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學不等于歷史,因此研究文學作品應從文本出發,循著創作規律和人情物理對人物做出客觀、全面和深入的分析。對《紅樓夢》中眾說紛紜的秦可卿亦是如此。筆者以為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一個雙重性的人物。其是一個既“淫”且“德”的獨特的“這一個”,體現了曹雪芹有別于傳統的善惡二分、非黑即白的獨特的美學思想,正如魯迅先生所評價的“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
關鍵詞:秦可卿;“淫”;“德”
作者簡介:
寧秀麗(1976-),女,濟南大學歷史與文化產業學院講師。
范麗敏(1974-)女,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2
一、引言
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一個獨特的形象。這在于她 “大淫”(與公公賈珍有亂倫的丑行,有“淫誘”寶玉的嫌疑)又“大德”(為家族著想,魂托鳳姐,深謀遠慮,見識才干在賈府眾須眉濁物和女管家鳳姐之上);出場晚退場早(第五回始出場,第十三回即離去)且死的“詭異”, 可以說是一個神龍無蹤、很有些“奇幻”色彩的人物。是以“秦可卿”成為了“紅學”研究中的一個熱點,甚至還成了一門專學,這就是劉心武先生所提出的“秦學”,一時之間轟動一時,成為了學界坊間的熱門話題。“秦學”的主要觀點認為 (見劉心武《秦可卿之死》、《紅樓三釵之謎》——《秦可卿之死》、《賈元春之死》、《妙玉之死》、《畫梁春盡落香塵——解讀<紅樓夢>》等著作):秦可卿的原型是清朝康熙年間廢太子胤礽的女兒;圍繞秦可卿的身世,隱寓了康雍乾時期的重大政治斗爭,即宮廷奪權斗爭;秦可卿之死是由于《紅樓夢》中賈府的原型——曹家卷入政治斗爭后失敗的犧牲品;秦可卿和賈珍不是公占子媳的亂倫關系,而是所謂的“愛情”。對此,已有不少專家學者提出了批評,如蔡義江《無秘可揭 無謎可猜——從紅學熱賣品“秦學”看索隱回頭路走不通》(《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1期)、沈治鈞《何須漫相弄 幾許費精神——評<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1期)、張書才《<劉心武揭秘紅樓夢>芻議》(《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1期)等,如,張書才先生云:“文學不同于現實,小說不等于歷史”。[1]沈治鈞先生云:“《紅樓夢》是小說,不是史籍,更不是謎面。取消小說與史籍的界限,弄假成真,將賈府當做曹家,拿虛構的藝術形象比附歷史人物,必然陷入抉微索隱的泥潭。”[2]呂啟祥先生云:“文學,歸根結蒂屬于審美的領域,讓秦可卿從所謂廢太子之女的猜想回到小說中來,使之‘歸位’,回歸它應有的文學品位。這也許被喜歡獵奇窺秘的人們看作是老生常談,而美感和詩意,往往就蘊藏在平淡尋常之中,這正是《紅樓夢》之所以歷久彌新的審美品格。”[3]趙建忠先生云:“《紅樓夢》的偉大,首先是因為她充盈著宇宙人生的形上思考,完全沒有必要那樣刻意求深去把這部寫實偉著變成‘文化謎藏’,完全沒有必要把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淚’還原成‘滿紙荒唐言’,因為中國小說發展史的軌跡表明,從‘歷史小說’向‘人情小說’的衍變,是一種進化的必然,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就已經把‘歷來野史’駁得體無完膚,他怎么可能再去寫被他否定的那些‘皆蹈以轍’的‘歷史小說’呢?他深深關注的是現實中人性的美以及這種美在‘集體無意識’氛圍中令人心痛的毀滅!別說是一個‘秦可卿’原型,就是整部清史也籠罩不住博大精深的《紅樓夢》。”[4]羅嘉慧先生云:“對《紅樓夢》的研究應回歸到文學本原,用文學研究的方法對文本內容進行探討。如果把小說當成家譜,傳記或“秘史”之類,過多地索隱、考證、尋索文本沒有的東西,這樣就又回到了舊紅學的老一套循環之中,而小說《紅樓夢》的真面目可能會越來越模糊。”[5]
因此,本文擬從文學的角度對秦可卿這個人物進行客觀、全面、深入的解讀,力圖還原其作為一個文學形象的本來面貌。
二、秦可卿之“大淫”
秦可卿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在目前的學界主要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大淫”或“大德”。而筆者以為聯系文本的客觀實際秦可卿應是中國文學史上首次出現的一個“淫”而“德”的獨特形象,是獨特的這一個。
