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古代寶塔詩

摘 要：寶塔詩是異形詩的一種，具有獨特的價值。本文著力探究寶塔詩的起源，并且對其發展和流變進行了梳理，力求展示寶塔詩這種文學樣式的概貌。

關鍵詞：寶塔詩；起源；發展；流變

作者簡介：朱晶晶（2011210355），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2

中華民族的古典詩歌浩瀚如海，歷史悠久，自古便有“詩言志”的傳統。因此詩歌大多具有抒發懷抱的功能，是受歷代詩人重視的一種文體。然而，有些詩歌的表現形式較為靈活，是我國古典詩海中縱橫交錯的支流，在民間尤為喜聞樂見，但卻被文人騷客視為“文字游戲”，難登大雅之堂。如有屈曲成文的盤中詩；有藏詩數千首于縱橫排列之中的璇璣圖詩；有通篇韻腳用一個字的同韻詩；有要求兩句顛倒成文并且押韻的倒韻詩；有挨次一問一答到底的問答詩；有提出一系列問題而無答詞的問難詩；有以“了”、“噫”、“兮”一貫始終的語氣詩；也有用一字句逐漸遞增至五、七字句的寶塔詩。寶塔詩是中國古代詩歌中最富圖畫美的異形詩，在對追求詩歌的形式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并且能夠給讀者帶來了獨特的審美體驗。因此探究梳理寶塔詩的起源、發展和流變對研究異形詩是不無裨益的。

一、寶塔詩的起源

顧名思義，寶塔詩的圖形有如寶塔，在形式上由單字依據一定規則加字層壘，帶有游戲性質，是雜言詩體的一種。對于寶塔詩具體產生的時代，由于原始資料的匱乏，目前尚無定論。但是在古人的記載中，還是可以略窺一些端倪的。寶塔詩的淵源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所說：“離合之發，則萌于圖讖；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聯句共韻，則柏梁餘制?！盵1]我國古代詩歌多為形式嚴謹、字數齊整的格律詩體，而寶塔詩卻恰恰相反，每句字數不一，富有圖像美，但它卻是古代漢詩中占絕對優勢的“齊言體”的必要補充形式。雖然寶塔詩并不“齊言”，但是整個形體呈現出和諧、均衡、渾圓的中國古典美學精神，也講究格律。

目前最早可考的寶塔詩似乎為隋代詩人鄭世翼的一首三五七言詩。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中作有如下記載：“有雜言，有三五七言，隋鄭世翼有此詩：‘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有一字至七字，唐張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2]鄭世翼的這首詩已初具寶塔詩的雛形，但是首句字數為三字，并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寶塔詩。趙翼《陔余叢考》中同樣記載了此詩，但卻認為是李白的作品：“三五七言詩起于李太白：‘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此其濫觴也?！盵3]這首秋夜懷人的悲思之作，一般認為是李白之作。在嚴羽的記載中，中唐詩人張南史已作有一字至七字的寶塔詩，如其《雪》詩：“雪，雪?；ㄆ衿?。結陰風，凝暮節。高嶺虛晶，平原廣潔。初從云外飄，還向空中噎。千門萬戶皆靜，獸炭皮裘自熱。此時雙舞洛陽人，誰悟郢中歌斷絕?！盵4]（《全唐詩》卷296）

