀的現代傳奇。”青島市嶗山區中韓街道辦事處石老人村黨委書記兼村委會主任曲孝琢告訴記者:“這是石老人走進都市農業的一個縮影。從去年10月至今年7月,我們搞的都市農業在試營業期間接待了十余萬人次的游客,直接經濟效益過百萬。”
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藝、農俗、農技、農業文化,滲透到生活的各個方面,可是人們尤其是城里人卻對此了解甚少。以農業設施、農技活動、農俗文化為載體,展示中國農業,以便在大力推進農村城市化的進程中,讓農業走進都市,使其升華為與自然景觀、人文景觀融為一體的現代農業景觀。有了這樣的理解,石老人村沒有在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開發房地產,興建酒店賓館,而是別出心裁創辦“都市農業”。為其進行創意設計的世界著名環藝設計師法國人安歐姆說:“石老人開辟了藝術農業的先河。”
鑲嵌在園門口的大型浮雕,以原始農業耕作圖案為襯托,代表著祖先們堅韌粗獷的勞動,天、地、人三個篆字,象征著三才匯聚、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園門內的龍鳳廣場,集中了石老人的美好傳說。廣場東側的柿樹林,是傳統農業與現代科技結合的產物,象征著新世紀的崛起。相映成趣的是一盤農家石碾,粗樸的山石,把田園生活點染得有聲有色。農珍棚內集中了50多個國家的名、特、稀、優農作物。在高標準展示大廳內,所有的生產都是機械化操作,自動噴霧、自動降溫,實現了農業的工廠化生產。在一座金銀山上,建起一個觀光園,融自然、人文、農業三個主題為一體,在這里可以休閑、健身、娛樂,還有農業示范、農藝表演等。
美國經濟學者蓋馬尼龍看過后認為,在人類經歷了農業、工業制造、服務業和信息業推動的四次經濟浪潮后,第五次就是休閑經濟,石老人的“都市農業”當屬其模式。
……
這個稿子發了頭版頭條。具有頭腦的曲孝琢加印了2萬份報紙,贈送給到石老人農業觀光園游覽的每位客人。
報道發出后,我們的主編也產生了興趣,他是個激情四溢的青年人,而且是2006年全國好新聞一等獎獲得者。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先給我戴了一頂頂高帽,然后說要搞幾個重頭稿,就說起石老人,最終說:“這樣,徐老師,我們組成一個報道班子,你點將,我親自出馬,我來寫本報評論員文章,你寫一篇主打文章,另外讓老將肖春上馬寫一篇,讓新秀劉秀平寫一篇,讓攝影楊建新拍照片。能搞多大搞多大,在此基礎上再配發一篇《大眾日報·內參》,一下子把這個典型打響。”
在征得曲孝琢的同意后,我們一行7人就來到石老人,展開深入細致的調查采訪,根據事先分工各寫各自的文章。一個星期后,相繼拿出了初稿。我寫的題目叫《石老人走進都市農業:發展才是硬道理》;肖春寫的題目是《石老人改制:順風才能揚滿帆》;劉秀平寫的題目是《石老人模式:都市農業出魅力》。本來說好配發的本報評論員文章由主編親自寫,可他又把任務壓在我身上,于是又寫了一篇《泥沙淘盡留鋼質》。
結果,那天的8個版面:一版是本報評論員文章加海中石老人石的照片;第二版至第七版刊發相關文章;第八版刊發了整版圖片,介紹石老人村村民的生活。要知道,這可是本報自1951年創刊以來,第一次用所有版面做一個典型的報道。
4.
在此,我要引用一下肖春采寫的《石老人改制:順風才能揚滿帆》,為什么呢?理由有兩條:一、農村尤其是像石老人這樣的發展到一定規模的村,如何進行改制是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農村進城了,成為“城中村”了,村集體經濟壯大了,村辦企業多了且發展了,農民大都成了村辦企業的工人了,村民變成市民了,城鄉二元機制逐漸消失了,改制成了必然,那么怎么改就成問題了,看看石老人的改制經驗,想必會有更多啟發;二、改制是需要覺悟的,是需要大公無私的,石老人的“一股制”是全國農村改制中首創。什么叫“一股制”?就是不管大人孩子,不管干部群眾一律一股。那么其中的法人控股、領導班子控股等問題咋辦?也可以看看石老人的改制經驗。
文章是這樣的——
2006年12月9日,青島市石老人社區召開的石老人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創立大會上,社區僅出生月余嗷嗷待哺的男嬰曲延聰、最高壽的96歲老太曲王氏,還有社區一把手黨委書記曲孝琢,均獲得了公司相同的一份股份,股值5.5萬元。社區4077位居民人人享有了股權,至此,石老人社區近4個月的改制工作宣告結束。除了創立大會上時時爆出的熱烈掌聲和股民們手捧蔚藍色股權證所露出的歡聲笑語,整個股改過程是靜悄悄的,波瀾不驚。
總資產達7個多億,去掉負債后的凈資產總額也達3個多億,是曲孝琢帶領全社區男女老少辛辛苦苦創造出來的,為啥要在“一夜之間”分光呢?為啥在分的過程中又那樣的心想事成,沒惹丁點麻煩呢?這,就要往前說了。
依山傍海的石老人,自從靠充分調動資源優勢,大力發展旅游觀光業和房地產業,走上一條良性的可持續發展的路子后,收入年年上臺階,2006年實現經濟總收入達到65600萬元,集體提留11700萬元,居民人均純收入13800元。有了這些“硬件”成績,加之黨委一班人又很會體恤群眾精神需求,搞了豐富的文化設施,人們的肚子吃飽了吃好了,精神也充分娛樂了,石老人的口碑就出去了,社區理所當然掛上了“省級文明單位”、“青島市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先進村”等很風光的牌子。截止到去年,曲孝琢的心理是很滿足的,倒不是因為成績,而是自從20年前上任當村主任時立下的為家鄉父老脫貧造福的愿望,終于在改革大潮中揚帆并到達了彼岸。但僅此,還不是曲孝琢的“彼岸”,這個看上去很樸實的臉膛瘦瘦的莊稼漢子,包藏的“野心”還是很大的,為此還伴隨一肚子的心眼和膽魄。
體制這個詞,本應是研究社科的專家們掛在嘴邊的。但凡莊戶人能意識到這東西重要的,多屬兩種狀況:一是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手里有倆錢了,不安于現狀想進一步發展,急于掙脫舊有生產關系束縛的,比如現在各地鄉村尤其是富村的改制潮;另一種則相反,是吃不上飯了要餓死人了才拼命打破舊體制,否則反正也是死,比如當年的安徽小崗村。其實,所謂體制的改革,往往是人們用于改革對象的總代用名詞,其中暗含的,決不僅僅是表面上某個機制的推翻、改變或修修補補,而是深含著生產關系上的種種內容,許多甚至是“要害”性的,小崗村分田承包即如此,它成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先行者和“樣板田”。這其中,整個的生產關系已經重新反思,而不單純是我種我田,我吃我糧的所謂“體制”變化了。
曲孝琢大概深諳此中奧妙。2002年左右,他關停并拍賣了一批村里的企業。其中,有電鍍廠等污染性企業,也有經營不佳的一些企業。前者好理解,一切服從旅游品牌大局嘛,后者為什么不能尋找原因,再行振作呢,干嗎非要“殺無赦”呢?曲孝琢有他的頭腦,因為以他的眼光,他的嗅覺,已明確預感到石老人經營體制必順潮流而改。而改制,核心問題就是資產,這是任何改制都繞不過去的,可以說,只有資產問題解決好了,其他才能順理成章,甚至迎刃而解。
一般來說,資產越多實力越大,參與改制的資產越多,改制就越徹底。但是資產(包括改制資產)未必越多越好,這里面就牽扯資產的質地問題。我們知道,能夠用于增值的資產才符合真正的資產屬性,否則只能叫做不良資產。增值多,前景好的資產叫優質資產。在石老人,得天獨厚的旅游資源開發,正是順延了青島市東部瑰麗海岸線的大旅游開發,使之形成一個美妙的統一體。可以說,石老人開發的不是一個沿海村落,而是將青島品牌高高舉到自己頭上,這是多么劃算的一件事啊。這樣的開發,既使目前投入大,即使未到產出期或高峰產出期,也是絕對的優質資產。因為這些正開發為資產的資源,有著無限的產出和增值預期。反過來,村子里的一些企業,即使有的目前尚能盈利,但持續發展的動能不足,有的甚至即將成為負債資產。當這些負債一再累積的時候,就會發生資不抵債而成為負資產。一旦改制,不要以為石老人只將優質資產揣到腰里就萬事大吉,那些不良資產同樣也要往腰里揣,這當然就削弱了總資產的質地,使得看起來胖胖的熊腰,實際里面注了不少水。怎么辦?當然是盡快剝離它,這就是曲孝琢下決心關停拍賣的主要原因。
曲孝琢是聰明的,他看出了大勢,也預先做了“手腳”。
那么,石老人不改制行不行呢?那時的石老人,經濟的發展是突飛猛進的,百姓的滿意度也是很高的,當一幢幢漂亮的住宅樓沿海拔地而起,過去住低矮平房的村民喜氣洋洋往里搬,惹得許多買不起房的青島市民駐足觀望,嘖嘖稱嘆時,人們會想,此時石老人還有必要做大動作嗎?的確,村民想,曲孝琢更想。石老人即使不做大動作,就這樣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前景依舊輝煌。但是再往前走呢,當走到與石老人相鄰幾公里的海爾那樣的地步呢,還是“石老人社區所屬企業”恐怕就是一個問題了。
我們知道,一定的生產關系不僅僅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地步的必然,反過來它又制約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當時的石老人,無論村辦經濟實體多么繁榮,都離不了政府這無形的影子,都是一種行政管理的模式。比如說,曲孝琢干得多么出色,其個人發展的模式,依舊是干出政績,向上提拔,一級又一級,直到退休。這在過去很長的時期內盛行,即使現在情況有所改變,但村官仍然是和村里的經濟實體僅有著暫時的關系,如果個人要發展,這種關系早晚要扯斷。由此很可能形成短期政績膨脹,有資源的對資源進行掠奪性開發,沒有的也搜尋蝦路蟹道,這種反面的卻又是必然的例子到處都是。
可是,為什么很多村領導卻依舊干得出色呢,那只能歸于個人的品德和素質了,曲孝琢就是這種類型。但即使如此,那種行政式的經營方式,依舊難以從根本上擺脫產權不清、機制不活、后勁不足的弊端,有人形象地形容這種模式為“二國營”,曾經風靡一時的蘇南模式即為典型代表。現在,蘇南模式已走到盡頭,這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鄉企改制就是要打破這種模式。這里拋開個人得失,僅從企業發展上說,“二國營”也是和真正的經濟運行規律相悖行的。石老人經營的所有實業,名義上是屬于村民,實際上到底屬于誰,終究有些含混。這同現實的所謂國有資產所有權的所有者缺位是一個道理,只是范圍大小而已。
村民人人擁有資產,人人又沒有資產。作為資產的代言者村委會又是一級政府的設置,很顯然,在現有體制下,村委會首先要向上一級政府負責,自治只是一個十分有限的權力。在這種情形下,企業的發展是不可能完全按照市場規律運行的。比如,當政府要企業從經營利潤中分取一部分,用于承擔社會公益性事業時,用意雖好,卻破壞了正常的發展規劃,給企業增加了額外負擔。還比如,企業的經營對象也時常被政府拉郎配,名曰幫扶,實則不同程度剝奪了企業自身經營權。曲孝琢曾詼諧地說,石老人現有的資源,是他和村委會硬搶下來的。最典型的是依靠大佛山的農業觀光園,本來是被開發商看好的,他們不干。后來又被市里看好了,要許配給一位大開發商。這下曲孝琢傻眼了,權力是硬抗不得的。思來想去,他們只好耍了個心眼,將地一圈,聲稱已經有了開發項目。然后急火火從江南引來茶樹,名曰南茶北移,游人自采,是個挺有創意的項目吧。既然有了項目,別人也就不好插腿了。
與此相比,前些年房地產開發的一哄而起,許多村的地都被蠶食了。當一幢幢高樓雨后春筍般矗立的時候,很多村民兜里揣著錢,自己已無多少立錐之地。作為向上負責的村委會,瞬間就可使政績膨脹,村民瞬間也可致富,但是,下一步又該如何發展呢?坐吃山空呀,后代要罵祖宗的。但是,如果按照完全的公司化運營,當資源通過合法渠道歸屬公司資產的時候,就不可能將生產資料變賣掉了。除非破產,想變賣也很難,外人想征調也很難,因為有董事會制約著,還有股東大會制約著。一句話,有法律制約著。任何個人的行為,都不可能超越公司規定的權限,說到底,市場至上,經營發展至上,股民利益至上,而不是單純的權力至上。
石老人的老老少少應該是幸運的,至少攤上了一個有超前眼光,又不計個人得失的好當家人。這也是他們行使自己手中“神圣的一票”的好報吧。曲孝琢也是幸運的,至少村民們理解自己,支持自己,沒有為眼前利益所障目,也就有了石老人紅火的今天。
前面所說體制不改,石老人到頭了的話,不能簡單理解為經濟的停滯不前,因為發展其實是一個綜合性的指標。生產資料的所有,決定著人們的相互關系依存,決定著其中分配的權力大小。體制改革在決定了所有權問題后,剩下的問題都因此決定。比如,生產中人們之間結成的一定關系,實際就受著股權的制約,而分配問題,照樣是一路畫葫蘆。石老人目前的利益分配,人們之間的關系組成,依舊是行政式的、福利式的、松散式的。作為村委會的決定,即使最大限度出于公心,最大限度公平化合理化,也難免缺乏一個科學的客觀的尺度來衡量。經濟發展了,收入提高了,矛盾可能也累積了。比如,當你為60歲老人發放養老補貼的時候,家有殘疾人的家庭又該咋辦?還有,這些補貼的錢出自村里,又有多少合法的依據來決定發放到誰的頭上,發放多少?只好靠領導層拍腦瓜決定了,難免引發矛盾,甚至引發腐敗。或者說,可以由村民討論決定呀,可以村務公開呀。是很好的辦法,卻又都是一定時期的適時產物,局限性很大。前一個方式因家族、利益群體的范圍、話語權的大小而難以完全公正,甚至爭吵不休,最后還要領導層出來拍板定音。在鄉風純樸鄉官公正的村子里,這容易實現,有些媒體對此也津津有味地報道和提倡。但主觀良好的愿望往往在社會不斷的變化發展面前碰壁。今天人們之間的關系,已經越加趨向于利益關系,過去封閉的村莊,被形容為世外桃源的美好地方,一天一天在消失。
石老人的鄉風不能說不好,石老人富了后,各種用于鄉親們的福利多如牛毛。僅養老保險一項,每年集體就補貼240萬元。還有合作醫療補助、五保老人補助、還有人人有份的過節費補助……都得到大家的擁護。但石老人永遠不可能獨立于社會之外,人的欲望亦如此。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各種現實價值觀的侵襲,早晚有一天,人們之間的利益關系要高于鄉情甚至親情關系,這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看一看發達國家也就明白了。而目前所有用于福利的錢,都是在人人有份的集體資產里出,卻不可能人人澤及。只能做到相對公平卻非根本公平,其將來的變數也是相當大的。至于村務公開,目前情況下更多的只是一種公示,一種監督,代替不了問題的有效解決,搞得不好甚至是一筆糊涂賬。所以,權宜之計只能治標卻難以治本。
更要命的,是村民們在這種行政模式中所形成的固有的福利觀念:我生是石老人的人,死是石老人的鬼。只要村集體有錢,你就要解決我的困難。這是黨給我的溫暖!不給,我就有權利去爭、去要,甚至去上訪。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依賴,也是村官無可奈何的治理方式。曲孝琢要管的,何止是發展生產,經濟騰飛、全社區老少的吃喝拉撒、大小矛盾都要裝在腦子里,一點算計不到或處理不好都可能出亂子。他曾感慨地回憶道,二十年前上任時,主要任務就是指揮計生人員開著車到處逮婦女上環,雞飛狗跳。今天主要抓經濟了,計劃生育也人人自覺了,可村里的其他大小事一樣也不能少操心,真恨沒有分身術啊。這話道出了政企不分的弊端之一。曲孝琢,你說他是干啥的呢?董事長?社區黨委書記?或干脆就是個大家長?都是又都不是。雖然這種看似無理的狀況在中國普遍存在,但早晚的趨勢是徹底分開。或許,勞累極了的曲孝琢倒希望有一天不再當“官”。
其時,石老人已經具備了無“村官”的條件:社區居民早于2002年初實現了農轉非,勞動就業已納入城市化管理,社區適齡人員已辦理了農工商社會養老保險,退休人員已領到退休金。社區的集體經濟組織,也以從事二、三產業為主,舊村拆遷安置工作已經完成……換一句話,無論從哪方面講,石老人都具備了改制的條件,但青島市嶗山區社區改制的名單中偏偏沒有石老人。
石老人體制改革是2006年8月15日,青島市嶗山區委下發農村社區集體資產經營管理體制改革的實施意見,中韓街道辦事處擬改制的社區之一。改制主要從生產資料開刀,我們前面說過,一定的生產力水平決定著生產關系構成。中韓改制的幾個社區,基本以種植養殖加工為主,生產中人們的組織關系很松散,而不同的生產個體和行業關系卻很緊密,也很重要。可以說行業是提供信息、組織生產、技術指導、協同合作,包括后期市場等一系列問題的樞紐。由此,決定了這些社區的改制是以合作社形式為主,它不像有限公司那樣,具備一個執行力很強的董事會,權力高度集中。豈止中韓,當時整個嶗山區的改制社區中,其他幾個沒有一個可掛股份有限公司招牌的,能掛這個牌并起到示范帶動作用的只有石老人。
以曲孝琢的算盤,改制是大勢所趨,但石老人并不太著急。目前行政領導企業的結構雖然奇怪,卻也適合了現時期富有行政意味的經營現狀,權且謂之“奇形對怪狀”吧。別的不說,僅石老人近年最大的手筆,花巨資將沿海岸線3.8公里一帶建筑全部拆遷,改造成沿海綠化帶,就幾乎耗盡了社區每年的全部經營利潤。這還真需要點行政強制手段呢。
既然改制是趨勢,晚改不如早改,何況已經下了紅頭文件的,曲孝琢開始認真研究其他社區的改制經驗了。這一研究不要緊,確實嚇了一跳,雖然文件上規定的條條很寬泛,有益于不同社區根據自身情況選擇執行,但關系千家萬戶的資產利益問題哪有那樣容易解決。比如,個人股可分一股制和多股制。一股制簡單,按照確定的股東人數平均量化配股就是了。多股制要復雜得多,在村里時間長,屬老資格的可多配股;職務高、貢獻大的可多配股,等等。如此,麻煩就來了。老資格的尚不難確認,但貢獻大該如何量化?你干了幾年村主任,他干了多久村會計;還有村委成員、搞技術的、管民兵的……都算多貢獻,結果搞得十分復雜,霧里看花,還惹來眾多的非議。有的村干部,從人民公社以后,職務幾上幾下,每一次都要填寫證明人才成。幾十年了,有的證明人已去世或離開村子了,上哪兒找周全。至于哪種職務,干了多久,需要加多少分,更是爭吵不休。也難怪,這可是實打實的利益分配啊,恐怕也是集體所有制所能帶來的最后一塊合法的蛋糕了,誰不想多吃兩口。
那時候,上訪的有,鬧事的有,有些社區改制幾乎難以進行下去。曲孝琢一看,算了吧,這道走不通,還是一股制來得干脆利落。其實,一股制搞出麻煩來的也有。因為,一股制還有個股權資格確定問題。比如,假如以今天為資格確定日,也即改革基準日之前出生的,哪怕出生在23時59分,也可享有配股權。晚出生幾分鐘可就慘了,直接損失掉的就是一份股份,折合人民幣多少錢且不說,以后的預期收益更難以估算,或說損失難以估算。還有雖不具備上述條件,卻又符合上面政策規定的社區嫁出去的姑娘,上大學的年輕人,現役軍人,甚至正在服刑的本社區居民,如此等等,若“打擦邊球者”都來找,包括孕婦挺著大肚子代替未出生的嬰兒來“維權”,也夠曲孝琢忙活的。
但是,當石老人改制方案的7個文件于11月19日在社區東、中兩個小區的公開欄同時公示時,就像本文開頭說的那樣,出奇地平靜。筆者對這一點尤其不信,不可能公平到如此地步,大家一點意見沒有啊,哪怕幾句牢騷呢?當然,在對改制辦公室負責接待村民來訪的兩位工作人員分頭了解后,確實如此,公示的3天內他們清閑得要命,無一位村民光顧。這一點恐怕曲孝琢未能完全料到,至于為什么,或許那些天老天爺保佑石老人未有添丁的,或許資格審定工作做得嚴細認真、無可挑剔,或許……但是,還有一條重要原因,曲孝琢心里明白,只是不好自己說。
岔開話題,講一個外國故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三大汽車巨頭之一的克萊斯勒公司,受經濟形勢和日本汽車的擠壓,混不下去了,負債累累,幾要宣布倒閉。董事會請來著名的經理人艾柯卡,指望他挽救危機。艾來了后也沒啥新點子,無非關停并轉,解雇工人,降低成本,同時全力開發適應市場的新產品。但他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在公司未盈利之前,將自己的月薪定為一美元。就這一下子,所有不滿者的嘴都閉上了。很快,公司走出低谷,迎來輝煌,克萊斯勒仍舊是三大汽車巨頭之一,艾柯卡也成了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
這個故事似乎和石老人改制不搭邊,其實有相似的地方。按照上面精神,作為社區現任一把手,集體資產實際經營掌門人,近些年經營效益卓著,實現了資產快速增值的,可以優先獲得追加認股權。放在石老人身上就是,曲孝琢作為改制后的董事長,可以獲得更多的股份。
