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常

那天是11月15日,是我們四十年前奔赴廣闊天地的日子。履歷表上寫得清清楚楚,正式工齡就是從這一天開始計算的。我們幾個“插兄插妹”籌劃了好久,榮歸故里終于成行。上車地點安排在“八中”,也就是我們讀了一年書、后來又有名無實待了兩年的母校大門口。
四十年前的11月15日下著小雨,風不大,沒有橫掃落葉的氣勢,卻帶沁人心脾的寒意,頗具“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意境。學校門前都是人,七八輛大卡車,每一輛車都被人群圍住,各式雨具層層疊疊,把送別的氣氛營造到極致。前來送行的除了家人,都是還沒明確去向或是去向已定只是等候出發的同學。車隊在駛離校門的時候,車上車下,響起一片慟哭之聲。校方還放了鞭炮,效果卻變味了,從“熱烈歡送”演化成送葬般的永別。在眾多影視作品中,出現過不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歷史影像,給后輩的人們以震撼,而在我們這些老知青的記憶深處,卻從來也沒有過狂熱和悲壯,一切都是平淡、庸常,甚至于瑣屑……四十年后重返那個叫楓樹坑的村子,選在這一天的這個地點,人們都以為這是我的策劃,為的是重溫歷史,突出紀念意義,我這個小科長也覺得很有面子。
幸運的是天氣也好,秋的氣息在晨光中漫開,朝陽攜帶的暖意恰如其分。我乘公交車來到“八中”門口,沒等多久,就看見一輛乳白色的面包車駛了過來,心上的石頭總算落地。姓孟的司機還行,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勢利、刁鉆。我把兩包上好的香煙從窗口扔了進去,用隨意來表示友好,用盡可能瀟灑的動作,掩飾骨子里的謙卑。
這次的楓樹坑之行,可以追究到我和章明遠的一次偶遇以及一瓶五十三度白酒。他才是始作俑者,真正的召集人。這個當年的知青戶戶主,一直想著最后一次履行職責,我充其量也就是他的副手,承擔一些具體性事務。
兩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天,我在巷子里的一家小飯店門前看見了章明遠。他赤膊短褲,正在一只大木盆里清洗著宰殺好了的雞鴨,在他甩甩濕漉漉的雙手直起身子點煙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路人的注視,于是便趕緊站了起來。我們一眼就認出了彼此,問長問短,意外相逢的喜悅全寫在臉上。離我們上一次見面起碼也有七八年,我還是老樣子,就這么在一個機關待著,科長還是科長,只是隨著改革的步伐,原來管著的幾號人都分流了,現在只剩下孤家寡人徒有一個名份。章明遠的變化倒是不少,他的老單位是一家名氣很大的機床廠,廠子賣掉之后,數十年積攢下的車工技術付諸東流。下崗再就業在外地轉了一圈,見識了電腦數控自動化,才知那點看家的本事已經過時。他不賣水果不賣燒餅不賣舊書報了,進入了餐飲行業。
這里說的飯店,其實就是臨街房屋一樓的一戶人家,朝外開扇門,再把里面的結構改動一下就成,居家與開店合二為一。如此簡陋的小店在這一帶老城區十分流行,俗稱“兩室一廳”。我看著豎在門前那塊可任意移動的招牌,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明遠飯莊”的店名,隨后就聳聳肩膀,在開懷大笑中頻頻點頭。
章明遠邋遢的樣子絲毫也沒影響到他的外向與開朗,他順手拿起一塊臟兮兮的抹布,在手上擦了擦,邀請我進他家,也就是他的“飯莊”坐坐。他把他老婆喊了出來,指著木盆交待了幾句,接下來就把我相當正式地作了介紹。一是現在某機關的科長身份,二是當年一起上山下鄉的“插兄”。我本想和他老婆說幾句話,可一看那木然得近乎呆滯的面孔,后腦上那個舊式老太太的過時發髻,還有掛在胸前滿是油膩的圍裙,頓時無語,只是敷衍而又不失禮節地笑了笑。
進屋后我趁章明遠離開的時機,懷著善意,對他的飯莊粗略地考察了一番。墻壁上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衛生間躥出只有公廁才會施放出的氣味。狹小的廚房里堆滿了鍋碗瓢盆,還有打理完畢和有待打理的各種蔬菜;五六張簡易的桌子上蒙著還算干凈的桌布,當中擺放著塑料花,花瓣和枝葉都顯滄桑。他家是標準的兩室一廳共三間,打通的兩間當作營業大廳,一直關著門的那間估計是臥室,我總想推開瞅上一眼,隨即又打消了這個愚蠢的念頭。
章明遠出來的時候穿了一件帶著折痕的格子襯衫,手上端著兩杯剛泡好的茶水,他的面容泛出光澤,表明他不僅是擦過臉,連胡子也刮了。我不得不為之感動,他熱情友好還盡其所能,把待客的禮節考慮得非常周全。我們在靠窗的一張小方桌前喝茶、抽煙,他朝四周看看接著又把雙手攤了攤,隨后又滿不在乎地笑笑,意思是就這么一個店、就這么一個家。我看出了他的自嘲,那點優越感也就在瞬間化解,油然生出一種難言的親近。章明遠在我們幾個男知青里面,不僅腦子好使,五官也端正,他的“戶主”職務是下鄉時學校內定的,基于他家庭成分好,在校就是副班長,具有學生干部的良好素質。
我們剛到楓樹坑的時候還時興“早敬”、“晚敬”,在早上起床后和晚上睡覺前,章明遠領著我們聚在毛主席畫像下面,頌揚“四個偉大”并祝福領袖“萬壽無疆”。他的節奏把握得很準,“萬”與“壽”各一拍,“無疆”一拍。他的悟性還表現在敬祝副領袖的時候,比前面低了一個調門,但依然是聲音激越感情飽滿。發聲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那首歌的時候,聲音就更好聽了。有幾次我們只是哼哈著,他卻把那份嘹亮和圓潤保持到最后。
章明遠的好嗓子就是那時候被發現的,他的聰明之處在于發掘潛能。他不僅是曲不離口,還晚上到打谷場放開喉嚨唱歌,有時還“哦哦啊啊”把嗓音拖得老長,村里人笑他學驢叫學得一點都不像。那首在知青中廣為流傳的《知青之歌》就是他引進的,十幾行歌詞寫在一張紙上,在我們手上輾轉得成了碎片。后來他不知從哪借來了一本字典大小的《外國歌曲100首》,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把一百首歌連詞帶譜,全部抄在兩本塑料封面的本子上。在他的帶動下,我們基本著調地學會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河谷》、《小路》、《紅莓花開》等許多愛情歌曲。我們唱詞的唱詞,哼曲的哼曲,取長補短,攻克了許多難關。
這天我和章明遠共同回憶起在楓樹坑的日子,你一句我一句,爭相述說種種趣事。他對我們幾個返城后的情況也很清楚,許多過時的信息,對我來說都是新聞。諸如患肝癌的李啟文在彌留之際自己動手拔掉了輸液管,錢志農每天四點鐘起床送牛奶,楊惠蘭、萬菊花她們的退休工資只有五六百塊錢,易玉珍已做了外婆有一個叫貝貝的外孫,等等。他對這些情況的掌握,使我一度懷疑他們把我這個當了科長的撇開,搞過幾次聚會,只是當章明遠把我的狀況也說出個子丑寅卯的時候,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是自己抬舉自己。
到中飯的時間了,章明遠的盛情我沒法推辭。這天“兩室一廳”的生意寡淡,他老婆應付過來之后,給我們炒了幾個拿手好菜。章明遠拿出一瓶五年“四特”,他說這是店里最好的酒,隨后又朝墻角櫥柜子里的茅臺、五糧液呶呶嘴,“那都是空盒子,裝門面的。”
酒過三巡之后,酒逢知已的氛圍更加濃稠,我們談的都是在楓樹坑的事,那里的景致、鄉親和風土人情。章明遠說他特別喜歡看知青題材的電視劇,從《蹉跎歲月》、《今夜有暴風雪》、《孽債》、《年輪》一直到前不久的《知青》,有些是我看過的,有些則是聽說過。說起劇中的人物,他時而加上幾句評判,用自己切身的體驗予以褒揚或是糾錯。說到動情處,他聲音里帶著點哽咽,眼眶里潮潮的。我把頭轉了過去,扯開話題,故作輕松地動起筷子,夸他老婆廚藝不錯,大蒜炒肉片味道純正,清炒苦瓜火候把握得相當準確,比那些徒有虛名的大飯店強多了。
章明遠說他很想同“插兄插妹”們去楓樹坑看看,我立即就表示贊同,思緒追隨著酒精的效用,有了點飛揚的意思。我們二人籌劃起具體的事項,最大的問題就是交通工具,這也是困擾章明遠好多年使他的想法屢屢落空的重要原因。
“你說是不是,總不能乘火車去吧?到縣城好辦,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可到了縣里還得轉縣里的班車到鄉里,到了鄉里怎么辦?還要轉車,到楓樹坑也就差不多天黑了……再說了,那也不像,太,太那個了……”
