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英國醫學雜志》收到了一封題為《求死不能》的信,描述了一位68歲的退休醫生的遭遇,此人因為轉移性胃癌而住在一家“海外醫院”(幾乎可以確定是在美國)里。他的很大一部分胃已被手術切除,肺部的血塊也已被去除掉。他向醫院請求說,“不要再做任何延長我生命的事了,”因為,“癌癥帶來的痛苦過于巨大,而我正毫無必要地承受著煎熬。”兩周后,他在醫院中心臟病發作,隨后一夜之間,他的心臟被電擊而恢復跳動多達五次。到早上時,他已經成了永久性的植物人。他的身體就這樣又活了三周。
這樣的地獄般的處境世所罕見,但在美國卻十分尋常。盡管大部分人都喜歡說,不想在呼吸機旁邊喉嚨里插著根管子死掉。但事實上,正如凱蒂·巴特勒在她的《敲響天堂之門》中所說,在當今美國,五分之一的死者是在密集的護理下去世的。而且這種護理的花費巨大,一位加州病人去世前10天的掙扎花掉了32萬3000美元。
巴特勒向我們講述了她的父親杰弗里·巴特勒的故事,以及其臨終前遭遇的充滿超現實感的“護理”。杰弗里·巴特勒生于南非,在二戰中失去了一條手臂。他在牛津大學得到了博士學位,在美國定居并進行其學術活動。他是個魅力超群的父親,“他站在我們的臥室門口,用霍拉旭告別死去的哈姆雷特的話跟我和我的兩個兄弟說晚安:愿成群的天使們用歌唱撫慰你安睡!”79歲時,他仍然生機勃勃地享受著退休生活,卻突然遭遇了一次中風。住院后不久,一位“出院策劃員”告訴巴特勒一家,杰弗里需要被轉送到一家神經學康復機構?!昂髞砦也琶靼姿麄優槭裁催@么著急,”巴特勒寫道,“每一天,醫院都在我父親身上賠錢。他們提供了標價20228美元的服務,而聯邦醫療保險只能補償給醫院6559美元。這一數額是根據我父親病情的嚴重性定出來的?!?/p>
一年后,她父親安裝了起搏器。這一裝置可以讓他的心臟持續發揮功能,即使他進入了癡呆狀態,在之后的五年中完全不能自理。
巴特勒描述說,她的母親投入了巨大精力來承擔這一負擔。“那年冬天,她給我和我的兄弟們打電話時哭了。她愛我的父親。她對我們說,她發過誓要和他一起,無論生病還是健康——生病這一天反正也是早晚要來的。他已經照顧了她50年,現在輪到她照顧他了。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開始認識到,我父親已經不再是她的那個丈夫了,她也不再是他的那個妻子。”

她母親的生活停止了。她曾是個激情洋溢、天賦卓絕的藝術家,如今她就要像曾經照顧孩子們一樣,把全部的精力用在照顧丈夫身上。她要為他洗澡,給他刷牙。她不再去上瑜伽課,不再跟朋友們聚會。她一夜要醒來兩三次,為丈夫更換弄臟的床單?!霸诿绹?,兩千九百萬人——總人口的9%——在照顧著74歲以上的人。他們沒有薪水,政治上無力,文化上隱形。77歲時,我母親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孩子們也要參與其中。巴特勒住在國家的另一端,于是她覺得自己成了“行李箱一代”中的一員,“大批住得離父母很遠的女兒們及數量稍少的兒子們,積攢著他們的飛行公里數,終日帶著行李上飛機或下飛機,但永遠發現自己飛得還不夠多?!?/p>
當巴特勒的母親因為照顧父親的壓力而越來越萎靡時,一個叫托妮的人出現了,像個天使一樣每周幫她照顧父親幾天。巴特勒稱這樣的人是“這個國家里兩百五十萬街頭圣人中的一個,他們盡管收入不多,生活拮據,卻以他們強大的心靈技巧,對像我家這樣的家庭投入難以置信的關愛。”巴特勒一家付給托妮很好的薪水,但凱蒂也寫道,這類工作的收入通常“低到令人發指”。托妮不受聯邦《公平勞動標準法案》的保護,沒有最低工資和加班費,原因是她的工作被描述成僅僅是“陪伴”。“細想起來,我們的文明傾向于支付數百萬給那些高科技‘治療’(通常是男的在做),卻只愿意花很少錢給提供護理的人(通常是女的在做)。從1930年代到2000年代,不斷有嘗試把家庭工作者納入聯邦勞動法的保護下,卻總是遇到阻力?!卑吞乩照f。
巴特勒感到,醫保系統和整個社會都不太能照顧像她父親這樣的病人。如果他被診斷為晚期病人,聯邦醫保的臨終關懷團隊就會幫助他們一家照顧他。如果他去世了,他會得到葬禮、安慰和陪伴。“但是,沒有一個公開儀式來紀念一次徹底毀掉大腦的中風。也沒有什么普通的詞語可以描述這樣一位妻子:她失去了她的丈夫,同時又淪為了他的護士?!?/p>
巴特勒發現,醫保的問題經常和補償金相關。醫生掙錢是通過做事,而不是為病人著想。流入醫保系統的資金制造出了大量的專家,每人負責一個器官,但卻沒有人負責彌留者或他們家屬的精神需求。家庭成員們只能在規定時間來訪,因而會錯過死者的遺言?!敖洺]什么遺言可言。在將死的幾個月里,彌留者經常帶著呼吸用的大管子,被各種藥物搞得神志不清,死前根本沒什么遺言可說?!?/p>
《敲響天堂之門》研究了各種各樣的自述和報導,研究了人們彌留之際所受到的各種成問題的護理。畢竟,生命是一種致命的疾病,無人能夠幸免。而且,身為美國人,我們從傳統上就希望能在家里死去,身邊有親人們的陪伴。如此,我們或許能有尊嚴地告別塵世。