這一點,集體所有制和純粹的國有制企業是不一樣的。國有制企業,改制后經營者要想占據更多的股份,在經營中實現控股或相對控股,就要花錢買。且不論股值的評估是否科學合理,是否有腐敗現象存在,花錢買股是必須的。為此,有的實力不夠的經營者就要想法從銀行貸款,或向他方募集,或以其它資產來相抵。但集體所有制情形下,可以托管的形式,暫定這部分資產由董事長個人控制,以使得其在經營中有足夠的話語權、決定權。待將來資產增值達到任期規定的目標后,超出部分可進行沖抵式獎勵。那么,這部分托管的資產就合法轉化成董事長個人資產了。這種機制,無疑是經營激勵機制,相對于經濟落后,經營較為困難的地方,這辦法對經營者壓力很大。要想在一定時間內把經濟搞上去,使村民脫貧致富,談何容易。
但對石老人,似乎不太成為問題,原因是石老人現有的基礎太好了,曲孝琢帶領大家這些年辛苦創業,所投入人力和物力都是巨大的,最具代表性的是占地1209畝的生態旅游健身區,包括11萬平米的特色餐飲街,65000平米的五星級酒店,300個泊位的游艇俱樂部,還有已經投入使用的健身區。其他還有參股的索菲亞大酒店,土建已基本完畢的5.7萬平米的高新創業園,被國家評為AAA級的石老人觀光園,都正在盈利或即將投入使用。至于如火如荼的房地產開發項目,更是在青島市的黃金地段火得一塌糊涂。對此,曲孝琢心里是有數的,只要他想得到,一切按政策來,他真的可以一夜間變為名副其實的董事長,腰包鼓了,地位有了,風光無限。但是,若真的這樣,曲孝琢就不是曲孝琢了。
我們說過,曲孝琢是一個聰明的人,但他又是個厚道的人,聰明加厚道,事情就容易成功。曲孝琢明白,即使自己得到的合理合法,依舊免不了人們的議論,舌頭長舌頭短的,憑什么曲孝琢祖墳冒青煙。
其實,換誰也免不了遭嫉妒,很可能弄來弄去,自己就不是東西了。最重要的,這樣一搞,大家都來力爭自己的“合法”利益,改制可能一輩子也商討不出統一意見。即使勉強推行,爭取多數,少數人服從,看上去搞完了,成績也報上去了,上面也表揚了,媒體也宣傳了,卻是后患無窮,將來真正難受和麻煩的還是你老曲。
曲孝琢心里透亮著呢,既然當初競選村干部打的旗號是為石老人的鄉親服務,鄉親們投你票也是看中曲孝琢實誠,那么這桿旗就不能中途倒下。曲孝琢干脆把自己的身份放低,和剛出生的嬰兒平起平坐,也是5.5萬元一股的股份,就一股。這下子,沒有人再好意思說什么了,干了20年村干部的曲孝琢,風風雨雨帶領石老人創到今天這般富裕,貢獻有目共睹,誰能跟他爭功擺資格呀。就這樣,曲孝琢“擺平”了眾人,就像艾柯卡擺平了克萊斯勒公司,下一步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截止到2006年8月31日,石老人的資產評估情況是這樣的資產總額為:78624.08萬元;負債總額為:45495.92萬元;凈資產總額為:33128.16萬元,其中經營性凈資產30922.74萬元,非經營的公益性資產為2205.42萬元。
改制公司的股權設置分為集體股和個人股。集體股占改制公司總股本的27.48539%;社區居民曲孝琢、孫明爽等共計105名自然人,作為擬設立的股份公司自然人發起人,以其分得的經營性凈資產額(每份價值5.5萬元)計577.5萬元投入于擬設立的股份公司,占總股本的1.86756%;其他社區居民(3972人)所分得的經營性凈資產份額共計21846萬元,以“青島市石老人實業總公司工會委員會”的名義投入于擬設立的股份公司,占總股本的70.64705%。
上面的概念加數字讓人一下子摸不清頭腦,估計石老人的村民也未必都看懂了。但有一點他們是知道的,無論曲孝琢還是他人,每人一股,同股同權。換句話,假如每股將來有百分之十的分紅,大家所得都一樣。而且這些已記到個人名下的股權,“生不增、死不減;進不增、出不減”。改制就像分水嶺,從這一天起,石老人的資產和外人徹底劃清了界限。
有意思的是,由于改制進行得太順了,以致這樣劃時代的一件事在石老人竟然像沒事一樣,不如哪家娶媳婦來得熱鬧。曲孝琢一看這不太好,仿佛我們對上級的任務不重視,連點響聲都沒有。于是囑咐大家在股份公司創立大會上多來點掌聲,畢竟那一天上級領導要蒞臨檢查嘛。于是就有了文章開頭熱烈的掌聲。掌聲十分整齊,富有節奏,一浪高過一浪,明擺著早有安排。工商局的領導看到他們順利的股改卻有些擔心:這樣搞,一人一股,將來管理不好決策呀。曲孝琢笑一笑說,在我們這兒,這是最合適、最公平的了。
世上辦法萬萬千,本沒有什么最好。所謂最好其實就是最適合。曲孝琢無意間倒說出了一個真理。
2006年12月26日,石老人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在青島市工商局注冊登記。
按照預先目標,改制“實現了‘三個轉變’的要求,完成了由農民向市民、農村向城市、居民向股東轉變的新型城市社區改革任務;建立了產權清晰、權責明確、管理科學、運轉高效的現代企業制度,促進了集體資產的保值增值;改制后公司的運營狀況將與社區居民的利益息息相關,居民通過入股成為公司一名真正的股東,人人擁有分紅權,能夠切實分享公司的經營成果,保證了居民的收入來源;同時,各種歷史遺留問題也通過此次改制得以順利解決。”
上面的話摘自石老人體制改革工作總結。應該說,這是石老人改制的最根本目的。
轉眼間,股改半年了。問及半年有啥翻天覆地的變化,曲孝琢卻搖頭,沒啥變化。既然沒變化,當初興師動眾搞股改干什么,就為換塊牌子啊,或就為上報那篇總結呀?曲孝琢不慌不忙說,一年以后再看嘛。他這話的意思是,目前還不到檢驗的時候,做企業還講求個年底結算呢,心急吃不得熱豆腐。
那么,一年以后又怎樣,曲孝琢還能變出金豆子來?變不出來,但曲孝琢和他的董事會,打算年底結算后把社區的各種福利通通取消,代之以股份分紅。這一舉動,看起來是從“結果”入手,因為股改后生產發展,效益增長才是源頭,對上匯報也腰桿子筆挺,何必要從草根入手呢。但其實,這正是含義無窮的一個決定。
首先,曲孝琢面對的上帝變了,過去是向上匯報數字,由上面監督檢查。現在呢,石老人股份有限公司不是上面哪一級部門所管的,也不是以曲孝琢為首的社區黨委的,甚至不屬于傳統意義上的石老人。它是誰的呢?很明確:4077名股東。董事會只有對全體股東負責,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負責對象。資產盈利的第一目的,就是為股東帶來實際收益,否則,曲孝琢董事長的位子未必能坐得長。
其次,作為股東,可能還未意識到股改究竟會為他們帶來什么,出于對當家人的信任,或許只朦朦朧朧感覺會比以前日子要好。但怎么個好法,估計沒幾個人能說出子丑寅卯。但日子久了,人們會慢慢明白的,相對于過去的他們,現在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他們已經成了公司的真正主人。過去,石老人仿佛是祖上留給他們的寶物,只要我生長在這塊土地,就受它的恩澤。即使我的兒子,我的孫子,世世代代都和石老人有割不斷的血脈。這種鄉情觀念是很難被打破的。但現在,股改之后出生的你的兒子,或股改之后你家娶進門的媳婦,已經享受不到這種恩澤了。除非轉讓,你的股權永遠是你的,無人能剝奪,也無人能把它隨意擴大或縮小,作為社區書記的父母官不能,股份公司董事長也不能,真是鐵打的。
權力對應著利益,石老人的分配方式也必須是股份公司化的。過去那種多如牛毛細如發絲的福利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而代之以股份分紅,有多少股份分多少紅利。一切都那樣的簡潔明了。當石老人的股東們實實在在領到股權分紅后,或許觀念也會發生實實在在的變化,會真正意識到主人的地位。當然現在預測這一點還有點主觀,還是先看看一位股東的現實情況:孫秀芹,55歲,已退休。家里有3股,分別是她、老伴、上大學的兒子。目前她的退休金是每月920元,老伴月補助200元。每年春節,他們一家可享受過節補助3000元。這些加起來,全家每年可從社區獲得福利5400元。股權分紅初步以10%計,三股可獲紅利16500元,遠遠超過現有的福利。提到這一點孫秀芹就樂,還不無幽默地說:“幸虧自己年輕時丑,外村沒人要,只好在本村找了個老實巴交的。沒想到,晚年倒得濟了。”
股東所想的,就是股改后自己能不能收入更多些。多了當然高興,認為股改真是黨和政府替老百姓著想。但是萬一經營不好收入減少呢?難道還要反過來罵娘,恐怕還沒人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由此,曲孝琢下一步的擔子其實很重的。不僅僅是抓經營,還有對股東們的啟蒙和教育。石老人的股東現在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包括我曲孝琢,干得不好哪一個也別想跑。所謂有困難找政府那是老黃歷了,每一個股東都要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而不單單是年底拿錢。股份有限公司就是這樣,公司發展了,股東都受益。一旦公司出現虧損,也將是所有股東共擔。假如公司破產、變賣,股東們那些“有限”股份即資產將會被用來抵債,股東們可能一夜間一無所有。
這些,又和過去的石老人企業性質大不一樣。但這些看起來嚇人的改變,恰恰也是激活企業的機制。股東授權給董事會,完全按照市場規律來運行企業,不受任何行政的包括人情的等外來因素干擾,經營應該比之過去更上層樓。曲孝琢現在在經營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因為他感到肩上的擔子太重了。但好在,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只為適應和磨合新的經營機制,理順關系,進一步解放生產力。那么,過渡完了會怎樣呢?曲孝琢有過許許多多美好的“暢想”:
暢想一,把社區的工作交出去,真正實現政企分開。等到股東們習慣了股權分紅后,一切的行政式福利不再存在,社區的行政工作就變得簡單了。到那時,完全可以由行政式的居委會負責石老人的生活,包括娛樂、衛生、幼托、節日活動,甚至住宅小區的物業管理等等,通通不再和股份有限公司沾邊。曲孝琢就不再當“村官”,集中精力把公司做強做大。
暢想二,石老人股份有限公司要上市。以石老人目前鋪的攤子,結合青島市近些年發展的趨勢,石老人的旅游業目前還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真正盛開的日子在后面。到那時,壯大了的石老人完全可以爭取條件上市。一旦上市成功,巨大的社會融資額將為石老人的進一步騰飛創造更有利條件,現有股東手里的“原始股”也會實現同步增值。社會資源的參與和監督,將會使石老人股份有限公司嬗變為真正的社會化大公司。這就是前面所說他最大的野心。要實現這一“暢想”,不徹底改制是根本不可能的。
暢想三,為自己的“從政”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所謂圓滿,個人得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使石老人走上良性發展的軌道,不再單純依賴某一個“能人”來治理。股改恰恰有效解決了這一問題。即使曲孝琢之后,找不到可以接班的將才,可以公開招聘經理人嘛,就像當年克萊斯勒招來艾柯卡一樣。這都是董事會說了算,所有權和經營者分開,也是現代企業的重要標志。
暢想完了,曲孝琢對自己的成績還是基本滿意的。他說事業上這點事兒,說說就完了,自己更看重的,還是人生的完整。已經年過50歲了,最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家人。他管老伴叫太太,董事長太太,稱謂也算“改制”了吧。一個太太兩個女兒,家庭美滿。唯一遺憾的,是想要個兒子,當然基本國策不能違,畢竟還是個黨員公民嘛。他對自己的生活未來也“暢想”過了:有一天悠閑地陪著太太到菜市上轉轉,酒足飯飽后開車去打高爾夫……當然,眼看著石老人在自己之后依舊蓬勃發展,是最欣慰的,也是退休后最好的精神“暢想”。為此,自己目前所做的,正是把各種有利的“風”借來,比如改制等等,勁吹在石老人這面開起的風帆上,使之劈波斬浪,永遠向前。
在集中8個版對石老人進行報道的同時,我又寫了一篇題為《石老人都市農業經驗值得推廣》的文章,發表在《大眾日報·內參》上,時任山東省常委、青島市委書記閻啟俊對此做出批示,對石老人的都市農業經驗予以充分肯定。
在撰寫這部書時,我又去了一趟石老人。如今,午山的農業觀光園改成了石老人觀光園,山谷中建起了世界風俗園以及索菲亞大酒店等,而3.8里海岸線上的高爾夫球場、游艇俱樂部、海鮮一條街等正在建設中,
站在石老人海水浴場,遙望站立在大海中的石老人,真是感慨萬千!
第九章 棉農為何焚燒棉花
1.
古渡市是著名的棉花生產基地,百萬畝棉花、畝產皮棉百公斤,因此號稱全國“棉花雙百縣”。那年大豐收,應該是喜慶的事,然而全市雖然有十大棉花收購加工站,可遠遠滿足不了72萬棉農的賣棉需求。
那種賣棉難的場面真是少見,隊伍沿著公路排出十幾里地,賣一車棉花要等好幾天,怎么受得了?于是,就出現部分棉農“棄棉”的情況,把棉花放在收購站外的公路邊、道溝里、空地上,人就走了。你說不要了吧,他并沒說不要,也許等哪天好賣了再回來;你說要吧,他又把棉花丟在那兒不管了。這種情況還沒大事,有位老棉農等了三天三夜后急眼了,劃了根火柴就把自己的一車棉花點著了。煙火升起,消防車也就拉著警笛來了。
我正好開車路過,連忙剎車停下來,拿出照相機“噼里啪啦”拍起來,然后,拿著錄音機采訪那個焚燒棉花的老棉農。就在這時,在現場維持秩序的派出所民警、鄉鎮工作人員以及保安人員蜂擁上前,把我團團圍住。結果是,我掏出記者證也沒用,仍和那位焚燒棉花的老棉農一起被“請”進派出所,而眾多棉農得知我是記者后,就跟隨聚集在派出所的外面。
派出所所長見此情況,就打電話請示鄉長。我本人倒沒事,可那位老棉農被稱為“縱火犯”,并被銬在了一棵樹上,我見狀便提出抗議,還差點兒引發肢體沖突。就在這個過程中,接到派出所所長電話的鄉長又向鄉黨委書記匯報,鄉黨委書記者馬上向市委宣傳部匯報,宣傳部部長一聽這情況,連忙調車往這里趕。
先趕到的是鄉長,他讓我先去給圍在外面的棉農們做工作。支持當地政府的工作是應該的,況且這種群體聚集一旦失控,難免會出現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情況。當然,我先對棉農們講了一通道理,希望大家保持冷靜,最后說:“大家先散了,好不好?你們記住有個記者叫徐少林,我會為大家說話的。”
回到報社后,我的配圖新聞《賣棉難棉農無奈燒棉花》很快刊發在《大眾日報·農村版》上。在圖片中,是一車正在燃燒中的棉花,火焰和濃煙映照著一張無奈的老農的臉。正文內容主要是我在收購站看到的場景,另指出“記者還了解到,棉農拿不到現金,大都是打的白條”。
隨后,我又“潛”回到古渡市,名義是參加當地棗花村書畫院舉辦的攝影展,恰巧該市的宣傳部部長也來了,他隨即通知了市委書記王騰飛。
就這樣,我和王騰飛直接打了照面。
2.
一見面,王騰飛就說:“歡迎你再次來我市監督。本來李部長(該市宣傳部部長)讓我裝作不知道你來了,而我覺得呢,賣棉難就是賣棉難,錯了就是錯了嘛。所以,我決定親自來邀請你參加我們的現場辦公會,這樣的話,一是快;二是準;三是能直接受你的監督。”
既然對方如此地開誠布公,那我就沒有不參加的道理。隨后,我們來到鄉里,相關人員包括市公安局長、市民政局長、鄉黨委書記、鄉長、派出所所長等已經到齊。
此時已快到中午時分,大家來到食堂,王騰飛宣布:“吃雞宴和現場辦公會正式開始,會議進行第一項,吃雞,每人一碗,饅頭管夠,半小時吃飽;不飽者,活該。”話音未落,現場氣氛就活躍起來。隨后,他又說,“吃完后,請同志們自覺交五元錢,不然,誰挨罵,我不管。”
吃完飯,轉入正題,王騰飛開場白道:“你們知道記者到咱們這里是來干什么嗎?是替農民說話來了,是來看我們這些官員對待農民是怎么樣的。到底怎么樣?我看我們不怎么樣,我們應該想到賣棉難的問題,事實上卻沒有想到。難道不應該想到嗎?今年種了100萬畝棉花,又是大豐收,可為什么我們就沒想到會發生賣棉難的問題呢?人家記者一來就看到了,而且也采訪了,完全幫著咱們替百姓著想,咱們倒好,竟然限制人家的人身自由,這還了得?接下來,請記者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況。”
我也沒客氣,如實講道:“其實,賣棉難并非只是你們這里。按照報社要求,為了采訪相關情況,我沿著古運河一路走來,從德州就發現棉農排長隊的現象,恰巧路遇你們這里有位棉農焚燒自己的勞動所得。目前,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趕緊采取措施解決賣棉難的問題,其次希望把那位老棉農無罪釋放,因為他是也賣棉難的受害者,理應受到同情,而不應該受到懲罰。另外,我對派出所把老棉農銬在樹上的做法表示不贊同。”
接下來,王騰飛點名讓那位派出所所長發表意見。
所長的頭上有些冒汗,不過講著講著就放開了,說:“記者同志,你也得理解我們民警是不是?你說,我們發現有人放火了,尤其是在公共場所,能不管嗎?那老漢點著了一車的棉花,如果不采取措施,引起大火怎么辦?有人縱火我們就得管,這一點我認為沒有錯。當然,當時我們是對你不大禮貌,可我們干的就是武行,在執勤的時候不可能像你們記者那么文明。”同時,他也表明態度不釋放那位老棉農。
我當下就和他辯論上了,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那位老棉農:“這老漢行為的前提是賣棉難,如果賣棉不難的話,他好好地會燒嗎?那是他汗珠子砸腳面種出來的棉花,他舍得嗎?你是人民的警察,要站在人民的角度想問題!如果敢給老漢定罪,這官司我就跟你打定了。”
火藥味太濃了。市宣傳部李部長發話道:“我說說個人看法。老徐啊,你記者怎么了?我接待得多了,你不是法院,也不是政府,你只是個輿論工具,沒權干預地方工作。呵呵,看我這臭嘴,王書記你可別熊我呀。”轉而,他又對派出所所長說,“你銬人肯定不對,你扣留記者也肯定不對。今天王書記親自坐鎮,目的是讓大家進行溝通,溝通的目的是解決問題,解開疙瘩。”
此時,鄉黨委書記表態道:“我首先在此表示道歉,記者來采訪是對我們的支持和鞭策。我認為第一個受處分的應該是我,而且凡是我領導下的同志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愿接受組織的處理。”
不管是真是假,至少這位鄉黨委書記的語氣態度是誠懇的。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該市最年輕的鄉鎮黨委書記。
王騰飛隨后轉向公安局局長,說:“你也談談吧?”
局長立馬就說:“我有責任,執法就要為民,我接受批評。”
接下來,大家都低頭不語了。
王騰飛在確認沒人再講后,便用指頭敲了敲桌子,說:“該說的都說了,該提的也提了,事實已經基本清楚了,現在我發表一下個人意見。第一、賣棉難的問題責任主要在我,我沒想到也沒做到,卻讓人家記者幫著發現了,首先我要感謝記者。關于解決賣棉難的問題,昨天我已經在電視上講話了,要求全市鄉村兩級政府行動起來,各村代收棉花,先把棉花代收起來,然后有組織地往棉站交。這事很簡單,可這么簡單的事沒有想到也會變得復雜起來。這個現場會后,我還要在這兒召開村支書會議,安排具體工作步驟,一定要把這個鄉的賣棉難問題解決了。記者同志,你看這個辦法行嗎?”
我馬上表態:“太好了,這樣至少能盡快解決棉農們的燃眉之急。”
王騰飛接著說:“第二個問題,我建議馬上釋放那個燒棉花的棉農。還有,馬局長(市民政局長),你清楚我為什么讓你來嗎?那位棉農火燒棉花的做法雖然不妥,不過畢竟是事出有因,而且那是他辛苦一年的收獲。既然出現火災了,該不該進行救濟呀?”
我一下沖動起來,搶先說:“應該,應該。”
王騰飛笑著看了我一眼,又說:“第三個問題,我建議對鄉黨委書記提出批評,而且鄉黨委要向市委做檢查。至于這名派出所所長,就地免職吧。為什么呢?單憑把老漢銬在樹上就行了,這顯然是知法犯法,其他的問題接下來再說。”然后,轉向我說,“希望你明天一是去看看那位老棉農;二是再到各棉站轉一轉,看還有沒有賣棉難的問題。”
我當下表示同意。
第二天,市宣傳部李部長和我一同來到那位老棉農家里。
見到我,老漢兩腿一軟就跪下了,我連忙也跪下去,一邊扶起他,一邊說:“大爺都是我不好,如果不采訪,你老就不會受這額外的罪了。”
老漢連連說:“我不算什么,只要鄉親們能把棉花賣出去就行,還要謝謝你呢。”轉而,他拉住李部長的手說,“俺在電視上見過你,你給騰飛書記捎個信,俺也謝謝他,平時聽說騰飛書記是好人,俺還不信,現在俺真信了。你告訴騰飛書記,等地瓜下來俺給他送過去。”
離開老漢的家,坐上返回的汽車,我對李部長說:“這不是王書記給我演戲吧?”