“對對!是有這個問題。”我明白章明遠的意思,深有同感,也就沒讓他說下去,而是帶著幾分豪邁地表了態,“我來解決吧,我們單位有十座的面包車。”
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我懊悔不已。小車好辦,在私家車開始普及的年代,找朋友借輛小車跑一天,再讓他做做兼職司機也不是什么難事,而要弄到一輛公家的車,憑我的這點能耐,還得下一番力氣。章明遠的想法再好也不過是八字的一撇,關鍵的一捺還不是我來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一念之差惹的禍。那天喝酒喝到下午兩點多,盡管心里憋屈,嘴上說的卻沒有一句軟話,拍著胸脯打包票,讓那匹追不上的“駟馬”越跑越遠。
找主任借車的時候,他在皮椅上轉了半圈,官腔十足地搬出禁止公車私用的規定。這家伙比我小十幾歲,論資排輩差了我一大截。我已摸清了情況,他正在為小學畢業的兒子上個好中學四處托人,于是便巧妙地提起這事,胡謅我的一個表弟在某重點中學當副校長。主任的態度果然好多了,跟我聊起了不少工作上的事情,最后又做出一副很有擔當的樣子,答應把面包車借我用一天,只是汽油費和過路過橋的費用,不得報銷必須由個人負擔。我稍稍愣了一下,接著就是一副諂媚的嘴臉千謝萬謝。我之所為沒把臆想出來的表弟說成是校長,是為了留有余地,他要是真找到我的話,我就說表弟是排在最后的副校長,管的是后勤、治安之類的瑣事。至于用車的日期,我沒有提任何要求,還說不急不急,就看哪個休息日面包車有空了。主任煞有介事地在臺歷上翻了翻,就像真的翻出了什么名堂,有意把日期安排在十幾天之后的某個休息日。完全是狗屎運氣,這個休息日竟然就是11月份的第一天。我參加過單位里無數次抽獎,連一條毛巾、一支牙膏或一塊香皂都從未抽到過,這次算是中了頭彩。
主任那里搞定之后,接下來還得對付把握方向盤的司機。孟司機快五十歲了,在機關歷經好幾個朝代,算是見識過滄海桑田的老油條了。用車的日期已定,他沒辦法動它,可凡是與他的職權相關的大小事宜,比如車況、加油、上車、下車、停靠以及路途中可能出現的種種狀況,那就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在找到孟司機的時候,我對他非常恭敬,在主任面前的諂媚狀再次演繹了一遍。在說起上車地點的時候,他脫口就說在“八中”門前。我說了聲“看你方便”,還做出一副屈就的模樣,心里可是好一陣竊喜,真是好事成雙。孟司機家離“八中”只隔一條馬路,前一天把車開回家停一個晚上,次日開出來,車頭都不用調。
我老遠就認出了萬菊花,一身紫色套裝,外面是米色風衣,透射出心情的愉悅。旁邊是楊惠蘭,還是像以前一樣比她矮半個頭,嬌小如故,玲瓏卻不見蹤影。一身綠色運動裝,小塊面的紅色點綴加上袖子和褲腿上的白邊,非常搶眼。她的穿著不像是隨意,而是追求另一種風格,要不就是找不出什么盛裝。我認出她們不難,這些年已經遇見過多次。萬菊花家離我家不遠,有一次在超市降價蔬菜搶購的人潮中,我看見她捋著袖子奮不顧身的模樣,胸罩上的搭扣都繃斷了。楊惠蘭就見得多了,在我上班必須經過的街心公園,她總是在朝陽的沐浴下,揮動著紅綢率領一群老太太起舞。她們走近面包車的時候,我把腦袋伸出車窗“嗨”了一聲。
“哎——喲——”兩人的反應像是受到驚嚇,隨后又異口同聲,爆發出朗朗大笑且持續了一分鐘之久。粗俗歸粗俗,卻也不乏真誠。
楊惠蘭和萬菊花剛上車,身穿西裝還打著領帶的章明遠就來了。他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沒有絲毫雜色,物極必反一看就是假冒的。他腋下挾著一塊長長的匾額,一上車就解開繩子,掀開蒙在玻璃上的紙板,請我們觀賞。這是籌劃中的事項之一,贈送給楓樹坑的紀念品。匾額正中是“乘風破浪”四個大字,遒勁而又飄逸,背景是風浪中顛簸著前行的巨輪。右上方寫著“第二故鄉留念”的字樣,左下方的落款除了我們幾個的名字之外,還有“李啟文”三個字出現在一個黑框里。
萬菊花一聲怪叫,把身子縮在座位上。她說好嚇人哦,就像看見了鬼魂,要章明遠把李啟文的名字擦掉。楊惠蘭從風浪與巨輪的寓意中走了出來,她也覺得不吉利,把死人的名字與活人的名字放在一起不合適。我的說法與她們相反,認為這樣很好,當年集體戶的成員到齊了,一個都沒落下,還原了歷史,至于那個黑框就更妙了,顯出了莊重,還深刻,蘊含著許多人生況味。鑒于我對這次行程的重大貢獻,她們對我的意見格外尊重,也就不再說什么了。章明遠對自己的處置方式很得意,他說李啟文若是地下有知,知道沒帶上他回到“第二故鄉”,肯定不會放過我們。他朝萬菊花和楊惠蘭盯了一眼,還伸了伸舌頭。她們像小姑娘似的擠挨在一起,合起雙手對他連連作揖。

錢志農是章明遠喊上車的,不然我絕對認不出來。返城之后我從未見過他,有些事還是從章明遠那里知道的。他把早上的活全干完了,一路趕來,嘴里還喘著粗氣,身上的夾克衫皺皺巴巴。從他的外形和神情中,找不出以前的任何痕跡,曾經的敦實已經演變成了干癟,他上身前傾呈現出一個弧度,頸窩上面突起的部分猶如當年令人羨慕的胸肌。估計他只顧著送牛奶給別人喝而自己從來不喝,就像杜甫筆下的“賣炭翁”,寧可挨凍也盼著冰凍三尺。他頭發剃得很短,從發梢到發根銀光閃閃。
“還認識嗎?看看我是誰?”待錢志農坐下,我沒提及我的詫異,湊過去指著自己的鼻尖。
“你是……是……是……”錢志農一臉的混沌,嗓音也古怪,就像喉嚨里集聚了不少欲吐的痰。我沒讓他繼續回憶下去,當然也為了表示心里的不快,立馬自報家門。他“哦”了一聲,把我的名字平靜地重復了一遍,再沒有更多的表示。我遞了一支煙過去,打火機“啪嗒”一下緊隨其后。他連連搖頭又張開巴掌擋了擋,說是戒煙了,早就戒了,還赤裸裸地把抽煙說成是燒錢,一天一包那就是半天的工錢啊。
性格決定命運,我覺得錢志農也不該是這樣。也許他有悖常理的變化有其深奧的原因,只怨我志大才疏,對起落的人生遠沒參透。他原來的名字叫錢賤根,是下鄉插隊前遷戶口的時候即興改的,為的是表決心、趕時髦。他在我們知青戶是最具個性的人物,耕地、耙地、插秧、割稻,學起來比誰都快,還膽大妄為,沒有什么事他不敢干。在他的帶領下,我們深更半夜光顧村民的菜地,在集市上把攤主搞暈從而順手牽羊,收工時把隊里的花生或豆子裝進草帽倒扣在頭頂。他還時常偵察鄰家的雞舍,從里面掏出過不少雞蛋。有一天夜里,他還帶回來一只老母雞。我們關上大門全體上陣,燒水的燒水拔毛的拔毛開膛的開膛。沒過多久,我們一邊享用美味,一邊聽錢知青講述如何蹲守兩個多小時把最后一只離群母雞捉住,在它發聲之前迅速把它的脖子一擰然后塞進衣服的全過程。
他腦子也靈光,不斷冒出各種妙想,一手導演的惡作劇,給我們沉悶的日子帶來過不少刺激與快樂。有一天夜里,他趁章明遠熟睡扒下他的褲子,在那個器官上做了些手腳。第二天我們幾個男知青一起出早工,章明遠撒尿的時候發現有些不對頭,從器官上一圈一圈解下一根一尺多長的細線。于是他便用手指捏住線的兩頭,說是要把肇事者勒死。我們忍俊不禁,一個個笑得彎下腰捂著肚子。
還有更絕的,我和章明遠、李啟文都沒經住青春期的誘惑,追隨他進行過一次齷齪的探險。那天上工的時候我們溜回來喝水,錢志農找什么東西找到女知青的房間去了。他發現萬菊花的箱子沒鎖上,就把我們叫了過去。我們在鄉下沒有桌子更別說抽屜了,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跟隨自己背井離鄉的箱子里。箱子都是有些年頭的,有皮箱、藤箱、樟木箱,還有用幾塊杉木板釘成的木箱,足以看出每個人不同的家境。所有的箱子都上了鎖,這是最大的共同之處。不論精致的還是簡陋的,它們都是主人心目中的圣域,含有隱私的性質。錢知青把萬菊花的箱子打開了,我們一個個屏住呼吸,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躁動。箱子里都是一些衣服,還有本子、鋼筆、信紙、信封以及一些零錢和糧票。衛生紙和衛生巾是我們關注的重點,當錢知青解開那團用細繩扎緊的布條時,我們大驚失色。他倒有些滿不在乎,觀賞夠了就說:“沒什么了不起,她們藏在短褲里面曬的不就是這樣的帶子嘛。”
楊惠蘭的箱子是鎖上的,錢志農弄來一截鐵絲,貓下身子在鎖孔里撥弄了一會,果真把鎖打開了。易玉珍的箱子也是這樣打開的,只是費時多了。她們箱子里的衣物都差不多,只是易玉珍箱子里的那枚銅質獎章引起了更多關注。它用紅布包著,上面有五角星,還有八一軍旗,于是我們就斷定為軍功章,頓時肅然起敬。易玉珍的家庭成分是最過硬的,估計她爸爸是一位早年的戰斗英雄。
