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
羅馬海外殖民地出現于公元前2世紀,時值羅馬已完成對意大利半島的征服,將視角放眼于更廣闊的地中海世界。布匿戰爭期間,西庇阿在西班牙建立了羅馬最初的海外定居地,但此時的定居地還不是正規的殖民地。公元前169年,時任西班牙行政長官的克勞狄烏斯·馬爾塞魯斯在伊比利亞南部建立了西班牙行省的首個羅馬殖民地——科爾多巴。公元前123年,蓋約·格拉古將海外殖民方案提上國家議程,建議設立三個新的殖民地,即意大利南部的納普圖尼亞、米納維亞以及迦太基遺址上的朱諾尼亞;并親自到迦太基監督殖民地的建設[1]Ⅸ.4-Ⅹ.4。但該計劃很快遭到了元老院的強烈反對,最終破產。愷撒獨裁時期,為犒勞士兵、安置貧民,他制定了一套宏偉的殖民計劃,并付諸實踐。但隨著他遇刺身亡,其殖民行動也戛然而止。亞克興戰役后,奧古斯都繼承其父未竟之業,在非洲、西西里、馬其頓、西班牙、阿凱亞、亞洲、敘利亞、拿波高盧和皮西迪亞等行省大規模建立殖民地[2],將羅馬的海外殖民推向高峰。奧古斯都時代之后,羅馬海外殖民衰落。公元2世紀末,羅馬開始大規模建立“名譽殖民地”,即羅馬只向一些城市或地區授予“殖民地”頭銜及相應利益,使之成為殖民地,而不進行正規的殖民安置活動。至此,正規的羅馬殖民地壽終正寢。
海外殖民地自建立后,對帝國境內的羅馬化進程產生了諸多積極的影響,本文試從修建道路、擴展羅馬公民權以及傳播羅馬文化三方面展開論述。
筑路是羅馬統治者推行殖民地建設的常規化舉措。蓋約·格拉古在塞普羅尼亞法中提倡大規模修筑道路,其中有的道路修筑便是為了通向新的殖民地[1]Ⅵ.1-4。皮西迪亞行省在公元前1世紀成立之后,奧古斯都迅速建立6個殖民地。后為連接這幾個殖民地,他又下令修筑塞巴斯蒂大道。這條大路的中心是安提柯,從此地出發,兩條支路繞皮西迪亞三角區域的兩邊而行。西面支路借道阿波羅尼亞,延伸至科瑪瑪、奧爾巴薩、克雷蒙納和帕來斯;東面支路連接伊科尼烏姆和里斯特拉[3]38。約在公元前8年,羅馬將西班牙埃布羅河流域的赫庫來阿大道重新修整,并命名為奧古斯塔大道。這條主干道從高盧的邊境延伸到恩波里埃,經愷撒的殖民地塔拉戈和自治市塞甘圖姆,通向奧古斯都的殖民地伊利其和新迦太基。那么,羅馬為何不遺余力地在殖民地外部建設上花費如此大的功夫?這無疑與殖民地的本質分不開。自羅馬殖民地始建起,其本質就一直被認定為小型羅馬城,或羅馬城的延伸。殖民地的制度結構、市政建設等均以羅馬城為參考模板,以至于現代學者一度認為這些城市僅僅是羅馬城的復制品。實際情況則不盡然,除殖民地建立目的有所不同,殖民地的人口、選址、地方文化等因素上都存在差異。因此,即使是基于相同目的建立的殖民地也具有各自不同的特點。簡言之,羅馬殖民地是“同中存異”的獨特城市群體。羅馬在意大利的統治經驗證明:這些獨特的城市群體一向是羅馬忠實的“盟友”。因而,在殖民政策訴諸于海外之后,殖民地與羅馬本土的相對分離使羅馬執政者認為有必要加強海外殖民地與羅馬本土的聯系,而修建道路幾乎是唯一必要的首選措施。
筑路加強了中央與地方的連接,促使殖民地在帝國統治中發揮重要作用。由于地理位置優越,殖民地成為羅馬海外道路網的重要樞紐,尤其作為行省首府的殖民地往往位于兩條或幾條主干道的連接點上,或具有重要的軍事意義,或為商業貿易牽線搭橋,或兩種作用兼而有之。羅馬在建高盧殖民地拿波時,就積極修建多米提亞大道。這條道路不僅將高盧與西班牙、高盧與意大利連接起來,還經殖民地尼姆斯等地將意大利與西班牙連接起來。多米提亞大道又與阿奎塔尼亞大道在拿波匯合,使拿波成為連接兩條大道的樞紐,戰略意義巨大:一方面,羅馬以拿波為據點,借助多米提亞大道,對西班牙實施有效的管理與控制;另一方面,羅馬以拿波為基點,經阿奎塔尼亞大道,對高盧西南部的阿奎塔尼亞地區進行統治,促使該地最終成為羅馬行省。再如,南部高盧首府阿萊斯(Arles)不僅在羅馬的道路系統中占重要地位,而且在羅馬與高盧之間的商貿活動中發揮積極作用。阿萊斯將意大利與西班牙的尤里亞-奧古斯塔大道跨越羅納河的地方連接起來。奧古斯都統治時期,修建了一條穿越科第安阿爾卑斯山脈的新貿易路線,直接從意大利通往阿萊斯[4],使阿萊斯成為羅馬與南部高盧貿易往來的核心地區。如前所述,奧古斯都修建的塞巴斯蒂大道具有重要意義:在軍事上,便于運送軍隊,進行軍事征服;在政治上,加強殖民地之間的聯系,加強帝國政府對地方的統治;在商貿活動中,通過科瑪瑪的支路將皮西迪亞內陸與東西方貿易路線連接起來[3]40-41,科瑪瑪也因此成為羅馬帝國境內東西方貿易路線的中轉站。