李部長說:“這個世界不是一片黑,啥時候都是好人多。其實,王書記平時就是這樣,有時我們也會覺得有點那個,不過他做起來卻很理所當然。”
隨后,他順口就說起王騰飛的事情:就說最近吧,王書記把他爹接來住,家里洗澡不方便,他就把老爺子背進公共澡堂,又是敲背又是搓澡的,把其他洗澡的人都看傻眼了。要說他這個爹呀,也不是一般的人物,當初是一個縣的副縣長,在打右派時,上級分下一個指標,他搶著要了這個右派指標,說是他認為其他的縣領導都是打仗打出來的,只有他是老師出身,可這一下子就當了20年的右派。王書記也跟著受了連累,從中國海洋大學畢業后,被直接發配到“三線”,在古渡化肥廠當了一名工人。在他被提拔起來做市領導后,他爹被查出患了胃癌,要去北京看病,你猜咋的?他和他爹是乘長途公共汽車去的……
干記者的就要有質疑精神,這往往會發現有價值的新聞線索,而且要敢于并巧妙地把自己的質疑表達出來。因此,我說:“不會有這么夸張吧?你是不是發揮了自己的文學天賦?”要知道,基層宣傳部部長一般都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文學愛好者,李部長也不例外,所以,我不僅是表達自己的質疑,也是在“吹捧”他的才干。
果然,李部長較真起來,不過是帶著愉悅的語氣說:“對于王書記的事情,我這區區之才可描述不出來。對了,你不是喜歡暗訪嗎?你就訪一下,看我到底有沒有采用夸張的手法。”
李部長和我一邊聊天,一邊乘車轉了幾個村子和收購站,再沒看到排長隊的問題,每個村都在有秩序地進行收購。賣棉難的問題不存在了。
事后,我依據所見所聞寫了一篇追蹤報道,標題是《書記親自抓,村委代收棉,古渡市賣棉難問題解決了》。
既然問題已經解決了,在我和李部長回到古渡市后,還真對王騰飛進行了一番暗訪。
3.
按照約定,我開車接上李部長,在他的指引下直奔郊外,在能看到玉米地時,就到了古渡化肥廠門前。
進了大門,路兩邊是一排一排的紅磚平房,每排相隔20米,兩排之間的圍墻上開有拱形門。這里原本是化肥廠的辦公區,后來建了辦公樓,平房就改成家屬院。每戶有3間的,有2間的,也有1間的。其中3間和2間的都在主房前配半間廚房,公用自來水管就豎在院中,水管下有一個用水泥壘的池子。
我知道王騰飛曾是化肥廠的工人,所以半開玩笑道:“你帶我到這里干嗎?是想讓我采訪王書記曾經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
李部長故弄玄虛地說:“我不能干涉你的采訪,你現在就去打聽一下騰飛家在哪里。”
我真的有點詫異了,反問道:“什么?你是說王騰飛就住在這里?”
李部長微笑道:“你去問一下就知道。其實,他當市長3年,當書記也快一年了,一直就住在這里。”
我看到路邊樹下有幾位乘涼的老人,便獨自走上前問:“請問騰飛家在這兒嗎?”
老人們都好奇地打量我,其中一位大媽警惕地問:“你是干什么的?”
我只能笑著回道:“我是記者,不是壞人。”
大媽連忙站起來,抓住我的手熱情地說:“歡迎歡迎,我領你去。你們該好好寫寫騰飛。”
隨后,幾位老人左拐右拐把我領到一處房門前,那位大媽向屋里喊了聲:“妮子,來客人了。”
話音未落,一個小姑娘從紗門跑出來,奶聲奶氣地說:“我爸媽都去上班了,沒在家。”
我俯身抱起她,問:“你幾歲了?”
“5歲。”
“你自己在家怕不怕?”
“不怕,院里街上都有人。”
說著話,我走進屋子,迎面墻上掛著馬恩列思毛的偉人像,靠三面墻各擺一張木制三座長椅,中間有長條茶幾,看樣子吃飯、會客都在這里。東西各有一個里間,東里間放一張雙人床、一個書櫥、一張三屜桌,桌面上擺了好多書和文件;西里間是孩子的臥房。3間房總共面積也就有40多平方米,不過非常干凈整潔。
隨后,在李部長的指引下,我開車回到市區,七拐八拐駛入一個很窄的路,我正在發愁待會兒如何調頭回來時,發現里面居然藏著一個工廠,大門的牌子上寫著“古渡中藥廠”。
李部長熟絡地與門衛大爺打了招呼,我把車開進去,李部長讓我在一個車間門前停下,然后領我進去。
車間里的藥味好濃,我一個勁兒地捂鼻子。這是一個水丸車間,左邊是電篩子正在“嘎啦嘎啦”地篩藥丸,那藥丸像一粒粒金豆子在篩子上蹦跶;右邊是一個不斷旋轉著的大肚子桶,桶上面有一個噴頭在淋水,這就是水丸機。
在水丸機前,一個工人正在忙著,個子挺高,也挺胖或者叫魁梧。她戴著白帽子、白口罩,穿著白大褂,套著橡膠手套,正在操作:用碗大的瓢兒從身旁的木桶中舀起藥面撒進滾轉的桶里,伸進手去攪一攪,拉下噴頭往桶里噴水;再撒進一瓢藥面,反復進行。
“嫂子!”部長走到那人跟前喊了一聲。
我幾乎在同時按下快門,正在轉臉的“嫂子”被閃光燈嚇了一跳。
我連忙說了聲:“對不起。”
“嫂子”名叫劉紅梅,她立馬脫掉橡膠手套,伸過手來跟我握手。
我故意問:“你是不是王騰飛的家屬?”
“是啊。”劉紅梅不解地看著我。
“參加工作就在這個廠嗎?”
“是啊。”
“一直在這個車間嗎?”
“基本上吧。”
“這叫什么車間?”
“水丸車間。”
“沒想調調工作去坐辦室?”
“想是想過,不過辦不成,俺家那口子太較真。他不給辦就算了,免得生氣。其實,當工人很好,上班干活,下班回家,省心。”
我又拍照了幾張照片,錄了一下像。
劉紅梅把李部長拽到一旁,問:“他是干啥的?騰飛可不允許我接受采訪的。”
李部長應付道:“嫂子,不是采訪你的,人家是來參觀中藥廠,看看健腦補腎丸的生產情況。”
開車從中藥廠出來,李部長對我說,王騰飛當了市長后又提為書記期間,中藥廠先后幾次想把劉紅梅調到科室,第一次是調到廠政工科當科長;第二次調到技術科當科長;第三次調到工會當主席,都被王騰飛拒絕了,最后他找到廠長真心實意地說:“你的好心我領了,如果我不當這個官,紅梅完全有能力勝任這工作,可我當了這個官,全市的眼睛都看著我,我不能辦呀。”廠里提拔調動的事擺平了,后來又發生過兩次市里調動的事,一次是政府辦公室主任也就是王騰飛的老同學,想把紅梅調到資料室,而且人事局的調令都下了,硬是被王騰飛退回去;另一次是市委檔案局想調劉紅梅,又被王騰飛擋住了。他對人家說:“我要想給她調工作,還用你們操心嗎?說不行就不行!至于為什么,這道理連三歲孩子都清楚,就是不能搞特權,搞了就讓人戳脊梁骨!”
做記者的就應該是貪得無厭,我對李部長說:“就這些嗎?”
李部長說:“當然還有啊,就怕你跑不過來。”
4.
在李部長的指引下,我把車停到一座看著很氣派的院子前,只見大門樓、高門檻,紅院墻要比其它的高出一截,不過墻上的紅涂料有的地方已經出現脫落。
給我們打開院門的是一位老太太,從穿著打扮來看,就是普通的農村婦女,所以一開始我認為她是保姆。進到院子,我開始四處打量,迎面是五間前出廈的正房,廊柱是大紅的,有點像北京的四合院;西房兩間是廚房和餐廳;東房兩間是衛生間和洗浴房。在院中間,有一個圓形花壇,月季花開得正艷。在花壇旁邊椅子上,坐著一位白發白須的老者,手里操著一根木雕拐杖。
可能是看我鬼鬼祟祟的,老頭、老太太有些緊張起來,但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我們。
李部長對我悄聲說:“你自己問吧,問他們咋住這么好的房子。”
我沒問房子的事,先和老者套近乎,大聲問:“大爺,高壽啊?”
老者大概很長時間沒跟人說話了,一聽到問話,馬上就來了情緒,笑著反問道:“你猜猜。”
“70歲?”
“今年正好八十了,呵呵,托黨的福啊。”
“是呀,能住那么好的房子,多幸福呀。”我趁機把話引到正題上。
“那是那是。”老者滿意地連連頜首,卻不往正題上走。
我只得又問:“您能住在這里,應該級別很高吧?”
老者的情緒頓時就高漲起來,說:“我是老紅軍。你知道吧,‘七七事變’前參軍的都是紅軍,我恰好是那時候參軍的,所以享受老紅軍待遇。”
我一聽這個,心里想:難怪啊,老紅軍住在這里也應該啊。可是,李部長為什么要讓我問房子的事呢?
李部長想必是實在憋不住了,開口道:“大爺,您先說說轉業證的事。”
老者瞇起眼睛打量著李部長,然后側耳道:“你再說一遍。”
李部長走上幾步,半蹲下說:“您先說說轉業證的事。”
“哦,”老者聽清楚聲音后,似乎恍然大悟道,“你是李部長吧?怎么又讓我說那一段啊。”
李部長這才介紹道:“剛才跟您老聊天的是省城來的記者,想采訪你。”
原來,這位老者確實是一位老紅軍,1957年轉業到地方正趕上整風反右,因為軍人作風不變講了些真話就被打成右派,一下子下放到農村老家。幾經周折,把轉業證也丟了。直到改革開放后,退役回村當上村支書的晚輩和他聊天,好奇地追問他哪年當的兵,他說是“七七事變”之前;村支書就問他有啥憑證,他說轉業證丟了;村支書又問他有啥證人,他說當年的戰友大部分都戰死了,而且年代久遠也忘了姓字名誰,只記得連長叫耿飚。村支書就說:“現在中央有位首長叫耿飚(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后任國防部部長),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他就托村支書幫助聯系一下。后來,還真聯系成了,村支書帶他去了北京,與首長見了面,還拿回了補辦的轉業證。
講起到北京去見首長,老者依然是津津樂道:“真不賴,耿連長還記著我呢。說起來,我算是救過他一命。有一回打仗,一顆手榴彈丟到他的腳邊,我拾起來就甩出去了。”
從北京回來后,村支書就開始找市里落實老者的待遇問題。上一屆書記拍板解決了工資和補助問題,可住房一直沒能解決。老者說:“不是市里不想解決,不過房改后哪有現成的房呀。后來,騰飛書記上任了,俺就去找他。”
據老者講,當時王騰飛熱情地接待了他,并把市委行政科長叫來想辦法。行政科長很為難,說現成的房子只有一套,就是調走的上屆書記騰出來的那套,可是每屆新任書記都住在那里。
王騰飛當下就說:“就讓我們的老紅軍住進去吧。”
行政科長又為難問:“那你呢?”
王騰飛說:“我不是住得挺好嗎?讓老紅軍住好房子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就這么定了。”
就這樣,老者和老伴就搬進了這個院子。
老者說:“騰飛書記人好啊,逢年過節他都來看俺,還拿煙呀、酒呀、水果呀,他不抽煙不喝酒,卻給俺拿煙拿酒,呵呵。”
我給老者拍完照、錄完音,才恭恭敬敬地告退。
上了車,我就對李部長說:“王騰飛可是個好典型啊。”
李部長說:“你不會是要寫他吧?當初,咱倆是頂牛頂出這次暗訪的。說實話,我沒給他匯報這事,還不知道他讓不讓寫呢,平時他就告誡我這個宣傳部部長不能宣傳個人。”
我說:“他是你們的書記,管不著我。他想讓我寫,我還不一定寫呢;他不讓寫,我還非寫不可了。再說了,這可不是他個人的事,我們黨報宣傳典型,他作為黨的干部也應該配合不是?”
畢竟參與表揚頂頭上司的事誰都愿意干,李部長的情緒也上來了,說:“那好,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還是咱們之前說好的那樣,我不干預你的采訪,只帶你去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一切由你訪問。”
“好,你就給我指道吧。”
5.
李部長雖然嘴上說不“干預”,不過既然說開了,也就趁著行車的時候給我介紹起相關的情況。
原來,王騰飛是個“一無專車、二無專秘”的領導,因為市委只有一個小車班,實行派車記價制,即領導用車都由辦公室統一安排,并進行記價,每月一公布;市委領導也不配專職秘書,一般講話稿都自己寫,大部分講話不用稿,若是重要會議等,講話稿一律由政策研究室承擔。
說話間,我被李部長指引到市委大院門前。
“這里有什么看頭,你不會是想給我擺鴻門宴吧?”我不解地問。
李部長笑道:“擺鴻門宴可不敢。再說了,以你的脾氣咱想請還請不動呢。”
“咱們可是事先說好的暗訪。”
“那是當然。”
“別賣關子了,快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咱們先進去,到時你一邊看,我一邊給你講解。我敢說不看不知道,一看讓你嚇一跳。”
原來,李部長是讓我看市委辦公地的環境。據他介紹,古渡市是老解放區,1945年就解放了,最早的辦公地就是面前這幢始建于明末清初的青磚二層小樓,解放前屬于一戶地主的住宅。樓梯和地板是木制的,人走在上面“咯噔咯噔”直響,如果一個人在夜間值班,還真夠害怕的。目前,這里是該市統戰部民委的辦公室。
在青磚小樓的后面有六排平房。其中,前兩排平房是青磚的,窗戶是木欞的,只是沒糊白紙而裝的玻璃,看樣子,應該與青磚小樓是一體的;后四排平房是紅磚的,一看就知道是建于上世紀50年的蘇式平房。院內的路原來是用磚鋪的,前年才鋪了瀝青,路兩邊是一棵接一棵的毛白楊樹,大都有一抱粗,樹冠上多有鳥巢,鳥巢中多是灰喜鵲,叫起來“喳喳”的。
由于是老房子,都沒有裝空調和暖氣。夏天時就用電風扇;冬天時每個辦公室會配給爐子,燒煤的。只要是在這院子里辦公的,不管級別高低都一樣。市委常委領導唯一特殊的地方,是每人的辦公室帶有一個里間,作為帶班值班時的臥室。
這里唯一讓人覺得氣派之處,應該就是排房與排房之間的距離,我用步子量了一下,大約有45米。在這范圍內,大都種著農作物,主要是玉米。此時正值豐收季節,煦風吹過,玉米稈得意洋洋地左右搖擺著,玉米葉歡快地“嘩啦啦”唱著,頭頂紅纓的碩大玉米穗咧嘴笑著……
就在我不停地拍照片時,李部長笑著問:“知道為什么要讓你參觀這里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追問:“對啊,為什么?”
他又故作神秘地說:“走,我再帶你去個地方,到時就告訴你。”
隨后,我們來到一所中學門前,透過柵欄看到一座在建的大樓,就差封頂了。
李部長說:“這里是我們市的第一中學,那個建設中的是教學樓。”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就問:“你是不是想說,這個教學樓原本應該是市委大樓。”
“你不愧是資深記者啊。”他先表揚一下,又說,“其實,你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不僅是市委大樓。”
原來,蓋教學樓的錢原本是要用作修建新的市委、市政府綜合辦公樓,王騰飛走馬上任當書記后,就力主“挪用”給第一中學蓋教學樓,為此還和帶資金上任的市長爭執起來。最后,市長還是依了書記。
采訪歸來后,我寫了一篇標題是《采訪賣棉難發現清廉官》的通訊,發表于《大眾日報·農村版》,隨后被多家國內媒體轉載。
在做記者期間,我無數次幫農民討公道,這次算是最成功的之一。在記述這個故事的過程中,肯定也會牽扯到近些年的一些類似問題,比如2012年春天,我曾追蹤報道假棉種致使萬畝棉田顆粒無收的案件。凡是這類案件的過程大都差不多。不過,我覺得用以下這個案例進而詮釋,會使問題更清楚明確一些。
第十章 假種子案的無奈隱情
1.
這個新聞線索源自一名鄉官的報案,這個鄉官不是別人,正是前文提到過的我的三弟徐秋林。他報的是假種子坑農害農案,即某蔬菜種苗公司經售的劣質美國圓蔥種,造成臨清市尚店鄉4650畝地絕產,使4300余戶菜農受害,直接經濟損失高達270萬元。
徐秋林原是臨清市機關黨委書記,本來工作是比較輕松的,可他偏要下鄉鍛煉,而且要求去最能受鍛煉的“老大難”鄉。當時,市里正為尚店鄉的集體上訪頭痛呢,數百名菜農不僅“占據”了鄉書記和鄉長的辦公室,還擁堵了市政府的大門,致使無法正常工作。于是,市里決定派徐秋林去尚店鄉任職。
徐秋林臨危受命,頗有一點勇士上前線的感覺。事實上,他上班的第一天就被上訪的菜農堵在辦公室,虎背熊腰的他愣是被激憤的菜農推倒在地,對方還高喊:“替我們做主,不然就別到這兒來。”徐秋林對這種過激行為并不抱怨,當然也不生氣,他明白受了坑害的群眾不可能不過激,他更清楚群眾為什么會被坑害,直接原因是鄉里越俎代庖,不僅強迫菜農種植,而且“代購”了圓蔥種。當下,徐秋林向群眾保證:“我保證為大家討回公道,討不回來我不僅滾回去,而且自動辭職。”
這種坑農害農的事件歷來是媒體關注的重點。隨后,我向報社領導做了匯報,他馬上表示支持,讓我立即到現場采訪,并說:“華東九報輿論監督新聞競賽剛剛開始,你去搞一個跟蹤系列,你在前邊寫,我在后邊發。”不過,此次報道我的心情和以往不同,畢竟新聞事件的主角之一是我的三弟,當記者的一提到“私人關系”就犯忌諱,因為新聞要的是公正,最怕公私不分而影響新聞的公正。我把情況向領導作了說明,他說:“沒事的,新聞的公正不是因為記者與新聞事件本身有關系就一定會喪失,關鍵是新聞實事本身要真實,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按照常規,媒體之間是排他的,因為任何媒體都想搞獨家報道。不過,這次我通知了山東電視臺、山東人民廣播電臺等媒體的記者,另外,我讓徐秋林邀請本地電視臺、廣播電臺等媒體的記者參與報道,要錄好音像、拍好照片。這樣做,一是為了形成輿論監督的強勢;二是媒體之間也可以形成監督。
那天,我和眾記者來到種植現場,只見一望無際平展展的土地上幾乎看不到農作物,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這里原本都是麥田,這個季節的麥苗應該是沒膝高了,應該是一片綠油油的豐收景色,可眼下的土地呢,光禿禿的。我蹲下尋找到幾棵火柴桿大小的圓蔥苗,而且95%以上已經枯死,毫不夸張地說,這里的土地已經撂荒了。聽說記者來了,菜農們紛紛趕來,沖著攝像機擦眼抹淚,痛心不已。
葦圓村村委會主任劉振友含著眼淚告訴我們,他們村共種植450余畝圓蔥,每畝直接經濟損失810元,共計36萬余元,這對于我們農民來講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我們全憑土地里收獲呢,如果這450畝種麥子,每畝能收700多斤,一年的口糧就夠了,這倒好,口糧沒了,種的圓蔥也泡湯了,這日子可咋過呢!我是一村之長,當初是俺號召大家種的,其實不是號召,而是非讓人家種不可,鄉里給我們壓任務,我們再向村民壓任務,誰不種也不行。雖然鄉里的出發點是好的,是讓我們致富,不過到頭來卻讓大家吃虧了,咋辦呢?
在東白固村菜農郭洪展家種的6畝圓蔥地里,郭洪展不斷高聲抱怨,既罵種苗公司售假種子坑農害農喪盡天良,也埋怨鄉里干部不顧群眾反對強行推行種圓蔥,他說:“你們鄉干部不會種地就別亂當什么家呀,當家當錯了坑農害農了你們的良心咋交待呀?不懂裝懂,光知道自己出成績,不顧農民死活。”他還說自家6畝地就得損失1萬元,“俺家把血本都賠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在鄉里我們采訪了鄉領導,除了徐秋林以外,還有人大主任、鄉長、副書記、副鄉長等。了解到,這個尚店鄉是個人均年收入不足1000元的貧困鄉,為了擺脫貧窮,1996年下半年全鄉進行種植結構調整,種植了4500余畝美國“超級502”圓蔥,1997年得到豐厚的回報,農民自然高興了,都對鄉黨委、政府表示感謝,有的村還制做了錦旗敲鑼打鼓地送到鄉里,鄉黨委、政府因此還受到市里的通報表揚。
有如此好的結果,因此鄉里決定繼續種植圓蔥,1997年8月全鄉菜農共集資34.06萬元。如果說頭一年集資有困難而且是非常有困難的話,這一年幾乎就是一呼百應了。他們以185元一筒(每筒1磅)的價格在濟南市某蔬菜種苗公司購進美國“黃皮520”圓蔥種1800筒。9月上旬育苗1650畝,出苗后,蔥苗又小又黃且出苗率只有60%多;10月下旬移栽到3000畝(原計劃5000畝,因出苗率低不夠移栽)大田里;到1998年2月底發現,種植的蔥苗大部分枯死。記者們親眼所見,精致的圓蔥種包裝上沒有任何中文說明,也沒有附帶中文說明書。據菜農反映,相關公司沒有任何售后服務措施。
面對幾乎絕產的后果,尚店鄉上上下下就慌了神,菜農找村里再找鄉里,鄉里當然是找那家蔬菜種苗公司了。經過多次交涉,該公司總經理于3月9日到尚店鄉實地驗查,一看就傻眼了,他連忙通知供貨商北京某種子有限公司,后幾方經實地驗查后,表示愿給部分補償。
如果從理解的角度而言,這么大的種植面積牽扯那么多的菜農,要想做出補償的決定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至少濟南某蔬菜種苗公司要向他的上級匯報,而北京某種子公司也要向自己的上級匯報。若從不理解的角度說,這事是明擺著的,就是你們的種子問題造成的,你們怎么能不承擔責任呢?關鍵問題是,相關公司隨后既沒有采取任何補救措施,也沒有對種子進行鑒定。也就是說,這件事被拖起來了。
最拖不起的當然是菜農們,他們心急如焚,紛紛到鄉黨委政府上訪。3月26日,尚店鄉黨委、政府組成投訴索賠小組,鄉黨委書記徐秋林親任組長,帶隊來到省城,與有關方面交涉。
隨后,媒體報道也相繼刊發,《大眾日報》刊發了眉題為:“濟南市蔬菜種苗公司售假”;主題為:“臨清市尚店鄉4300戶菜農受害”;副題為:“直接經濟損失270萬元”的新聞。
2.