易玉珍足足晚到了一刻鐘,她牽著一個小男孩,不緊不慢,出現在大家焦灼的目光中。她面部的輪廓很模糊,像一張未完成的草圖,曾經的苗條也都葬送在渾身的贅肉里面。她在楓樹坑素有“鐵姑娘”的美稱,如今毫無顧忌地以奶奶的面目示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表演了一場以“隔代親”為主題的離別小品。小男孩扯著她的衣角又哭又鬧,她先是蹲下,后來又把他抱了起來,一會兒“小寶寶”,一會兒“小貝貝”地哄著;在眾多的允諾當中,還加上了一連串的親吻。等磨蹭得差不多了,才把男孩交到前來送行的兒媳手中,一遍一遍地交待起吃飯、穿衣、睡覺、拉屎、拉尿等等事項。面包車開動了,在小男孩再度驟響的哭喊聲中毅然加速。車上的易玉珍淚水漣漣,把半截身子探了出去。作為觀眾的楊惠蘭和萬菊花很是感動了,用手指在眼睛上小心翼翼地抹了幾下。我明白了,難怪她們一臉的嫩相,那都是粉脂和眉筆侍弄的結果。
孟司機職業性地注視著前方,沒有絲毫表情,身體不時地晃動。面包車載著一幫“插兄插妹”,向匾額上寫著的“第二故鄉”一路急駛。四十年后的相聚實在難得,大家說說笑笑,把年紀扔到一邊,車里彌漫開一種近乎于青春的氣息。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轉過身子除了說笑就是三番五次發香煙。孟司機有開車不抽煙的好習慣,我不想讓他破例,而對錢志農的軟硬兼施也沒有奏效。我讓坐在第一排的楊惠蘭把香煙往后傳,她就把兩支煙交給后面的章明遠,章明遠留下一支把另一支塞到錢志農手上。他接了,放在鼻孔下面聞了聞,隨后又把煙交給了楊惠蘭并示意還給我。錢志農的臉還是陰沉著,在共同制造的歡樂里面,他的貢獻少得可憐。只是在遇到香煙的問題時,才有了些亮色。
大家都說昨晚沒睡好,迷糊中時而睡時而醒,估計是失眠了。我們的所謂知青歲月,在別人看來也許平淡、無聊,曾經上演過的一幕幕鬧劇,也未必能折射出多少時代特色。當年時常發生的“偷聽敵臺”案件,與我們沒有瓜葛,自然也就無人享受到若干年后平反的殊榮;男知青與村姑們沒多少交往,更別說有人懵懂地弄出個私生子,留下一份“孽債”;女知青也沒有受到過什么大的騷擾,更沒有誰下嫁給村里得勢的人家,以至于在回城的時候惹上許多麻煩。我們那里沒有人得精神病,沒有人自殺,沒有發生過轟動性的事件,我們的記憶中都是些雞毛蒜皮和小打小鬧,那些經過相互補充、共同復制出來的場景和人物,不過是純屬當事人的精彩。
我說起我們住的那幢老屋,楊惠蘭說起老屋邊上的小竹林,章明遠說起村子后面的大水庫,易玉珍說起在鄉下過年的事,萬菊花說起那個外號叫“犁耙子”的生產隊長。錢志農也開口了,說出來的話古里古怪,不合群。他說他做過回到楓樹坑的夢,夢到了村子里發大水,所有的房屋都浸在水里,全村的人都聚在屋頂上“哇哇”喊叫;水越漲越高,土磚泡久了,開始他嚇得從夢里出了一身冷汗……章明遠沒有理會他的夢境,笑話他缺乏常識,楓樹坑周邊沒有大江大河,四面環山,充其量也就是有點內澇,對村子構不成威脅。
有人提起這次相聚的不易,立即就得到了廣泛響應。當人們歷數近期頻繁的聯絡以及周全的準備之后,贊揚的矛頭直指章明遠。可他沒讓人們過多的發揮,而是因勢利導把目標引向了我。他說他做的都是小事,不值得一提,弄車這樣的頭等大事,那就不是誰都可以辦到的。章明遠的用意達到了,人們紛紛夸我混得不錯,進了機關踏上了仕途,是我們“集體戶”最有出息的一個。要不是有孟司機在,我自然不會反對類似的說法,也許心里還會甜蜜一陣,臉上泛起幸福的光芒。“插兄插妹”彼此知根知底,來自于他們的仰視,足以撫慰人生的缺憾與傷感。人們的說辭讓我感到尷尬,腦子里一個激靈,便學著章明遠的辦法,把孟司機推上了前臺,也趁機討好一把。我說司機師傅才是最需要感謝的,開這么遠的車,很辛苦哇。在我的提議下,全體乘客一道噼里啪啦鼓起掌來,向辛苦的司機師傅致敬。孟司機把頭側了側,臉上掠過一道勉強的笑意,還騰出右手舉起來揮動了幾下,隨即就恢復了沒有表情的表情。
面包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不知是誰對沿途景致的由衷贊嘆,使得人們紛紛朝窗外觀望,引發了長時間的交流。這些年我常在外面跑,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讓辦事效率大為提高,至于最初的那份驚艷,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人們說起路面如何如何平整,有限的彎度如何如何講究,路中間的隔離帶如何如何茂密,寫著數字的牌子如何如何標明里程,網狀的護攔如何如何順著地勢蜿蜒,遠處的山丘如何如何現出柔軟的曲線,路過的村落如何如何映入眼簾,后來又如何如何劃半個圓弧然后消失……
“噯,你看你看,那里是什么地方?”
“啊,好大呀……是停車場吧?”
“好多房子,還有人,你看,還有汽車在加油呢。”
“這都不知道?這是服務區呀,前面的路牌上不是寫著嗎……”
“哎,服務區是干什么的?”
“顧名思義,就是提供服務的地方,還有商店哩,里面什么東西都有賣,還有飯店,就像,就像火車上的餐車。”
“真是鄉巴佬,沒見過世面。”
“你也差不多,天天悶在家里,去過幾個地方?”
關于服務區的話題是由萬菊花挑起的,她與楊惠蘭的嘀咕引來了眾人的參與,為此還發生了一些小爭執。倒是孟司機覺得好笑,掛在嘴角的輕蔑經久不散,還側過頭來,與我交換了幾個眼神。為了不讓他們出更大的洋相,我只好出面對服務區的性質和功能作了一番權威性的說明。
從現象到本質,人們跳出了視覺的窠臼,由高速公路引發的感慨此起彼伏。楊惠蘭說她這幾十年連火車都沒坐過幾次,走“高速”這是頭一遭。萬菊花說她也是,這次算是開了洋葷。錢志農倒是走過,可他坐的是大貨車,窩在車廂里什么也沒看到。易玉珍說她乘小車走過多次,可她一上車就犯困想睡覺,別的都顧不上。章明遠的記憶更是精確,他說他共有五次走“高速”的經歷,加上這次就是六次了;三次北上兩次南下,還有一次沒出省去鄰近的一個縣,個把小時就跑了一個來回。
面包車在縣城的出口下了高速,沒過多久就經過了一個叫河樓的地方,也就是以前的“人民公社”,現在改稱河樓鄉。離楓樹坑不遠了,七八里路折算成公里不過三四公里。車子在山路上顛簸,人們的身子開始搖晃或扭動,紛紛直起了腰板。每個人都從實際出發,有抓抓手的,有抓扶手的,有抓靠背的。車輪碾過一道溝坎的時候,車子打了一個趔趄,最后一排座位上“撲嗵”一聲掉下什么東西,接著又是幾聲“嘭嘭——”我回頭的時候萬菊花已經起身,正在地上收拾幾個袋子。袋口露出白色塑料的塊面,她把袋子扎扎緊,放回后排空著的座位。
“那是什么好東西?”我看著前面的路,順口問了一聲。上車的時候只顧著招呼她們,沒注意到兩個鼓鼓囊囊袋子。
“油壺,油壺呀……你們沒帶?”萬菊花額頭上幾條被掩飾的紋路徹底暴露,還有些舞動的意思,笑容像她的名字一樣盛開。
“楓樹坑不是出產茶油嗎?我們想買些茶油帶回去……”楊惠蘭就收斂多了,解釋起來也顯得低調。
我明白了,不得不佩服她們想得周到,意識也非常超前。盡管我平時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但基本的生活常識還是具備的。如今的茶油是貴重食品,在超市的貨架上,那包裝之華麗價格之高昂,足以讓人瞠目。普通人家一般是不買的,充其量就是看看,再感嘆幾聲今非昔比而已。易玉珍對萬菊花和楊惠蘭十分不滿,責怪她們瞞著大伙做手腳。錢志農也嘟嘟噥噥,他不怨別人只怨自己,腦子太笨根本就想不到這一茬。章明遠是樂觀派,他說再想想辦法,困難像彈簧,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辦法總比困難多。
人們對楓樹坑自產的茶油給予了高度評價,由此說起了村里的物產。先是說米粉,剛出榨的時候,白嫩,晶瑩,又如橡皮筋一般彈性十足。其次是掛面,細細長長像發絲,拿起來的時候,必須格外小心,舉輕若重。再其次就是紅薯片、凍米糖、香辣豆腐乳……最后還是回到了茶油,地道正宗純天然,不含任何人為的添加物,百分百的綠色食品,無疑是楓樹坑最拿得出手的品牌。上山采茶籽,打谷場曬茶籽,直到后來的人工榨油,這些活我們都干過,對茶油的了解談不上深入,可還是比城里的人們懂得多。
車子經過路邊的一個小店,章明遠就叫孟司機把車停了下來。小店賣的是雜貨,除了煙酒、飲料、糖果之外,還有不少日用品。店主翻箱倒柜,清倉般地找出了幾只塑料油壺,有三升的、五升的,再大的缺貨。錢志農和章明遠各要了一只五升的,易玉珍要了兩只三升的。我在是否從眾的問題上思忖片刻,還是在大家的蠱惑下把剩下的兩只買了下來。我之所以沒有以一種大大咧咧的姿態保持孤立,主要還是考慮到孟司機,假如他沒得到此行的好處,我該用怎樣的方式、費盡多少心思去予以補償啊。