公民權是認定羅馬人身份的標志,獲得公民權是參與羅馬政治和軍事機構的前提。每個公民都擁有證明自己身份的文件形式,比如士兵的銅制“羅馬公民證書”(diploma civitatis)和平民的簡短文件抄本(libellus)[5]315。這些文件使公民擁有的權利合法化。羅馬人一向對公民權的擴展持保守態度,然而一旦城邦國家發展為幅員遼闊的帝國,羅馬就必須面對形勢的變化,轉變態度、改變方針。經歷同盟戰爭的虛驚后,羅馬逐漸將公民權對外開放。殖民地自建立伊始便與公民權存在密切聯系。海外殖民地更可以說是羅馬公民權的代名詞,定居的殖民者均可獲得羅馬公民權。公民權的擴展成為殖民地及周邊地區政治上羅馬化的一個重要方式。
殖民地的建立經常伴隨公民權的授予。愷撒在對外征戰時,首次將羅馬公民權授予意大利半島以外的人民。征服西班牙后,他將公民權與羅馬殖民者的名稱授予當地一些人[6]。高盧成為羅馬領土后,愷撒為回報忠誠的士兵,將公民權授予安置老兵的殖民地。愷撒去世后,奧古斯都繼續將公民權擴展到北高盧,在都靈與奧斯塔河流域的邊界建立殖民地。出土銘文證明,奧古斯都將薩拉希人的殘余并入了他在奧斯塔的殖民地中[5]231。在西西里島,羅馬雖未將公民權授予整個行省,但奧古斯都允許將公民權逐漸授予西西里的公社與地區,并通過建立殖民地來強化這一過程[5]230。西西里行省雖是羅馬第一個行省,但卻不是第一個擁有正規羅馬殖民地的地區,在成為行省和擁有殖民地之間的兩百余年里,西西里的羅馬化進程并不樂觀。確切地說,在西西里行省建立殖民地和推廣羅馬化進程是從奧古斯都去世之后才真正開始的。殖民者以羅馬公民的身份居住在這個曾經以希臘文化為主導的島嶼上,讓當地居民深入了解拉丁文化、親眼見證擁有羅馬公民權的優勢,帶動該島逐漸融入羅馬化的進程當中。
老兵是海外殖民地中羅馬公民權的率先擁有者與傳播者。海外殖民地以老兵殖民地居多,老兵由來自羅馬軍團的退役士兵和來自輔軍的退役士兵構成。軍團士兵在參軍之前便是羅馬公民,輔軍士兵在服役期滿后才可獲得羅馬公民權。克勞狄統治時期,輔軍士兵也獲得退役證(diplomata militaria),以保障士兵獲得的羅馬公民身份[7]。退役后,這些老兵借助公民權的優勢在殖民地享受高于普通居民的財富和榮譽。老兵也常因個人情感定居在他們服役地區所建的殖民地上,并與地方婦女通婚,從而成為羅馬公民權的傳播者。鑒于老兵數量之大,公民權的這種傳播廣度可想而知。從理論上講,一個老兵如能順利地結婚生子,他將至少讓4個人獲得公民權:他的妻子,以及至少3個以上的子女。在內戰后,奧古斯都為“恢復”共和時期的傳統與風紀,同時也為彌補戰爭導致的人口缺失,頒布法律,明令羅馬公民至少要生育3個孩子,并出臺一些鼓勵性措施促使每個家庭完成“規定指標”。因此,不管法令執行的效果如何,老兵聚集的殖民地對公民權的擴展及羅馬化的進程起到的作用,確實不容小覷。
海外殖民地儼然羅馬文化的展示臺,尤其對羅馬文化教育在西部地區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
