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體現她那超越時代的女性意識:筆者認為清少納言的女性意識表現在三個方面:強調男女平等,書寫理想女性形象;描寫男性的負面形象;盡情書寫女性的真情實感,可以說,清少納言的創作是一種反叛實踐,只不過她把自己的激進思想散落于優雅清閑的文字表述中,埋藏在似乎是無關大局、風花雪月的男女情事中,她所進行的是一次革命,更確切地說,是一次溫柔的革命。
關鍵詞:《枕草子》;女性意識;男女平等;理想女性;男性負面形象
作者簡介:何玉蔚(1968.7-),女,漢族,山東淄博人,講師;研究方向:西方文學與文化。
[中圖分類號]: I1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6-0-03
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約1001)是日本文學史上第一部隨筆作品,它繼承了物語、日記文學形式的寫作方法,并盡展清少納言“優秀的文章表現能力、敏銳的觀察力、纖細的感受性和豐厚的漢學才華”,[1]實際上,今天,一千多年之后的我們打開《枕草子》,讓我們感到驚詫還有她那超越時代的女性意識。筆者認為清少納言的女性意識表現在三個方面:強調男女平等,書寫理想女性形象;描寫男性的負面形象、揭露男性對女性的不負責任;盡情書寫女性的真情實感。
一、強調男女平等,書寫理想女性形象
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寫道:我只是將自己心中所感動的事對人談說,又如此書寫下來,也沒有指望別人會看,正因為懷有這樣自然樸素的初衷,所以她在書中才能坦率真誠,直言不諱,而我們讀者也才能通過作品去還原一個氣度不凡的女性作家。比如她曾這樣直抒心意地寫道:“我最看不起那些沒什么志向指望,只一味老老實實待在家伺候丈夫,便自以為幸福的女人;其實,身家不錯的千金小姐,應當出來見見世面,譬如說,做一段時間的宮中內侍啦什么的,總要有機會跟人相處才好。有些男人動不動就說:‘仕宮的女子會變得輕薄。他們才真是可惡。做女官的豈有避不見面的道理?或許,男人就可以跟這些下等人不見面的吧?不過,據我所知,只要是仕官,男人還不是跟我們相同的嗎?世人稱曾仕宮而復嫁人的女子為‘夫人,她們因為見廣識多,或者會有稍欠內斂之嫌,這倒也難怪;不過,有一種叫宮中典侍的官職,只偶爾參內,或者例如賀茂祭時出來幫忙執役什么的,不也是挺光榮的嗎?有過仕宮的經驗之后,再居家庭主婦之位,應當才是上上之選。譬如郡守要推薦五節的舞姬時,假使夫人的出身如此,總比那些土里土氣什么都不懂,凡事一一都得向人請教的,更受人敬重吧。”[2]引用的過長,但筆者卻無法加以省略,關鍵在于清少納言這段文字的每一句話都擊中問題的要害。什么問題呢?男女平等,她口無遮攔地表示對女性把老老實實待在家里伺候丈夫作為自己人生目標的不屑。轉換成當下文字,也就是說清少納言認為女性不能僅僅滿足于做賢妻良母,當“家里的天使”,有男人認為,仕宮的女子會變得輕薄,也就是說外出工作的職業女性會變壞,清少納言斬釘截鐵地反駁道:只要是仕官,男人還不是跟我們相同的嗎!言下之意,你怎么不擔心男人會變壞呢?清少納言認為,外出工作過的職業女性,再居家庭主婦之位,應當才是女性的最佳選擇。當然因為時代的限制,清少納言不可能提出女性永久走出家庭的桎梏,去做女企業家、女總統,但這一段文字中已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她對男女平等的認識。另外,在《枕草子》中,清少納言發表議論時把男性、女性一視同仁,比如在“不論男人或女人”一篇中,她寫道:不論男人或女人,諸事之中最顯出格調低者,莫過于說話不得體了。在“品格”一篇中,她寫道:品格,乃是不分男女,都所應有者。英國小說家、文學評論家麗貝卡·韋斯特在1913年曾略帶譏諷地說:“我只知道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表達出和逆來順受的可憐蟲或妓女不同的觀點,人們就說我是女權主義者。”[3]按照她的說法,即使過了一千多年之后,按照一千年之后的標準審視清少納言的言論,清少納言都絕對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女權主義者。另外,我們還可以把清少納言的言論與英國19世紀著名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代表作《簡·愛》中的一段文字加以比較:這是簡·愛去桑菲爾德府做家庭女教師的一段內心獨白:“誰愛責備我就責備吧,可我還是要往下說……我就希望自己能擁有比現在更多的人生閱歷,結識比這兒更多的與我同類型的人,結識更多不同性格的人……女人一般都被認為是十分安靜的,可是女人的感受跟男人是一樣的。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也要施展自己的才能,也要有用武之地。