油壺是常見的白色,店主擦掉了上面的灰塵,頓時就光潔甚至于剔透了。渾圓的壺體線條柔和,把柄的設計也很地道,手上的感覺飽滿而又輕巧。按理說油壺的外形還是耐看的,可我只要一瞅上它們,心里就別扭。它們用一根繩子串在一起,放在后排的空位上,彼此碰撞著,發出空洞的聲響。
在一塊寫著“楓樹坑”、畫著箭頭的木板指引下,面包車開進了村里,幾聲犬吠反襯出四周的寂寥與冷清。就在我們催促章明遠打手機的時候,不遠處響起了一陣鞭炮,硝煙中冒出一幫村民,一邊嚷著“來了來了”,一邊朝面包車奔過來。
章明遠打開車門匆匆下車,與沖在前面的那人沒說上幾句,就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了。我們也都紛紛鉆出車子,在章明遠身后像隨從一樣站在兩邊。那人四十多歲,小眼睛,闊嘴巴,臉色黝黑,一副標準農民長相。章明遠鄭重地向我們介紹,他就是楓樹坑的隊長,不不,現在叫村長,陳村長。章明遠與他一直都有聯系,他帶女兒去城里看病時,章明遠幫忙排隊掛號,想辦法找過醫院里的熟人。這次來楓樹坑,他們已經電話聯系了多次。
陳村長咧開嘴巴笑得很開心,一口黃牙露出了大半。他與我們一一握手,不僅握得緊,晃動得也厲害,輔之不停地點頭、不斷地哈腰。村官的接見沒有刻板的程式,洋溢著喜慶,用本地話說出來“歡迎”、“歡迎”也不像客套,絕對的發自肺腑。我們幾個的拘泥頃刻間就沒了蹤影,情勢發生了逆轉,輕松了,自在了,可以隨便了,回家的感覺真好。
“知道他是誰嗎?”章明遠朝陳村長瞥了一眼,隨后就對我們賣起了關子,“猜猜看?猜不出來吧……他呀,就是毛根會計的小兒子,‘鼻涕龍。”
“他就是‘鼻涕龍?”我記得他,不是因為他家就在我們住的那幢老屋隔壁,而是他一年四季鼻孔下面總是掛著又濃又稠的鼻涕,冬天的時候,都結出了冰碴。我感嘆起光陰荏苒,當年的孩子都成了一村之長。
接見儀式結束之后,幾個老農圍了上來。他們的衣衫說不上襤褸,只是老舊,木納呆癡的神情里,也不時地閃現出農村老年人固有的矍爍。他們帶著恭維又帶著討巧,對著我們的面孔一一辨識。脖子伸得長長的,連鼻子也挺了過來,像是眼睛不夠用還得借助嗅覺。
“你是……小什么,小……”
“你是小楊,楊……”
“花……菊花,菊花是你吧?”
“你是……”
“你……就是……”
老農們你一言我一語,集思廣益地把我們都認了個八九不離十。當年的知青,也就這樣漸漸地浮現于一種集體的記憶。老農們的興致很高,指著自己要我們猜猜他是誰,有時還給點關于姓氏、家庭、綽號之類的提示。遺憾的是我們沒法做到對等,認出實在的個體太難太難。當一張深褐色老臉湊在我面前時,我注視著皺紋里嵌著的泥土,第六感官起作用了,立即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這位老農瞬間就笑逐顏開,缺牙的嘴就像一個沒有遮攔的黑洞。
我們所處的位置是村子的中央,幾棵巨大的楓樹,投下了大片濃蔭。以前的祠堂沒了,而用土堆壘起的臺子還在,只是塌陷得不像樣子,比地面高出一二尺,上面長滿了雜草。這里是村里大型活動的場所,我們曾多次出沒。就在我們與幾個老農周旋的時候,遠處觀望的村民聚了過來,且越來越多,大有水泄不通之勢。大狗小狗也參與進來,搖著尾巴在人群中踱步。章明遠抓住良機,從車里拿出匾額,三下兩下撕開了包裝。“鼻涕龍”村長在一群孩子的簇擁下,笑瞇瞇地觀賞了半天,隨后就伸出雙手接了過去。我端著相機已找到了最佳角度,“咔嚓咔嚓”一連拍了七八張。帶相機是章明遠交待過的,拍攝任務自然也就落到我身上。
圍觀的村民跟著起哄,拍手的,叫好的,嗷嗷亂喊的,都有。如此情景讓章明遠格外興奮,沒想到他竟然一步跨上了土臺子,以領隊的身份發表即興演說。他捋了捋頭發,用手掌往下壓了壓示意安靜,隨后就干咳幾聲清了清嗓子,激越的話音響起,猶如當年的引吭高歌。演說的大意是回到楓樹坑心情非常非常激動,我們永遠永遠也忘不了這塊土地,永遠永遠忘不了這里的父老鄉親,楓樹坑就是我們的“第二故鄉”,喏,匾額上都寫著呢,“第二故鄉”……在改革開放的新時代,楓樹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奔小康的道路上,取得了巨大成績,農業生產連年豐收,多種經營也搞得紅紅火火,村民們的生活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章明遠的官話套話說得挺溜,對感情的處理也算是恰當,我在鏡頭里捕捉到他首長般的神采,可按住快門的手指卻始終沒有按下。客觀地說,他出點小風頭也沒啥,何況效果也不錯,為我們的楓樹坑之行增添了幾份正式與莊重。這家伙命運不濟,這輩子沒混出個一官半職,確實是可惜。
章明遠在演說結束之后,邀請陳村長上臺講話,接著就帶頭鼓起掌來。“鼻涕龍”村長謙卑地站在臺下,依然是滿面笑容,對這種喧賓奪主的作派沒有計較,只是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好說不如好喝,走走,走了,喝酒去。故鄉排在第二,喝酒就不行了,要排就要排第一……”
一早出來的時候還只見朝陽,現在已經是“鋤禾日當午”的“當午”了。“鼻涕龍”村長徑直領我們去他家,一幢外墻貼滿了馬賽克的三層樓房。像這樣的新式農舍在楓樹坑還有幾幢,估計花費不少,卻處處顯出洋氣中的不倫和土氣中的不類。
一樓是敞開的,像一個寬敞的堂屋,我們一進來就被里面的陣勢驚呆了。四張碩大的圓桌,幾十個凳子圍成四個圓圈。桌面上的盆啦碗啦盤啦碟啦,全是滿滿當當。有先聲奪人的紅燒魚肉,有張牙舞爪的清燉雞鴨,有招搖過市的海鮮,有深藏不露的山珍,有翻江倒海的火鍋,有不甘寂寞的熱炒,還有沉靜的蔬菜以及謙卑的腌制小菜。村里人沒有城里人不斷上菜的講究,也沒有隨時把盤子撤下以保桌面整潔的那份斯文,而是把所有的菜肴一股腦兒上齊。我算是見過大世面的,談不上震驚卻還是出乎意料,為村里人的盛情所折服。國宴是一個國家最高規格的宴請,像這樣的場面,那就算得上楓樹坑的村宴了。
村里的開銷運作我無從知曉,可在我找廁所找到這幢農家大屋的后院時,對村里人的大操大辦,有了更多的感性認識。在院子正中搭起的一長溜案板上,都是菜根、菜屑之類的殘留;臨時支起的幾個大灶旁邊,還剩下一堆粗細不一的干柴,灶里的柴火還未燃盡,鐵鍋里的臟水冒出騰騰蒸汽。院子里都是血污,墻角有一攤動物的下水,一群蒼蠅超低空飛行,發出沒有間斷的“嗡嗡”之聲。這里狼藉的景象觸目驚心,不難想像出剛剛結束的一場大戰。七八個面帶菜色的女人一邊打掃衛生,一邊唧唧喳喳地說著什么,我的出現使得她們戛然而止。我本想招呼一聲,就像在上門做客,去廚房跟女主人聊上幾句以示慰問。可她們避開了我的目光,怯怯的神情里帶著敬畏。她們是村長叫來的幫工,能為村里的大事、喜事出力,也許還可掙得一點面子。
出席宴會的除了村長的家人,都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現任的村干部不用說,以前在生產隊擔任過職務的,只要還健在,也都請來了。還有什么“種糧大王”、“種棉能手”、上過報紙的養豬專業戶、磚瓦廠的廠長、養殖場的經理、竹木公司的總裁等等,都來了。外出打工回來探家的也有十來個,有的來自“珠三角”,有的來自“長三角”,有的來自省城縣城,有的則來自周邊的幾個鎮。“鼻涕龍”村長在介紹他們的時候,帶著顯擺和炫耀,又有些居高臨下,仿佛他們的發達都是他領導有方。
村長的祝酒辭只有幾句話,立馬就宣布開吃開喝。禮節性謙讓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沒過多久,暗流便開始涌動,勸酒、逼酒乃至于斗酒的喧囂一波接著一波。章明遠喝了不少,他的良好感覺稀釋了酒的濃度,超水平發揮。錢志農戒煙的時候把酒也一塊戒了,章明遠做通了他的工作,讓他終于破了酒戒。我是有備而來的,半個月滴酒未沾,就是在一次沒法推辭的飯局上也只喝果汁。我估摸著會有這么一頓,才決定養精蓄銳。
三個女的倒是沒喝什么,意思意思就過關了,特別是易玉珍,歷數起脂肪肝、高血壓、冠心病、腦溢血,還把隨身帶著的藥片當著眾人吞服了下去。村民們重男輕女不愿跟女人們計較,也就集中了矛頭,把所有的無理取鬧和胡攪蠻纏都用來對付我們幾個男知青。她們在孟司機的指導下專心品嘗種種佳肴,手上的筷子忙個不停。孟司機是我們單位著名的食客,他說桌上有許多稀罕的好東西,山雞、山貍、穿山甲,海鮮倒是一般,可甲魚、田雞、鱔魚卻都是野生的,城里大酒店賣出來的貴得要死,也不過是人工飼養。