“大淫”。
首先,“淫合”賈珍。
根據小說的描寫及脂批這一點應是無可否認的。
第七回寫賈家的老仆焦大怒罵:“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再加上以后的情節描寫與暗示如秦可卿的突然“患病”、死時寧榮兩府人的反應、死后丈夫賈蓉的冷漠,公公賈珍、婆婆尤氏以及丫頭瑞珠、寶珠等的反常表現等都已充分說明了賈珍與秦可卿存在淫亂關系。
再是根據脂批。
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三回回末有如下朱筆批語:
“秦可抑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在這樣的事實基礎上我們進一步推測秦可卿對于此事的主觀態度,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與賈珍的淫亂出于自愿,甚或愛情;一是被迫的。第一種出于自愿。人的感情是復雜的,尤其在愛情方面,秦可卿出于情欲的需求或其他而自愿與賈珍發生性關系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但,從情理而論,第二種被迫的似更合理一些。可卿出身卑微,原是養生堂的一個棄嬰,因工部營繕郎秦業無子女所以被其收養,后來有幸嫁到賈家這樣的貴族之家。可是賈家的寧國府是一個什么樣的生存環境呢?下人且不考慮,拿可卿必須直接面對的三個人來說,公公賈珍與丈夫賈蓉皆是無恥濫淫之徒,婆婆尤氏一味迎合順從丈夫,在這樣的情況下,有著絕色容顏(兼有釵黛之美)的可卿怎能逃得出賈珍的魔掌!就像家庭貧賤、無以為生的尤二姐、尤三姐姐妹分別被姐夫賈珍、外甥賈蓉玩弄一樣,可卿何以自保?但不管屬于哪一種情況—自愿或者被迫,可卿的內心都是深受煎熬的,否則,她也就不會憂慮成疾,更不會自殺身亡了,可見其還是有著強烈的羞惡之心的。
其次,“淫誘”寶玉。
根據文本分析,此應是誤解。
第五回寫因寧國府梅花盛開,寶玉陪受邀而來的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等前來賞花,中午寶玉困倦,由秦氏安排在自己的臥室午睡,在此寶玉做了個夢,夢見由秦氏引導到一個所在,即所謂“太虛幻境”是也。在“太虛幻境”的“薄命司”寶玉看到了所謂“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的圖畫、詩詞,后來又被引入內殿,被安排與被稱為警幻仙姑之妹的“乳名兼美字可卿者” 成親,并在夢中與此“可卿”做了“兒女之事”, 醒后大腿處“冰涼一片沾濕”。據此有學者認為這段描寫說明秦可卿引誘了賈寶玉并與之發生了性關系。筆者以為此說不通。試想寶玉午睡時有眾丫鬟環侍,可卿哪得機會?且小說明明白白寫著寶玉夢中喚“可卿救我”時“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并對寶玉夢中叫出自己的小名表示“納悶”,且寶玉醒后大腿間“冰涼一片沾濕”也表明寶玉只是做了一個春夢而已。正如一些學者所指出的,寶玉關于可卿的春夢是弗洛伊德愿望滿足學說的絕佳例子。在小說中他的夢建構了一個關于他和秦可卿聯系的情欲的主題,但它首先是寶玉這一方心理的主觀的主題。寶玉夢中的愿望滿足特質再次被那個集秦可卿、林黛玉和薛寶釵特色于一身的人物進一步地強調了。”[6]羅嘉慧《賈寶玉性夢解析與秦可卿形象定位》云:“這個夢的情節,表明了寶玉性意識的萌芽,即清代王希廉所講的‘寶玉之情竇從此而開’,這是一個身體正常健康的男孩發育過程中的一個必然現象:性夢。小說的描寫是十分貼近自然和真實的”,體現了作者“獨特的對生活本質的終極關注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7]張向偉《秦可卿入夢原因淺析》(《安徽文學》2007年第6期)亦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了寶玉之夢中與可卿成婚,不過是一個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的正常的性夢而已。
三、秦可卿之“大德”
可卿之“大德”見證于可卿臨終魂托鳳姐一段。
第十三回可卿臨終托夢于鳳姐:
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莫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以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期只恐后悔無益了。
