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約Soho區西端的工作室里,現年84歲的歐登伯格戴著時髦的玳瑁圓眼鏡,舉手投足透露著歐陸舊世界的文雅。作為僅存的幾位波普藝術大師中的佼佼者,歐登伯格的作品常被解讀為對浮夸藝術世界的嘲諷,但談及今年四月在MoMA舉辦的展覽《克拉斯·歐登伯格:街道與商店》(Claes Oldenburg: The Street and the Store),這位老人卻顯得幽默十足,他說由于展出的物件很大,所以在報紙上的廣告也很大。
“如果你想做真正的藝術家,就得不斷自省。”他說,“我的很多作品都源自我的生活經歷。生活環境改變,我的作品也會跟著變。”歐登伯格在芝加哥長大,1956年搬到紐約,最后在下東區這個在他看來“最刺激的地方”安頓下來。
上世紀50年代,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弗朗茲·克蘭(Franz Kline)炫目的抽象畫已讓大眾審美疲勞,但沒人知道下一個潮流是什么。歐登伯格說:“那是蓄勢待發的時刻。60年代,一切都像是在突然之間——重新開始了。尤其是肯尼迪當選后,人們感覺這個國家就要復蘇了。”歐登伯格認為,藝術家的工作就是投身于這股能量之中,“融入周圍的環境,用想象力和身邊的材料創造藝術”。

MoMA的策展人安·特姆金是歐登伯格展覽的協調員,她說歐登伯格的第一件成熟作品《街道》(The Street, 1960)是“當之無愧的杰作”。這件裝置作品誕生的時候,大多數人還不知道“裝置作品”為何物。該作品在華盛頓廣場一個破舊的地下畫廊里展出了6周:作品都是用隨手找到的硬紙板做成的,浸透了黑色顏料,勉強可以辨認出有行人、汽車、自行車和槍械——這些都是下東區的基本生活元素。畫廊地板上則灑滿了歐登伯格在居所附近的人行道上撿來的碎屑,這一團亂糟糟的東西還是他早期《偶發藝術》表演的布景。其中一場表演叫《城市快照》 ,歐登伯格穿著破布條,在垃圾堆里翻滾,最后掏出一把硬紙板做的手槍,假裝自殺。“人們不太接受我們的表演,”他回憶道,“但我們在改變規則。”
馬里蘭大學的教授約書亞·香農(Joshua Shannon)說歐登伯格最早的作品見證了紐約經濟轉型的一刻:之前是生產商品,這一點能從下東區的血汗商店看出來;之后是提供金融、廣告等服務商品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取代了紐約城里這些舊建筑。
香農說道:“波普藝術,在大多數人眼里不過是‘嘿!看吶,商業元素——我要把它們與高雅藝術結合起來’。而實際上,這門藝術要復雜得多。”他認為歐登伯格“更了解經濟轉型時期的陰暗面,因為他的周遭充斥著貧窮和不幸”。歐登伯格吸取了抽象表現主義的憤怒,并使之轉而表達現實世界里的痛苦。
歐登伯格的第二件重要作品《商店》(The Store)首次亮相在1961年。這是一個模擬的雜貨鋪,里面都是歐登伯格家附近店鋪里常見的東西:領結、胸罩、連衣裙、收銀機,甚至還有兩個奶酪漢堡——不過都是用石膏做的。香農認為這件作品與“人性基本的外在形式”密切相關,換言之,流著汗水用雙手制作物品,也即人類直接勞動的舊生產體系,正在被看不見摸不著的服務行業所取代。

作為歐登伯格早期的合作伙伴,戴恩認為歐登伯格的海外背景讓他得以從局外人的角度理解下東區的遭遇。“他在觀察美國的消費文化,他要找出新世界的浪漫。”戴恩說。
對于此評價,歐登伯格表示同意。他很高興拿到了美國國籍,因為“我發現美國充滿了趣味和挑戰”。從他的雕塑就能看出來——上世紀30年代圓滾滾的汽車、胖嘟嘟的吸塵器、木制衣夾,都是他孩提時在美國看到的日常用具。這些東西都不會出現在60年代那個消費主義盛行的浮華世界里,而人們往往把波普藝術與消費主義聯系起來。
馬瑞吉·歐登伯格(Maartje Oldenburg)最近編輯了父親的很多文件,她說單從父親早期每天記錄飲食和體重的日記來看,這位看似狂野的藝術家實際上高度自律。她還告訴我,盡管父親的成長環境非常優渥,但是他很早就意識到了財富和權力的不公平,“他在筆記中寫道‘我站在弱勢群體這一邊’。”
歐登伯格不同于波普藝術的旗幟性人物安迪·沃霍爾,后者出身于匹茲堡的貧寒家庭,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歐登伯格總帶著點兒局外人的感覺,他以歐洲人的眼光——更確切地說是歐洲小孩兒的眼光——來看待“新大陸”上的一切:所有東西總比實際上要大很多,色彩也更艷麗,細節也更突出,平凡的事物在他的擺弄下總能散發出神奇的光芒。
這或許就是我們的目光久久駐留在那些巨型雕塑上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