“鼻涕龍”村長家的堂屋成了一個大酒壇,渾濁的酒氣裊裊升騰。我們幾個端起酒杯,來到“犁耙子”隊長面前敬酒,隨后又找了當年的民兵連長和倉庫保管。這幾個最了解知青戶底細的人,都到了耄耋之年,對過去的事情記不清了,無論我們如何引導,他們只是“哼哦”幾聲,就像熱面孔靠上了冷屁股。與我們交杯換盞的大多是中年人,也就是四十年前的小孩子,并非敘舊的對象。至于那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那就更沒有多少話好說了。他們是楓樹坑的現在,而我們惦念的只是它的過去。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隨著酒水的消耗,在戲言謔語的夾縫之中,這些晚輩竟然說起了我們知青戶的許多趣聞軼事。有些是他們從孩提時代的記憶里挖出來的,有些是從聽父母那里聽來的,大多還是以口頭文學的形式在村里口口相傳的。
“那時候不是每年都要修水庫嗎?易玉珍可是出足了風頭。聽我老爹說,她把‘鐵姑娘突擊隊的旗幟帶過去了,插在大堤上面。她是隊長吧,提出要向男人挑戰,一天要完成二十方……那么冷的天,還下雪,她把棉衣脫了,后來毛線衣也脫了,就穿兩件單衣。有一天鞋破了,她就把鞋一扔,連襪子也不穿,在雪地上跑來跑去——聽說她堅持了半個來月,一直都沒趴下,只是,只是不來例假了,大半年都沒來……”一位經理如是說。說完就盯著易玉珍看,以博得當事人的首肯。
“你們在鄉下過了幾個年?有一年你們都回去了,就章明遠一個人留了下來,過革命化的春節。我爹看見他一個人孤單,大年三十就讓我去叫他上我家來。他不會喝酒,被我爹捏著鼻子灌了大半碗……嗨,你還記不記得?你說,像你這樣能喝,是不是還有我爹的一份功勞?”一位廠長如是說。他舉起酒杯,在章明遠的杯子上碰了碰。
“李啟文是戴眼鏡的,對了,你們幾個人就他戴眼鏡,眼鏡子。他是個人才,碾米機、柴油機、拖拉機沒有他不懂的。村里的小電站送電的那天,隊里殺了兩頭豬,每家都分了幾斤肉,可他一塊肉都沒吃到,在水庫上待了三天三夜……沒想到他走得這么早,太早了——怎么說的?英,英,英年,早,早什么的——對對,早逝,英年早逝,英年早逝。”一位不知是總裁還是總監的如是說。他面帶微笑,沒有悲痛也沒有惋惜,只是為想起了這個成語而得意。
“錢志農上工是最賣力的,還評上過‘五好社員吧?聽我奶奶說過,在那次評選會上,她可是跳出來反對,說他在我家的雞窩里摸過雞蛋,那走失的幾只老母雞也肯定是他拐走的。她跟我說過好多次了,那么多知青里面,就數錢志農調皮,搗蛋,是一個天生的壞坯子……老錢啊,今天總算是見到你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你可不像我奶奶說的那樣啊,一點都不像。”一位在“珠三角”的打工者如是說。他二十多歲,一副城里小青年的面孔,油滑中帶著些許譏誚。
“今天章明遠和楊惠蘭都在,你們說說,那時候你們是不是搞上對象了?村里總有人說起這事,有的說搞了,有的說沒搞。那年你們兩個在宣傳隊跳《北京的金山上》,手拉手眉來眼去,我可是給你們拍手叫過好的……還有一天夜里,我家的小豬沒有進圏,我找到打谷場的時候,親眼看見你們兩個躲在谷堆后面,嘀咕了好半天,楊惠蘭還哭了起來。章明遠你說,你是不是欺侮人家了?”一位在“長三角”打工的如是說。他提起了歷史上的懸案,還牽扯出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
在他們的講述里,過去的事情都成了故事,更像是傳奇。有些事我們都淡忘了,有些根本就想不起來,有些則是添油加醋與事實大有出入。楓樹坑曾經安置過一批知青,成了村民們集體的榮耀。且不說永遠吧,至少是現在,知青們還活在他們的心中。他們很少提到我,掃興是難免的,在知青戶里我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沒做出什么具有宣揚價值或是可供改編的事情。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要不是“鼻涕龍”村長把握全局,天底下的這場宴席還真不知何時散去。其時,除了這張主桌,另外三張桌子差不多打掃完了。好些不舍離去的人們都湊了過來,也就人滿為患了。易玉珍、楊惠蘭和萬菊花不知去向,我和章明遠、錢志農一致對外,應對凌厲的攻勢和貌似溫柔的一刀。章明遠臉色紅到了脖子,上面的血管鼓鼓的,就像是瀕臨爆裂。不過他沒事,出去了幾次,回來的時候步子就著實多了。他的小伎倆是用手指摳喉嚨,躲在廁所里搗騰幾下,讓剛剛入胃的液體倒流出來。這是那次在他家喝酒時不小心透露的,長年沒用了,可一旦用起來還是頗見功力。我盡管暈乎得厲害,還是窮盡各種方式自我保護,終于守住了底線。我可不是奔著這次宴請來的,楓樹坑于我們,不是榮歸,不是憑吊,更不是一次放縱或釋懷。錢志農就不行了,趴在桌上不能動彈一下,從嘴里噴薄而出的穢物在地上形成了水洼。開始是一只狗,后來就來了兩只三只,鮮紅的舌頭伸得老長,進行著最初的清理。
我要了一杯濃茶,在二樓一間房間的床鋪上打盹。剛閉上眼睛,隔壁房間就傳來易玉珍和萬菊花的說話聲。農家房屋不隔音,聲音雖小,還有些神神叨叨,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電話是可以打長途的,我剛才試了試……”
“是么?”
“我得給家去個電話,小貝貝一天沒見著奶奶,還不知鬧成什么樣子。”
“村長家的電話,肯定是村里裝的,也算是公家的哦。那我也打一個,等下讓楊惠蘭也打一個。今天回去肯定早不了,估計也要到半夜……”
我在床上猛一翻身,在某種憤慨和悲哀的雙重驅逐下,酒精的效用降到了最低,腦子里異常清醒。她們都帶著手機,老舊的款式通話應該沒有問題。我起身來到隔壁,掏出手機在她們面前晃了晃:“喏,用我的好了。”
“這……”易玉珍正對著一部座機撥號,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我。
“沒事。用我的,不用白不用。”我笑了笑,故作瀟灑狀,“我是有通訊補貼的,每個月都用不完……”
楓樹坑的自然風光,足以與銀幕或熒屏上的任何村莊媲美。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爭議,早已達成共識。在楓樹坑的幾年里還不怎么覺得,農活干得太累,一日三餐也折騰得夠嗆,審美的意識和情趣也不知去向。在來楓樹坑的路上,我們把老楓樹的年輪往前估算了幾百年,樹蔭的濃郁程度被形容成遮天蔽日;把從村前經過的溪流夸張為環繞,比作九曲十八彎。酒宴結束我們只憩息了片刻,就決定去村子里走走,尋訪過去的蹤跡。錢志農醉成那個熊樣,我們準備把他撇下,讓他好好睡一覺。沒想到就在出發之際,他跌跌撞撞趕了過來。
不用“鼻涕龍”村長領路,我們一行六人后面跟著幾個好事的孩子,從村子的東頭一路向西。已經是下午三四點了,照耀了大半天的太陽仍然是活力四射。我們都感覺到熱,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滴。章明遠率先脫下西裝,把塞在皮帶里的襯衫整了整,接著又摸出一副墨鏡戴上,成了最吸引眼球的一個。萬菊花脫下風衣,提起衣領疊了幾疊,搭在手臂讓它像窗簾般地自然垂落,頓時便有了貴婦的派頭。楊惠蘭把外衣扎在腰上,里面還是運動休閑款,想必是早有準備。錢知青就有失體面了,他把夾克衫一扒,里面的T恤衫太舊也就罷了,要命的是還沾著幾道泛黃的奶漬。易玉珍的問題不是在衛生和新舊方面,是她的內衣太緊,箍著渾身的肉疙瘩,耷拉的胸部令人產生不雅的聯想。
這樣的團隊既不像考察團,也不像工作組,不僅懶散,還有點吊兒郎當。人們這里看看那里指指,時而交頭接耳議論起來,時而又你推我搡好一番嬉鬧。我走在后面,跟人群拉開了一段距離。胸前掛著相機,像一個孤獨的攝影家。我端起相機四處尋找著目標,在鏡頭里捕捉與過去相關的蛛絲馬跡。諸多的消亡令我沮喪、扼腕,而對一切新生的和添加的,卻沒有多大興趣。
那口水井還在,只是周邊沒有任何人的痕跡。青石壘起的井欄和井臺卻沒有了,井圈上面滿是綠苔,齊腰高的雜草非常茂密。當年我們喝的就是這口井里的水,當值燒飯的人每天都要來這里四五趟。圍聚在井臺邊洗衣服是常有的事,說笑中有過不少爭風吃醋,唇槍舌戰也屢屢發生。起因不外乎誰幫誰洗了衣服、誰幫誰洗了被子,哪個是死皮賴臉,哪個是心甘情愿……我撥開草叢走了過去,伸長脖子從井口往下看,還揀起一塊石子扔了下去。就在我等候濺水聲的時候,聽見了楊惠蘭的嚷嚷。她摟著萬菊花和易玉珍,選好一個以遠處新農舍為背景的位置,叫我給她們拍照留影。
我走過去把相機端了起來,卻沒有理會她的選擇。焦距調了調,把三個頭像放大成特寫,讓幾棵死樹和枯葉作為襯托。鏡頭里的面龐沒多少美感可言,笑容也是擠出來的,可我還是受到鼓舞,用輕佻的語氣夸她們風韻猶存,有當年的影子。我還跟萬菊花提起她曾幫我洗過臭襪子的事,今天就給她多拍幾張照片,算是還她的人情。“有這事?”萬菊花想不起來,對我刻骨銘心的記憶不怎么在意,令我悻然了半天。她說她好多年都沒拍過照了,是要多拍幾張,那樣才對得起這身裝扮。