尚店鄉到省城的投訴索賠組共11人,除鄉黨委書記徐秋林外,還有鄉長、人大主任、幾個有關村的村支部書記,以及3名菜農代表。
首先,他們到濟南市某蔬菜種苗公司進行交涉。在會議室里,尚店鄉鄉長對菜農的受害情況做了介紹。隨后,該公司的總經理首先表示:“這事鬧的,誰也不愿意看到這樣的情況,農民確實不容易,我也是農村出來的人,也是農民兒子,拍拍良心說話,誰也沒想坑農害農。”接下來,他話題一轉說,“受害原因是不是種子的問題還不敢確定,現在對種子還沒有進行鑒定,所以,這責任由誰負還不好說。”
一聽這話,有位菜農代表急了,他大嗓門質問:“不是種子的問題,還是我們地的問題嗎?不是你們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問題嗎?去年就豐收了,今年咋就不行了呢?不是種子問題又是什么?”
徐秋林用手勢阻止住菜農代表后,用平和的語氣說:“這問題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就要協商解決,我們應以現實情況為依據,那苗長得像火柴桿一樣而且幾乎全都枯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農民不容易,是不是?我們來的目的是商量如何盡快給受害菜農賠償損失,以便不誤農時,現在快了的話,還能改種其它的作物。”
然而,那位總經理依然在強調種子的鑒定問題。
作為記者的我本來不想插問,見此情況,尤其是想到菜農們那一張張焦急的面孔,實在有些耐不住了,便問道:“首先,我聲明我是《大眾日報》的記者,那兩位是山東電視臺和山東人民廣播電臺的記者,之前我們已經進行了實地采訪,而且聽說您也去過現場了。在種植方面,您比我們記者懂行,想必看一眼就能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了。先拋開這些不談,我想問的是,您所說的種子鑒定是怎樣的鑒定程序?若是通過來年的試種結果予以判斷的話,您覺得菜農們有可能等到明年嗎?”
那名總經理頓時語塞了,不過他又改了另一種腔調說:“就算是種子的問題,可我們也有苦衷,這批種子是我們從北京那家公司進的,即便是賠償也應由他們負責,他們賠不了我們,我們也就無法賠你們,也就是說無法賠菜農。”
徐秋林立馬就說:“你這個說法不對,你們兩家公司的事不能與你們和尚店鄉菜農的事混為一談,一碼歸一碼,種子是從你們這里拿的,你們要直接為此負責。”隨后又問,“你們公司是不是你當家呀?如果不是,那最好請你們的老板出面解決。”
那位總經理馬上就說:“是的,我是經理,不是法人。我們公司的法人出差了,明天回來。要不等明天,你們再和他交涉?”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該公司的法人仍然強調種子質量的鑒定問題,最后實在推脫不開后,竟然說:“你還是上法院吧,就是法院判了你們贏,我們也賠不起。”
無奈之下,尚店鄉投訴索賠組前往山東省消費者協會投訴中心,該中心的武主任非常重視,他說:“我們在媒體上已看到相關報道了,這種坑農害農的事件歷來是我們維護消費者利益的重點工作。”隨后。武主任介紹說,該蔬菜種苗公司已連續發生幾起售假事件了,1996年因西瓜種問題受到東營市果農的投訴索賠;1997年又因韭菜種問題被海陽縣眾多菜農告上法庭,法庭判其賠償17萬元,但至今尚未執行……武主任表示,愿全力維護農民利益,集中精力進行調解。
這個雷厲風行的武主任說辦就辦,他當即聯系有關部門,以省消協投訴中心的名義,牽頭組織起由種子、土壤、氣候等方面專家參加的鑒定小組,然后趕赴實地進行鑒定。回來后,便開始正面接觸濟南市某蔬菜種苗公司,就有關賠償問題進行調解。
隨后,我在《大眾日報》發出第二篇報道,主題是“與濟南市蔬菜種苗公司協商未果,尚店鄉4300戶受害菜農上訴”;副題是“省消協受理投訴并著手鑒定調解”。
然而,那家蔬菜種苗公司不同意省消協投訴中心的調解。看樣子,只能走司法這一條道了。
3.
很快,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了此案。隨后,我又寫出報道,主題是“種苗公司不服省消協調解,尚店農民上告法院再討公道”;副題是“聊城市中級法院立案并表示將盡快審理”。此文排版在“社會新聞”欄目里,并標注有“跟蹤報道”。
兩天后,我剛走進辦公室,桌子上的電話鈴就響了,報社王主任告訴我:“老徐呀,你馬上到我辦公室里來一趟。”當我走進王主任的辦公室還沒坐穩,報社副總編輯就打來電話,讓王主任和我一起到他的辦公室。
一進副總編的辦公室,副總編對坐在沙發上的兩人介紹道:“這兩位是濟南市蔬菜局的同志,特意來了解尚店鄉圓蔥案的相關情況。這位是采寫這組報道的記者徐少林,這位是編發這組報道的編輯王元宏,他們對情況最熟悉,有什么意見互相交流一下吧。”
蔬菜局的那兩位負責同志站起身,與我們握了手,連聲說:“謝謝記者和編輯,你們的報道我們都看了,市里的領導非常重視,我們局非常重視。”
我向他們匯報了有關情況,他們告訴,濟南市政府分管領導對此事極為重視,看過報道后,隨即派一名副秘書長到市蔬菜局傳達意見,責成蔬菜局認真對待這一問題。
此次見面后的第二天,我接到濟南市蔬菜局的《關于蔬菜種子糾紛的意見》。該意見表示,政府部門的職責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自覺維護農民的利益是我們一向堅持的工作原則,任何損害農民利益的行為都是不允許的。并表示要實事求是,絕不護短,不管是經營單位還是個人,誰銷售假蔬菜種子,坑農害農,都要嚴肅處理。另外強調,要依法辦事,尊重科學,要通過權威質檢部門的鑒定分清種子的真假,依據法律手段解決糾紛等等。
我及時將此情況向報社王主任進行了匯報,又電話告知徐秋林。徐秋林高興之余,又針對上述《意見》中的“另外強調,要依法辦事,尊重科學,要通過權威質檢部門的鑒定分清種子的真假,依據法律手段解決糾紛”,提出那個一直糾纏不清的問題,并憂慮道:“種子的鑒定不是一句話,要進行試種,今年種下去明年才能見分曉。從行文角度而言,這個《意見》很公正,可是對那些靠天時吃飯的菜農們就難說公道了。”
徐秋林提出的問題不無道理,但我明確告訴他:“你現在已經別無他法,一定要相信組織,相信法院會公正處理。”同時叮囑道,“這家公司已經多次坑農害農了,他們坑習慣了,絕不會立地成佛,所以對這種公司就要窮追猛打。”
僅隔了一天,副總編又把我叫他的辦公室。一向嚴肅的副總編此時是笑臉相迎,但依然開門見山地說:“小徐呀,你的報道被政治局委員、省委書記吳官正同志批示了,內容為‘嚴肅查處坑農害農問題,還農民一個公道’。另外,國家農業部部長也做了批示。叫你來有兩個目的,一是要盯住新聞的發展,做好報道并及時把處理結果報出來;二是要圍繞這個新聞寫一篇分析性的言論,針對坑農害農的現象為何屢禁不止、索賠為何難等問題做一個深入淺出的分析。”
副總編這人從來沒有一句廢話,直奔主題把話說完就將臉嚴肅起來不言語了。我也沒廢話,站起來沖他點了兩下頭就走出了辦公室。
6月15日,山東省農業廳和山東省種子管理總站召集圓蔥案當事雙方進行調解。最終,正式宣布:由濟南市某蔬菜種苗公司和北京某種子公司賠償尚店鄉農民因種子問題造成的經濟損失60萬元。
接下來,尚店鄉原告代表向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通告了調解結果,然后,會同辦案法官一起赴濟南接受60萬元的賠償。當天,眾多媒體也來到現場。徐秋林辦完交接手續后,向在座的媒體記者們深深地躹了一躬,以代表尚店鄉的菜農表示感謝。然后,他宣布正式撤訴。在此之后,那兩家公司的代表表示:我們作為經營種子的主要渠道單位應確保種子質量,一旦出現問題應確保農民的利益,請客戶放心,這次的教訓我們將永記在心。
如此一來,看似問題已經圓滿解決,可是接踵而來的問題又出現了,而且似乎比索賠更麻煩。
到底是什么問題呢?就是如何將索賠回的60萬元現金分發給相關菜農!
其實,菜農買種子的錢是實的,誰家買了多少種子都有賬可查,關鍵是損失錢不好算了,有的按種一季麥子來算,有的按種一季花生來算,有的按種一季棉花來算,說法不一樣,損失就不一樣。那么按哪一種方式呢?鄉里討論來討論去都統一不起思想,包括還開了數次群眾代表會,不僅沒有最終結論,而且有了鬧矛盾的苗頭。
對此,最撓頭的當數身為鄉黨委書記的徐秋林了,他不時給我打電話訴說相關情況。最終結合多方面的意見,尚店鄉做出決定:一、按照菜農購買種子時的發票數額一次性結清發還;二、結余的錢按照菜農的發票數額購買新種子,無償發放給相關菜農;三、新種子仍然購買那家蔬菜種苗公司的,因為農民需要繼續種圓蔥,而該公司有了教訓勢必會備加小心種子質量,加倍搞好服務,據此雙方可以形成長期友好伙伴,畢竟農民離不開種子部門的支持。
至此,一起因為蔬菜種子的質量問題引發的嚴重糾紛,在社會各方面的干預調解下,最終在法院開庭審理之前得以化解。
隨后,我又發出報道,引題是“本報追蹤報道有了結果”;主題是“臨清尚店鄉農民獲60萬元補償”;副題是“原告撤訴,濟南市某蔬菜種苗公司和北京某種子公司負責人表示將吸取教訓”。
這組報道獲得了“華東九報輿論監督新聞競賽”一等獎,以及該年度山東省新聞一等獎。
第十一章 農資產品如何打造品牌
農資產品為何總是被假冒?農資產品怎么才能維護自己合法權益?假冒偽劣產品活動屢禁不止到底難在哪里?我一直在思索諸如此類的問題。
1.
始料未及,本來是一次“滅火”行動,誰知卻搞出一個大新聞。
事情的起因是本報刊登了一則廣告,引起了金鳳市憫農酵素菌有限公司的不滿,其董事長劉曉平直接找到總編輯,把刊登廣告的那份報紙往桌子一摔,就質問起來:“你們怎么能登這樣的虛假廣告呢?你們登廣告審核了這家公司的資質嗎?”總編給他解釋:“只要有文號的商品刊登廣告都是可以的,我們無法分辨商品的真假,工商注冊了,宣傳文號批了,又有經營許可證,我們有啥理由不刊登呢?對于你反映的問題,我們只能查一下看廣告手續是否齊全,如果齊全就不是我們的責任。”
然而,廣告部主任的答復結果是:沒有嚴格審查相關手續。其實,相關手續不齊全就刊登廣告可以說是業內的“潛規則”,畢竟廣告部也有業績考核,而對方信誓旦旦地說“相關手續正在辦理中,隨后就補齊”等諸如此類的理由,基本就可搪塞過去。對于原本就有“夸大”成分的廣告,雖然一般沒人較真,但一旦有人較真就麻煩。這次,就遇到一個較真的。
就這樣,我這個“滅火器”被總編召喚到他的辦公室。沒說幾句話,我就首先意識到來者劉曉平的“興師問罪”應該是緣于同行業的競爭,畢竟別家公司的廣告做大了,自家產品的銷路就會遇到問題。不過,我隱隱約約感覺其中似乎還另有隱情。當然,目前的首要是把他帶離總編辦公室,免得影響正常工作。可是,如何讓氣勢洶洶的對方心甘情愿地跟我這個小人物走呢?
我首先問他:“你是這則廣告產品的直接受害者嗎?”
劉曉平說:“當然是了!”
我緊接著問:“也就是說,你使用了這個產品并受害了?”
他一愣,說:“那倒沒有。”他的情緒也因此一下子平復了許多,不過又梗起脖子說,“他們就是虛假的,你們亂登廣告,最終被坑害的還是農民。”
我又問:“那你有什么證據證明人家是虛假的?”
他說:“當然有了。”
我說:“那好,你到接待室給我好好說一說。”
總編見機插話道:“這位是我們報社的徐少林記者,有什么話你給他說就行了。”
劉曉平一下子站起來,說:“哎呀,你就是徐少林啊,我經常看到你為農民主持公道的文章,今天算是見到真人了!”隨后,緊緊與我握手。
來到接待室,經過劉曉平的介紹,我才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因同行競爭引發的相互詆毀。
據他說,事情是這樣的:關鍵在于他們公司名稱中的“酵素菌”,它同時也是一項有專利的國外生物工藝,在農業生產中屬于生物肥。按照規定,生物肥必須在農業部進行登記認證,不登記認證就屬于非法。1994年,劉曉平率先將酵素菌技術從國外引進來,并在農業部進行了登記認證。另外,業內人士都知道,酵素菌技術來源于國外,不用國外那家公司的原種菌劑進行生產的產品就不能叫“酵素菌”。也就是說,劉曉平認為刊登廣告的那家公司在假冒他們公司的產品。
不過,在交談的過程中,我發現劉曉平的語氣有些吞吞吞吐吐,甚至有些遮遮掩掩的。最后,我說:“既然你來問罪于報紙的廣告,那是等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還是直接對你所說的假冒問題進行追查?”
劉曉平連忙說:“我沒有問罪的意思,只是來給你們反映一下情況。”他沉吟一下,又說,“你們既然登了這種廣告,希望你們負責到底,把冒充我們的‘李鬼’揪出來。”
我說:“如果這家公司真干了坑農害農的事,不用你說,我們也會打假到底。這樣吧,既然你說人家是假冒的,那我首先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認定了之后,再說要不要調查你說的假冒者。你說對不對?”
劉曉平說:“那當然,歡迎徐老師對我們進行認定,然后幫我們打假。”
隨后,我給總編進行了匯報。總編是“老新聞”了,具有超出常人的新聞敏感性,他隨即打電話叫來本報的文膽陳中華,經共同研討確定:第一步先由我和陳中華赴現場采訪調查認定劉曉平的公司;第二步按投訴內容進行采訪調查;第三步待一切實事清楚后就進行打假操作。
2.
陳中華的認真勁在本報是人人都知道的,在他那認真勁的帶動下,我們在金鳳市進行了一番調查,先是去工商局查問了劉曉平公司的注冊手續,同時咨詢了企業“三證”的有關問題,以及被劉曉平指控造假的那家公司的相關情況。
然后,我們到政府有關部門了解到,劉曉平公司是生產微生物肥料的專業廠家,并受國外那家輸出技術的公司委托成立了“中國山東總部”,劉曉平任會長。該公司建有專業生產發酵車間及相應的生產、檢測設備。在國外微生物專家和中國農科院有關專家的指導下,結合我國土壤營養狀況、微生物的適宜生存條件和各種作物生長需要肥的規律,研制生產的高效生物活性菌肥——憫農牌酵素菌肥是其生產的主導產品,并在2002年通過了中國農業部的質量驗證,2003年又通過中國綠色食品發展中心的質量安全認證,獲得《綠色食品生產資料認定推薦證書》,可在全國綠色食品基地推廣應用。
接下來,我們根據之前掌握的線索,開始調查那家刊登廣告的公司,而且屢屢遭遇風險。
我和陳中華從金鳳市趕赴那家公司的所在地——四方市,該公司董事長沒在單位,便轉到她家。
那是一個地處郊區的高墻大門樓的院子,進了院,我們一招呼,一個50來歲的婦女應聲從屋里出來。
我們進行的是暗訪,不能事先暴露真實身份,因此我先問:“你是煙臺強力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的老板秦某某嗎?”
她回答:“沒錯,是的。”
我又說:“我們看了你們在報紙上做的宣傳,所以過來考察一下,我們想在全鄉推廣這個產品。”
那女老板看我們一副干部打扮,又聽是準備全鄉推廣,當然非常高興,連忙請我們進屋,又吩咐家人沖上最好的龍井茶,拿上中華煙,端上煙臺蘋果、萊陽梨。
接下來談得非常順利,問題出在離開的時候,我們那位筆頭游刃有余、性格卻實誠無比的陳中華,居然向對方透露了記者身份。
這下壞了,女老板當即吩咐家人鎖起院門,放出3條狼狗,并恫嚇道:“今天你們先不要走,把情況說清楚再走。咱們把話說到前頭,只要你們敢曝光,我們就不客氣!”
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不過屢屢遭遇類似場景也讓我早有心理和物質上的準備,我一邊撥打電話,一邊嚴厲地說:“這事還真讓你說中了,我們就是要對假冒偽劣進行曝光的,不然來這兒干什么?我實話告訴你,目前還處在對投訴內容的核實階段,既然你這樣對待記者,那就正說明你們是造假公司了。”趁著她愣神之際,我已經接通當地宣傳部部長的電話,并故意大聲說,“張部長嗎?我是大眾日報社的記者徐少林,我們接到投訴到你們這里來調查了解情況,現在遇到了點麻煩,被一個大嫂關到大院里不讓走,還放出了3條狼狗,我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
張部長立馬緊張起來,大聲說:“老徐你不要怕,那位大嫂是什么人?”
我說:“她自稱是強力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的董事長。”
“那好,你讓她接電話。”張部長說。
我把電話交給女老板,她當下就說:“張部長放心,不是記者說的那么嚴重,放狗那是讓狗吃食呢,鎖門是怕狗跑了。好,好,我馬上放行,好的。”
從那里出來后,我和陳中華并沒有“逃跑”,而是去調查采訪相關人士,尤其是那則廣告中提到用以證明該產品功效的地方和人。在路上,我接到了自稱是女老板的丈夫的電話,他說:“你是來我家的那個記者吧,我告訴你,你們要為自己的行動負責,一旦有什么安全問題別往這事上扯。如果因為你們不負責任的報道影響了我們經營,我們一定會訴諸于法律。我告訴你,我不是不認識你們報社的人。”隨后,他竟然說出了我家的住址。
沒等他把話再說下去,我就針鋒相對地說:“你別恐嚇人,我們不是嚇大的。你放心,我們會依法調查采訪,會給你一個應該得到的報道。沒事,你有本事來就行,但我要向你聲明,你的電話已被我錄音,我們的安全一旦出現問題就會有據可查。”
陳中華對我的回答很是贊揚,而且表示一定要追查到底。
待采訪完相關人士后,我和陳中華決定實地采訪該公司的一個農資門市部。就在我們仔細查看產品包裝時,發現端倪的店主上前說:“你們是記者吧,老板已經通知我們了,你們想干什么?馬上給我滾,不然我就不客氣了。”隨后,他氣勢洶洶地把我們推搡出門。我們只好離開,不過繞了一個圈子到馬路對面,用長焦鏡頭拍下這家門店,后來刊發在報紙上。
3.
回到報社,我和陳中華根據采訪記錄整理出總體情況,向編委會做了匯報,大致如下:
那個秦姓女老板是以與北京某生物技術開發中心聯合推出的名義銷售相關的酵素菌產品。關鍵問題在于,他們在產品包裝上打出了那家輸出技術的外國公司的名稱及“中國總部認可產品”字樣,卻又隱去產地及具體的生產廠家;在他們自行印刷的廣告單中,甚至以那家外國公司的中國全權代表的子公司名義宣稱,對其他廠家的產品質量不予保證等等。最惡劣的是,他們竟然從一些無證小廠收購劣質肥料,然后裝進自己的產品包裝袋,然后通過直達村莊的網點銷售給廣大農民。另一個關鍵問題是,北京某生物技術開發中心是國內著名的生物肥料研制單位,也確實與秦姓女老板的公司簽有協議。
至于投訴人劉曉平之前的吞吞吐吐也是有原因的。秦姓女老板的公司如此大張旗鼓地推銷產品,劉曉平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作為“正宗”企業他卻聽之任之,如果一開始就進行維權的話,一舉報一個準。據他后來給我們講,是因為怕得罪人,怕報復,因此放棄了行動。如此一來,秦姓女老板的公司逐漸做大做強,以致成為當地的納稅大戶,保護傘也就隨之形成了。
情況匯報上去,接下來就要研究如何具體操作了。首先是要不要曝光?秦姓女老板的強力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畢竟是本報的廣告客戶,而廣告成為媒體生存的支柱之一已是不爭的事實,就算是他們在本報做廣告的產品有問題,但他們還有別的產品,一旦曝光,接下來的合作之路就會被完全堵死,甚至連帶到北京某生物技術開發中心對本報敬而遠之。其次,不曝光會出現什么結果?劉曉平勢必不會滿意,這還好說,關鍵是廣大農民兄弟有權知道真相。第三,是否可以刊發一篇中性的帶有設問成分的稿件?比如以群眾來信形式“提出問題,不給結論”即可。如此一來,既可堵住投訴者的嘴,又起到了廣泛警示作用。
以上第三項內容,得到多數人的支持。不過,作為第一責任人的總編卻堅持要曝光。最終,編委會決定:針對曝光秦姓女老板公司的新聞,由陳中華執筆;針對劉曉平公司的正面報道,由我負責。
很快,陳中華就把曝光稿件寫出來了,而且把我的名字署在前邊。那篇稿件的眉題是“騙人的秘密:收購劣質化肥再進行包裝”;主題是“‘強力公司’是李鬼”。
這稿子的主題是不是太楞了?當我向陳中華提出這個問題時,他說:“就該硬著點,它是李鬼錯不了,完全拿得準。”我說:“那就看總編能不能審過去了。”
審稿的時候,總編把我叫去問道:“中華寫得稿子你看了嗎?”
我說:“看了,好好地學習了。”
總編又問:“咋樣?”
我說:“很好。只要我們敢發肯定就有響聲。”
總編說:“有你這個態度,明天就發,發頭版頭條,配上照片。”
新聞報道發出之后會不會代來響聲,除了報紙的影響力以外,也相應地有記者進行如何動作的問題。這個新聞發出之后,我和陳中華便將報紙呈送了有關部門和領導,很快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重視。3月底,北京某生物技術開發中心發表“鄭重聲明”,揭露了煙臺強力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的假冒身份。4月2日,山東省土壤肥料總站出具公函,證明該公司銷售的某品牌生物肥為未登記的非法產品。
在這種情況下,我和陳中華又專程來到煙臺市工商局進行調查采訪,他們當即組織力量對該公司非法生產和銷售進行了查處,并查封了一批待售產品。同時,工商人員還取得了一些小廠為其提供劣質肥料的證據。
從煙臺市工商局回來,我和陳中華又去了山東省工商局。省工商局對此非常重視,很快下發有關文件,并組織人員進行查處,做出“查封所有非法產品,并罰款5萬元”的決定。
然而,事情還遠未結束。
4.