一般認為，真正的寶塔詩始于中唐。據《填詞名解》記載：“一七體‘詩’始自唐人送白樂天席上指物為賦。”[5]計有功《唐詩紀事》對于此事有詳細的記錄，其卷三十九“韋式”云：“樂天分司東洛，朝賢悉會興化亭送別，酒酣，各請一字至七字詩，以題為韻?！盵6]當時參加寫詩的有王起、李紳、令狐楚、元稹、魏扶、韋式、張籍、范堯左、白居易等九人，其詩作均流傳于世?！稓J定詞譜》卷十一收入此體，并定名為《一七令》，后代更沿用為詞調。《一七令》的形式頗為怪異，句式特殊，由一字句逐漸遞增至七字句，橫向排列，即成寶塔形。除此之外，它還具有兩個特點[7]：一是以詩題為韻，這樣就限定詩題只能是一個字。比如白居易此詩題目是“詩”，其他人分別是“花”、“月”、“山”、“茶”、“愁”、“竹”、“書”等。既立題，又限韻，這種寫法相當別致。二是此體初創時，一字句為單句，二字句至七字句均為雙句，上句跟下句平仄相對。而后代連一字句都改成雙句，但為迭字句，便形成《一七令》的又一體。另外據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還有大歷詩人的聯句，《入五云溪寄諸公聯句從一字至九字》、《登法華寺最高頂憶院中諸公從一字至九字》，同聯句者有鮑防、嚴維、周政、張叔政等人。[8]此種聯句增至九字，寶塔詩的形式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試看《入五云溪寄諸公聯句從一字至九字》（聯句者姓名省略）：“東，西。步月，尋溪。鳥有宿，猿又啼。狂流礙石，迸筍穿磎。望望人煙遠，行行蘿經迷。探題只應盡墨，持贈更欲封泥。松下流時何歲月，云中幽處屢攀躋。乘興不知山路遠近，緣情莫問日過高低。靜聽林下潺潺足湍瀨，厭聞城中喧喧多古鼙。”此詩不僅在《一七令》末聯七字的基礎上增至九字，還新添入了偶數字聯，是為寶塔詩的一種新的體式。

那么最早的寶塔詩究竟出自誰之手呢？戴偉華于2003年在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義凈詩二首探微》一文詳細論述了初唐詩僧義凈的《一三五七九言》詩為“寶塔詩”之祖：

游

愁

赤縣遠

丹思抽

鷲嶺寒風駛

龍河激水流

既喜朝聞日復日

不覺頹年秋更秋

已畢耆山本愿誠難遇

終望持經振錫往神州

此詩被《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誤收于隋詩卷十“釋慧英”名下，但由于義凈所撰《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載有此詩，其作者當為義凈。王昆吾在《唐代酒令藝術》第四章“唱和”中探討了《一三五七九言》詩應是義凈和無行的唱和之作。據義凈《高僧傳》的自述，他曾遠赴印度求法。戴偉華由此猜測，此詩的形式可能受到佛教中“數”的啟示，亦或與印度梵音和印度民歌有關。

二、寶塔詩的發展與流變

不可否認寶塔詩具有文字游戲和詩歌娛樂的成分，寶塔詩也常常產生在文人之間以詩相戲、相樂的社交活動中，如著名的《一七令》便是唐代“唱和詩”中極受歡迎的詩體之一。而游戲娛樂正是詩歌應該有的功能之一?！耙粋€詩人過分把精力花在形式技巧上做功夫，固然容易走上輕薄纖巧的路。不過我們把詩中文字游戲的成分一筆勾銷，也未免操之過‘激’?！盵9]（《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游戲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情感的需要，保持心智健全，也是為了審美的需要。注重形體美的寶塔詩可以帶來文本的視覺上的快感和閱讀的快感，讓人耳目一新，不僅滿足人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也可以使人在精神上得到愉快感受。寶塔詩起源于人的創造天性和文體自身的更新潛能，具有特殊的文體價值和文化意味。它不僅具有詩歌藝術應該有的游戲功能，還能夠通過超語義的方式更好地呈現詩的意蘊。寶塔詩注重視覺效應，即文本的平面感和立體感所交叉構成的空間感，富有形象別致的建筑美。創作寶塔詩不僅能夠讓詩人更好地體會到詩歌藝術的精致性，還有助于詩人的創造性思維的發揮。因此寶塔詩具有其自己一定的價值。

初唐詩僧義凈創作了《一三五七九言》詩，為寶塔詩之祖，獨創了富有圖案形式的詩體，繼其之后有詩人對義凈此詩的形式進行了改造。一部分詩人如李白等省去一字聯和九字聯，改為三五七言的模式對寶塔詩進行創作。趙翼《陔余叢考》卷二三云：“劉長卿《送陸澧》詩云：‘新安路，人來去。早潮復晚潮，明日知何處？潮水無情亦解歸，自憐常在新安住?！慰苋R公《江南春》詩云：‘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杳花飛。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疒w秉文詩云：‘秋風清，秋月明。白露夜深重，白云秋曉輕。夢回酒渴呼童起，枕上轆轤三兩聲?！詹槌醢住对伜煛芬皇祝砸蛔种疗咦?，又為創體。”[10]趙翼還認為清代查初白的《詠簾》首句由三字變為一字，是為創體，其實早在唐代白居易等人唱和的《一七令》的形式已經是一字至七字了，其為義凈《一三五七九言》詩的變式，省去了九字聯，一字句變為單句。如白居易《一七令·賦詩字》云：