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有三個打谷場,最大的,也就是豎著簡陋籃球架的那個,應該就在附近不遠。打谷場的地面夯實得就像水泥馬路,下雨天都是光溜溜的。我們曾在那里打過籃球,在生產隊舉辦的投籃比賽中,錢志農十投八中勇奪冠軍。當隊里唯一的籃球再也充不了氣之后,我們還多次商討湊錢買新球,只是過于昂貴,意見始終是難以統一。當然,對打谷場的懷念不僅是籃球,還源自當年那首著名的歌曲: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曾陶醉于舒緩的旋律,步入過如此意境,也就使得打谷場成了楓樹坑最精美的景致之一。為找到這個打谷場,我前后左右兜了一大圈,就在我為此困惑并對記憶提出質疑之際,章明遠發現了插在地上的幾塊木牌,才使得真相大白。木牌有些年頭了,歪斜著,上面的名字模糊不清,它們與稻草堆混雜在一起,或是與陳年的雜物和廢舊的農具為伍。憑我對農村改革進程的了解,明白了這里已成了各家各戶的屬地,分田到戶把打谷場像切豆腐一樣分掉了。
走到一幢倒塌的屋子時,幾經辨認,大家一致斷定它就是以前的榨坊,生產茶油的地方。屋頂沒有了,大堆的碎石瓦礫,幾簇小草和枯竭的人畜糞便點綴其間,只有半截土磚的墻壁,還保有原來的形態。錢志農不知從哪來了精神,在瓦礫中上躥下跳,他說進門的位置是榨臺,靠左邊是碾盤,再過去就是一個大火灶,接下來又把榨坊里的流程從頭到尾介紹了一遍,從原料說到扎碾、包枯餅、上灶水蒸、上榨臺、槌打棒擊……他就像某處遺址的解說員,被一群觀光客團團圍住,不時地解答種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邋遢的模樣可說成是扮著了榨坊的伙計,而那算得上流利的解說,確實也夠得上專業的水準。酒桌上的洋相出過之后,他似乎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我們出來快一天了,他說的話包括在酒桌上說的,加起來也沒有這時候說得多。當年隊里派他到榨坊干過小工,沒想到他對這里還挺留戀的,對原始的榨油工藝情有獨鐘。
我們還去了幾個地方,整體感覺是楓樹坑老了,舊了,認不出來了。后來建的房屋倒是不少,卻絲毫沒改變全局意義上的頹敗,就連滿山的青翠都沒有了以往的鮮艷,遠處山巒的曲線也不像以前那樣連綿、柔順。村前大片的田垅變得狹窄而又局促,充滿靈動的田間小徑也成了可憎的傷痕。養育小魚小蝦的溪水已經斷流,池塘里也不見白毛浮綠水的鵝或鴨。我就是想不通,村民們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多了,可村子里怎么就如此這般?昔日的風光去哪了?我擔心我的觀感過于私人化,經過與章明遠、錢志農的交流,這樣的感受卻獲得了認同,印證了不容置疑的存在。
一路上有一個人遠遠地尾隨著我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在我和錢志農避開眾人,鉆進一處廢棄的茅屋小便的時候,這個人影終于近身,顯出了真實面目。這是一個近乎于骷髏的老漢,精瘦精瘦,五官擠塞在滿臉的褶皺里。他頭上扣著一頂滿是稻草屑的破氈帽,彎腰佝背,手腳卻有幾分利索。
“你是小錢吧?小錢,錢志農。”
“你是……”錢志農的拉鏈還沒拉上,轉過身子仔細地端詳。
“福生,福生啊。”老漢沒有賣關子,急忙報出了名字。
“天哪,你是福生!你,你還活著!”錢志農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了老漢僅剩幾根骨頭的肩膀。不是相互的擁抱,是單方面的主動,錢志農的驚喜是發自內心的,卻不乏放大的成分,恭敬談不上,更多的是居高臨下的呵護。問題是老漢很享用,臉上的惶恐消失了,呆癡的笑容也漸漸舒展。他不斷地頷首,下巴處那幾根可憐巴巴的胡須飄然舞動。我想到了不打不相識,還有相逢一笑泯恩仇。
楓樹坑以前是一個窮山村,村里沒有地主,只有福生這么一個富農。剛來村里的時候,我們失望之中又感到萬幸,總算有一個現實的階級敵人當作靶子。在錢志農的鼓動下,我們去福生家造反,先下手為強。我們平時最擔心的就是富農分子在我們的鍋里下毒,或者放火燒房子。本想對福生家來一番徹底搜查,順便也掃掃“四舊”,可他家里除了鋤頭、鐮刀、菜刀、柴刀之外,也沒發現什么兇器;再說了,他家一貧如洗,比貧下中農還要寒磣,讓我們一無所獲。那時候村里開大會是不讓福生參加的,但只要會議內容與階級斗爭有關,他就必須到場,胸前掛著一塊寫著自己名字的牌子,低頭站在主席臺一側。錢志農長期擔任押解富農分子的任務,完成得十分出色。是他提出要用繩子把福生捆起來,也是他提出不能讓福生站著而是要跪下。有一次,大會進行到群情激憤呼口號的時候,他便沖上去給了他兩個巴掌。這些事錢志農肯定比誰都記得清楚,不然的話,他的表現也就毫無道理。
從茅屋出來,錢志農還是和福生老漢摟抱著說說笑笑,差不多把我晾在一邊。福生說他上午去菜地了,中午回家聽說你們在村長家,就趕了過去,可又不便也不敢打攪。見你們出來了,怕認錯人,就一直跟在后面。
“不是想找我算賬吧?”錢志農咧開大嘴,故意作出一副恐慌的模樣。
“你這個老家伙,鬼鬼祟祟的,就像要干什么壞事,搞破壞……”我受到錢志農的感染,頓生調侃之念。對福生可疑的行跡,我早就有所察覺,只是沒當一回事。在“鼻涕蟲”村長家大吃大喝的時候,就看見這個如同幽靈的身影在門外游走。
“我就是想見見你們啊,就是想見見……”福生老漢沒有搭理我們的戲言,依然是樂樂呵呵,嘴巴也合不攏。錢志農取下他的破氈帽,在他的光腦殼上摸了又摸,對那直豎著的幾根毛發也沒放過,時不時地用手指捏捏,做出一副拔毛的樣子。直到這時候,我才覺得錢志農像錢志農,要是穿上像樣點的衣服,那就更像了。
在村里我們還遇到了好些人,有的從田里扛著鋤頭回來,有的在自家門口劈柴,也有人閑坐在墻角打瞌睡。他們的面容和名字很難分得清,我們也就不管見過與否,一律迎上去打招呼,隨后又掏出香煙遞上一支。這天是我平生握手握得最多的一天,就像大領導下基層走訪。村民們的手沒有溫度也沒有濕度,滿是裂痕和繭塊,有些硌人。我們還打聽了幾個當年與“知青戶”走得很近的人,除了去世的,有兩個年邁體弱出不了家門,有一個長年臥病在床,全靠家人侍候。我們沒有過多地追問下去,只是對人生的不易和晚年的悲涼發出幾聲感嘆。至于要不要登門探訪,必要性近乎于無。今天見到的人已經夠多,“鄉親們”是一個集體,任何個體都可以忽略。
在村子中央的老楓樹下面,也就是進村時章明遠送匾額、發表演說的地方,我們拉上福生,還有近處的幾個村民一起合影。我讓錢志農找來一把椅子,讓福生坐在正中,其他人則圍在他的四周,以制造出簇擁的效果。福生不肯就座,連連擺手躲得遠遠的,章明遠的哄勸不怎么見效,最后還是沒能經受住錢志農的死拉硬拽。我的考慮主要是他年紀最大,當然也看好他滄桑而又典型、足以代表一代老農民的形象。后來想想,多少還有點賠禮、贖罪的意思。我安放好三角架,就朝預留的位置奔過去,作出一個上鏡的表情,快門“咔嚓”了一聲。收拾器材的時候,我看見了萬菊花、楊惠蘭、易玉珍的離開,形蹤詭異,就像小女生結伴去找廁所。她們早就心不在焉了,聚在一起嘀咕過多次。
聽說我們住過的老屋還在,章明遠和錢志農都有意去轉一圈,與我想到了一塊。我們辨了辨方位,也就向朝西北一側走去。湊熱鬧的孩子已經散開,萬菊花她們也不知去向,我們三個就像卸下了什么包袱,腳下的步子也就急促起來。
那幢老屋坐北朝南,一色的青磚青瓦,門楣上還有幾個動物小石雕,與周邊的土磚墻、茅草頂的房屋相比,顯然是出類拔萃。老屋前后兩進,進門是堂屋,兩側的房間大大小小有五六間。當年男知青住兩間房,女知青住一間房,其余的都成了生產隊的倉庫,堆滿了雜物。這里最早的主人應該是富庶人家,從楓樹坑的歷史來看,無疑就是福生或是他的父親。估計是這房屋稱得上豪華,土改時分給誰家都不合適,于是就成了集體的公產。這里長年都是村里最顯要的地方,曾經是生產隊的隊部,各式工作組或工作隊的駐地,農業合作社的辦公室;再往前很可能就是村公所、維持會之類的機構了。在“上山下鄉”的洪流中,我們知青戶又落戶在此,一度成為楓樹坑最熱鬧的場所。像這樣老舊的房屋,在村里差不多絕跡。該倒的倒了,沒倒的也拆了。至于它為何還能存在于世,只能算作是僥幸。我們在老屋里住了四五個年頭,最后離開的,那就有七八年了。我們幾個就是想去看看,看看它的模樣,就像闊別幾十年的大人物回到故居,重溫過去的時光。楓樹坑于我們,那里才是魂之所在,誰能說此行不是由于它的吸引和召喚呢?