她們對太嚴厲的束縛、太絕對的停滯,也會和男人一樣感到痛苦。她們那些享有較多特權的同類說她們應該將自己局限于做布丁、織襪子、彈鋼琴和繡口袋上,那他們的心地未免太狹隘了。如果她們要超出習俗認為女性必須遵守的范圍,想做更多的事、學更多的東西,他們因此而譴責她們,嘲笑她們,那他們未免太沒有頭腦了。”[4]我們可以看出,簡·愛(實際上是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和清少納言同樣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都應該走出家庭去見世面,不承認所謂的傳統婦女美德,這可以說是相當激進的女性宣言了,弗吉尼亞·吾爾夫曾針對《簡·愛》評論道:夏洛蒂·勃朗特本應平靜地寫,但她偏要帶上一腔怒火,口氣像外省報紙的社論記者,火辣辣、急切切的,而清少納言呢,雖然也直言不諱,似乎火藥味不那么濃,即便如此,清少納言也讓人刮目相看,另外,我們不能忽略的是,《簡·愛》出版于1847年,而《枕草子》大約出版于1001年,也就是說清少納言發出的女權主義宣言比夏洛蒂·勃朗特早了大約八百四十六年。
二、描寫男性負面形象
歷史是history,是“他”的故事,是男人的故事而不是女人的故事——“她”的故事(hersrory),英國19世紀另一位著名女作家簡·奧斯丁在其小說《勸導》第二十三章寫了一段女主人公安妮和哈維爾上校針對男女兩性的比較,兩人各抒己見,無法達成一致。哈維爾上校說,所有的歷史記載,所有的故事,不論是散文還是詩歌,都不說女人的好話……安妮反駁說:“請不要引經據典吧。男人擁有一切便利條件,可以陳述自己的一面之辭,他們所受的教育程度也相當高;筆就在他們手中,所以我不想根據書本去證明任何事。”[5]既然筆在男人手中,歷史記載和文學描寫中的不論是女性形象還是男性形象就不可避免地帶有男性的偏見,是一面之辭,就很難做到真實、客觀、公正,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如果筆在女人手中會怎么樣呢?特別是女性筆下的男性會是什么樣的?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對此則有栩栩如生、淋漓盡致的描述:清少納言所欣賞的男子,是纖細清秀的穿著直衣的貴公子,《枕草子》中有多處像“清俊的年輕人”、“俊美的貴公子”、“出門途上見一清俊男子”等篇章,清少納言把他們作為審美對象,從精神上去欣賞和消費他們,從而也使我們了解到她對男性的審美觀,但書中描寫得更有趣,更讓女性忍俊不禁的是她對與女子幽會時的男子言行舉止的描寫,比如在“可憎惡之事”中,清少納言寫道:費盡心機安排,讓他睡一宿的男人,豈料竟打起鼾來,越怕出聲響卻笨手笨腳地偏要弄出大動靜的男子,還有在“曉歸的男子”一篇中,清少納言毫不留情地寫了幽會之后男子的滑稽相:“幽會之后,曉歸的男子欲尋昨晚放置在房間里的扇子啦,懷中之紙等物,由于天暗,找來找去,到處摸索,一邊還口中不停喃喃:‘奇怪,奇怪。好不容易找到了,乃窸窸窣窣搋入懷里,復將扇子打開,拍拍作響地扇起來,末了,才道別。這種人,說他可憎,還算是對他客氣的,老實說,實在是不討人歡喜……有的男人,一骨碌地起身,東顛西歪,將褲腰帶死命拉緊,又是直衣,又是外套,還將那狩衣的袖子撩起,把所有東西裝進袖袋內,接著緊緊系好衣帶子。這種男人可就令人憎厭了。”[6]還有這樣的文字:“有人挺自負地穿著開腋的武官袍服,那裳裙卻皺成一團,像老鼠尾巴似的,若又將其卷成一堆,掛在幾帳之上,這種人還配出來幽會情人嗎?拜托啦,至少在任此官職期間忍耐一下,別亂闖亂跑幽會才好。”[7]這樣笨拙、滑稽可笑的男性形象是在男性作家筆下很少看到的,如果說這些描述的僅僅是男性不解風情、粗枝大葉、不拘小節的一面,那么下面的文字就是對某些男性道德品質的批評了:“男人往往對于那些境遇可憐,十分值得同情的女子棄如敝履,而全不當一回事兒。這又是怎么一種心境啊,真教人想不透!不過他們倒是擅長批評別的男子所作所為,真是巧口利舌呀。更有時會甜言蜜語騙上那些無依無靠的女官,一旦而對方有了麻煩(指懷孕),卻又推得一干二凈哩!”[8]這樣不負責任的男子給女性帶來痛苦,實在令人氣憤。縱覽全書,雖然清少納言寫了她心儀的男子形象,但她用筆更多的卻是自以為是、笨拙可笑、毫無擔當意識的男性,這些“丑態百出”的男性形象打破了高大完美、光彩照人的男性人物模式(可以和日本同時期的女作家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中的男主人公相比較),別開生面,令人過目難忘。我們回到前文《勸導》中女主人公安妮與哈維爾上校的爭論,安妮說因為筆在男人手中,所以她不想根據書本去證明任何事,如果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在19世紀就被翻譯成英語,那么安妮也許就可以引經據典地去反駁哈維爾上校了吧!