論者之所以會有非“大淫”即“大德”,“淫”與“德”不能共存的觀點,是因為受“萬惡淫為首”的傳統觀念和思維方式影響的結果。事實上“淫”與“德”并沒有必然的、絕對的對立關系,只有那種將“貞”或“淫”視為一個人尤其是女人的唯一品行或全部道德的思維方式才會這樣認為。[8]一個人有“淫”行并不一定就是個無“德”之人,并不一定就一定無才干和識見。就像書中的賈璉,一方面就像賈母罵他的“成日家偷雞摸狗,臟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第四十四回),是個 “大淫”之人,然而另一方面其卻又有著比其父賈赦甚至其叔賈政(賈政薦舉貪污的賈雨村并和他交好,為內甥薛蟠兩次打死人命而找賈雨村說情枉法)還正直得多的、可以被稱為“德”的品性:第四十八回賈赦為了得到石呆子的幾把扇子,假手賈雨村,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賈璉看不過去,說“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么能為”,被賈赦暴打一頓。可見“淫”與“德”并不具有必然相反的關系。
至于可卿以出身低微之人何以會有這樣的見識?我想是由于可卿出身卑微,所以才居安思危、富而慮貧,比賈府出身富貴的主子們更加清醒,才思慮出胸中這番見識。
四、結語
魯迅先生早就說過:“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9]所以秦可卿這種“淫”而“德”的形象正如張興德在《<紅樓夢>的第三種讀法》中所說的:“她一方面端莊美麗、‘溫柔和順’、‘心性高強’、‘聰明不過’,有遠見卓識;另一方面,她又和賈珍有說不清的關系,最后非正常死亡。這正是她思想性格的兩重性,是真、善、美和假、惡、丑的有機統一體。總的看,這個人物形象是和諧的,作者寫的也是成功的。這種真、美、善和假、丑、惡的對立統一于一身的思想性格,《紅樓夢》中不獨秦可卿一人。寶玉是‘清寶玉’和‘濁寶玉’的統一;鳳姐是聰明、能干和兇狠、毒辣的統一;黛玉是詩人的氣質、睿智的思想和簡單單純、多愁善感、多疑愛使小性子的統一;薛寶釵是博學多才、美貌端莊的淑女形象和偽善自私、冷酷無情的思想的統一,等等。” [10]
曹雪芹以悲憫的情懷塑造了一系列女性人物,盡管曹公未作貶褒,但大多數是瑕瑜互見的,秦可卿亦是如此。她是一個有優點也有缺點的人物,曹公站在人性的高度對這個人物表達了深深的悲憫與同情。總之秦可卿就是這樣一個“大淫”又“大德”并終為“道德”所殺的獨特的悲劇形象。(通訊作者:范麗敏,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注釋:
[1]張書才:《<劉心武揭秘紅樓夢>芻議》,《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1期,第122頁。
[2]沈治鈞:《何須漫相弄 幾許費精神——評<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1期,第65頁。
[3]呂啟祥:《秦可卿形象的詩意空間——兼說守護<紅樓夢> 的文學家園》,《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4期,第1頁。
[4]趙建忠:《探佚、新索隱、原型研究及其它——劉心武“秦學”的理論困境和文獻缺乏》,《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1期,第168-169頁。
[5]羅嘉慧:《賈寶玉性夢解析與秦可卿形象定位》,《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4期,第115頁。
[6]羅嘉慧:《賈寶玉性夢解析與秦可卿形象定位》,《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4期,第106-107、107頁。
[7]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載《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8頁。
[8]王濟遠,王建成:《“疾病”的隱喻與影視劇敘事》,《東岳論叢》2012年第11期,第116頁。
[9]張興德:《<紅樓夢>的第三種讀法》,沈陽出版社, 2006年版,第97頁。
[10]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載《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