就在我們向老屋接近的時候,傳來楊惠蘭的叫喊。一聲高過一聲,把我們三人的名字挨個喊了一遍,隨后就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后面跟著萬菊花和易玉珍,孟司機也過來了,拉開了好長一段距離。他手上提著的油壺沉甸甸的,透出黃澄澄的顔色,而掛在肩上的空壺還是白得耀眼,在胸前和后背晃蕩。
“快去,快去西頭的那幾家,他們家有茶油,有茶油……”楊惠蘭的臉龐異常光亮,扎在腰間的外衣不見了,袖子也挽了起來,纖細而渾圓的小臂不斷地揮動。
“走啊,快走啊。已經跟人家說好了,優惠價,比超市要便宜一倍,不不不,幾倍幾倍好幾倍……”萬菊花的臉色也不錯,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還不快走?愣著干嗎呢?”易玉珍倒是比她們冷靜,多少還有些埋怨。“我們可是不容易,問了好幾家,才買到七八斤。左打聽右打聽,總算找到了賣家,人家還是好說話的,答應把家里有的全拿出來,一點都不留……”
我聽明白了,當下的情勢未必有那樣急迫,提議大家一起去老屋看看,總不能過門而不入吧?錢志農也聽明白了,他的意見是先去買茶油,買之后再去老屋也不遲。面對這樣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分歧,章明遠的意見尤其重要。不過,他并沒有感到有多少為難,想也沒想就化解了矛盾,再一次顯示出他的領導才干。他叫楊惠蘭她們先去辦茶油的事,我們幾個隨后就趕過去。她們臨走的時候,還交待不要把價格壓得太低,要好好謝謝人家。
我們又轉了一個來回,還是沒有找到老屋,原因是思路上出了偏差。我們首先想到的是找到那片竹林,竹林郁郁蔥蔥有十幾畝的面積,老屋就位于竹林的正中。向村民一打聽,才得知竹林早就砍光了,眼前建有幾十排雞舍的養雞場,就是以前的竹林,頓時幡然醒悟。在我的印象或心目中,老屋與竹林是一體的,老屋被綠意所圍困,竹林呢,則飄蕩著人的氣息。來鄉下插隊之前,我只見過晾衣服的竹竿和篾筐、篾簍、竹床、竹椅、竹籬笆,從沒見過長在泥土里的竹子更別說竹林了。第一次進入竹林的感覺是新奇,這一點特別真實,至于別的,那就說不清楚了。對它們的描繪和贊譽都是在后來的回憶中進行的,還伴隨著對畫家筆墨的不屑,對作家文字的嘲弄。其實,我最為實在的記憶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發生在春雨綿綿的季節,我用尺子測量過幾棵過膝的竹筍,還做上各種記號。早晚各量一次,每次的數據都令我倍感驚喜。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雨,次日早上一量,嗬,竹筍長高了一大截,最快的高出了整整三公分,記號都走樣了,一點都認不出來。這是我背著眾人從事的科學試驗,親眼目睹了雨后春筍的長勢。還有一事是在冬天,大雪過后的竹林格外敞亮,就像房屋掀掉了屋頂,整個林子也變矮了,平日里驕傲挺拔的竹子,根根都變得卑躬屈膝。我無意中用手捏住了一片葉子,隨后又是無意地松開,頓時,幾乎彎成90度的竹子彈了回去,壓在上面的積雪“簌簌”地往下落,引起的連鎖反應讓林子里雪花飄灑,漫天氤氳……
消失的竹林給我們帶來許多遺憾,不知何故,我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甚至想過在老屋門前止步,過門而不入,去與楊惠蘭她們會合。當然,我的隨心所欲只是臆念,我不是孤身一人,許多事情都不由自己掌控。章明遠走在前面,老屋的大門是他推開的,只是稍稍用了點力氣,門墩里便發出刺耳的“咯——吱——”,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騷臭、腥臊與酸腐交織的濃烈氣味,還有一連串窸窸窣窣的聲響。昏暗的光線里,只見幾只像貓又像鼠的野物四處逃散。
我們踩著沙灘般的塵埃,一步一個腳印,前前后后察看了一番。右邊的第一間房是章明遠與錢志農住過的,第二間就屬于我和李啟文了。房間里面都是空的,我們把當年擺床、擺桌子和擺箱子的位置比劃得相當精確。對面那間大點的房間是萬菊花、楊惠蘭、易玉珍她們住的,里面塞滿了陳年柴草和腐爛的麥秸……我有點受不住了,兩個巴掌全捂在臉上,讓手指觸及額頭、腮幫和太陽穴,用力往肌膚的里層揉著、撳著、摁著、捅著、掐著,為的是讓臉上的疼痛化解正在眼眶積聚的淚水。我有意避開了他們,但從章明遠的步態和嘆息中,已經感覺到他的恍惚。錢志農的心情也不太好,一時還吃不準是不是在為茶油的事揪心。
我們走過堂屋,來到后進的小天井下面,曾經的廚房就在靠里的一側。大小兩個灶臺還保持著原狀,只是鍋沒了,兩個坑洞里填滿了垃圾。半截埋在地下的大水缸只剩下一個缸底,一汪污水里堆著破碎的陶片。直到這時候,手指的力度也無濟于事了,鼻子酸得厲害,眼淚唰唰唰地流了出來。章明遠用手在我抽搐的肩頭拍了幾下,隨后就聽到了他的哽咽。他的加入就像是慫恿,我把手指松開了,連胳膊也放了下來。我們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傷心,為什么哭泣。是哭“第二故鄉”,還是哭“插兄插妹”,哭自己?是哭老屋哭竹林哭榨坊哭水井哭過去的歲月哭此行的籌劃哭高速公路風景哭茶油哭油壺哭去世的鄉親哭村民們的相迎哭“鼻涕龍”村長的款待哭酒醉飯飽哭村里的傳說……錢志農不知什么時候參與了進來,三個男人頭挨頭肩搭肩的,淚流滿面,猶如賽場上奪冠或是敗北的團隊。我知道這樣的比喻似有高攀之嫌,人家的哭泣有主題,有內涵,還帶有表演的性質,足以贏得觀眾的掌聲,而我們的哭泣則沒頭沒腦,哭相也是奇丑無比。
離開楓樹坑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比計劃延遲了兩個多小時。“鼻涕龍”村長為我們送行,他沒有理會我們發自肺腑的感激,而是把拿在手上的鞭炮拆開,抖出長長的一串,在地上鋪成一個象征發財、發福、大發的數字“8”。面包車起動的時候,我們從窗口探出頭去,只見“鼻涕龍”村長蹲在地上,把嘴上的香煙猛吸幾口之后,就埋下頭去點引線。
與來時的歡迎場面相比,離開的情景也許更加意味深長,就像一個用省略號表示的結尾。正是炊煙裊裊的時分,村民正忙著燒晚飯,動手早的差不多都吃上了。村子里不見人跡,暮色像大幕似的徐徐拉開。
也許是鞭炮潮了,也許是“鼻涕龍”村長的眼睛花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點引線的樣子,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對車子發動的聲音毫無察覺,只是在鞭炮響起的時候,才站立起來,朝遠去的面包車舉起了手臂,別別扭扭地揮了幾下。
面包車里的空間逼仄了許多,過道上、空位上,還有座椅下面,除了幾個裝滿的油壺,堆放著十來個紙箱和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鼻涕龍”村長送了不少當地的土特產,包括孟司機人手一份。車子剛剛開出楓樹坑,章明遠就從過道上拖過一個紙箱,接著又拎起一只袋子,挾在兩腿當中解開了袋口的活結。他的舉動善解人意,人們急于想知道里面的貨色,再含蓄下去也沒有一點意義。眾目睽睽之下,章明遠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掏了出來,像變戲法似的,懸念一步步解開,引起了一片嘩然。
“這是蜜橘。”
“哇——”
“這是花生。”
“哦——”
“筍干。”
“啊——”
“紅薯片。”
“呀——”
“這是鹽蒜頭,這是腌豆角,這是豆腐乳……”
“哎喲,真是的——”
誰也沒想到“鼻涕龍”村長會這么客氣,他還多次表示歉意并一再許諾,今年的茶籽還沒收上來,明年吧,明年一定準備些上好的茶油。對他的贊許,引發了對楓樹坑的贊許,最后又匯集于對這幾樣土特產的贊許。大家暢所欲言,車上的氣氛漸漸地趨向了熱烈。如果說來的路上訴說起的那些思緒、情結之類,還屬于精神層面的話,那么,回去路上的交流就屬于物質層面了,精神變物質,不枉此行。
