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重視“落葉歸根”,中國人都非常希望安葬鄉(xiāng)土故園,白先勇《骨灰》中兩個主要人物羅任重和龍鼎立卻不約而同地從兩個相反方向走向了同一結(jié)局:將異國他鄉(xiāng)作為自己人生的最后歸宿,這就更加重了漂泊者的哀音。本論文試從死亡、文化、政治歷史等方面來簡單分析《骨灰》的悲劇意識。
關(guān)鍵詞:白先勇;《骨灰》;悲劇意識
作者簡介:王艷平,女,鶴壁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人文教育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6-0-02
作為“現(xiàn)代中國最敏感的傷心人”,白先勇的作品幾乎無一例外地帶有著濃郁的悲劇色彩,而在時空跨度將近五十年的《骨灰》中,那種歷史興衰感和人世滄桑感更是無比強烈。
《骨灰》故事很簡單,旅美青年華人學者羅齊生即將回上海安葬父親骨灰,臨行前,去看望大伯羅任重,在大伯家無意中見到了剛從上海來美的表伯父龍鼎立,小說主要寫的就是三人這短短幾小時的見面。作品中兩個主要人物大伯羅任重和表伯龍鼎立早年在大陸時都風華正茂,忠誠愛國,也正因為各自的“愛國”使彼此成為了“敵人”,在經(jīng)歷了一番頗為相似的人生坎坷和精神磨難之后,當他們在風燭殘年在異國他鄉(xiāng)再次相會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大家辛苦了一場,都白費了”,甚至兩個當年各為理想效忠的老人都要央求侄子為其料理后事,兩個深愛自己祖國的人,老來卻要背井離鄉(xiāng),讓自己的骨灰客葬異國,流落他鄉(xiāng)。這該是何等悲愴與絕望!
小說主要圍繞“骨灰”寫了中國近五十年歷史,內(nèi)容多涉及死亡、歷史文化、政治,因此本論文主要從死亡、文化、政治歷史等方面來簡析此作的悲劇意識。
一、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
存在主義認為,人在世界上總是痛苦不安,人的價值飄忽不定,人生“無家可歸”,人生永遠是一個未知數(shù),他來自烏有,去向子虛。海德格爾認為,人是向死而生的。
死亡作為文學母題之一,與文學有著先天不解之緣。《骨灰》開篇就提到“父親的骨灰終于有了下落”,進而敘述骨灰的尋找過程,母親的死亡,父親的死亡,“我”去參加父親追悼會前去看望大伯見到了表伯媽的骨灰,大伯與表伯父談話中的“料理后事”,蕭鷹將軍的死,最后夢境等等,死亡成為這篇作品始終揮之不去的一個陰影。
母親的去世在白先勇內(nèi)心投下了沉重的陰影,使他樹立了牢固的死亡意識,也更關(guān)注人類生存。從這個意義上說,對死亡的探討就是對生存的思考。由于受存在主義影響,白先勇對死亡的描寫自然會有存在主義的影子,在敘說死亡時,對人的生存的偶然性、荒謬性和悲劇性有著突出展現(xiàn)。
大伯原是國民黨軍官,是屢立戰(zhàn)功的抗日英雄,也幫國民黨殺共產(chǎn)黨及抓反國民黨的“民主人士”,但抗戰(zhàn)勝利后,卻因不肯同流合污,結(jié)果被同志誣陷,說他關(guān)在“七十六號”時,有通敵之嫌。來到臺灣,“因為人事更替,大伯耿直固執(zhí)的個性,不合時宜,起先是遭到排擠,后來被人誣告了一狀,到外島去坐了了兩年牢……”晚年在異國擺了個舊書攤為生,落魄潦倒,面臨著即將到來的死亡,有著客死異鄉(xiāng)魂歸何處的悲哀與無奈。
表伯父是知識分子、民主斗士,對國民黨政府的墮落、腐敗、黑暗、專制進行了猛烈的揭露和抨擊,“一天到晚在《大公報》上發(fā)表反政府的言論,又帶領(lǐng)學生鬧學潮”,搞“和平運動”,因此被自己表哥“抓了起來”,上海一解放,就率領(lǐng)“民盟”代表團去歡迎陳毅。但卻在“反右“中受盡折磨”,“文革”時候,因為“政治問題”被發(fā)配到龍華的“五七干校”,鏟墳開農(nóng)場。平反后到美國就是想為自己和老伴尋找一個骨灰存放地。
兩個勢不兩立的人卻有著幾乎相同的人生遭遇和精神磨難:他們所支持的政黨反過來攻擊他們,各自向往的希望理想不但落空,而且錯位,相聚之后共同生出大家白辛苦一場的感悟后,又面臨同樣一個問題—死亡。在處理骨灰問題上,兩人選擇的方式不盡相同,大伯要“統(tǒng)統(tǒng)撒到海里,任它飄到大陸也好,飄到臺灣也好”,千萬莫葬在美國;表伯父則想在美國找個普通的干凈的地方作為安放骨灰之所。
這樣的情形是當初誰也不可能預料得到的,兩個深愛自己祖國的人卻最終選擇異鄉(xiāng)他國作為自己的人生歸宿,死亡帶給他們的精神打擊可能比肉體消亡更要沉重、痛苦,生存的荒謬感、悲劇感在兩個主人公身上無情地被顯現(xiàn)、突出。
二、傳統(tǒng)文化的失落與衰微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葉落歸根”、“狐死首丘”早已深植于每個中國人的心中,中國禮俗重視“安葬”,這與我們的儒家文化有著很深的根源。儒家認為生死相通,死后要選擇與祖先同在一處的墓地,還要看風水,以使后代子孫昌盛。在宗祠里立上牌位,每年有子孫掃墓、祭拜,永遠為后人追念。因此中國老人非常希望安葬鄉(xiāng)土故園,以求死得心安。