“打而不死”是農資打假的一個特點。
什么叫“打而不死”呢?就是今天把他打了,他改個面目明天又出來了。我國有個“3·15打假日”,每年都要進行農資方面的專項打假,可就是屢打屢活,打了這個出來那個,打了那個出來這個。
上述“打李鬼”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不久,那家被打的公司又改頭換面出來了。咋辦?既然你又出現了,那就再采訪調查再打!于是,又踏上了采訪調查之路,因為陳中華有另外的報道任務,這次是我自己。
采訪調查中的艱辛就不再講了,反正是不容易,挺麻煩。以下僅說兩個小細節:一個是在采訪調查中,恰好遇上27戶農民到該公司退貨,該公司的工作人員不僅拒絕退貨,而且聲稱要將農民告上法庭以恫嚇。二是我以聯系業務為名電話暗訪秦姓女老板:“你們被曝光了是不是?聽說你們還在銷售呢,我們要是想進你的貨到哪兒去呢?”對方信誓旦旦地回答:“他報他的,我們干我們的,誰能把我們怎么著?別聽報紙瞎說。”
歷經一周的采訪調查,我以《“李鬼”緣何囂張》為題,寫出了如下文章(節選):
近日,記者赴煙臺、威海等地了解到,曾被本報曝光的“煙臺強力生物技術有限公司”近期又改頭換面在某媒體上發出半版廣告,繼續推銷產品。其董事長兼總經理秦某某對記者講,因原來的公司被曝光所以注銷了,又注冊一家新公司。她說,沒工夫跟報社打官司,他報他的我干我的就是了,反正不能把我怎么樣。同時她到處宣揚“我們跟報社打官司了”、“某某記者被處理了”等,進而欺騙用戶……
在寫這部書期間,我又和劉曉平通了電話,他喜憂參半地說:“這些年來,我們是在打假中生存,在打假中發展,在打假中不斷完善。在市場經濟泥沙俱下的情況下,只有在泥沙中學會游泳,才不會被淹死。”
在這個社會轉軌、機制轉型發生歷史性大變革的時期,一個農民身份的家庭婦女轉身成為了商界職業婦女,其所遭遇的悲劇,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了社會進步中的陣痛。
第十二章 農民女老板
為何遭牢獄之災
1.
因為我堅持搞硬碰硬的新聞監督,所以,就會有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找我反映情況,久而久之,這反而成為我的一個新聞線索渠道。這次,登門的是一位同事——報社后勤部門的王光明。
王光明進門直截了當地說:“有個事要給徐哥匯報一下,是這樣的,我的一個戰友說他妻子被公安抓起來了,他認定自己的妻子是被冤枉的,就想上訪告狀,他以前知道你的大名,就托我來找你。”
我隨口問:“什么性質的案子?”
“好像是經濟方面的,具體的我也說不清,你是不是見見他?他能說得詳細些。”
按照以往的經驗,涉及經濟的被告人很少有不喊冤的。當然,這也與這種案件的性質有關,比如一般刑事案的被告人多是在罪責輕重上喊“冤”,很少對被抓本身喊冤,因為在這類案件的審理過程中,不論是辦案人員的經驗、偵查的程序、證據的認定、刑法的規定,還是被告人自我道德的反省等,已經相對非常成熟了。而在經濟領域方面,國內的相關法制建設還在不斷完善之中,包括2012年二審判決的浙江吳英案,仍引發廣泛的熱議,更不要說在十年前了。
問題是,我是農民版的記者,而經濟案件多發生在城市,因此我下意識地追問:“哪里辦的這個案子?”
王光明說:“濱海市公安局。”緊接著他意識到什么,又補充道,“被抓的人是農民身份,先是在本地搞個體小買賣,后來才進城搞經營,符合你的‘管轄’范圍。徐哥,要不你先去見見她丈夫吧,辦不辦的見了面再決定也不遲啊。”
常年工作在新聞一線,讓我深深明白“不能僅聽信一面之詞”的道理。不過,任何采訪調查都得先從“聽一面之詞”開始。出于對王光明的了解和信任,我最終答應去見那人一面。
那人叫王建民。見到面時真讓我嚇了一跳,只見他一臉憔悴,頭發蓬亂,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臟兮兮的,猛地一看就像個流浪漢。王建民把手在自己身上蹭了蹭才跟我握手,同時一個勁地解釋:“他們知道我要上訪,就開始抓我了,這些天東藏西躲的,就像是一個在逃犯。如果我也被抓住就沒人能喊冤了,也就沒人救我妻子了。”
好記者就應該像中醫似的,雖然不用全套的“望、聞、切、問”,但“望、聞、問”是必須的,其中“望”是察言觀色;“聞”并非生理上的嗅覺,而是指直覺上的靈敏,這就和老中醫似的,職業經驗可以促進直覺的潛在生成。對于記者而言,這些還不夠,因為最重要的是“問”,刨根問底地問,甚至連旁枝末節都要問到。
我不動聲色地問:“有那么嚴重嗎?現在畢竟還是共產黨的天下。”
王建民焦急地說:“事情已經發生在我身上了,他們在到處追捕我。徐記者,俺知道你是個正義人,所以才來找你。真的,我妻子金玉華已被他們抓起來一年多了,既不判,也不放,超期羈押本身就是違法的。我們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呀。救救我那冤枉的妻子吧,她才36歲,家里還有不到3歲的孩子呀……”還沒說完,他就嚎啕大哭起來。
這件事距我動筆寫這本書時已經過去十年了,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王建民嚎啕大哭的樣子,那是一種完全真實的哭。當然,他僅僅出于對獄中親人的擔心,也會自然流露出真感情。雖然當時也喚起了我的同情心,不過,真正讓我心中一動的還是他說的那句“超期羈押本身就是違法的”,但我還是不動聲色地說:“在特殊案件或案情復雜的情況下,也可以依法延長羈押時間,不能你說超期就是超期了。”
王建民似乎以為我不想管這件事,竟然兩腿一屈跪下,說:“徐記者,俺在老家聊城就聽說過你,說你幫臨清打贏了假圓蔥的官司,給農民要回60萬元的損失費;還聽說你幫濰坊菜農打假,打掉了一個叫綠海威的造假公司。你是鐵肩擔道義的好記者,我真是走投無路才來找你的。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你可以到公安局查一下,看他們是不是超期羈押了。”
我知道他是在給我戴高帽,也清楚他在使用激將法,更清楚他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俯身把他拉起來,說:“你先說下情況吧,公安局咋就要抓你妻子呢?”
“讓我咋說呢?唉,真是倒霉呀。是這樣的,俺妻子金玉華是個個體戶,靠賣傻子瓜子在當地漸漸小有名氣。當時,濱海市有個七彩商城,是濱海市勘探設計院搞的,因為一直虧損就想找個人承包經營,找了好多人都不敢接,我妻子一開始也不答應,可他們三番五次地找,最后就答應下來。也就半年的功夫吧,我妻子把七彩商城搞活了,當然她也想了許多促銷的辦法,包括拿出140萬元搞有獎銷售和招商。可是,就在商城越來越紅火的時候,勘探設計院方面眼紅了,非要違反合同收回去,在多次交涉不行的情況下,他們就通過公安把我妻子抓起來了。”
我聽著他的訴說,腦子在急速地運轉著,并追問:“公安局就聽他們的?他們讓抓人就抓?怎么著也得有個說法吧?”
“按挪用資金抓的,就是搞有獎銷售和招商用的那140萬元。”
我一愣,脫口而出:“挪用資金就是刑事罪了。可是,你妻子是承包經營的,怎么成了挪用資金呢?”
“我也說不清楚。最近要開庭了,我請了兩個北京有名的律師,他們懂法律上的事,您是不是先見見他們?”
在一旁的王光明也說:“老哥,要不先聽聽律師怎么說,再做決定也不遲啊。”
王光明先后已經有兩個“不遲”了,我反而遲疑起來——首先,王建民妻子搞商城的承包,單單有獎銷售和招商就有140萬元,王建民甚至請了兩名北京律師來打官司,顯然與我原來進行報道的涉農案件中的普通農民不同,而原告方又是機關事業單位,因此面臨的難度乃至風險肯定會更大;其次,看似記者可以獨來獨往,又有“無冕之王”之稱,其實被報社管理得嚴著呢,要事先上報選題不說,即便是有特殊情況先進行了采訪,即便是排上版面,最終也有可能被總編輯斃掉。況且,報社是總編負責制,記者的稿件一旦捅了馬蜂窩,至少會連累到總編。最主要的是我想到了妻子,這些年來她一直為我擔驚受怕,也對我的工作有了一定判斷經驗,也就是說,她肯定清楚對“金玉華挪用資金案”的調查報道是很有風險的事……
王建民見我遲遲不做應答,又一次跪下。常言道:男兒膝下有黃金。我自認是個山東漢子,就見不得這個,更何況我已經憑一名資深記者的嗅覺,初步“聞”到此事該有大冤情。最主要的是,既然黨給了農民好政策,我們農民也不能僅是搞小打小鬧的發家致富,更應該爭當發展中國經濟的生力軍。而且,如今的中國農民已經不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派農民了,可謂是人才濟濟,就拿這個七彩商城來說,金玉華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就令其走出困境,至少經營頭腦超出了絕大多數的城里人。再說這個濱海市,不僅在山東省,就是在國內也是小有名氣,金玉華案的結果不論怎樣——有冤情,就糾正;沒冤情,就法辦——最終都會有更大范圍的示范效應。也就是說,即便僅從新聞角度而言,也是值得做的。
我俯身將王建民拉起來,但仍不動聲色地說:“你也要做好你妻子不是被冤枉的準備。”
2.
在開庭的前一天,我從省城趕往濱海市,我的妻子和王光明隨行,前者是不放心我的安全,后者是受托于不敢露面的王建民,以進行相關的聯絡和引薦。
我首先去見來自北京的律師閻如海和欒燕民。令我感到詫異的是,在座的還有一名山東人民廣播電臺的年輕女記者謝曉穎,熱情開朗的她讓這次“秘密會見”的氣氛緩和了許多,特別是也讓我妻子的心踏實了許多。
那兩位從北京來的律師顯然是想給我們打氣,上來就說:“這是一起絕對的冤假錯案,我們如果打不勝就不配當律師了。”
隨后,他們歷數了理由:首先,原告稱金玉華是他們單位的人,并以工資表為據,其實這根本說明不了問題,金玉華到底是不是該單位的人,全濱海市的人都清楚。即便是該單位內部正式職工搞承包,進行相關促銷活動也屬于正常的經營范圍,況且其結果是好的,讓七彩商城重現了活力。最關鍵的是那些資金屬于金玉華的承包公司名下,用自己的資金搞促銷搞活動不是正常的嗎?因此,挪用資金的罪名不成立。其次,超期羈押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從金玉華被抓到現在已經有500多天了,哪里的法律也沒有這么長的羈押期呀,僅從不判又不放人來看,這肯定是讓司法機關作難的案子——若按法律辦就判不了,可放人又在有關“領導”那里不好交待。特別是,如果放人就等于承認是冤假錯案,那么勢必會有一批干部跟著倒霉了。
律師越講越有情緒,在房間里來回走,一個勁地自問自答,甚至有些激動地語無倫次。最后,他走過來拍著我的肩頭說:“你是個好記者,敢來采訪這樣的事件是需要膽量的。”然后,又對謝曉穎說,“這姑娘更值得欽佩。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們,在明天開庭時,如果你們暴露記者身份,很可能會被阻攔進入,乃至被特別照顧。”
謝曉穎沒說話。我把話接過來說:“律師,我問你一句,這案子真的能打贏嗎?”
律師說:“絕對贏!打不贏你找我,撕了我的律師證。”
我說:“那好,有你這句話就行。”
上午9點開庭,我們提前在8點就來到法院審判大庭門外。
一開始,前來的大都是王建民和金玉華的親朋好友,也有一些金玉華公司的職工,快到開庭時,來人就明顯多起來,不過多是看熱鬧的,因為這個案子在當地幾乎家喻戶曉。我混在圍觀人群里,若無其事地聽著人們的議論,大多在說這案子辦得太不像話之類的話。
我、王光明和我妻子用身份證辦理了旁聽證后,就走進審判庭,只見一些法警已經就位,整個審判庭內很安靜,或者說帶著寒氣的肅靜。山東電臺的記者謝曉穎坐在很靠前的位置,我們則選擇靠后的位置,因為曾經多次參與調查報道農民維權的案子,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雖然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但事先的調查采訪讓我有了更多的踏實。不過,我妻子很緊張,抓著我的手不敢松開,兩只眼還警惕地地看這看那。
審判長、審判員、書記員以及公訴人、律師先后就位。公訴人是一名胖乎乎的女檢察官,模樣長得不錯,但一臉的嚴肅。
當法官宣布開庭并帶上被告人后,先是一片鴉雀無聲,緊接著旁聽席上的人們躁動起來,只見兩名法警押著一個戴手銬的女子從旁門走出來,此人正是金玉華。
一進大庭,金玉華突然高喊:“冤枉,我冤枉!”旁聽席隨之大嘩,甚至有人喊出:“金玉華無罪,金玉華冤枉。”法警們為了維護法庭秩序,揮動警棍大聲制止道:“安靜,保持安靜。”
就在這時,那名女檢察官高聲問:“金玉華有啥冤枉?說!”
我一愣,因為公訴人問出這種話已經算是打破“常規”了,何況她的語氣中還帶有鼓勵的味道。
金玉華高喊回道:“他們刑訊逼供啊!”
這又是打破“常規”的舉動,端坐在上的法官竟然問道:“怎么刑訊逼供了?”
金玉華又高聲喊道:“他們用警棍電擊……”
“不許胡說。老實點。開庭,按程序開庭。”一名看上去像領導的警察喝道。這仍是打破“常規”的舉動。
顯然,公、檢、法部門的相關人員對金玉華案也有著不同的看法。事實上,正是國內法制建設的不斷完善,包括媒體輿論監督的強化,使得金玉華案得以昭雪。
法庭審理正式開始了。
公訴人就金玉華犯有挪用資金罪進行訴訟,律師則就罪名不成立進行辯護,彼此唇槍舌劍,各不相讓。
雖然長年的記者經歷鍛煉出我很好的記憶力,不過,為了更準確地還原現場內容,況且其間有大量專業、生僻的法律條文和詞匯等,到最后我不得不試著拿出筆記本做記錄。很快,就有法警過來要沒收我的筆記本,我只能亮出記者證,那法警一下子緊張起來,有點口吃地低聲說:“請原諒。”把筆記本還給我后,他就去向一位領導模樣的法警匯報,又回來對我說:“我們領導講,開庭審理不允許記者采訪,請你離開旁聽席出場。”我只得離開了審判庭,妻子和王光明也就出來了。
在回賓館的路上,似乎有人在跟蹤。王光明顯然害怕了,附在我的耳邊說:“我看形勢不好,咱們趕快走人吧,不能吃了眼前虧。”
“沒事。你如果害怕就先走。”我說。
“大哥,那……”王光明說著就想轉身。
我妻子伸手拉住他,說:“你不能這樣,是你帶我們來的,要走一起走。你走了,我們咋辦?”其實,她知道我不會聽她的,所以想讓王光明把我一起拉走。
此時,我反而更加鎮靜下來,這正是考驗個人心理素質的時候,而我就屬于天生有膽,越是兇險的境地就越冷靜,隨即說:“咱們穩住神,別慌。我先給大眾日報駐濱海市記者站的曲站長打個電話。”
曲站長很快就趕來,把我們接到記者站,然后給當地宣傳部打電話,對方隨即提出招待我們。我不由暗自皺眉,因為當地政府宣傳部往往是滅火器呀,碰上新聞監督的事,他們總會想盡辦法大事化小。
在我的提意下,劉副部長把山東人民廣播電臺的女記者謝曉穎也請來。有小謝在,就不愁活躍氣氛,同時也可共同做采訪并相互印證。
3.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宣傳部方面不僅沒當滅火器,反而有火上澆油之勢。
其實,這也應該是情理之中的事,因為金玉華案在濱海市被廣泛關注,絕大多數人已經將其視為“冤假錯案”。所以,我們剛一落座,那位分管新聞的劉副部長就說:“這案子辦得太離譜了,記者不來監督才怪呢。歡迎記者來監督!”
對于宣傳部不滅火卻助火,我的壓力反而越大,因為這表明金玉華案已經不是一起普通的案件,顯然涉及到了官場角力——也許是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也許被摻雜進了個人或小團體的情緒。不論是哪一種,都勢必會把此次新聞監督的深度、力度和波及面等推向高點。不過,這畢竟會極大地開拓我的采訪渠道,因此,我當下提出:“請宣傳部的同志幫我們分析一下,應該從哪里入手?”
劉副部長爽快地說:“這事好辦,明天,不,就今天下午,我請檢察院公訴人把公訴書的相關內容送來。另外,你能找到律師的辯護詞嗎?這樣的話,權威資料就全了。”
關于律師的辯護詞,我是一定會要的,也肯定能要到。至于公訴書,既然已經開庭也就不是秘密了,但書面文字對采訪依據很重要,而且只要能見到公訴人,就算她是鐵嘴鋼牙,我這名老記者僅憑察言觀色也能獲得有用的信息。關鍵問題是,檢察院方面能否買宣傳部的賬。
當我把自己的疑慮透露出來后,劉副部長再次爽快地說:“如果說別的案子我不敢保證,這個案子肯定好辦,因為檢察院方面對此也頗有意見,一方面是同情金玉華的遭遇;另一方面,若辦了冤假錯案,他們檢察院也脫不了干系,而且要承擔法律責任。因此,屢屢退卷給公安方面,要求補充偵查,否則也不會拖這么長的時間。最后,在一位市級領導的強行干預下,才進入庭審程序。我想,檢察院方面,包括公安、法院方面肯定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況且,你們一個是大眾日報社記者,一個是山東人民廣播電臺記者,都屬于黨領導下的群眾監督范疇,不論從哪個角度而言,你們的采訪均是合法合理的行為,只要在具體報道中注意不要干預司法公正就行了。”
果然,在下午約定時間,那名作為金玉華案公訴人的女檢察官到了。
在我和謝曉穎的訪談中,雖然女檢察官說的幾乎全是開庭時說過的話,但她的話里話外,包括舉止、語氣、表情等,都透露出對金玉華案的無奈以及對金玉華的同情情緒。
在我與謝曉穎商討如何進行報道的時候,她頗為擔憂地表示:“目前當然不敢報道了。況且,法院還沒有做出判決,搞不好的話,就有干預司法公正之嫌了。”
可是,就目前情況來看,金玉華案一旦被辦成冤假錯案并被翻案(極有可能啊),不僅會令廣大群眾對司法公正產生質疑,進而在社會上造成衍生性的惡劣影響,并且也會由此牽扯進更多的公務員。畢竟目前還沒有進行宣判,部分公務員還沒有被迫做出違心乃至違法的事。作為群眾監督的尖兵,媒體記者有責任呼吁制止錯誤、挽回影響,同時也是在保護廣大有正義感的公務員。
可是,從哪里作為切入點呢?最佳選擇應該是——從“超期羈押,刑訊逼供”上入手。
我對謝曉穎說:“我覺得,咱們應該去采訪公安方面,直截了當地追問超期羈押、刑訊逼供的問題。”
“能行嗎?恐怕公安不會接受采訪。”小謝說。
“還是要請宣傳部的同志出面,就說記者想聽聽公安方面的意見,有些事情需要進行核實。”
“好吧。”小謝說。
可是,我的想法受到了另外三方面人的反對:
首先是我的妻子,她害怕地認為我這是自投羅網,“要是把你扣留了咋辦?”
另一方面是王光明,他聽我妻子這樣說就更害怕了,說到時候報社向他要人可擔不起責任,還說他得先走,“家里的老婆孩子都催著回去呢。”
最要命的是,劉副部長表示他們不能出面,因為案子是公安方面直接辦的,相關辦案人員已經陷得很深了,背后又有那位市級領導撐腰,如果變成了部門之間或上下級之間的對抗,“我這個小小的副部長可擔待不起。”
不過,劉副部長最終以“宣傳部必須積極配合黨報記者采訪”為由,把具體辦案的公安分局鄒副局長的電話號碼給了我們。
我也算是一名見多識廣的老記者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那名公安分局的鄒副局長還沒等我說完來意,便在電話那頭咆哮起來:
“你們記者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報道呀?那就來找我吧,我這兒有的是素材,但之后要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們概不負責!
“這都是領導定的,你采訪我們也沒用,人照抓,羈押照羈押,領導不讓放人就放不了!
“這是鐵案,錯不了,就是錯了也沒事!
“你在什么位置?告訴我……”
當時,氣得我也吼上了:“你不要這么囂張,也別嚇唬我,我不是嚇大的!”放下電話,我對妻子、王光明、謝曉穎說,“咱們馬上撤離這個地方,說不定他們會找過來。”
我妻子已經被嚇得不知所措,王光明連連說:“要撤離就馬上撤離,慢了就來不及了。”他這一句“撤離”就直接回了家,謝曉穎不知什么時候也不辭而別了。
我是打定主意絕不能臨陣逃跑的,經與宣傳部劉副部長、報社駐濱海市記者站曲站長商議,最終,由曲站長把我和妻子送到遠離市區的一個小島上的賓館。
4.
等回到報社,我才真正為難起來。
不要以為記者很風光,似乎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其實,記者的背后至少會有記者部主任、編輯、編輯部主任、值班總編乃至校對、印刷人員在把關。尤其是新聞監督性質的稿件,一旦出現紕漏乃至瑕疵被人緊緊抓住,還會有來自上級部門的審核與處罰,直至法院的裁決。一旦真的被處罰,不僅僅是記者本人,上述相關人員或全部、或部分肯定要負相關責任。
事實上,我并不是沒有吃過這方面的虧。
那次是我接到一封群眾來信,說“梁山三好漢”散伙了。先說明一下,這“三好漢”并不是宋朝時期在水泊梁山上的人,而是現代人,他們合伙要修一條鐵路,并被國內媒體爭相報道。不過,第二年就傳來他們散伙的消息。經向報社領導匯報后,我被派前去采訪,并了解到他們散伙的主要原因,是其中一人被指責“私自吃回扣”,我甚至拿到了相關單位提供的那人的簽名“字據”。回到報社后,我連夜寫了篇《梁山三好漢散伙內幕》,并且受到版面編輯的肯定和好評。
稿件一刊登,就出事了!