茶油的事盡管遇到了一些麻煩,最終還是搞定了。楊惠蘭和萬菊花、易玉珍她們灌滿了自己的油壺之后,去了老屋一趟,興沖沖地向我們幾個說起買油的過程。那時候我們三人已經分開,她們只是感覺到我們有些慌亂和狼狽,卻永遠也不會知道剛剛發生的事情。從老屋出來,章明遠和錢志農跟著她們又去了幾戶村民家里,由于前期工作做得好,很快就辦妥了。我沒有跟他們同行,而是徑直去了“鼻涕龍”村長家里,跟他長時間話別。理由嘛,我說家里茶油有的是,自己買的,機關里發的,還有別人送的,一年到頭根本就吃不完。好大的口氣讓章明遠一愣,隨后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錢志農倒是朝我瞪了瞪,帶著毫無必要的兇狠。
上高速公路之前,章明遠就要不要路上吃飯的問題征求意見。在原先的計劃中,晚飯是回家吃的,可時間都這么晚了,是不是變動一下計劃?易玉珍第一個表態,說是不用了,在路上吃飯完全是多此一舉。萬菊花和楊惠蘭私下商討了一會兒,贊成易玉珍的意見。錢志農就更加旗幟鮮明了,他說中午吃得太多,就是吐光了還是不覺得餓。畢竟是知根知底的“插兄插妹”,我清楚他們減少點花費的小算盤,只是不想去戳穿。當章明遠問到我的時候,我沒有回答,而是把問題移交給了孟司機。這不是耍滑頭,是從實際出發,開車的與坐車的完全是兩碼事。孟司機心情不錯,嘟起嘴唇不時地吹起了小調,吊在后視鏡下面的小飾物活蹦亂跳,“一路順風”的字樣成了他心情的寫照。他跑了一天車,收獲未必是頗豐,卻種類不少,帶有鄉土特色。他算了算里程,說是到家最快也要八九點,他的意思是還是吃點吧,一碗面條、一碗米粉或是一碗餛飩,隨便。
孟司機一錘定音,他把面包車停在了一家小飯店前面。一人一碗很便宜的全素湯粉,湯湯水水吃得還是挺舒服。章明遠統一付了錢,隨后摸出一張紙條,利用萬菊花用餐巾紙擦嘴、楊惠蘭找來牙簽專心剔牙、易玉珍對碗里的殘湯繼續品嘗的機會,向大家匯報這次去楓樹坑的開支情況。一共是五筆,一是匾額,二是送給村長的一條香煙,三是給他剛滿月小孫子買了兩包奶粉,四是通訊方面的費用,第五就是剛剛吃掉的幾碗湯粉了。章明遠對每一筆支出都加以說明,重點是通訊費用,他平時是不打長途的,上個月的長途話費有幾十塊錢,都是用來與楓樹坑方面聯系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想想還是把它們列了進去。說完,他又摸出幾張發票,還從柜臺上找來一只計算器。熟練地撳了幾下。
“總共是八百零七塊,除去零頭,就算八百塊好了。我們實行的是AA制,那就是除以六個人,不不,除以五,除以五……”章明遠又在計算器上撳了幾下,結果是每個人出一百六十塊錢。接下來他就五個人攤而不是六個人攤進行了解釋,之所以把我排除掉,是考慮到我解決了交通工具,估計也會有花費,至于多少,那就管不著了。
“除以五不行,要除以六,除六。大家一起出來的,誰也沒有特權,我怎么可以搞特殊化呢?”我不同意章明遠的算法,堅持要把自己算一個。他的精明之處我不得不佩服,只是不滿他擅作主張,也不跟我通通氣。
短暫的沉默過后,大家都表明了態度,形成了一邊倒的局面。為了進一步陷我于孤立,還紛紛解囊,把錢如數交到了章明遠手上。有人問起照片的事,章明遠使勁在腦袋上拍了幾下,發出一連串的自責,他罵自己是死腦筋,把這么重要的事忘了。他問我拍照的費用,我笑了,讓笑容盡可能舒展。我說不要錢,拍照不用花錢,接著就深入淺出,把數碼相機以及相關的電腦知識進行了普及。有人頷首,說是不用膠卷的相機早就聽說過,只是沒用過;也有人一臉茫然,提出好些云里霧里的問題。
“這是高科技,我也就是懂點皮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樣好了,這兩天我把照片整理一下,發給你們……”我貌似謙虛,其實是不耐煩了,對牛彈琴不是不可以,那得在想彈的時候。“你們把‘伊妹爾給我就行了——不不,把你們兒子、女兒的‘伊妹爾給我,到時候把你們的光輝形象發過去。”
“伊什么?伊……”
“‘伊妹爾!電腦里的郵箱你不知道?”
“我知道,‘伊妹爾是地址,就像是家里的門牌號碼,寫信用的。”
“你呀,只知道用電腦玩游戲,什么都不會……”
“瞎說,我還會打撲克、打麻將。”
“哎,你們知道嗎,現在的電腦可先進了,前幾年還流行的‘筆記本都淘汰了,年輕人用的都是那種薄薄的、扁扁的……”
“那是平板電腦,英文名字叫艾什么派的。”
“那有什么稀奇?我女兒她都不用電腦了,成天對著手機,她的手機就是一臺小電腦,里面什么都有……”
“插兄插妹”們相互交流起來,時而認真探討,時而又打逗取樂,由分攤費用帶來的那點尷尬與沉悶,也就驅散得一干二凈。從小店出來,一直到進收費站、上高速,關于電腦、郵箱、伊妹爾、平板電腦、4G手機的談論一直都在持續。我不再搭腔了,讓這個越來越顯得無聊的話題自生自滅。
夜色里的高速公路比白天好看多了,人與車、與路、與山巒、與樹木、與河流、與月亮、與繁星,形成了一個整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統統歸屬于浩瀚的蒼穹。路邊的欄桿在車燈的映照下,反射出亮麗的熒光,引領的同時又履行起護衛的職責。前面是坦途,車子開足了馬力,徒勞地追逐遠處的迷蒙——我對這樣的景色非常熟悉,就像取出珍藏一樣,準備向大家展示。我還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在掉頭的瞬間,突然意識到車里早已安靜。濃重的鼻息應該來自萬菊花和易玉珍,她們都像爛泥一樣癱在椅子上,腦袋歪向在一邊,嘴巴張得開開的,在車里晦暗的光線中,我看見晶亮的口水拉成了一段細線。還有鼾聲,肯定是錢志農發出的,一會兒輕一會兒重,有時還拖出奇怪的腔調,毫無章法可言。他躺在最后那排座椅上,頭朝里,腳上的鞋脫了,高高地架在車窗。楊惠蘭的睡態就收斂多了,她胳膊肘撐在扶手上,用半個拳頭托著腮幫,輕輕地扭動身體。就是打哈欠伸展手臂時,幅度也不大,還帶著扇舞或是綢舞的韻律。章明遠也是一臉的疲憊,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有時又睜開眼睛,漠然地看著窗外。我沒有打攪他們,景色再美,也只能說出現的不是時候。
都是一把年紀的人,生物鐘沒有出點什么差錯就是萬幸。該去的去了,該看的看了,該辦的事也都辦了,好戲已經收場,結局是大團圓式的大圓滿。折騰了整整一天,叫苦叫累,叫腰酸背疼叫四肢無力,都在情理之中。就每天下午要不要小睡的問題,我們交流過各自的心得。章明遠是要睡的,中午的生意一做完,飯莊就沒客人了,閑著也是閑著,也就養成了習慣。萬菊花說她精神好就不睡,精神不好就睡,沒有定規。楊惠蘭和易玉珍的共同之處是必睡不可,不同的是一個要睡上兩個小時以上,一個只要靠在沙發上打盹就行,時間大約在一刻鐘左右。我說我可沒這樣的條件,吃完中飯只能在辦公室耗著,實在困了,就在辦公桌上趴一會兒。錢志農沒有參加這樣的討論,他的情況特殊,他是上半個夜班的人,白天睡覺是補夜里的,不屬于午睡的范疇。
也許是想著回家了,孟司機把車開得超了一百三十碼。面對動感十足的畫面,我失去了興趣,上下眼皮在搖晃中也就漸漸合上。腦子還是清醒的,一天來的大事小事如流水賬似的過了一遍,就像小學生寫的作文,題目是“難忘的一天”。就如何向家人講述的事,我也作了不少準備,盡可運用鋪陳、描寫、夸張、譏諷、有詳有略、有張有弛等文學手法。為了吸引妻子的興趣,還可設置一些懸念,像電視劇那樣藏著掖著,不到最后絕不亮出真相。我惦記的還有那只空壺,在如何處置的諸多選擇中費盡了心思。它就混雜在那些紙箱、袋子和沉甸甸黃澄澄的油壺當中,是送給“插兄插妹”中的哪一位,還是裝聾作啞留在車上?要不就把它帶下車再隨便扔進一個垃圾箱?從外面帶一只普通的空壺回家,無論如何都是沒法交待的。
然而,它是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