然而作品中兩位為自己理想效忠的老人卻落得死無葬身之地,只有背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約而同選擇異國他鄉(xiāng)作為自己的最后歸宿,這種背棄的背后有多少堅守的傷心與絕望。表伯父對“文革”中天天挖死人骨頭心有余悸,“那是個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里,”也統(tǒng)統(tǒng)給挖了出來,連死人都不能安,中國傳統(tǒng)文化被摧殘到了何種地步,怎么還敢留自己骨灰在此呢?所以風燭殘年跑到國外想為自己和妻子找個安息的地方。而大伯呢,早已成為了漂泊者,生年不能回到故里,死后也只是交代侄子將其骨灰撒到海里,任其漂流。
齊生父親在“文革”中被批判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反革命分子”等,死在勞改場,骨灰卻一直找不到,但當齊生這個“歸國學人”為美國公司與中國做了三千多萬美元的交易以及技術(shù)合作,骨灰很快找到,而且要為之“平反”,這是何等荒唐與諷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仁義禮智信”都已然失落,剩下的只是功利。
三、政治歷史的思考
“文革”作為一個巨大的歷史、社會、人性悲劇已經(jīng)在政治上被徹底否定,但它對我們文化所造成的傷害確實無法抹滅的。龍鼎立等“民盟領(lǐng)袖”給“斗得余生不得、欲死不能”,“一個個都噤若寒蟬了”;羅任平這樣的學術(shù)權(quán)威被下放到崇明島勞改,死后骨灰竟下落不明。這都可以看出白先勇對“文革”的強烈控訴,“中國人對自己文化的破壞那么徹底,世界上好像沒有哪個民族對自己傳統(tǒng)文化那么痛恨,好像必要去之而后快”。“文化大革命是中國人的道德破產(chǎn),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大污點”。
然而白先勇思考的還有更深層次的政治內(nèi)涵。《骨灰》時空跨度很大,地域涉及大陸、臺灣與美國;時間從抗戰(zhàn)時代、內(nèi)戰(zhàn)時代到分裂時代,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近半個世紀的悲劇,可謂是簡潔的中華現(xiàn)代民族史的寫照。作品正好寫成于1986年,此時正是大陸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并提出一國兩制,實現(xiàn)第三次國共合作的建國綱領(lǐng)之后,而這個政策和綱領(lǐng),總結(jié)了中華民族兄弟鬩墻的慘痛歷史教訓,又代表了海峽兩岸億萬人民和國共兩黨長遠的共同利害。羅任重和龍鼎立在血緣上是一家,但因為有著不同的政治信仰,導致兩人走上了不同的政治道路,一個是對國民黨忠心耿耿的特工,一個是站在共產(chǎn)黨一邊的民主斗士,在為各自理想奮斗中,他們反目成仇,可多年后在異國重新聚首,當年的特工已遭排擠,民主斗士成了“右派”,過去的政治對頭又恢復了溫暖的親情,對歷經(jīng)劫難之后還能幸存的他們來說,最深的感觸就是當初的政治斗爭都白辛苦了,他們領(lǐng)悟到:在復雜難測的政治斗爭中,他們都不是贏家最后只能流落他鄉(xiāng)以度殘年,乃至客葬異國,而這樣的醒悟是以他們一生的痛苦磨難為代價才得出的。兩人的歷程表明在政治斗爭復雜的中國現(xiàn)代史中,生存于其間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卷入到政治斗爭的漩渦,人在政治斗爭中是渺小而無力的,只能被動地隨波逐流,而且政治斗爭的方向和結(jié)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而兩人最后的共識表明黨派之爭只能使民族和國家墮入毀滅的深淵,消除分歧,攜手共進才能使中華民族再度強大。
白先勇對兩岸兄弟鬩墻狀態(tài)很痛心,他曾說:“要不是國家政治分裂,我怎么會留在美國過寄人籬下的生活呢?”“我愛中國,但我愛的中國既不是國民黨的中國,也不是共產(chǎn)黨的中國,我愛的是有五千年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我們的國家在政治上暫時不能統(tǒng)一,但在文化上確是可以先統(tǒng)一的”。 《骨灰》充分表現(xiàn)出白先勇可貴的時代敏感和高度的民族情結(jié),表現(xiàn)了一種中華民族高于一切的“民族至上”情感。
死亡是人類最終的結(jié)局,誰也難以逃脫, “落葉歸根”是所有中國人對自己最終歸宿的最好選擇,然而由于歷史的乖離,時代的殘酷,使得當年各自為理想效忠的老人風燭殘年卻無所歸依,背井離鄉(xiāng),讓自己的骨灰客葬異國,死后都難以回歸故里,那么他們的靈魂將歸向何處?個人的遭遇一定程度上是國家命運的象征,這就可以見出,由于歷史政治原因,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遭遇到嚴重摧殘和蹂躪,國家已經(jīng)滿目瘡痍,這樣的悲劇和傷痛譜就了近五十年的中華民族歷史。展現(xiàn)一段悲慘歷史,不是為了讓人為之傷痛而已,更重要的是為了引起人們的警醒與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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