實話實說,那人確實寫下的是借條,不過,他的這一行為也確實被相關的人視為“私自吃回扣”,并由此導致散伙。可是,那人仍以“借條”為由到報社告我“報道失實”。糾纏之下,當時的總編決定拿掉我的記者身份,以示處分,我只得在報社干了兩年雜活,直到現任蘇總編正式上任,我才重新回到記者崗位。
相比之下,此次新聞報道的對象是政法部門的某些人,而且最關鍵的素材“刑訊逼供、超期羈押”沒有拿到手,也沒有采訪到關鍵性人物,寫稿的難度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如果不進行報道,也就是不進行新聞監督,那么一旦錯誤的或有瑕疵的法院判決公布出來,就如同我上述的那次報道一樣,受“損”的就不僅僅是某個或某些人,而是其所代表的單位乃至國家形象。
為難著急之下,我只得主動向蘇總編做了詳細匯報。當時,把我重新調回記者崗位的就是他。在他到任之初,就明確提出以后的辦報思路:加強新聞監督;黨報性質,晚報風格;積極鼓勵記者多寫新聞監督類稿件。
即便如此,令我感到有些詫異的是,蘇總編在聽完匯報后的第一句話就說:“我為有你這樣的好記者而感到自豪。”當然,工作還是需要嚴謹縝密地進行。經過探討后,確定步驟如下:
第一步,先寫一篇中性的稿件,也就是把法庭公開審理的情況,以及各方人士的看法等予以客觀地報道;第二步,想辦法采訪超期羈押、刑訊逼供的問題,最好是拿到一份金玉華的投訴材料,然后以受害人投訴的形式爭取發《內參》。
報道的原則和步驟是擬出來了,但具體工作還是要我自己做。其實,表面化的中性稿件最好寫。按照教科書的理論,新聞本來就應該這樣寫——客觀的,按照不帶主觀意識的本來面貌去寫。不過,在此基礎上,我認為任何新聞都會帶有傾向性,或頌揚,或貶抑,或引發反思等,關鍵在于“客觀”到什么程度。比如,是記者僅僅將自己看到、聽到的表面內容寫出來,還是通過深度采訪把新聞事件的潛在本質挖掘出來?這便涉及到了記者的素質和素材的篩選問題,就如同司法機關最強調的證據一樣,查證、篩選好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會對定性、定案具有決定性作用,進而最終的判決才會體現出客觀公正原則,而具體的判決內容則是有傾向性的——不僅要懲戒罪犯本人,還要以此向社會發出警示。
我最發愁的,還是如何在金玉華案的“超期羈押、刑訊逼供”問題上有所突破,因為就此切入下去,就會把這一事件的深層新聞點挖掘出來。可是,目前想從具體辦案的公安方面了解情況是不可能的了,而金玉華的丈夫王建民從開庭后就失去了聯系,“中間人”王光明對我也是躲躲閃閃的。最終,我決定還是先按照計劃把那篇中性新聞稿件寫出來。
說中性稿件好寫也是相對的,畢竟這篇新聞報道會涉及政法部門,因此花費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然后刊登在了《大眾日報》農村版的頭條——
(副題)公訴人:構成挪用資金罪。辯護人:罪名根本不存在。濱海市南岸區法院開庭審理“金玉華案”
(主題)罪與非罪成焦點
(導語)備受濱海人關注的“金玉華案”,在金玉華被羈押近1年后,于8月24日在南岸區法院開庭審理。審理中,公訴人起訴她犯有“挪用資金罪”,而辯護人則為金玉華做無罪辯護。
(正文)8月20日,本報收到署名金玉華家屬的一封來信,信中說:金玉華系濱海市南岸區幸福鎮幸福四村的村民,濱海金玉華實業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現年37歲。2000年1月26日,她與濱海七彩商城的上級主管部門濱海市勘探設計院法定代表人湯天眾、濱海市七彩商城代表人穆工梅簽訂了代理經營七彩商城的協議書。當她投資啟動起瀕臨倒閉的七彩商城后,入住商戶達150多家,攤位達500多個,年收入可望近千萬元。8月18日,濱海市公安局南岸分局以涉嫌挪用資金罪將其刑事拘留,同年9月24日釋放;同年9月26日因涉嫌職務侵占罪,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罪被監視居住,同年9月29日解除;同日因涉嫌職務侵占罪、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罪被刑事拘留,同年11月3日因涉嫌挪用資金罪被逮捕。
記者旁聽了“金玉華案”的審理。
開庭后,公訴人首先宣讀了濱海市南岸區人民檢察院起訴書。“被告人金玉華挪用資金罪,由濱海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偵查終結,于2001年7月3日移送本院審查起訴,經依法審查,現已查明:
2000年3月至7月期間,被告人金玉華在任濱海市七彩商城經理期間,擅自將該商城收取的客戶保證金1446000元挪用于個人使用及進行營利活動。案發后,部分贓款被追繳。被告人金玉華目無國法,身為公司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之便,挪用資金給個人使用及進行營利活動,數額巨大,其行為已觸犯《刑法》第272條第一款之規定,構成挪用資金罪。
根據《刑法》第272條的規定,構成挪用資金罪,除數額規定外,必須滿足以下條件,即“本單位工作人員”、“挪用本單位資金”、“歸個人使用或借貸給他人”等,所以在相繼展開的法庭調查、舉證、辯論中,這三個問題成了雙方論證的主要內容。
公訴人對這三個問題的法庭調查、舉證、辯論認為:七彩商城是金玉華公司代理經營的,金玉華是金玉華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她理所當然就是七彩商城的經理,既然是經理那么也就是本單位工作人員;客戶繳納的保證金應視為“本單位資金”,這部分資金是不能挪用的,挪用了就是挪用本單位資金;用這部分資金進行的改建工程支出和組織有獎促銷活動,以及還貸、購車都屬挪用于個人使用及進行營利活動;綜上所述就應認定為金玉華為“挪用資金罪”。
金玉華的辯護人在法庭調查、舉證、辯論中一再論證如下觀點:金玉華雖是金玉華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但金玉華公司代理經營七彩商城,她不一定就非得出任七彩商城的經理,金玉華公司派出的七彩商城負責人是王金玲而不是金玉華,金玉華沒拿過七彩商城的一分錢工資,七彩商城的花名冊上也沒有金玉華的名字,所以不能認定她是“本單位工作人員”;客戶繳納的保證金不是勘探設計院或七彩商城的營業收入,這錢是客戶存在這兒的,是客戶的,不能將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債務關系與《刑法》第272條規定的犯罪相混淆;對于公訴人指控的“挪用于個人使用及進行營利活動”的問題,辯護人一是對“挪用”二字進行了辯解,他認為《刑法》中的挪用必須是非法的、擅自的行為,使用客戶繳納的保證金不是非法的,因為《代理經營協議書》上明文規定“七彩商城經營完全自主”,二是改建工程支出、組織有獎促銷活動不屬于個人使用;三是金玉華公司是合法注冊的企業法人,而不是《刑法》第272條規定的“個人”;四是《刑法》第272條規定的“或者借貸給他人的”,這里的“他人”可以是非自然人,但此種情況必須是行為人在挪用本單位資金之后,又以個人名義借貸給他人,這不適于本案。另外,辯護人對控方認定金玉華挪用資金償還債務問題也進行了辯解,以期證明與事實不符。
開庭審理進行了近5個小時。最后,審判長宣布此案擇日宣判。
金玉華到底有罪沒罪,此案進展如何,本報將繼續關注。
稿件發出去了,接下來就是如何找到王建民了,而且必須要找到,因為“本報將繼續關注”等于是我給自己設下一個局。
干記者就應該這樣,自己要不斷給自己設局,然后再想辦法去解局,每解一個局就是一篇文章,直至真相大白。
我主動去找王光明,卻得知王建民又開始東躲西藏了,因為公安仍在到處找他。
5.
雖然王光明也很害怕,但這已經不是害怕就能解決的了。在我的督促下,經過一番周折,王光明才把王建民找出來。令我驚喜的是,王建民隨身帶來一份訴狀,主要內容就是反映超期羈押和刑訊逼供的。
這是一份很長的訴狀,我沒看完就渾身有些發抖了,雖然按照法定證據說不能予以輕信,不過按照常年的專業文字經驗,能夠寫成這樣,要么是親身經歷真實的記錄,要么就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的作品。
隨即,我拿著這份訴狀找到了部門主任陳中華。這位陳主任曾獲得國家級“當代人民好記者”稱號,也是一位正義感極強的一級作家。他看后,馬上建議以內參的形式發出去。我又去找報社內參編輯部,先是主任,后是副主任,再直接找到責任編輯。一路下來,大家的神情表露出來的都是憤慨,那名責任編輯甚至掉下了眼淚。
很快,這份訴狀的主要內容就刊登在《大眾日報》的《內部參考》上,標頭是:來信照登;標題是:刑訊副供,非法拘禁,超期羈押,南岸區公安分局個別干警違法辦案情節惡劣。
一般情況下,內參已經發出去了,就與記者無關了,即便是打心底想了解后續的反應,也不能主動去問,畢竟這涉及保密紀律問題。
大概過了兩周時間,早上9點多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竟然是王建民、金玉華夫婦,我詫異地“啊”了兩聲,他們二人跪下去,連呼:“謝謝救命恩人!”事后,我從責任編輯那里得知,那篇內參文章被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做了批示,又經過司法查證和宣判,金玉華被無罪釋放了。
金玉華夫婦進得屋來,先掏出一個大紅包,我當然予以謝絕,他們又掏出事先寫好的大紅紙感謝信和紅布橫幅,金玉華說:“俺兩口明天就去報社,感謝人民的好記者,感謝黨的好喉舌。”這件事我倒沒有攔阻,一是因為我可以不要利,但這種名為啥不要?我做了這樣的事就應該得到名;二是因為這不只是我個人的事,也是報社的事,報社的光榮,沒有領導和同事們的支持,我也辦不成這樣的事;三是因為我希望以此推動新聞監督繼續開展下去。
事實上,金玉華雖然被判無罪并當庭釋放了,不過對相關責任人的調查不會一帆風順。就在我準備對金玉華進行深入采訪,以便完成“本報將繼續關注”的承諾和職責時,她竟然失蹤了!我只得又向王光明“追債”。
兩天后,王光明躲躲閃閃地找到我,說:“徐哥,你猜他兩口子藏到哪兒去了?”
我問:“哪里?”
他低聲說:“精神病院。”
我詫異地追問:“為什么?”
“金玉華雖然被放出來了,不過抓她的那些人還沒有被處理,應該是害怕打擊報復嚇破膽了吧。”
“在哪個精神病院?”
王光明說出的地址是濱海市所轄的一個縣,金玉華是以精神疑病癥住進去的。
當時,報社還沒有專用采訪車,我也沒有私家車,只能從濟南市乘坐長途車過去。精神病醫院是一處紅磚圍墻的院子,院子里全是紅磚平房,其中有兩排房子的門窗安裝有鐵網,便是病號房。
6.
我先以金玉華親屬的名義向醫生了解情況。據她說,金玉華所患的精神疑病癥有兩種表現:一為患者的描述含糊不清,部位不恒定;二為患者的描述形象逼真。醫生的解釋與保證并不足以消除其疑病信念,仍認為檢查可能有誤,于是患者擔心憂慮,不安苦惱,進而出現失眠、焦慮和抑郁癥狀,直至轉到精神科。最后,那位醫生說:“像金玉華這個年齡不該得這種病,一般是老年人較多,我一直懷疑她是不是真患了這種病。希望你勸勸她最好面對現實,不要總是把自己往病號里整。”我這才明白了,金玉華所謂的病并不是人們平常意識中的那種精神病。
隨后,我來到病房,靠北邊有一溜8張病床,床之間放了一些凳子和躺椅,患者和陪床的家屬同在這里,很是擁擠。
金玉華先于她的丈夫王建民看到我,先是驚訝地叫出聲,接著臉上顯出一種無地自容的神情,背過身去。我清楚在這種地方進行采訪,勢必會給她帶來無盡的難堪,隨即與王建民商量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去。恰好醫院圍墻外有一個菜園,王建民認識那位菜農,由此采訪就被安排在菜園窩棚里。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對金玉華進行面對面采訪。之前的那篇中性稿件,是以我的法庭見聞為基礎,不可能與站在被告席上的金玉華對話;之后的內參文章,是以“讀者來信”的形式照錄照發的,而且是由王建民轉交給我。而若要進行追蹤報道,對當事人金玉華的采訪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是對新聞報道的基本要求),既可當面進一步核實相關情況,又能進行新聞延伸性的挖掘。
其實,不論是公訴書還是辯護詞,其內容均是以法律條文為基礎,而且不會也不允許涉及與罪名不符的“旁枝末節”。另外,即便是急于訴苦的一方,在面對不被信任的記者時,也不會把案件涉及的個人恩怨等完全說出來,特別是對自己不利的內容。同時,記者畢竟不是法官,后者只要依靠證據和法律條文就能斷案,而前者則需要了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包括涉及道德層面的內容,以做出全方位的判斷。比如美國著名的辛普森殺妻案,雖然辛普森憑借豪華陣容的律師團打贏了刑事官司,但在民事責任方面卻輸得體無完膚。特別是記者對當事人進行采訪,只是詢問,不能搞成訊問,更不能搞刑訊逼供,可又要查明事實,包括旁枝末節……這就是功底問題了。而這里所說的“功底”,既是指采訪技巧,也是指寫作技巧,更是指記者是否有“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心。由此,被采訪者才能對記者心甘情愿地敞開心扉。
與金玉華面對面的采訪使我了解到許多細節問題,關鍵是通過直接交流,可以落實我的說服力;通過直接觀察對方的表情、舉止、語氣等,可以增強我的判斷力。如此一來,我下筆時就會更有自信心,新聞效果也會隨之更強。
金玉華的記憶、表述、抗風險以及熟練使用法律名詞、條文等的能力,確實要高于一般從農村走出來的婦女。比如,她對簽約七彩商品城的過程及合同條文的細節,不僅記憶清晰,而且知道如何進行重點表述;她被移送看守所后,曾向看守所及駐所檢察官投訴遭到刑訊逼供,看守所醫務室為此給她驗傷療傷,并記錄在案;她通過查看《發還物品清單》,發現自己被公安辦案人員查扣的私人物品,居然“發還”給了他人。下面是她針對超期羈押的口述實錄(有刪節):
2000年8月18日,濱海市公安局南岸分局以涉嫌挪用資金罪為由將我刑事拘留;9月24日,將我釋放;9月26日,又以涉嫌職務侵占罪,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文證件罪將我監視居住;9月29日,解除監視居住,同日又以同罪名將我刑事拘留;11月3日,以涉嫌挪用資金罪將我逮捕,其間有兩次因證據不足被檢察院退回補充偵查;2001年7月30日,我的案子被移送南岸區法院審查起訴;8月24日,開庭公開審理。
其間出現了嚴重超期限羈押的情況。按照法律規定,我被批準逮捕后,南岸區公安分局應在2001年2月3日之前將案件移交檢察院。然而,他們直到2001年7月3日才將案件移送檢察院。據區檢察院說,公安局曾于2001年2月5日向檢察院移送,但被區檢察院退回要求補充偵查。就算是補充偵查,按法律規定也只限兩次,每次只有一個月。另外,我的律師在查閱預審卷宗時,沒有發現一份2001年2月5日以后取得的查證材料,這說明公安局根本就沒有按照檢察院的要求進行補充偵查。
就這樣,我先后被關押了518天!我無罪,可整整被關了518天,誰應該為我這個案子負責呢?
采訪結束回到濟南,我直接去了報社,請總編先聽采訪錄音,在2.5個小時內,總編先后多次流下眼淚,最后指示我盡快將錄音轉換成文字。在速錄公司,速錄人員是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將錄音敲成文字。緊接著,我開始依據采訪素材寫稿。
當我將成稿提交給編委會時,又遇到了麻煩。畢竟這種新聞監督性質的稿件會有“隱患”,一旦出現問題,就有可能被追責(包括連帶責任),因此,編委會成員之間發生分歧,最終集中在“是否發頭版頭條”的具體問題上,總編也不好硬性拍板,只能折中在“法制周刊”上發表,稿件的標題是《我沒罪,憑啥關我518天》。為了穩妥起見,還配發了“律師點評”。
署名律師的點評如下:
從金玉華案的經過看,當地公安機關以涉嫌挪用資金罪逮捕金玉華,但在逮捕金玉華之前曾兩次變更罪名,一次釋放,一次監視居住,二次拘留。這不難看出,公安機關在受理該案過程中,行政執法是非常草率的。而公安機關在多次無法以事實和法律證實金玉華犯有挪用資金罪的情況下,當地檢察院卻依據公安機關的不實證據材料批捕了金玉華,并向人民法院提起了公訴。我認為,公安機關及檢察機關均未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及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的準則受理本案,而使金玉華蒙冤518天失去自由,并蒙受巨大的經濟和精神損失。為此,上述機關應對自身的過錯承擔法律責任。另外,本案金玉華能最終被無罪釋放,實歸功于我國的司法監督體制。金玉華的辯護律師在庭審中依據法理及司法解釋,在尊重事實的前提下,有理有據地為金玉華辯護,人民法院在審理過程中也充分采納了辯護律師的意見,最終公正地判決金玉華無罪釋放。
在上文中,那位律師將金玉華的昭雪“實歸功于我國的司法監督體制”,此言確實不錯,因為金玉華案著實體現出公、檢、法機關之間相互監督機制的實效,包括辯護律師在案件審理中的重要作用。不過,在我國現行監督體系包括兩大類:國家監督和社會監督。其中,又可細分為人大監督、司法監督、行政監督、輿論監督、民眾監督等。而在金玉華案中,同時也體現出行政監督,如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的批示;輿論監督,如我寫的新聞稿件,以及內參文章;民眾監督,如我對現場群眾的采訪,以及那位市宣傳部副部長的信息反饋等。
不過,金玉華這件事還沒有完。
7.
在那篇《我沒罪,憑啥關我518天》發表后,經過一番周折,又經一位中央首長的批示,省政法委、省公安廳、省檢察院等部門組成專案調查組,對在金玉華案中違法亂紀的相關人員進行調查,最終有4名涉案警察受到處罰,其中包括那名蠻橫對待我采訪的公安分局副局長。
再后來,我的稿件只獲得省級好新聞三等獎,而我個人并沒有受到其它表彰。說實話之前我的期望值是很高;既然如此,同樣說實話,我也能坦然接受。但有一件事讓我至今耿耿于懷,現記錄于此——
金玉華在被釋放的當年春節前兩天,特意拉著丈夫王建民找到我,非要請我喝酒。盛情難卻,況且事已了結,也就去了。
酒過三巡,該說的感謝話都說完了,金玉華突然轉而對自己的丈夫說:“今天,我當著救命恩人(指作者)的面想問你兩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一定要真心實意地回答我,什么事呢?第一,七彩商城咱還承包經營嗎?”
王建民當即表態說:“當然要,不然我們不就白受罪了!”
金玉華接著又問:“要的話,你去承包經營,我是再也不干了,真的,我怕了,真的怕了,我啥也不干了,從此做一個好妻子、好媽媽。那么,我再問你,王建民,你還要我嗎?我是被人糟踐過的女人,你還要我嗎?”
剎那間,在座的人都愣住了。
王建民望著妻子,只吐出一個字:“要!”
金玉華撲上去,夫妻倆緊緊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第十三章 農村陋習折射出大問題
1.