詩

綺美

環奇

明月夜

落花時

能助歡笑

亦傷別離

調清金石怨

吟苦鬼神悲

天下只應我愛

世間惟有君知

自從都尉別蘇句

便到司空送白辭

全詩通過由短到長的遞增句式，形象地描述了詩歌的美學價值、社會作用以及詩歌跟作者的密切關系。

清人吳敬梓在其著名的小說《儒林外史》第二回中，借秀才梅玖之口道出了一首膾炙人口的寶塔詩：“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贝嗽姵錆M諧趣，頗有些打油詩的味道，但是在形式上又變了一變。它從一字句逐字依次遞增為七字句，但卻將《一七令》中雙句模式改為了單句模式，顯得短小精悍。

三、小結

寶塔詩是我國古典雜言詩中的一種，形式別具一格。根據上文分析，目前可考的最早一首寶塔詩是初唐詩僧義凈的《一三五七九言》詩。它的產生可能與佛教中的“數”有關，也可能和印度梵音和民歌有關，詩中文字排列成的圖案如同佛塔，富有神秘的宗教意味。此詩形式為首聯每句為一個字，每聯逐句增加兩字，直至九字為止。在此基礎上，后人對此形式作出了多種多樣的改創，形成了許多變式。李白等人省去了一字聯和九字聯，發展完善了三五七言體；白居易等人唱和所作的《一七令》省去了九字聯且一字句變為了雙字句，一般認為“一七體”便是嚴格意義上的寶塔詩。其他寶塔詩基本按照這兩種模式發展，在字數上有所增減，或者增入偶數字聯。此外，在民間還產生了與回文詩相結合的奇特變體。

雖然寶塔詩的創作與文字游戲和娛樂唱和有很大的關系，過于注重形式也容易流于浮華纖巧，產生生拼硬湊、辭不達意、堆砌典故以至割裂詞語等毛病。但是寶塔詩中亦不乏優秀的作品。這種帶有游戲性質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古典詩歌在“詩言志”、“溫柔敦厚”等傳統下的嚴肅性，打破了古典詩歌教化功能的束縛，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性。寶塔詩不僅能夠給讀者帶來審美享受，也能激發詩人的創造性思維，其本身具有相當的價值，應當引起詩歌研究者的注意。

注釋：

[1]轉引自王珂：《寶塔詩在現代詩學視野中的文體價值》，貴州社會科學，2002（07）。

[2]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出版社，2006年版，第690頁。

[3]轉引自戴偉華：《義凈詩二首探微》，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06）。

[4]同上。

[5]轉引自張勛宗《野詩雜談》，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1993年第3期。

[6]轉引自周溶泉等主編《歷代怨詩趣詩怪詩鑒賞辭典》，江蘇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756頁。

[7]見《歷代怨詩趣詩怪詩鑒賞詞典》，第758頁。

[8]轉引自《義凈詩二首探微》。

[9]轉引自《寶塔詩在現代詩學視野中的文體價值》。

[10]轉引自《義凈詩二首探微》。

參考文獻：

[1]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4.

[2]周溶泉、徐應佩、姜光斗、顧啟主編.歷代怨詩趣詩怪詩鑒賞辭典[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9.

[3]王珂.寶塔詩在現代詩學視野中的文體價值[J].貴州社會科學，2002（07）.

[4]戴偉華.義凈詩二首探微[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3（06）.

[5]黃凌.漢語異形詩再探[J].社科縱橫，1998年第5期.

[6]野詩雜談.張勛宗[J].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3期.

[7]吳慧穎.五花八門的寶塔詩[J].閱讀與寫作，1998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