三、盡情書寫女性真情實感
《枕草子》中體現的清少納言的女性意識還表現在,真實描寫女性的天然感情,盡情書寫女性的真情實感,這種真情實感在《枕草子》中更多地體現在作為作品中的“我”的清少納言對自然萬物、四季輪回的瞬間微妙變化之美的描寫,不論是她筆下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鳥獸魚蟲還是宮殿廟宇,都體現出清少納言特有的富有詩意的想象力和纖細的感受性。比如在“五月時節,漫步山里”一篇中,她認為五月時節,漫步山里,水澤一片蒼澄,其上則青草茂生,一行人直直地走過去,哪曉得澄凈的水雖并不怎么深,卻也在步行處濺起水花,真是饒有情趣的事情,同樣還有在“月色分外明亮之夜”這一篇中,她寫道:月色分外明亮之夜,以牛車渡川。隨著牛步過處,水波漾散,仿佛似水晶碎裂,委實可賞。在這樣的文字,既有對大自然的客觀描述,又體現著作者獨特的審美感受,情景交融,聲音、色彩、人物一應俱全,這樣的段落在《枕草子》中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女人如花,花如女人,女人對花的感受非同尋常,在《枕草子》中清少納言對多種樹花、草花加以評價論述,在“樹花”一篇中,她認為樹木之花,無論濃烈,以紅梅為佳,櫻花呢?她認為以花瓣大,色澤美,開在枯細的枝頭上為佳。在“草花”一篇中,她認為,草花以石竹花為佳,唐國的石竹花是上品,但本國的也不錯,另外,她還滿懷深情地寫道:繽紛的秋花已凋盡,直到冬季終了,好似滿頭白發,呆呆地一個勁在風中搖曳,沉湎在往事的樣子,好像人的一生,更像是女人的一生,讓人感慨不已。與清少納言同時期的另一位才女紫式部在《紫式部日記》中有一段文字提及清少納言:“清少納言這人端著好大的架子。她那樣自以為是地書寫漢字,其實,仔細看來,有很多地方倒未必都是妥善的。像她這種刻意想要凌越別人的,往往實際并不怎么好,到頭來難免會落得可哀的下場;加以每好附庸風雅,故而即使索然無味的場合,也想勉強培養情緒,至于真有趣味之事,便一一不肯放過,那就自然不免于出乎意料,或者流于浮疏了。”[9]紫式部的這段文字,可以說是文學史上對清少納言的最早評論,紫式部所說的清少納言的“自以為”,其實就是清少納言清醒的女性自我意識,而她所指責清少納言即便在索然無味的場合也想培養情緒,從另一個角度恰恰表明清少納言敏銳的審美感受力,也就是說紫式部表面上對清少納言的批評,卻從反面、深處體現出清少納言的非凡資質和獨有的創作風格。
四、結語
有中國學者認為: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雖然反映了社會等級之間的不平等和對時代的憂慮……就作品整體而論,作者缺乏對人生、社會的深切關注。”[10]對此筆者實在不能贊同。《枕草子》中體現的男性對女性的不負責任、始亂終棄,不是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又是什么呢?還有《枕草子》中強調的男女平等思想,坦言自己心目中有志向的理想女性,以及描寫女性的真實感受等等,這些不是對人生、社會的深切關注又是什么呢?夏洛蒂·勃朗特曾在《簡·愛》中寫道:強調人應該滿足于平靜的生活是沒有用的,他們必須有行動,即便找不到行動的機會,也要去創造它。“千百萬人注定要處在比我更死氣沉沉的困境中,而千百萬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運。誰也不知道除了政治反叛以外,在生活中有多少反叛實踐被掩蓋起來。”可以說,清少納言的創作就是一種反叛實踐,只不過她把自己的激進思想散落于優雅清閑的文字表述中,埋藏在似乎是無關大局、風花雪月的男女情事中,表面上遠離戰火硝煙、刀光劍影的大事件、大斗爭,實際上卻不乏對斑駁的風俗世相、復雜的人情世界的真知灼見,這是清少納言的一種創作策略嗎?關于她的生平事跡及家世背景等問題,沒有太多詳實的資料可供參考,盡管如此,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她所進行的是一次革命,更確切地說,是一次溫柔的革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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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轉引自瑪格麗特·沃特斯. 女權主義簡史[M]. 朱剛等譯,北京: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4:161.
[4]夏洛蒂· 勃朗特. 簡·愛[M]. 凌雯譯.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125-126,125.
[5]簡·奧斯丁. 勸導[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235.
[9]轉引自:清少納言. 枕草子[M]. 清少納言與枕草子——《中外文學》版代序,林文月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3.
[10]劉春英. 日本女性文學史[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