作為農村版的記者,新農村文明建設當然也是報道的主要方面之一,而與“文明”直接對應的便是“陋習”。我在前文曾說過自己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因此早就對農村的一些陋習有一定認識,不過引發我以新聞角度予以關注的起因是一封群眾來信。說起群眾來信,應該說是我寫稿的最大優勢,也因此有寫不完的新聞題目。
這件事發生在十幾年前,來信出自隸屬聊城市某村的一位村民之手,他在信中反映:在正月十五那天,他們村的大喇叭進行了“村民辦喪事可以買棺木、請吹鼓手,愿咋辦咋辦,村里不管了”的廣播。信中還表示,擔心多年形成的喪事簡辦之風又被封建迷信大操大辦所替代。
依據這封群眾來信的新聞線索,向報社領導匯報了選題并被批準后,我開始發愁如何去被反映情況的那個村子,因為跑農村新聞的記者首要面對的是交通問題,當然,報社可以負責差旅費,但關鍵是到村子一般沒有公共交通線路,全靠自己想辦法。以這次出差為例,從濟南市乘長途車到聊城市要4個小時,再轉乘公交車到那個鄉鎮又得4小時,然后步行到那個村子還得2個小時,就算一大早就出發,就算到達目的地天還沒有黑,那也累得夠嗆了,留宿在村子里倒沒事,關鍵是影響采訪效率。最終的解決辦法是,翻開電話本找到當地有私家車的朋友,來個私車公用,常年干農村新聞記者就有這一點好處。
當我乘車顛簸著還沒進村,就發現一處墳地,墳頭都是新的,其中有一個最為高大氣派。下車一問,有村民就說,最高的那個是村支書家的墳,支書的父親剛出殯不久,他這么一搞,原來平掉的墳又都重新堆起來了。
根據村民的指點,我先來到一戶院門上仍貼著出殯白對聯的村民家。在進門之前,我已經從其他村民那里了解到,這家的“喪事辦得可場面了,好多年不見的棺木16個人抬,喊著號,還有吹打的,喇叭吹得震耳朵,放沖炮、行殿、點主什么的好規矩呀,酒席也做得好,煙是好煙,酒是好酒……”
這家分前后院,分別住著兄弟倆,他們的父親是在半個月前去世的,也是村里廣播“不再管喪事咋辦”后第一個大辦喪事的。
淳樸的男戶主一聽我是記者,連忙申辯道:“不會整俺的事吧?俺可是在村里喊過后才辦的。”隨后,又無奈地說,“俺也不愿意大辦呀,村里不管了,街坊們都說看你兄弟倆的了。辦不好人家會笑話,往后在村里咋抬頭呢。”
實際上,這兄弟倆家在村里屬于貧困戶。
在接下來的采訪中,他哭訴道:“咱過的日子就讓人看不起了,爹的喪事辦得不好會更讓人看不起,俺哥倆商量就是扒房賣屋也得給爹過大事。俺原準備買輛三輪車,車不買了,錢全拿出來。爹干了一輩子活,得腦溢血病突然死了,活著時沒有享咱的福,人死了,把喪事辦得場面一些也算盡個孝心。”
從這家出來,我又根據村民的指點到了另一家。
只見男男女女數人正在忙著給來收購雞蛋的車裝貨。得知我的來意后,一個剛接電話談妥業務的男青年告訴我,他爺爺是正月十五去世的。當時村里在喇叭上已經喊過了。這喪事咋辦呢?全家人意見不統一,爹娘認為,咱家日子過得不錯,每年經營收入幾萬元,老人去世了,村里又不管了,該把事辦得場面點,買副好棺木,老喪是喜喪,唱上幾天戲。不然的話,人家會笑話。
就這樣,一家人守在靈床前商量到天明。那個男青年雖然是孫子輩,但家里的大主意都是他決定,最后爹娘問他咋辦?他問爹娘,爺爺活著的時候我孝順不?爹娘說,孝順,爺爺想吃啥你買啥。他又問,爺爺活著時最大的心愿是啥?爹娘說,是把日子過好。他又問,爺爺最反對啥?爹娘說,最反對浪費。問完這些話,他就說:“老人活著的時候多花點錢孝順他,死后不發大喪心里也坦然。我的意見,按原來村里定的喪事從簡的規定辦。”
我從其他村民那里了解到,這家的喪事辦得很節儉,親戚朋友街坊的只吃了一頓大鍋菜,份子沒有收,禮品也沒要;出殯時沒有雇吹鼓手,披麻戴孝的衣服也是租用的;火化后裝進骨灰盒埋在自家墳地里,沒設墳頭沒立碑。全部費用不到1500元。
隨后,我來到那位村支書家里。也許是已經得知我來的目的,他見到我時有些緊張,話題一開便說:“喇叭上喊喪事不管了的事不是俺辦的,是村里管紅白事的人喊的。俺知道,但俺沒管。為啥呢?人家周圍的村都放開了,俺村如果不放開,群眾有意見。”
據他講,該村原來對婚喪嫁娶的事管得比較好,已經形成了節儉的風氣,曾多次被市、鄉評為精神文明村。他說:“近一兩年,上級對移風易俗的事不大管了,村里也就放松了,紅白理事會大都不存在了。”
我問他:“你覺著這樣做對嗎?”
他立馬說:“當然不對了,不該在喇叭上喊不管了,往后還得管起來。”
我問:“咋管?”
他說:“待會兒俺就在喇叭上喊,從今往后紅白事不準大操大辦,重申原來的規定,不許買棺木,不許雇吹鼓手,坐席一碗端。然后,俺先帶頭把墳平了,再組織一個平墳隊,把地里的墳頭全都平掉,繼續確保火化率百分之百。”
這次采訪讓我深深感到移風易俗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同時,也讓我深深地體會到普通農民包括基層村官的樸實和率真。
回到報社后我抓緊寫了一篇報道,編輯又加了編后語,刊發后在社會上引起較好的反響,有讀者還專門給我寫來表揚信,時任總編在來信上做了批示,讓編輯記者傳閱學習。
在讀者、總編等的表揚和鼓勵下,我愈發對“農村陋習”及“文明建設”予以深入關注,并成為以后采訪報道的一個重點。
2.
什么叫陋習?字典上的解釋是指“不好的習慣”。
雖然農村隨著歷史的進步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不過仍能聽到見到一些在民間根深蒂固甚至死灰復燃的陋習,其主要分為生活習慣和人文精神兩大方面。
在一次赴農村采訪時,我在一段殘墻斷壁上看到這樣幾句順口溜:雞犬不寧鴨子叫,柴草堆得沒有道,一只喇叭全村聽,經常聽到罵人聲。這應該是某位村民在對某種現象表達不滿不過,卻引發我從另一個角度去關注,于是就依了這幾句話進行了一番采訪。
先說“雞犬不寧鴨子叫”。對于家畜家禽進行放養,至少是古運河畔農村的傳統習俗了,如果問當地鄉親:“你咋不圈起來養呢?”他一句“你給它食吃呀”就把所有問題解答了,因為放養的最大“好處”是家禽家畜可以自己去找食吃。
至于放養帶來的諸多問題,該鄉獸醫站的工作人員說了這樣幾件事:每年都要鬧雞瘟,今年這個村的雞死了80%。雞得瘟病死了,鄉親們舍不得埋掉,而是大飽口福,結果弄得好多人得了病。狗咬傷人的事也時有發生,有的人被狗咬了,舍不得花錢注射狂犬疫苗,去年就因狂犬病奪去了兩人的生命。還有一頭公牛發起威來,接連抵傷了三四個人,最后只好把它閹割了。至于豬的放養,就更不好了,吃街道上的牛糞、雞屎和垃圾等,造成豬的肉質很差,有好多“米豬(豬囊蟲病)”出現。由此造成的環境污染就更突出了。
以上是關于動物的,而“柴草堆得沒有道”便是關于植物的。比如,包括棉花柴、玉米秸、高粱稈、干草、麥秸等所有柴草統統堆放在街道胡同里,不僅僅影響交通,最要命的是常發生火災。村里人說,哪年也得著幾次火,今年春節放炮引發了大火,火燒連營似的。
再說“一只喇叭全村聽,經常聽到罵人聲”,這就涉及精神文明建設了。有農村生活經驗或看過農村題材影視劇的人應該知道,農村地區有需要廣而告之的大事小情都會通過廣播喇叭進行通告。大喇叭也是一個村子的標志性物品,如果外鄉人想找村委會,只要遠遠看到制高點(大樹、加高電線桿等)上的大喇叭直奔過去就行了。架得高才能播得遠,加上高功率、高分貝,這就是“一只喇叭全村聽”。
至于“經常聽到罵人聲”就是文明習慣問題了。就拿我采訪的這個村子來說,有村民反映,這些年喇叭很少廣播了,當然有時候也播,不是唱戲,也不是唱歌,更不是宣傳黨的方針政策,而是通知計劃生育部門要來檢查了,村干部會喊:“多生孩子的趕快躲起來。”后來,這事被上級發現了,進行了批評;之后再有來檢查的,大喇叭就改成放哀樂了,等檢查的走后就放進行曲。這事后來又被上級發現了,村支書為此還背上個警告處分。除此之外,比如趕上催糧派款的事,有村民拒繳或晚繳的,村干部就會在大喇叭上指名道姓地罵:“某某,你個狗日的,還要臉不?”在這方面,有的村民也不含糊,如果誰家丟了東西,也會跑到村委會廣播室通過大喇叭罵街,我就親耳聽到這樣的罵聲:“哪個缺德的下三濫把俺家的鐵锨偷走了!”
如果說對農村精神文明建設危害最大的當屬賭博陋習了,而這種陋習往往會引發社會安定的隱患。我在采訪中曾聽到這樣的順口溜:麻將頂牛比點子,玩得黑夜白天轉,弄得朋友疏遠了,搞得老婆翻臉了。
麻將、頂牛、比點子等是農村地區最普遍的賭錢方法,打麻將四個人,頂牛三個人,比點子兩個人就能玩起來。屋里院內、田間地頭、樹林路邊,在啥地方都能擺起戰場。
在我采訪的村子里有個男孩,原來在本村小學念書,成績很好,后來村小學合并到管區的中心小學,他的學習成績竟然下降很快,父母開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發現家里的錢少了,這才懷疑孩子參與賭博。有一次,父親悄悄地跟著他出了村,上了河堤,拐進一片小樹林,只見那里已經擺好了“戰場”。那位父親氣得上去揮巴掌就揍,結果失手把男孩的大腦打壞了,后來花了很多錢也沒治愈。把兒子打憨了,父親發愁了,吸煙、喝酒,后來竟然也染上賭博惡習,開始還是小賭,后來越賭越大,把牛賣了,接著把農用三輪車也賣了,當然老婆肯定會對此不滿了,親朋好友也都會躲著走。
如果說起因賭博引發的治安、刑事案件,那就更舉不勝舉了,我做記者這么多年,親手寫的相關新聞也能匯集成一本書了。不過,想成為一名好記者,只寫簡單的新聞是不夠的,還要注意發掘新聞背后深層次的東西,而且挖掘得越深越好。這也促動我向報社遞交了一個“農村精神文化生活情況調查”的選題,并深入一線進行深度調查。
3.
帶著選題任務,我回到自己的家鄉臨西縣李馬店鄉李馬店村。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吃住不花錢,可以為報社節約開支。當然,最關鍵的是人頭熟,彼此之間沒有戒備心理,可以輕易地與被采訪人形成暢所欲言的氛圍,這對深入的采訪調查非常重要。
堂哥家有兩處院子,一處是在村里的老宅,有3間北屋,2間東屋,1個門樓;一處是在村外的新宅,臨街有3間門臉,門臉南側是門樓,進入門樓有4間抱廈北屋。堂哥堂嫂住在老宅,他們的兒子兒媳和孫子住在新宅。我就住進了老宅的東屋。
我的采訪調查主要有3個時段和場合:一個是吃早飯和晚飯時的場合,當地有個風俗,吃飯時人們會集聚到院門外,每人端個大碗,就勢一蹲,邊吃邊聊。這僅限早晚兩頓飯,中午不出來吃。第二是晚上乘涼時的場院里。農村人晚上乘涼不用空調,在場院里鋪張草席或坐或躺,既是在乘涼,也在聊天。第三個就是在集市上,在這種場合的采訪調查都是隨機性的,碰見誰算誰,進而也就不局限于李馬店村人。另外,我還會主動到周邊村莊進行采訪調查。
本次共調查農村居民142人,其中男性占54.6%,女性占43.8%;20歲以下占15.74%,60歲以上占10.26人,20歲-60歲之間占73.30%。在家務農的占37.7%,在校學生占15.33%,在當地打工的占13.71%,其余分別為專業技術人員、進城打工、黨政機關干部等。
在具體的調查內容中,有一項引發了我的關注,即“你參加最多的日常精神文化活動”。這一問題涉及兩項——以往和如今。關于“以往”的答案前三名是“看電視、看報刊雜志、讀書”;關于“如今”的答案前三名是“看電視、看報刊雜志和棋牌麻將”。也就是說,“讀書”被“棋牌麻將”頂替了。這意味著:一方面,農村居民的精神文化活動在悄然起著變化,而這種變化一旦形成質變,就很難挽回了;另一方面,“看電視、看報刊雜志”在農村地區依然是主流,反之,電視、報刊雜志的內容如何起到正確引導作用,也就非常值得關注了。
以下是我這次采訪調查的一些具體情況:
文化娛樂缺失了什么?在農村地區,廟會、社火等群眾性文化活動曾興盛一時,然而如今卻日益頹廢。在這次調查中,李馬店人只有134人參加過廟會,其中有107人只參加過1—2次。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農村又缺少必要的公共文化娛樂設施,農民缺少參加文化娛樂活動的機會。
李馬店有廟會。廟會又稱“廟市”或“節場”,作為一種社會風俗的形成,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和歷史原因。早期廟會僅是一種隆重的祭祀活動,隨著經濟的發展和人們交流的需要,廟會成為中國市集的一種重要形式,于是逛廟會成為了人們閑暇生活的內容之一。當然,各地區廟會的具體內容稍有不同,各有特色。
其實,有關部門從1996年開始推動了“文化三下鄉”活動。但在我的這次采訪調查中,有305人認為自己的村鎮沒有舉辦過文化下鄉活動,占調查總人數的71.57%。一位村民表示:“什么‘文化下鄉’呀?那節目不好看。”
因此,不免令人產生質疑或反思:這種文化下鄉究竟是一種形式,還是一種能夠實質推動農村文化建設的舉動。
在李馬店一帶的數個村莊,我還詢問了當地是否有舞龍舞獅以及地方劇等固定的表演團隊,結果只有少數人表示知道當地存在這類表演團體,占到被采訪者的17.36%,而且這些所謂的固定表演團隊的專職演員也少得可憐。事實上,曾經被重點扶植的農村各種業余文化表演團體,由于不能真正實現商業化運作,絕大多數自行消散了。
在李馬店附近的一個村子就出現這樣的情況。據鄉文化站的同志介紹,該村以前曾經是該鄉文化建設最好的村之一,如今,劇場、籃球場都荒廢了,該村的精神文化活動也差不多變成該鄉最差的了。在李馬店村,曾經有個戲院子,我還記得小時候在那里看過“老包出世”之類的戲,如今已被民房“占據”了。
另據調查顯示,僅有少數人表示經常利用農閑、廟會、集市以及節假日等組織或參與文化娛樂活動,一部分人表示只是偶爾,而大部分人表示根本沒有。
不能否認,近十年,國內文化設施建設的增長速度有較為明顯的加快,不過多是停留在城市層面,還沒有真正落實到農村。涉及農村的成型事例有:從2002年開始,國家加大了對縣級文化館、圖書館建設專項資金投入,經過4年的建設,基本實現縣縣有文化館、圖書館的目標;至于“農村書屋”,基本規劃是“到2010年全國建成20萬個農家書屋,2015年之前實現村村有書屋的目標要求”。
而據統計數字來看,三分之一的被訪者表示知道當地有縣文化館,三分之一表示知道有縣圖書館,三分之一表示知道有鄉鎮綜合文化活動室,只有一小部分表示知道有行政村文化教育活動室,而有高達一半的人表示當地以上幾項設施都沒有。可見,鄉鎮文化設施建設的實際情況可能并不是想象得那么驕人。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各地的確建有這些設施,但是廣大群眾并不知道。即便是知道有,比如有的鄉文化站設置在政府辦公地,普通人往往會知難而退;包括“農村書屋”,鐵將軍把門的現象比較普遍。
相比而言,非健康性精神文化活動卻在悄然興起。
前文提到,“棋牌麻將”已經成為農村居民主要的休閑方式之一。當然,利用棋牌麻將進行消遣本身并無可厚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但是它卻是最容易和賭博交媾的一項活動。在如今的農村,賭博已經成為破壞農村精神文明建設、破壞鄉風文明的一個主要方式。在我的這次采訪調查中,三分之二的被訪者表示農村存在賭博現象。因為賭博,一些人置農業生產于不顧,不分白天黑夜進行賭博活動。因賭博造成打架斗毆、鄰里不和、妻離子散的事例頻頻發生。
農村賭博現象之所以嚴重,主要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宣傳教育乏力。一些鄉村干部只注重搞生產、抓經濟,放松了抓宣傳教育工作;二是農村經濟體制和分配方式的轉變,使農村出現大量剩余勞動力,一些人找不到致富門路,又無事可做,便以賭博來消磨時光;三是一些鄉村干部錯誤地認為查禁賭博是政法部門的事,與己無關。
除了賭博以外,還存在其他一些非健康活動。比如有三分之一被訪者認為農村還存在封建迷信活動,一部分人認為存在黃色淫穢現象。可見,改善農村精神文明現狀是一個非常緊迫的任務。
4.
由于我本次采訪調查僅是對李馬店及周圍的農村居民進行的,所得情況并不一定準確,為了更進一步了解這方面的情況,回到報社后,我又通過省精神文明辦公室獲得一些相關材料,通過由點及面的分析,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農民精神文化生活必將日益豐富。農村文化建設是全面建設農村小康社會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重要內容。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農村經濟建設取得了顯著成效,農民增收,農業增效。富裕起來的農民,其文化生活形成日益現代化、多樣化的趨勢。
第二,農村精神文化消費必將不斷增長。經濟的發展帶動了農村文化消費的增長,雖然從絕對量上來看,農村精神文化消費并不是非常可觀,相對于城市來說,還是一個非常小的市場,但是農村精神文化消費市場已經逐漸成為整體文化消費市場的一個部分,而且是一個潛力非常大的市場。農民自身已迫切需要改變農村精神文化消費現狀。
第三,農村文化基礎設施建設薄弱的狀況還沒有改變。鄉鎮文化站是農村文化服務機構的主體,擔負著服務農村文化的職能。然而,鄉鎮文化站發展困難,部分文化站已經名存實亡,成了無人員、無陣地、無經費、無活動的“四無”文化站。其主要原因包括:部分鄉鎮領導思想意識存在偏差,重經濟發展,輕文化建設,重物質利益,輕社會效益;取消農業稅后,財政困難,對文化建設無力投入;市場經濟的大潮導致農村業余文化團體的逐漸消失。
第四,專業人才缺乏,人員素質偏低,農村文化干部隊伍建設亟待進一步加強。近年來,基層文化部門因條件差、待遇低,難以營造招攬人才的良好氛圍,導致人才外流,專業文化人才出現人才斷層和年齡老化現象,個別文化站甚至沒有正式專業人員,進而形成了農村文化工作內容貧乏,方法簡單,缺乏新意,難以產生吸引力和凝聚力。
第五,非健康精神文化活動在農村依然大有陣地。由于缺乏正確的思想引導,在一些地區,社會風氣表現出一些不良傾向,包括賭博風氣比較嚴重、封建迷信大幅抬頭等。
在此基礎之上,我提出自己的以下建議:
第一,加大資金投入,拓寬投資渠道,建立具有特色的農村文化產業融資體制,加快農村文化設施建設步伐。加大財政支持力度,進一步落實每年及每個鄉鎮文化站的補助,并逐步建立起多渠道的農村文化建設投資體制,培植農村文化市場,吸納非文化企業、社會各界包括外資向文化產業投資,形成完善的精神文化建設融資渠道,從而打破農村文化投資政府包攬的局面。
第二,努力探索新形勢下農村文化建設的新方式、新途徑。傳統的由政府主導的農村文化建設逐漸陷入困境,要充分發揮農村居民的自發力量,把鄉村精神文化建設的主導權交給農民,由農民自己探討具有民族和地域特色的文化形式。
第三,加強農村文化隊伍建設,大力傳播先進文化。農村文化專業人員隊伍是農村文化的主力軍,應依靠強有利的政策保證,采取有效途徑吸引專業人才充實到基層文化站、文化服務中心,著力幫助解決基層文化專業人員的實際困難,讓他們穩定思想,安心工作,積極參與到農村文化建設之中。
第四,積極開展活動,繁榮農村文化。各級政府和文化單位都要以提高廣大農村群眾的科技文化素質為目的,以自強不息、脫貧致富奔小康為內容,結合新農村建設的實際,用豐富多彩的文化活動,活躍農村群眾文化生活。
隨后,我把這次的采訪調查所寫成的報告做了兩方面的處理,一方面改寫給《內參》,標題定為《農村人精神文化生活急需改善》。發是發了,但沒有引起很大反響。后來,我在網上看到一些類似題材的調查報告,也就是說,對于這方面的問題不僅是少數人在關注。另一方面,我把這個報告改寫成新聞稿,標題是《農村人精神文化生活面面觀》,發表在《農村大眾》的生活版上。當然,也僅是發了稿而已。
即便如此,我始終對農村的人文建設比較關注。
第十四章 膠州的鄉村
生態文明建設
在2007年十七大會議上,正式提出“建設生態文明”理念;在2012年十八大會議上,正式將“生態文明建設”與“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并列納入“五位一體”。其實,山東省在2005年就對“生態文明建設”進行了有益嘗試,并以科學發展的眼光與舉措予以推進,我在2011年對此進行了深度實地采訪。
1.
作為黨報的記者,必然要接受帶有行政指令性質的采訪任務,有的是硬性的,有的是彈性的。不論是怎樣的,作為記者都會或多或少地心懷忐忑,因為把握這類稿件的尺度需要特別的功底,也就會很累,也就往往會以官樣文章應付了事。我則不然,一定要想方設法挖出深層的新聞。
其實,這次采訪本來是一件例行公事,誰知卻搞出了一些動靜。
此事的起源是新任主編給我下達了“政治”任務,不過需要我報選題,最終他選中了“生態文明”。隨后,我就與山東省委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省委副秘書長王澤厚聯系,一方面是索要相關的權威資料,一方面是請示基本定位。
雖然我是個“小”記者,不過因為工作關系與王澤厚算是老相識了,因此電話一打就通。主編看我聯系得如此順利,便臨時動議讓我邀請王澤厚來報社指導工作。沒想到,確實我沒有想到,王澤厚居然爽快地說:“時間你定,到時我帶著綜合處處長和材料過去,咱們要好好研究一下。你是名記,希望能寫出好新聞來。”我當然是以一副受寵若驚的態度客氣一番,然后把時間敲定了,就在當天下午。
需要說明的是,山東省委、省政府在2005年頒布《關于加快生態省建設的意見》之后,一直在大力推進這項工作,并在實踐中不斷予以修正、深化。進而在2011年又頒布了《關于加強生態文明鄉村建設的意見》。我之所以上報“生態文明”這個選題,就是因為該《意見》頒布不久,既與我的農村報道工作職責相關,又具有政治新聞性。
到正式見面時,除了大眾日報常務副總編、農村大眾報總編外,包括總編室主任、記者部主任、辦公室主任等都到場了,只有我是個“小”記者。不過,王澤厚一句“我這次來主要是和少林記者研討生態山東建設的問題”,就把我提溜到前面去了。
王澤厚還真沒有廢話,直接就對我說:“我們正在向中央起草一個報告,也是中央要的報告。少林,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比如生態,我們列了幾個方面,像產業生態、自然生態等。對了,我把省委、省政府的決定,以及“生態山東建設現場會”的發言稿等材料都帶來了,你研究一下。”
和這種領導對話,更不能有廢話。當然,材料要先接過來,同時我說:“對于這方面的相關內容我有過采訪,也在網上看了一些,又經過一番思索后,才向報社領導請示做個系列報道,總綱叫‘生態山東建設巡禮’。目前,我們想好的內容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個是人文生態;第二是產業生態;第三是自然生態;第四是政治生態。”
王澤厚側臉盯著我,問:“你說的‘人文生態’可不可以理解為精神文明范疇?這個提法好,以人為本,這樣就延伸了精神文明建設的內涵。‘政治生態’可不可以理解為組織建設和社會管理范疇?你的這個提法有點硬,可不可以改為管理生態?”