拉丁語作為羅馬官方語言,勢必會隨殖民者傳入地方。在羅馬化程度較深的高盧和西班牙各行省,拉丁語的運用與普及率較高。高盧人從16歲便進入拉丁修辭學校深造,以便為將來在羅馬政界嶄露頭角做好準備。羅馬化教育幾乎成為高盧人的基礎教育和核心教育[8]。羅馬在諸多城鎮開辦了教育兒童的文法學校,一些殖民地還出現了高級的教育中心。“公元22年,薩克羅維首領把奧坦作為年輕貴族學習的中心。從此以后,奧坦大學也成為一個新興的文化中心”[9]159。在敘利亞行省的貝魯特,學生可以強烈感受到“羅馬”文化的氛圍,法律研究是其中的顯著部分。公元4世紀,一位來自西里西亞克里布拉蘇斯的年輕人的詩篇碑文尤其證實了這一點,這位年輕人正是為羅馬藝術和羅馬法來到貝魯特城學習的[10]。貝魯特作為羅馬文化的核心地區,逐漸成為近東羅馬法的學術中心。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與高盧行省堪稱帝國羅馬化的典范。西班牙殖民地的文化生活層次較高,塔拉戈那的修辭學校吸引帝國境內眾多學生前來學習深造;西塞羅在他的《為阿爾西亞辯護》一文中提到的科爾多巴的詩歌學校亦是西班牙的著名學府[11]。在公元1世紀期間,西班牙行省為推動羅馬文化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塞內加、馬提雅爾、昆體良等許多曾在羅馬名噪一時的詩人與作家都來自西班牙。高盧行省的一些殖民地也非常著名,例如里昂、維也納,那里不僅建立了許多羅馬學校,當地的音樂堂還成為公眾朗讀的重要場所。高盧人非常擅長演講,“公元1世紀,許多大演說家都是高盧人,像阿爾勒西昂人P.克勞狄烏斯·吉里那利斯、那爾博納人沃提埃努斯·蒙塔努斯、尤里烏斯·阿弗里加努斯”[9]160。此外,羅馬殖民者定居新殖民地的同時,也帶來了相對先進的農耕技術,促進了地方對羅馬農耕文化的接受[12-13]。
在帝國西部,許多殖民地還擁有自己的書店和圖書館。“里昂、維也納、那爾博納和圖盧茲的書店出售的都是最新的希臘、拉丁文學作品。……外省讀者看到的這些書都是羅馬書商委托當地‘負責人’郵寄到外省的,還有一些書是他們親自從羅馬帶回去的”[9]125。有人甚至斥巨資建造圖書館。圖拉真統治時期,迪拉西奧姆殖民地的保護人就花了17萬古羅馬銀幣買下一塊土地,修建圖書館,而且組織一場斗士表演慶賀圖書館的落成[9]139。書店、圖書館的建立彰顯出當地較高的文化水平。特別是書店與圖書館還有所不同,書店作為一種以盈利為主要目的的貿易實體,如果沒有顧客或足夠多的顧客光顧就沒有支撐下去的資金來源。反之,如果一家書店能夠在當地運營下去,說明它能售出足夠多的書籍以維持店鋪的正常運轉。另外,雖然難以確定購買者所屬的文化層面,但從書店出售的希臘拉丁文學作品來看,購買者必定對希臘語或拉丁語有所了解,甚至具備讀、寫這兩種語言的能力。當地方居民在閱覽書籍的同時,也在與書籍承載的文化進行交流。因而,羅馬統治者在殖民地建立和發展書店與圖書館的過程中,將羅馬文化通過這些文化載體迅速向地中海區域傳播。
綜上,海外殖民地因其宏大的規模與獨特的地位對羅馬帝國貢獻巨大,尤其對地中海周邊文明的羅馬化進程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對地中海世界而言,海外殖民地好比羅馬文明擴張的棋子,羅馬帝國以這些棋子為跳板,對差異巨大的不同文明進行整合,從而使地中海像后來的不列顛一樣,在歷史中首次由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轉變為兼具了地理與國家的雙重含義[14]。地中海在此后一段歷史中只臣服于一個帝國和一種文明。羅馬化了的地中海區域成就了羅馬世界性帝國的稱號與地位,更影響了后世的西方文明,為后來的文明積淀與保存了豐厚的文化底蘊。就像雅各布·布克哈特所說,“沒有羅馬人建立的世界性帝國,人文的傳承就有可能會中斷”[15]83。即使這個世界性帝國后來長期處于動蕩不安中,但它始終沒有停止重新統一的努力,分裂與統一的交替出現“不能簡單地被看成是權力欲作祟的結果,而應當被視作一個整體的一部分試圖重新回到其本體的傾向”[15]83。這就是羅馬化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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