在此還要插一段:我一直認為,我們的“領導干部”形象往往是被那些官樣新聞報道搞偏差了,讓讀者或觀眾以為“領導干部”只是念念秘書寫的發言稿而已。而我本人的經驗是,如果與“領導干部”形成正式對話的氛圍,那才叫真正的高端對話,而不是所謂的“高端訪談”,每每都會讓我受益匪淺。因此,前文我說的“請示基本定位”絕不是虛套話。
經過一番探討后,王澤厚拍板道:“少林,你先去膠州,去總結那里的人文生態建設經驗。我現在就給那里的宣傳部部長打電話,你去就行了。”
手中有了“尚方寶劍”,我的信心倍增。
2.
從王澤厚那里領命之后,我先把總體精神領會好并形成大綱性文字,便給膠州市宣傳部的孫啟部長打電話,以提前確認采訪的相關事宜。為了加強此次采訪的理論高度,我又打電話邀請山東省行政學院黨委副書記高煥喜加入采訪團隊,他還有其他幾個身份或頭銜,包括山東縣域經濟研究會秘書長、山東農業顧問團農經分團團長、北京大學客座教授、國內著名“三農”專家。此時,高煥喜正在北京大學講課,接到我的電話后爽快地說:“能與你合作是件高興的事,等我講完課回濟南,然后一起去膠州。”
在等待高煥喜期間,報社決定讓我出任青島記者站站長,我只得先期從濟南趕到青島上任,并在那里靜候高煥喜。
高煥喜來了,我們一起奔赴膠州,采訪調查也由此正式開始了。
膠州市在2011年全國縣域經濟基本競爭力榜單中排名第17位,在新農村建設上也是勤于探索,他們一直在花大氣力改善農村的產業生態和自然生態,在基本形成可持續發展的生態產業體系和優美宜居農村環境的同時,也發現一些具有反差性的現象,比如:農村經濟寬裕化了,文明卻老舊差;住房城鎮化了,村容卻管理差;屋內電器化了,庭院卻臟亂差;衣著時尚化了,言行卻粗俗差等。另外,兒女富了卻不孝順;玩撲克、麻將賭博幾乎成了小風氣;部分村莊“三大堆”仍隨處可見等。
針對這些現象,膠州市委、市政府審時度勢予以確定:要在繼續做好自然生態和產業生態建設的同時,把重點放到人文生態建設上。他們認識到,生態文明說到底就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一定要打造出彼此相互依存、和諧共生的關系。其關鍵在于要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不僅有經濟與社會的協調,而且要有人與自然的協調。其中,培育有文化、懂經營、會管理的新型農民,也就是說,提高農民的整體素質至關重要。
那么,膠州到底做得怎么樣?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和高煥喜走進了“民間”,然后帶著觀感和素材回到青島進行消化、提煉,以下是相關情況:
在文化環境方面,膠州堅持以寓教于樂的形式提升居民的幸福指數。具體做法是:以豐富多彩的群眾文化活動為載體,在全市上下積極倡樹文明新風,做到村村有隊伍,鎮鎮有特色,天天有活動,月月有賽事,把城鄉居民經常性的置于群眾文化的氛圍之中,寓教于樂,潛移默化。
要想做到這一點,膠州認識到必須硬件建設先行,從而加大投入構筑市、鎮、村三級聯動的公共服務體系。我在采訪中看到,投資7億元規劃建設的文化、會展、體育三大中心已經封頂;投資1.2億元建設的集博覽、會展、演出于一體的中國秧歌城游人不斷。另外,前幾年建成投用的三里河公園、秧歌廣場、圖書館、文化館、博物館等應有盡有,搭建起了多元素、立體化的群眾文化活動場所。
在文化硬件設施上,膠州舍得花錢,也精于花錢,而且在鎮村活動場所的建設上頻出大手筆,實現了鎮鎮有綜合文化站,村村有文化活動室,632個村莊建起農家書屋。全市有540個村達到了有設施、有設備、有隊伍、有活動、有檔案的“五有”標準。同時,投資90萬元建立了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中心,在全市18個鎮(街道辦事處)設基層點站,360個村設基層共享點,實現了文化信息互動一體化,打造起“弘揚時代主旋律、豐富群眾精神生活”的前沿陣地。
在這些前沿陣地上,活躍著3支隊伍:
第一支是文化研創隊伍。他們與南開大學聯姻,成立了南開大學膠州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加強對膠州市歷史文化的挖掘、研究、開發、利用,并立足群眾需求,立足重塑農民新形象這一需求,組織創作了一批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化作品,最終要達到把文化“種下去”的目的。對此,膠州市文廣新局有關負責人表示:“種就種到民間去,讓優秀的文化扎根,扎根到群眾的心里,影響到群眾的思想里,扎根后進行培育,讓先進文化在群眾中生根、開發、結果。”
第二支是骨干演藝隊伍。要想把文化“種下去”,就要先把文化“送下去”,而骨干演藝隊伍就是要起到這一作用。為此,膠州不僅扶持成立了秧歌、茂腔等藝術培訓班,加強文化人才的培訓指導,還規劃要求每年要培訓業務骨干1500人以上。對此,膠州市文廣新局有關負責人表示:“送就送到田間地頭,進村入戶,送到一切群眾樂意去的場合,并與群眾產生互動。”目前,膠州市有文藝演出隊200余支,文藝骨干近6000人。
第三支是民間團體隊伍。在骨干演藝隊伍的帶動下,群眾文化活動隨之遍地開花,膠州市80%以上的村莊建立了鑼鼓隊、柔力球隊、茂腔柳腔劇團等民間團體,所有村莊都建立起秧歌隊。我在馬店鎮一個村級秧歌隊了解到,他們一年的演出超過300場。另外,膠州還加大對文化傳承人、老藝人的挖掘培養力度,全市先后涌現出近500余名民間文化藝人,真正實現了到群眾中“找”文化,讓群眾“演”文化,讓群眾最大限度“享受”文化。
可見,膠州的群眾文化已形成氣候,也由此培育出諸多文化名牌,包括先后被國家有關部門和組織命名的“中國秧歌之鄉”、“中國民間藝術之鄉”、“中國剪紙之鄉”等。另外,膠州秧歌和茂腔已經被確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剪紙和八角鼓被確定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國舞蹈家協會每兩年會在膠州舉辦一次中國秧歌節,而膠州市每年都要搞秧歌大賽,全國各地來此參賽的秧歌隊有數十支,每次的受眾多達數十萬人,充分展現了大秧歌的魅力。
就像東北人喜歡“二人傳”一樣,膠州人非常喜歡大秧歌和茂腔。至于這兩種傳統藝術形式在當地的魅力,由民間流傳的順口溜“聽到鑼鼓點,丟下筷子擱下碗”、“一不小心入了迷,針扎到了指頭上,餅子貼到了鍋沿上”等,便可見一斑。即可看出,膠州秧歌的傳承人吳英民對我講起扭秧歌時的感受:“一聽到鑼鼓點,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扭起來了;一扭起來,就什么都忘了。”
據膠州市文廣新局有關負責人介紹,他們開展的“文化惠民村村行”活動,主要內容有5項:一是送演出,組織專業和業余的演出隊伍上百支,深入到每個村去演出;二是送圖書,送到800多個農家書屋;三是送電影,啟動公益電影工程;四是送法律法規,教育群眾遵紀守法,保護文物;五是送輔導,為每個村輔導一批文化骨干。通過這些形式,滿足群眾文化求知、求美、求樂的要求。
這位負責人還說:“當人文形成一種生態后,群眾的自覺行為就超過了行政命令;當人們把文化當作一種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時,就會更加渴望得到知識以豐富自己的精神生活。”
這在膠州市得到了很好的驗證。我在膠州新華書店看到好多人在看書,其中老人大都帶著孩子,青年大都是中學生。書城董事長彭周業說,膠州人愛讀書已成為一種風氣。他還透露,膠州新華書店年圖書音影的銷售額達到6500多萬元,是目前全省縣級書店中最大的。
在膠州,我還發現這樣幾種現象:扭秧歌的人多,多到男女老少無人不會扭;唱茂腔的人多,多到幾乎能說話的人就能唱幾句;搞書畫的多,全市省級以上書畫協會會員就有200多名;讀書藏書的戶多,藏書萬冊以上的就有好幾名;熱愛剪紙藝術的多,能上市銷售的戶不下千家;愛樂器的多,吹拉彈唱的民間藝人到處可見。關鍵在于,參與活動的人們個個臉上洋溢著笑容,可見文化活動的興盛在不斷提升著他們的幸福指數。
3.
在社會環境方面,膠州一直在倡導樹新風,重塑農民形象。
自2006年以來,膠州市在新農村建設方面頻出大手筆,比如政府方面投入1.8億元,進而“撬動”起4億多元社會資金與525萬個義務工,使膠州的新農村建設由朦朧的藍圖變成了現實畫卷——所有村莊實現了硬化、亮化、凈化、綠化和美化,另有964個農村超市、717個衛生室和610個為民服務代辦點覆蓋了所有村莊,同時,城鎮一體化的公共服務體系也延伸到了所有鎮村。
在現代農業和造林綠化等方面,膠州市也投入巨資,初步構建起4個“15萬畝”的糧食、蔬菜、花生、果品等優勢主導產業生產格局,以及以畜牧和水產為主導的養殖產業格局,為農民增收奠定了堅實基礎。
在統籌城鄉方面,膠州市本著“關注民生、重視民生、保障民生、改善民生”的原則,大力推行城鄉公共服務均等化,讓農村人和城里人同享改革發展成果,到2010年該市政府實施工程規模達到16億元,有力推動了教育、衛生、保障、救助等民生事業均衡協調發展。全市社會保障體系由擴面向提標轉變,新農合村戶覆蓋率達到雙100%,一二三級醫院報銷比例平均比2006年提高20%,農民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得到較好解決;城鄉居民低保標準均提高到新水平;城鄉醫療救助范圍、病種、標準實現了“兩擴大、一提高”;現有城市低保戶、農村低保家庭均實現“應保盡保,應保必保”。
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能互相影響,但不可互相代替,因為物質文明了,精神上不一定文明,甚至會偏向極端。于是,重塑農民新形象就成了生態文明鄉村建設的重中之重。膠州市的決策者認為,農村“硬件”改善之后,甚至在改善之中,就應該把“軟件”搞上去,不能做那種“硬件”投了千千萬而陋習仍然不改的事,不能讓新農村里長久住著“老”農民。
2009年6月,膠州市出臺了《開展推樹文明新風活動的意見》,提出“堅持政府主導、部門聯動、社會參與、農民主體”,以及“因村制宜、引導教育,以點帶面、全面提升”,確定推樹“潔凈之風、德孝之風、互助之風、學習之風、和美之風”,“讓五種新風吹佛農民的心靈,用三年時間顯著提升鄉風文明”。
2011年3月又出臺《進一步開展“五種新風”推樹活動的意見》,確定持續推樹“五種新風”,建立潔凈新機制,樹立德孝新觀念,拓展互助新領域,探索學習新途徑,追求和美新境界。
現如今,“五種新風”已成為開啟膠州農民文明生活的“五把鑰匙”。對此,接受我采訪的劉家村村民劉信忠笑呵呵地說:“這‘五風’一刮,把人都刮精神了。”
我還了解到,膠州市推樹“潔凈之風”重在建立農村環境衛生管理機制。目前,418個村建立了專業保潔隊伍,102個村成立了物業公司,585個村實現了生活垃圾“村集→鎮收→市處理”。除此之外,還做到了幾項入戶工作:改水,農村飲用水改為自來水;改廁,農村茅廁改成新式的;改灶,柴禾灶改成節能爐。同時,通過市場化運作和聯戶包片等形式,解決了“三大堆”等老大難問題,農村家家戶戶院里潔凈了,屋里潔凈了,桌子上潔凈了,炕上潔凈了,身上衣服潔凈了,人的頭臉也潔凈了。
此外,該市各個村莊還制定環境衛生公約,開展“潔凈之街”和“潔凈之家”爭創活動,農民的生活陋習明顯減少,講衛生成為每個人的習慣。膠州市三里河公園的環保工人告訴我,3華里長的公園北岸只有他們兩個環衛工,但一直很潔凈,原因是人們的素質高了,基本上沒有亂丟垃圾的現象。
在“德孝之風”的倡樹中,膠州推行“一卡二榜三處罰”:一卡是養老聯系卡;二榜是孝星榜和不孝榜;三處罰是對養老好的上紅榜,不好的上白榜。該市每年都進行孝星評選,村鎮都成立了德孝監督、青年敬老、婦女禁賭等組織,制定了《養老協議》和《村民榮辱檔案》;開展“做文明守信用好農民”,評選好媳婦、好婆婆和文明信用戶,設置“孝敬之星”公開欄;通過廣電、網絡和報紙等傳媒,推廣厚養薄葬和喜事簡辦等新風氣。
“你幫我,我幫你,一人有難大家幫”,在膠州也成了風氣。據采訪調查的統計數據顯示,目前膠州市72%的村成立了互助組織,組建了470個專業合作社,36村設立了互助基金,構建起了生活互幫體系。還有生產互助,如果在生產上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可以招之即來。進而,形成了與鄰為友、和睦共處的鄰里關系。與此同時,開展城鄉共建活動,深化“科室聯村”和“村企聯手”舉措,包括:文明單位與村莊一幫一、多幫一;引導組建合作社,開展信息、技術互幫互助。
在膠州市,很多村莊都定期或不定期地舉辦學習型家庭評選活動,我在該市北關街道辦事處律家村采訪了一戶學習型家庭,發現這個家庭藏書超過萬冊,隨便問問讀了些啥書,男女老少都能順口說上幾部,問其中內容也大都對答如流。
為了打造“學習之風”的載體,膠州市建設了文明示范街、宣傳欄、宣傳隊及文體場所,包括打造了630條唐詩宋詞、三字經、二十四孝、古代育人經典、文明公約等文化街,并通過評選最喜歡的一本書、征文比賽等活動,營造學習氣氛。目前,已經涌現了一批文化人,其中農民書畫家、作家達210多名。
在北辛置村,我看到在一面面街墻上,繪畫著不同風格的山水、花鳥、人物畫等,其中有油畫,也有國畫;有工筆、也有寫意。村文書宋起業介紹,村里搞文化上墻投資10萬元,綠化投了5萬元,污水處理投入20萬元,健身器材投入7萬元,一早一晚扭秧歌唱茂腔在群眾中成了風氣,多年來村里沒出過一起刑事案件,沒有一戶違反計劃生育規定等。
“從小事做起,從身邊事做起,從我做起。”三里河公園樹立著這樣的標語,充分反映了膠州人建設生態文明鄉村重建人文生態的精神,也向人們展示著膠州經驗的真諦。
在以上采訪調查情況的基礎之上,我寫出了一篇通訊,引題是“生態文明建設重建人文生態”;主題是“膠州:讓新農村住上新農民”。
稿件發表后,膠州市委書記祝華直接打電話給我,說:“你們這個‘生態文明建設重建人文生態’的提法很好,這樣就從群眾文化的角度轉到了人文生態建設上來,提高了我們對精神文明的認識,提高了人文生態意識形態的執政能力。”
4.
在發表了通訊《膠州:讓新農村住上新農民》之后,我又追寫了一篇有感,標題叫《有一種幸福叫精神》,在此特作摘錄,以作為我這部書的結尾。
膠州人太恣(注:方言“舒服”)了。
膠州人恣得讓人羨慕。
膠州人的恣不完全是因為口袋里有錢,也不完全因為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因為啥呢?我認為,主要是因為他們有豐富的精神食糧,有豐富多彩的文化生活以及業已形成的潔凈、德孝、互助、學習、和美之風和人文生態文明建設。
看著膠州人恣,羨慕著膠州人恣的同時,便對這里的生態文明鄉村建設產生莫大的興趣,更對在生態文明鄉村建設中突出做好人文生態建設的經驗感到新鮮,因為她抓住了問題的要害,牽住了事物發展的“牛鼻子”,把生態文明建設推向了一個新高度,體現了科學發展以人為本的靈魂。當然,也因為她是膠州人幸福感的發源地,更是“恣”這個詞的詮釋。再解釋膠州市委、市政府如何讓膠州人感到恣時就有不少的話可說了。
“恣”,這個詞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能讓人覺著“恣”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下大功夫,需要有真能力。
中共十七大報告提出建設生態文明,膠州市的決策者們就深思熟慮到自然生態和人文生態的互動問題上去了。于是,近幾年就在自然生態建設取得重大成效的基礎上,把工作重點放到人文生態建設上來了。
如果說以前注重物質層面多些的話,那么后者更多注重的是精神層面,當然是互為作用互為因果的。如果說前者給人的物質享受是衣食住行的話,那么后者給人的精神享受就是幸福感。前面的那種物質享受往往會出現“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碗罵娘”的情形,后者卻會出現像三里河辦事處劉家村76歲的村民劉緒治所說“這日子過得真恣呀”之類的感慨。
記者在膠州探求,探求這里進行人文生態建設的真諦,探求這里成為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之一的“密碼”,探求這里在生態文明鄉村建設中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互動的經驗。
2010年,新華社《瞭望東方周刊》繼2007年、2008年、2009年之后,第四年舉辦中國最具有幸福感城市調查推選活動,全國有十個縣級市獲此殊榮,膠州就是其中之一。
了得?
這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事呀。
幸福的理由可能千差萬別,特別是對一座幸福城市的理解。感到幸福,或許是對一座城市發展脈搏和奮斗理想的認同,或許是對一座城市容貌和味道的鐘愛,或許是對一座城市心情和溫暖的感知,諸如收入、就業、教育、醫療、環境、交通等各個方面的硬實力,以及城市管理、文化積淀、人的素質、文明程度、人情味兒、精神面貌等軟實力,都可以收納到“幸福”二字之下。
硬功夫打造軟實力,如果我們把硬實力理解為硬功夫的話,也就是對硬實力方面的建設需要用“發展是硬道理”來進行,那么我們還可以把軟實力理解為軟功夫,用硬功夫打造軟實力和用軟功夫打造硬實力,說起來就有許多的辯證法了。
膠州的經驗在于,他們用建設硬實力的辦法,用那種硬功夫打造軟實力。
那“五化”建設硬不硬?每一項都是要真金白銀的。
那“八綠”建設硬不硬?每一項都要上億的投入的。
那三大公園、濕地、中軸線、少海等等的建設硬不硬?每一項都要撬動大的財力物力的。
那1022家規模以上企業,年產值要達到1210億硬不硬?年地方財政收入達到26個億硬不硬?
說起膠州的硬實力,那真是每說一個就是一個驚嘆號。
硬實力是靠硬功夫打造的,所以,膠州市委、市政府把打造軟實力的辦法也用上了硬功夫。
我走過到過好多地方,也采訪總結過好多的地方這方面的經驗,當然各種經驗自有其道理。不過我仍覺得膠州在方面舍得下硬功夫,一個工程一個工程地搞,而且明確要搞人文生態的建設,可見高人一籌。
為啥有的地方那么用心地搞面子工程、政績工程,而搞人文生態方面的建設就沒那么重視了呢?因為這方面不容被看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軟東西。看膠州舍不舍得?他們大把大把地往文化上投資,該建的都建。這不是說他們有錢,而是說他們知道應該如何花錢。建設社會主義干什么?不就是為了讓人民過上好日子,不就是為了讓人民感到幸福?膠州確實把文化當作一種產業來做了,當作一種實力來做了。
膠州人聰明之處在于,他們做的是四兩撥千斤的事。我在采訪中了解到,雖然說做文化花了不少錢,可比起硬件的投入還是有限的,這有限的投入帶來的卻是無法估量的收獲。平時我們好說你能花多少錢買一高興?你能花多少錢買一個愿意?你能花多少買一個贊揚?事實上,人民的幸福感是花錢買不來的,只有通過文化建設,通過人文生態的建設。
當我看到“從小事做起,從身邊事做起,從我做起”的大標語時,我感嘆了,感嘆膠州人的實在,感嘆膠州人的人性化,更感嘆膠州這地方的文化底蘊。“從小事做起”,看他們做的推樹“五種新風”不都是些生活方面的小事?“從身邊事做起”,看他們搞的治臟治亂等“五治”不都是些身邊事?“從我做起”,哪一件不是我自已的事?這就是政治,這就是政治工作,是人的工作,是人文生態建設的工作。高超的藝術向來就是這樣的,就像文娛活動的潛移默化。
有一種精神叫幸福。
也就是說精神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膠州人的恣就是一種精神幸福使然。能讓我們的人民覺著恣、覺著幸福,那才是關鍵的關鍵。
如果說膠州人的恣是因為人文生態建設帶來的諸多變化的話,那么隨著人文生態建設的深化,將會享受到更多的更實惠的乃至更高檔次的恣。
據我所知,膠州市委、市政府正在研究深化人文生態建設方面的工作,將從哪些方面深化呢?
生態文明鄉村建設包括五個方面:生產發展、生活寬裕、村容整潔、鄉風文明、管理民主。
他們將更大限度地在取得一定成效的基礎上,加大政府的推動作用,要從單純的經濟主導型政府轉到社會服務型政府上來,政府的投入要向農村傾斜,向社會傾斜,政府的責任是創造條件,提供載體,農村經濟發展的出路在于合作經濟。
比如,在“和美之風”方面,關鍵是基層民主的建設,農村實行的是村民自治,要在自治上下功夫,民主了、公開了,自然就和美了。在“互助之風”方面,一是要在村內事務的管理上強化自我教育,自我管理;二是通過互助進行發展,提高組織化程度,解決大市場、小家庭的矛盾。這種組織絕不是人民公社那樣的組織,而是大力發展各種服務組織,實現合作經濟形式。在“德孝之風”方面,要加強思想道德、個人品德、社會公德的建設。在“學習之風”方面,要在加強思想德道素質學習的同時,加強科學文化素質方面的學習。
我想,如果把膠州的經驗發揚光大,各地都下點硬功夫打造軟實力,我們的生態文明鄉村建設就會更上一層樓。
對于農村來講,人文生態文明的建設尤為重要。
(全文完)
責任編輯 黃 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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